自序
探討「國民性」的複雜與神秘
開始關注「國民性」的話題,是在一九八○年代初。那時,因為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韓少功的《回聲》、張賢亮的《土牢情話》等作品的轟動效應,也因為在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的日子裡,重溫魯迅有關「改造國民性」的論述再度成為思想界、文學界的熱門話題,我開始注意「國民性」問題:麻木不仁、隨波逐流、明哲保身、自欺欺人……這些「劣根性」為什麼綿綿不絕?「文革」那一幕歷史悲劇中,這些「劣根性」有了怎樣的新表現?
但很快,我就讀到了李準的《黃河東流去》、汪曾祺的《大淖記事》、劉紹棠的《蒲柳人家》、張承志的《北方的河》、賈平凹的《商州初錄》、矯健的《河魂》、阿城的《棋王》……那樣一批謳歌民魂的篇章,並且被隨後高漲的「尋根」熱潮所吸引。這一切,使我對「改造國民性」的話題產生了質疑:按照什麼模式去「改造國民性」?真按照西方文化的模式來個「全盤西化」,可能嗎?有必要嗎?
因此才發現了「國民性」的複雜與一言難盡。
因此才有了探討「國民性」的複雜的濃厚興趣。
這樣一來,進一步發現了「國民性」中「劣根性」與「優良傳統」的水乳交融、魚龍混雜儒家文化既培育出繁瑣的「禮教」也薰陶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士大夫精神;道家文化中既有「反智」的思想也有「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氣概;佛家文化既有「四大皆空」的歎息也造就了「普度眾生」的聖人……所謂「優」,所謂「劣」,原來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境(環境,還有心境)而異。
這樣一來,還發現了「國民性」與「地方性」、「個性」、「人性」的彼此關聯、難以分割:在「無湘不成軍」、「無徽不成商」、「無紹不成衙」這些俗語中,已經昭示了「國民性」的豐富多彩,難以一概論之。在那些個性鮮明的政治家、思想家(包括高僧)、軍事家、文化人、商人、民間高人的個性中,我們常常可以感受到他們與傳統文化之間有繼承也有摒棄、有改造也有發揚的複雜關係。而在林語堂先生關於「我們要發覺中國民族為最近人情之民族,中國哲學為最近人情之哲學,中國人民,固有他的偉大,也有他的弱點,絲毫沒有邈遠玄虛難懂之處。中國民族之特徵,在於執中,不在於偏倚,在於近人之常情,不在於玄虛理想。中國民族,頗似女性,腳踏實地,善謀自存,好講情理,而惡極端理論,凡事只憑天機本能,糊塗了事。凡此種種,頗與英國民性相同」和「英國與中國民性最近,如相信庸見,講求實際等。但是英國人比中國人相信系統制度,兼且在制度上有特著的成績……中國人卻缺乏這種對制度組織的相信。我深信中國人若能從英人學點制度的信仰與組織的能力,而英人若從華人學點及時行樂的決心與賞玩山水的雅趣,兩方都可獲益不淺」的論述中,還有陳寅恪先生關於「西洋各國中,以法人與吾國人,性習為最相近。其政治風俗之陳跡,亦多與我同者。美人則與吾國人相去最遠,境勢歷史使然也。然西洋最與吾國相類似者,當首推羅馬。其家族制度尤同。皆以男系為本……稍讀歷史,則知古今東西,所有盛衰興亡之故,成敗利鈍之數,皆處處符合」的論述中,以及辜鴻銘先生在〈美國人的心態〉一文中關於「為何我們中國人和美國人能夠聯合起來呢?……(因為)我們中國人也像美國人一樣是一幫孩子。不過在這個問題上,中國人和美國人存在著下述區別;我們中國人是一幫孩子,可她是一個偉大的擁有三千多年文明歷程的民族。而美國人則是一個偉大的但其文明歷程不足半個世紀的民族」的論述中,在錢穆先生關於「中國人對外族異文化,常抱一種活潑廣大的興趣,常願接受而消化之,把外面的新材料,來營養自己的舊傳統。中國人常抱著一個『天人合一』的大理想,覺得外面一切異樣的新鮮的所見所值,都可融會協調,和凝為一。這是中國文化精神最主要的一個特性」的高見中,還有錢鍾書先生關於「東海西海,心理攸同」的思想中,我們都能讀出先賢對於「國民性」的重要發現:中國文化為什麼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中國人為什麼善於兼容並包其他民族的文化?答案也許就在於:因為中國人的生命意志、文化品格,本來就是人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中國人的某些「劣根性」,其實也是「人性惡」的證明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的「造神」狂熱與納粹德國的「造神」狂熱沒什麼不同;日本法西斯殺人的瘋狂也與中國歷史上那些惡魔草菅人命的悲劇如出一轍。
也是以這樣的眼光去看伴隨著當代政治崛起、經濟騰飛再度高漲的民族主義熱潮,才會發現「國民性」正在巨變中有所蛻變:當代大多數人「已經沒有了『五四』先驅們『改造國民性』的憤激之情,沒有了毛澤東『六億神州盡舜堯』的浪漫想像,而是對民眾的獨立意志的獨特理解──他們有自己的信仰,暴力壓不滅;他們有自己的活法,連政治運動也無隙可入;他們有自己的歷史,遠比官方的歷史生動;他們有自己的意志,雖然渺小也足以感天動地!」另一方面,中國人根深蒂固的許多不文明習慣、不健康心態以及層出不窮的許多社會矛盾也使「劣根性」以空前可怕的規模擴散了開來!對於無視法律的貪官污吏、居心叵測的奸商掮客、為所欲為的流氓地痞、投機取巧的市儈小人,開放的環境是「大撈一把」的大好時機!因此,我常常說:「思想解放」的另一面是「為所欲為」;「個性解放」的另一面是「我行我素」。
因此,我想與「改造國民性」的旗幟保持一定的距離,在閱世與讀書的過程中,努力探討、揭示「國民性」問題的複雜性,在自己的筆下寫出當代文學的多重主題來:既寫出「改造國民性」的不易,也寫出「理解國民性」的必要,還寫出「國民性」的混沌、多變、根深蒂固又與時俱進。
這,便是本書第一輯的基本主旨。
第二輯收集了幾篇研究文學中的神秘主義思潮的文章。
中國文化中,神秘主義占了相當的比重從陰陽五行學說到「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家思想和求長生、得道成仙的道教觀念,從「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儒家信念到「天意從來高難問」的士大夫喟歎,從薩滿教的泛神信仰到禪宗的神秘體驗,還有關於命運、術數、巫術、風水、鬼神、氣功、經絡、面相、算命、緣分、直覺、感應、偶然、讖語、擇吉的種種說法……有的是迷信,有的則是科學解釋不了的無情事實。而即便是迷信,也由於歷史的機緣,在文化的長河中塑造了人們的信仰、道德、感情與行為方式:在敬天地、信鬼神的情感中,不僅透露出「天人合一」的思想,也孕育出從《搜神記》、《西遊記》到《聊齋志異》這些文學名著;在求長生、得道成仙的信仰中,也催生了不少絕非荒唐的養生術……雖然,一直有所謂唯物主義思想家、科學家在努力破除著神秘主義的神話(他們的努力也結出了可觀的思想與科學的成果),但宗教的生命力之長久以及許許多多神秘形象得不到科學的破解,仍然使神秘主義文化深入人心。作家們瞭解生活,瞭解人心,瞭解文化,就必然會寫到這些神秘現象。何況,他們中許多人從來就深信:世界的本質是神秘。文化的本質是神秘。人生的本質也還是神秘。對世界、文化、人生的探索,遲早會與難以理喻的神秘相遇。而現代主義思潮的非理性內核,不就是神秘主義的另一個說法嗎?
而當代人在飽嚐了僵化的理性主義教訓之苦以後,一旦與在民間根深蒂固的神秘主義邂逅,自然會體會到新的思維、新的氣象。無論是宗教的復興,還是探尋文化奧秘(如「神秘文化熱」),也不管是發現天機莫測,還是頓悟心靈的奇蹟都顯示了神秘文化復興的感召力和人們爭相遠離僵化的理性主義的思潮。神秘主義因此值得關注。
說到我自己,雖然從小受的是唯物主義的教育,卻不知為什麼對於那些鬼故事充滿好奇。後來下鄉當知青,經歷過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以後,開始漸漸對神秘主義有了關注,並在讀書的過程中時時留意。一直到後來寫了一些這方面的文章,並在給我的學生們講當代文學思潮時特別提到具有神秘主義傾向的一批作家賈平凹、韓少功、馬原、格非、蘇童、范小青、馬麗華、陳忠實、高建群、遲子建……這個話題常常引起大家特別的興趣,並引發他們對我講述他們生命中那些不可思議的奇特經歷。於是,我確認這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話題。
也許是因為我的學術興趣太廣泛,所以我沒有因為對神秘主義有興趣而沉迷其中。我明白:僅僅研究神秘主義是不可能瞭解當代文化思潮的全貌的。我對一切文化思潮以及它們之間的碰撞、交匯、消長,都充滿興趣。
一本書的結集是一段學術生涯的小結,也是新的研究的起點。熱心的鄭伊庭編輯囑我寫一篇序,於是,就有了上面的文字。在此特別對促成此書出版的蔡登山先生和我的博士生韓也表示感謝!
二○一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於珞珈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