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俄羅斯是中國的永恆鏡子∕《亞洲週刊》總編 邱立本
在那火紅的歲月,蘇聯是中國的鏡子,照出中國的希望。五六十年代,正是中國共產黨建國之初,舉國上下,都有一種難掩的興奮之情,認為今天的蘇聯,就是明天的中國。向蘇聯老大哥學習,是中國的共識。多少的年輕人,都帶著夢想到蘇聯學習,要發現通往社會主義天堂的秘密。
而社會主義的基礎,也和俄羅斯的歷史密切相關。十月革命之前的舊俄文學,也是這塊廣袤大地的巨大吸引力。那些熠熠生輝的名字──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湼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高爾基等,都在中國年輕人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這也是白嗣宏在1956年到蘇聯留學時的大時代背景。在前往列寧格勒大學的路上,他的行囊中裝載了他對蘇聯的夢想,也裝載了那些豐富的俄國文學遺產。他被分配去學蘇聯的戲劇和文學,在莫斯科的劇場上,他不僅熟悉斯坦尼拉夫斯基表演體系,也發現幕前和幕後的人生角色。這是讓人意氣風發的時刻,在蘇聯的幾年,他站在當時中國精英的前列,想像他所學習的蘇聯的種種優點,總有一天會在中國實現。
五十年代的中國,剛從百年屈辱與戰爭的廢墟走過來,對蘇聯所強調的公平正義社會的追求,有強烈的認同感,他們認同計畫經濟的強大威力,也對蘇維埃體系在二戰擊敗納粹德國,都不勝仰慕。但1953年史達林去世後的「去史達林運動」,已使不少敏銳的中國心靈警惕,不僅看到蘇聯政治的變幻,也看到史達林時代那種讓人髮指的整肅與血腥。原來建立一個理想社會主義的社會,中間要經過這麼多的鬥爭與痛苦的折磨,也有那麼多的扭曲人性與犧牲人命的代價。
一九五七年,正是白嗣宏去了列寧格勒大學的第二年,中國掀起了狂飆的反右運動,林昭、林希翎等被鬥下來。在異國的校園裡,這位來自上海的留學生,感受到政治運動的變化,比舞台上的想像還要戲劇化。
但更戲劇化的是中蘇開始分裂。當白嗣宏和他的俄羅斯女同學談戀愛如火如荼之際,也是兩國在意識形態爭議如火如荼之時,但白嗣宏的羅曼史比舞台上的愛情更轟轟烈烈,他不顧中蘇分裂的政治逆境,將自己的愛情成為世界的核心,他和他心愛的俄羅斯女子結婚,也是和他所心愛的俄羅斯文化結緣。一九六一年,他和她回到中國,不獲准在京滬生活。他被分派到安徽教書,歷經困難的三年自然災害,後來更面對文革的殘酷;他遭受了種種的政治磨難,但他從不後悔,正如他對自己鍾情的俄羅斯文化毫不後悔。
一九八八年,中國走向改革開放。他應聘蘇聯新聞社,攜妻小重返莫斯科,在妻子的老家,他以新的角度來觀察中國與俄羅斯所經歷的巨大變化。從九十年代開始,他為《亞洲週刊》寫下一系列有關俄羅斯的報導,也寫出這塊改變他過去命運的大地,正在改變自己和中國未來的命運。
因為中俄兩國之間,冥冥中有一種微妙的互動。如果沒有1989年的六四,蘇聯1991年政變時的軍人就不會拒絕開槍?蘇聯是否就不會那麼快解體?如果沒有近年中國的國家資本主義發展,國進民退,就沒有近年普京的強勢崛起?這兩個國家從社會主義體系,轉向資本主義的全球化體系,在追求國家競爭力的同時,是否也面對軟實力流失的挑戰?
在二十一世紀的初葉,中國和俄國都突然「走回從前」,回到他們有點不堪回首的六十年代──如何尋找通往美好明天的最佳途徑。但他們不再是依靠馬克思列寧的意識形態,而是要在市場機制與全球化的浪潮中,尋找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最新反思。他們都要追求一個美好的明天,但也要從過去和當下的歷史教訓中,發現新的自己與新的世界。
這都是停不了的歷史挑戰,也刺激中國人思考俄羅斯的命運軌跡,是否就是中國人迴避不了的鏡子?它照出了中國的希望,也照出來中國的缺陷。白嗣宏這本書,就是那一面鏡子,照出中俄兩國交纏不休的身影,也照出中國衝往新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