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美妙的琴音在指尖流洩,殺意卻悄然逼近……
「想要那個孩子,想要哪個孩子」--
是什麼樣的仇恨,讓原本溫馨的童謠成為殺人如麻的死亡旋律?
備受矚目的新銳美女鋼琴家三鄉夕鶴,在前往父親伴太郎生日宴會的途中,突然受到一位陌生男子所託,向父親轉交了一張只寫著「花一錢」的紙條……此後,父親的神色一轉黯然,行徑更是詭譎不明……無助的夕鶴轉而向淺見光彥尋求協助,但是隨著身邊至親好友接二連三地倒下,而埋藏在神秘過往的不祥記憶,也即將浮現……
作者簡介:
內田康夫
一九三四年出生於東京。曾經營廣告文案公司。一九八○年以處女作《死者的木靈》正式進入文壇。之後的《本因坊殺人事件》、《荻原朔太郎的亡魂》等作品不斷引起話題與風潮,鞏固了人氣作家的地位。在《後鳥羽傳說殺人事件》中初次登場的淺見光彥,為其筆下最受歡迎的偵探角色,在輕井澤更成立了「淺見光彥俱樂部」,入會總人數突破2萬人。
譯者簡介:
李彥樺
一九七八年生,台北人。東吳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研究所畢業,曾赴日本明海大學及拓殖大學進行短期留學。現為日文專職譯者。
章節試閱
序章
一過了晚上八點,商店街最後一間還在營業的中華麵店也熄了燈,整個村子籠罩在黑暗與寧靜之中。
像這種東北地方的小村子,在夏天為了因應從東京或大阪返鄉的旅客,很多店皆營業到很晚,但是一到吹起秋風的時節,晚上總是休息得特別早。
十點,位於村外的卡拉OK小酒館也關了店。握著麥克風到最後一刻的男女客人,只好在寒風中縮著肩膀,一邊討論接下來要去哪裡,一邊坐上了停在路邊的車子,沿著路燈稀疏的村內主要街道行駛而去。
這是個距離每一條縱橫交錯的國道皆有些距離的小村子。村內的街道一到深夜便幾乎看不見一輛車。
冷風彷彿要追趕駛離的車子一般吹拂而過,某處的招牌被吹得搖搖晃晃,不時傳來令人不安的喀啦喀啦聲響,打破了寧靜。
晚上十一點左右,兩個男人慢慢地走在主要街道上。街道的上方架設了頂板,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具有阻擋風雪的效果。
兩個男人皆彎著背,步履顯得頗為沉重。在疏疏落落的昏暗路燈照射下,兩個人的臉看起來都已近花甲之年。其中一人,以他那個年代的人而言身高算是高的,體型也看起來像個工人。另一個,雖然稍微年輕一點,卻是削削瘦瘦看起來相當虛弱。
「如何,阿黑?還是沒有印象嗎?」
較年輕的男人問道。
「是啊,一切都變了一個模樣。」
被喚作「阿黑」的高挺男人停下了腳步,一邊環視左右一邊說道。說話的聲音細細小小的,這似乎是他的習慣。他拿下了登山帽,白髮在街燈的映照下散發著像霜一樣的光芒,表情顯得非常疲憊。他身上穿著老舊的俄羅斯傳統民族長衫。
「已經過了三十五年,這也難怪。」
另一人的聲音較有精神。住在大都市裡,習慣了說場面話之後,就會變成這種聲音。
「也對,是我不應該完全沒變。」
年紀較大的男人如此說完後,自嘲地呵呵笑了兩聲。
「現在可不是笑的時候,你不是常常在說,等到出獄了之後,有件事一定要做嗎?還是你突然沒膽了?」
「不,沒那回事。只是找不到人,我能怎麼辦?」
「那些人一定都到東京去了,既然如此,我們也去東京不就得了?還是阿黑,你想在這個村子裡長住下去?」
「不,我不想住在這個村子。一個親人都已經不在了,而且變了這麼多,住在這裡也沒意思。」
「那就到東京去吧。去東京,做你想做的那件事。我雖然沒用,卻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在東京跟橫濱都有朋友。」
「也對……」
阿黑似乎是走累了,在馬路旁蹲了下來。
「怎麼了,阿黑,打起精神來吧。就用那個愛奴族的烏頭草還是什麼的去嚇他們不就得了?」
「不,倒也不必做到那種地步……」
「有什麼好怕的?反正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人會關心你了。」
「是啊,這我明白……」
整個村子人家不多,從北走到南,慢慢走也只要花五、六分鐘。兩人已來回走了數次。兒時的故鄉曾幾何時已經換了一副冷漠、冰涼的臉孔。
阿黑愣愣地想了許久,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輕輕喊一聲「好」,站了起來。
「我們到東京去。」
第一章 追尋故里花一錢
1
夕鶴希望能在五點的時候回到家中。父親的生日宴會雖然是六點開始,但是幾個比較性急的客人會在五點左右便已來到,而且一定會要求欣賞夕鶴的鋼琴演奏。
「老師,妳今天晚上會留下來吃晚飯吧?」
課程結束後,楠原亞紗以甜膩膩的聲音撒嬌說道。
亞紗是夕鶴唯一的學生。她的父親是一名政治家,與夕鶴所就讀的音樂學校的老師熟稔。自從夕鶴進入音樂學校之後,老師便將亞紗介紹給了夕鶴。後來,夕鶴便一直持續著這個鋼琴教授的打工工作,直到現在。
夕鶴為了參加比賽而前往歐洲的時候,亞紗與她的媽媽還特地到了機場來送機,而且給了夕鶴一個餞別的紅包。事後打開一看,裡面的金額多得嚇人。
夕鶴事實上並不缺錢,但是退還又太失禮數。而且在巴黎的兩個多月生活之中,那筆錢不知不覺也被用光了。
錢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產物啊,當時的夕鶴深深體會了這一點。
就因為這樣的關係,雖然目前的夕鶴變得相當繁忙,卻也不好意思突然開口說出想要終止鋼琴教授的話。雖然,夕鶴根本不喜歡教他人鋼琴。
夕鶴才二十三歲,年紀相當輕,對現在的她來說,與其教導別人,倒不如把那些時間拿來充實自己。
今年春天,夕鶴在巴黎的比賽中獲得了第二名。從那之後,幾乎每個禮拜都有自己的獨奏會。
如今的三鄉夕鶴在世人眼中已經是位職業鋼琴家了。「還在學習階段」這種藉口已經無法為大家所接受。
「別擔心,多舉辦一些演奏會,自然而然會變得越來越厲害的。」
經紀人矢代如此激勵夕鶴。
當然,不管什麼樣的曲子,夕鶴都可以即席彈出。但是能夠彈得隨心所欲、毫無窒礙的曲目卻不算多。
「我的鋼琴技巧還沒有厲害到能開演奏會的程度。」
夕鶴對矢代這麼說,並非完全只是她的謙遜之詞。雖然每場演奏會結束後的報紙評論整體來說都不差,但每次看到「本世紀最後一位天才」這類過於誇張的報導時,夕鶴總是覺得那根本不是自己。
「別擔心,不久之後三鄉小姐就會習慣了,不就是這麼一回事而已?」
矢代宛如預言者一般如此說道。
回想起來,以前矢代總是稱呼夕鶴為「夕鶴」或「夕鶴小姐」,但後來卻升格成了「三鄉小姐」。如今,甚至連夕鶴自己也對這樣的稱呼不再感到彆扭了。
從業餘轉變為職業的過程是相當短暫的,而現在的夕鶴剛好就置身其間。
差不多該為亞紗的鋼琴教授畫上句號了。雖然心裡這麼想,卻一直無法付諸行動。夕鶴心想,或許這就是自己的性格中最大的缺陷吧。
夕鶴極力婉拒了亞紗與亞紗母親的晚餐邀約,終於從楠原家脫身,但已經比預定時間晚了十分鐘。
經過※「海螺小姐路」,穿越國道246號,走入深澤的櫻花道。
譯註:「海螺小姐路」是由東急田園都市線的櫻新町站連接國道246號線的道路,原名「中央路」,後因漫畫、卡通作品《海螺小姐》大受歡迎而更名。
從楠原家到夕鶴的家,徒步大約十幾分鐘。雖然走起來有點遠,卻還不到搭車的距離。
這附近是高級住宅區,許多政治家的私人宅邸皆位於此處,三鄉家也是其中之一。附近的鄰居全都是政治家或財界名人。
穿過246號線的十字路口時,夕鶴看見了一個行跡頗為怪異的男人。這個男人站在斑馬線的另一頭,明明已經是綠燈了,卻似乎不打算走過斑馬線,只是愣愣地看著夕鶴。夕鶴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
最近夕鶴總是盡量不直視他人的臉。由於夕鶴的照片經常出現在報紙、電視或雜誌上,因此認識夕鶴的人變得非常多。有時甚至會遇到一些年輕人猛盯著夕鶴的臉看,嘴裡毫不避諱地喃喃說著「這個人好像在哪裡看過」之類的話。所以,夕鶴不知不覺養成了低著頭走路的習慣。
這個男人也跟過去遇過的那些人一樣吧,夕鶴心想。
雖然低著頭,男人的身影還是進入了夕鶴的視野之中。他穿著深色的西裝,相當削瘦,一副頗為落魄的模樣。年紀似乎已過半百。男人將一個老舊的皮質公事包緊緊抱在懷裡。
走進櫻花道之後,男人完全改變了方向,朝著夕鶴走來。他看來並不顯得急躁,但卻隔著一點距離,緊跟在夕鶴身後。
﹙真討厭……﹚夕鶴心想。看這個男人的舉止,總覺得他不是一般的路人。
這條路是條很窄的單行道,偶而有車經過,行人卻是不多。枝葉茂密的櫻花樹互相交錯,形成隧道一般的景色,讓這條路即使在白天也顯得頗為陰暗。
夕鶴內心越來越感到不安。甚至可以說有預感會遭到襲擊。
每次被樂迷們包圍的時候,夕鶴總是雙手握拳,舉在胸口處。手指是最令她擔心的部位。其他地方也就算了,如果手指受傷的話,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耳中聽著男人的腳步聲,夕鶴不自覺地握起了拳頭,加快腳程。
宛如是配合著夕鶴的速度,男人的腳步聲也變快了。這個男人盯上了夕鶴,看來已經是無庸置疑的事情。
夕鶴此時想起來,在大臣的宅邸前會有執行守衛工作的警察。再往前走三、四間房子就到了。那裡有一間站哨用的長形小屋,小屋前總是有警察在駐守著。
警察察覺夕鶴正上氣不接下氣地朝自己走近,便注視著夕鶴。夕鶴雖然不認識這位警察,但由於每天都會經過,或許這位警察認得夕鶴的臉也不一定。
夕鶴鬆了一口氣,在警察面前自然地停下腳步,打算等後面的男人走了之後再離開。
但是那個男人卻筆直地朝著夕鶴走來。夕鶴感到非常害怕,一邊期望著身後的警察出手相救,一邊步步後退。
男人似乎完全不在乎警察的存在,走到了距離夕鶴只有一公尺的地方。他的臉孔削瘦而落魄,鼻子旁有一顆大黑痣,看起來頗為可怕。
「抱歉,小姐……請問妳是三鄉先生的女兒嗎?」
聲音聽起來像貓叫,宛如是從後腦杓發出的。
「呃,是的……」
夕鶴點了點頭。這個人知道自己的身分,而且不是「鋼琴家」的身分,是身為三鄉家女兒的身分,這讓夕鶴稍微鬆了一口氣。
「抱歉,這個……」男人從懷裡取出了一枚被摺疊起來的小小紙片,遞向夕鶴。
「能不能將這個交給令尊?」
男人說完之後,將紙片遞得更近了一點。夕鶴反射性地接下了紙片,此時男人迅速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啊,抱歉,叔叔……」
夕鶴不禁張口呼喚。「叔叔」這樣的稱呼不曉得適不適當,令夕鶴有點介意,但又沒有更合適的稱呼法。
男人無視於夕鶴的呼喚,以驚人的速度漸行漸遠。
如果要追的話,也不是追趕不上,但畢竟是個身分不明的男人,夕鶴不敢妄自行動。
「怎麼了嗎?」
守衛的警察開口詢問。果然,因為夕鶴每天都會經過,他已經記住了夕鶴的臉。他見夕鶴被奇怪的男人纏上,似乎顯得頗為困擾,因而上前關心。
「不,沒事……謝謝你。」
夕鶴恭謹地道了謝之後,離開了政治家的宅邸前。
一邊走,一邊打開那個男人遞過來的紙片。
櫻花道此時已籠罩在黑夜之中,只能仰賴街燈的亮光。
紙質似乎並不好,而且還有點髒污。紙片被摺了兩摺,而且上面還有許多細微摺痕。
紙片上只有一行以細原子筆書寫的文字:
花一錢
就只有這樣而已。翻過背面,什麼也沒有。真的只有這一行筆跡不甚漂亮的文字。
花一錢
真的只有這樣。
﹙這是什麼……?﹚
夕鶴愣住了。那個男人特地在路旁等了這麼久,還煞有其事地追上來,但遞過來的紙片上竟然只寫了這樣一行文字。他到底有什麼意圖呢?
「花一錢……」
夕鶴試著唸出來看看。
唸了之後發現,這句話雖然透著神秘與詭異,卻也帶了點懷舊感。
轉念一想,特地請求夕鶴將紙片轉交給父親的那個男人固然讓人摸不清底細,但父親看到這張紙片之後會作何反應卻也不禁令人好奇……
夕鶴急著想知道父親在打開紙片的瞬間,嚴肅的表情將有什麼樣的變化,不禁加快了腳步。
2
圍牆內已經停了好幾輛車。從正門右邊突出的窗戶連接著接待室,裡頭不時傳出客人們的高亢笑聲。
三鄉伴太郎的生日其實是九月二十日,但為了讓親朋好友方便參與生日宴會,從十年前開始便將生日宴會延後到秋分之日才舉辦。
當然,每年都得將難得的假期浪費在這件事情上,大感不以為然的人也不是沒有。
夕鶴的姊姊透子與姊夫力岡勝便是一例。由於秋分之日經常是週末的前一天或後一天,形成連續假期或只隔一天正常上班日的機率非常大。寶貴的連續假期無法好好地玩樂一番,性好遊樂的力岡夫妻每年到了接近這一天的時候,便會開始絮絮不休地抱怨起來。
在伴太郎公司的部下之中,像這樣心懷不滿的人想必也大有人在。
真正衷心期待著生日宴會的大概只有夕鶴等少數幾個人而已。
夕鶴從小便是個不懂玩樂的孩子。尤其是開始學習鋼琴之後,每天放學回家便是坐在鋼琴前面。「妳真像個被鋼琴附身的孩子」甚至連鋼琴老師也訝然地如此說道。夕鶴喜歡在他人面前彈琴,一旦受到慫恿,可以毫不停歇地一直彈下去。父親的生日宴會,正是夕鶴滿足表演慾望的最好機會。
剛好,在氣氛尷尬的生日宴會中,夕鶴的鋼琴表演成了最大的賣點。大部分被邀請來的客人都是以聆聽夕鶴的鋼琴演奏為最主要目的。有些客人還開玩笑地說過「咦?今天是專務董事的生日嗎?」之類的話。
其實,伴太郎本人似乎也不喜歡在自己的生日宴會上自吹自擂、大搞排場。剛開始的前幾年,他還會自己主動設計料理菜單,或是選擇伴手禮品種類,但是這幾年來他也不這麼做了。他將宴會的安排完全交給他人來負責,宛如自己也只是參加者的一份子。
如今伴太郎還待在他自己的房間內。夕鶴在房門外喊道「我回來了」,伴太郎只以「喔,妳回來了」回應,並沒有開門相見。
「我可以進去嗎?」
「嗯?什麼事?進來吧。」
夕鶴打開門,看見父親正坐在書桌前,手邊正在寫著一些東西,或許這就是令他無法分身的理由吧。
「還在工作?」
「嗯,沒關係,剛好寫完了。」
伴太郎轉過頭來說道。
「我剛剛從楠原家回來,路上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叔叔。」
夕鶴將那個奇怪中年男人的行為描述了一遍。
「嗯,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妳現在已經是個名人了,得小心點才行。」
「不過,事情好像沒那麼單純。他問我是不是三鄉先生的女兒,我說是,他就請我轉交這個東西。」
夕鶴將已經重新摺好的紙片放在父親的書桌上。
「這是什麼?」
伴太郎打開了紙片。
夕鶴滿心期待地看著父親的表情。
一瞬間,伴太郎皺起了眉頭。雖然只是非常細微的動作,夕鶴卻看得非常清楚,伴太郎的表情籠罩在宛如夕陽般的陰影之中。
「這到底是什麼?」
伴太郎以平常的口氣,多少帶了點不愉快,看著夕鶴問道。
「我也不知道,那個人只是叫我把這個交給你。我想向他問清楚,但他好像在閃躲一樣,一下子就跑掉了。」
「喔……」
「爸爸,『花一錢』應該是童謠吧?」
「嗯,是啊……喔,也對,妳這個年紀的女孩,小時候已經不玩這種唱童謠的遊戲了。」
伴太郎將紙片拿得遠遠地看著,心中似乎感慨萬千。
「不過,這種遊戲似乎只流傳在鄉下或※下町庶民地區而已。就是一群人手牽著手,嘴裡喊著『想要那個孩子』什麼的。」
譯註:「下町」指的是低漥的地區,由於自古以來商人、技職工人等庶民多居住於地勢較低的地區﹙高地多為官家機關或寺廟所佔據﹚,因此「下町」就成了庶民區域的代名詞。
「爸爸以前也玩過嗎?」
「哈哈哈,這是女孩間的遊戲。不過,爸爸倒是被拉去參加過一兩次。我記得這個遊戲必須分成兩組,所以差一個人就沒辦法玩。」
伴太郎又露出了懷舊的眼神。看他這個表情,似乎對這個紙片及拿來這個紙片的男人並沒有特別的感覺。
「啊,對了對了,客人們應該都在等著妳呢。趕快去吧,我等等也會出去的。」
伴太郎說完便再度轉頭面向書桌。
夕鶴換了衣服,來到客人面前。
才剛一打開門,甲戶麻矢便立刻看見了夕鶴,朝著她喊道:「妳來得真慢。」
麻矢比夕鶴大一歲,兩個人小時候經常在一起遊玩。
麻矢的父親甲戶天洞是橫濱知名的古董美術商「叡天洞」的經營者,也是伴太郎的老朋友。像這樣的聚會,他一定會露臉。只見他站在麻矢旁邊,默默地笑著對夕鶴點了點頭。
甲戶的身邊聚集了一群夕鶴父親的部下,似乎正興致盎然地聽他說一些有趣的事情。甲戶腦袋裡面奇妙而真假難辨的有趣話題好像永遠說不完似的,就像他店裡的古董一樣,令人百聽不厭。
夕鶴與麻矢肩並著肩在沙發上坐下。
「妳好像很忙呢。」
力岡勝坐在前方的椅子上,舉著手中的美國香菸,笑著對夕鶴說道。
由於霜原宏志就坐在他的身旁,夕鶴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表情來打招呼。霜原曾經擔任過好一陣子透子與夕鶴的網球教練,根據從甲戶麻矢所提供的謠傳,他與當時已經是力岡夫人的透子曾經一度關係曖昧。
透子不在這個房間裡。
「我姊姊在哪裡?」
向客人們都打過了招呼之後,夕鶴向力岡如此問道。
「啊,應該在廚房吧。要不然,就是在起居室。女士們都聚集了在一起,好像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了。」
或許這句話是真的吧,夕鶴半認真地想著。透子跟她的女性朋友們可以說是一整年到頭都將精力耗費在打鬼主意這件事上。夕鶴自己也曾數次耳聞她們的談話內容,不是「讓○○夫人與XX先生搞婚外情計畫」,就是「讓○○青年與XX小姐解除婚約計畫」什麼的,說真的,就算只是玩笑話,也太不成體統了一點。
霜原似乎顯得無所事事,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他有著精悍的臉孔,皮膚曬得黝黑,上衣的袖子向上捲起。不管怎麼看,他都是一個與這種「斯文的室內聚會」極不相稱的男人。或許,透子就是被霜原的這種特性給吸引了吧。
「夕鶴,妳最近大概都沒有在打網球了吧?」
九州腔還沒有完全消失,聲音聽起來非常粗獷。
「是啊,完全沒有呢。自從去年夏天之後,就沒碰過網球拍了。」
「去年夏天,妳指的是輕井澤那一次嗎?」
「啊,沒錯,那次跟你同隊打了雙打之後就沒再打過了。」
「真是光榮啊,天才鋼琴家最後一次打網球竟然是跟我打的。」
「討厭啦,說什麼天才。」
「不不,天才就是天才。新聞報導上都是這麼說的。」
「不過,被認識的人這麼說,感覺還是很奇怪。」
「喔,會嗎?」
「說到輕井澤,那位先生不曉得最近好不好?就是那位霜原先生你的好朋友。」
「啊,妳是說淺見嗎?哈哈哈,他的球技很差吧?比妳還要差,可見得真的是太差了。」
「啊,真是的,好過份。」
夕鶴提出抗議,霜原卻似乎沒有理解她抗議的意思。
「有什麼關係,事實上就是這麼差嘛。」
「夕鶴小姐,妳是不是該大展身手了?」
力岡阻止了饒舌的霜原繼續說下去,對夕鶴催促著說道。圍繞著甲戶的一群人也拍起手來,宛如在附和著這句話。
「好吧,那就在晚餐前輕彈一曲。」
夕鶴走向鋼琴,彈了蕭邦的〈馬厝卡舞曲〉。
此時透子帶著她從大學時代便認識,自己也承認是「壞朋友」的稻村壽美一起現身,宣布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在前往餐廳的途中,麻矢走到夕鶴的身旁,輕輕說道:「等等有點事想跟妳談談。」只見她說完之後又立刻回到父親甲戶的身邊,看來她想談的事情不能讓她的父親知道。
麻矢的個性原本非常活潑開朗,今天卻顯得異常安靜,再加上她剛剛悄悄說了那句話的時候,表情非常凝重,令夕鶴不禁感到頗為擔憂。
餐廳可以說是這個家裡面最值得自豪的區域。裡頭有張單邊坐了六個人也不顯得擁擠的細長形大桌子,而且餐廳的空間之廣大,即使放了這張大桌子也依然寬敞,絲毫不見侷促。
桌子的主位坐著三鄉伴太郎,另一端則坐著夕鶴。這是一場人數高達十四人的熱鬧餐會。
準備工作是由女傭人野川利子負責,透子、壽美、伴太郎的妻子──也就是夕鶴的母親輝子、伴太郎的妹妹──也就是夕鶴的姑姑泉野梅子等人從旁協助。梅子的個性很討厭被當成客人,像這樣忙進忙出地做一些接待工作反而令她更加自在。至於輝子,則是多少帶了點在梅子的帶動下不得不參與幫忙的感覺。
但不管怎麼說,生日宴會還是像往年一樣,在愉快的氣氛中結束了。至少,絕大部分受到邀請的客人都露出了滿足的表情。
然而,夕鶴卻不認為一切都是風平浪靜的。那張從奇怪的男人手中接過的紙片,原本幾乎已經要從夕鶴的腦海被遺忘,卻又突然浮現在腦海中。
──花一錢。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父親伴太郎雖然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樣,將這件事情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但畢竟那張紙片是特地寫給他的,背後肯定有著某種理由或內幕才對。
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理由,一個老大年紀的中年男人怎麼可能當著警察的面,特地將這樣的紙片交給了夕鶴?
夕鶴坐在長桌的另一頭,凝視著眼前正忙著與每一位客人打招呼的父親。
伴太郎似乎是感覺到了夕鶴的視線,他望向夕鶴,歪著腦袋微微露出狐疑的表情。看他的神態,似乎不像是隱瞞了什麼心事。
夕鶴臉露微笑,對著父親舉起了香檳酒杯。
3
用過晚餐之後,夕鶴演奏了三首鋼琴曲子。接著,隔天還有工作或有私事要處理的客人們便三三兩兩地告辭離去。
眾人回到了原本那間寬敞的接待室,甲戶天洞與伴太郎、霜原與力岡、透子與稻村壽美,兩兩湊成一組,聊著只有兩人之間才明白的話題。
夕鶴則將麻矢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妳要跟我談什麼?」
在用餐期間,這件事是夕鶴除了父親的事情以外最為掛懷的事,因此她還沒將門關上,便急著開口詢問。
「嗯……」
麻矢轉頭往背後走廊看了一眼,看來她非常害怕被別人聽到接下來的對話。
「怎麼了,到底有什麼大秘密?」
夕鶴調侃道。
「沒錯,這是一個秘密,妳絕對不能說出去。」
「討厭啦,別擺出一副那麼可怕的表情嘛。」
「因為,我自己也很害怕哩。所以我一定要跟妳分享。」
「我才不想要這種禮物呢。」
「別這麼說嘛,聽一下啦。」
「聽是可以聽,但是聽這種可怕的事情,實在讓人開心不起來。」
「與其說是可怕,倒不如說是詭異。」
「詭異?」
「嗯,我爸爸他……」
「等等,這是關於妳爸爸的事情?」
「對不起,可能比妳想像的無聊一點……」
「我不是那個意思。嗯,原來是關於妳爸爸的事情……」
夕鶴想起了關於自己父親的事情,心情更加難以平靜了。
「好吧,到底什麼事?」
「爸爸晚上睡覺會說夢話。」
「咦……?」
夕鶴還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他會說夢話。」
「夢話……是指睡覺的時候說的那種夢話嗎?」
雖然這是很愚蠢的問題,麻矢卻沒有發笑。
「對,就是那種夢話,而且是常常發生。」
「為什麼?妳怎麼會知道?」
「我已經聽到過三次了。有次半夜的時候,我因為口渴的關係,想到廚房去喝水,就在通過爸爸房門口的時候,我聽到了夢話。聽起來有點像哭聲,我嚇了一跳,從門縫裡偷瞧,卻看見他在睡覺,才知道那是夢話……」
「真的嗎?」
「真的,所謂的泣不成聲,應該就是像那樣子的聲音。我以為他想起了媽媽的事情,很擔心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不該看的一幕,於是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床上……但是越想越不對勁,為什麼現在還會想起媽媽的事情呢?」
麻矢的母親過世到現在已經十多年了。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或許還沒什麼。但是第二次,我又聽到他像之前一樣哭泣。而第三次更是誇張,他似乎在書房裡睡著了,我一走進去,他竟然嚇了一跳,用一種彷彿看見幽靈的表情轉過頭來看著我。我看他那麼害怕,反而替他難過了起來。」
「喔……可是伯伯看起來完全不像有那麼一回事呢。」
夕鶴想起剛剛甲戶天洞向著一群年輕人大談有趣話題的那個愉悅表情。
「是啊。可是那時候的爸爸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呢。爸爸雖然在別人的面前表現出一副什麼事都沒有的模樣……但私底下一定遇到了什麼麻煩的事情,讓他陷入煩惱之中了。」
「原因會不會在於妳身上?」
「我?我怎麼可能會是原因?」
「我怎麼知道,說不定妳做了什麼讓父親想哭的事情。」
「我才沒做那種事情呢,我可是個品行端正、非常聽話的好女兒。」
「真是大言不慚。」
夕鶴笑著如此說道,但她見麻矢的表情非常認真,趕緊收起了笑容。
「不過,你們不是住在一起嗎?難道一點線索也沒有?」
「至少不會是因為我的事情而煩惱。」
「這麼說來,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情……」
「一個古董美術商人怎麼可能為工作上的事情感到煩惱或害怕?又不是悲哀的上班族。何況,工作上的事情不可能讓一個人哭成那樣。該怎麼形容才好呢?他在睡夢中的哭聲,是那種彷彿對人生的一切感到絕望的嚎啕大哭。」
「喔……真沒想到伯伯竟然會……」
甲戶天洞與夕鶴的父親不同,是個每次一見面總是玩笑不斷的開朗中年人。正因為他給夕鶴這樣的印象,所以夕鶴完全無法想像這個人害怕或是痛哭失聲的模樣。
「夕鶴,妳有什麼看法?」
「嗯……」
「真的很詭異吧?實在太詭異了。我本來懷疑爸爸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但是看起來又不像那麼一回事……所以我就越來越想不通,越來越害怕。」
夕鶴現在似乎也能夠體會麻矢感到害怕的心情了。
「麻矢,妳知道什麼是『花一錢』嗎?」
夕鶴突然開口問道。
「那是什麼?」
「從前不是有這種童謠嗎?」
「花一錢?好像有聽過……但我沒什麼印象。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嗯,因為……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叔叔,叫我傳了這句話給我爸爸。」
夕鶴將傍晚遇到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喔……這件事也挺可怕的呢。傳話的內容竟然是『花一錢』啊……」
麻矢用手指在桌子上將這句話寫了一遍。
「那妳爸爸怎麼說?」
「嗯,他說他也搞不懂。」
「可是,如果沒有任何理由,怎麼可能叫妳轉交這麼奇怪的紙片?」
「我也是這麼想,但他就是說搞不懂。」
「會不會他心知肚明,只是不告訴妳而已?」
「會嗎……?」
從小到大,夕鶴自認為父親與自己之間是從來沒有任何秘密的,因此聽到麻矢這麼說,著實愣了一下。
「這種感覺真是奇怪,我爸爸跟妳爸爸竟然同時發生怪事了……」
「嗯,我也這麼覺得。雖然可能沒有任何關聯,但是我聽到妳爸爸的事情後,也聯想到了我爸爸的事。」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氣氛非常凝重。
「對了對了。」夕鶴似乎想起了什麼,開口說道:
「聽說『花一錢』還可以當作遊戲呢。一群人分成兩組,手牽著手,嘴裡好像還要喊著『想要那個孩子』什麼的……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遊戲。」
「這種遊戲,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做有什麼好玩的?」
麻矢的家在橫濱的山坡上,就像夕鶴家所在的位置一樣,並不是能跟附近的小孩子唱著童謠遊玩的環境。
「可是,爸爸一看見『花一錢』,馬上便聯想到了『想要那個孩子』。可見得在以前,這是到處都很流行的遊戲呢。」
「想要那個孩子……這句話也挺令人發毛的。讓人想到誘拐少女、人口販賣什麼的……」
「妳太會幻想了,這可是童謠呢。」
夕鶴笑著如此說道。但是就如同麻矢所說的,實在很難讓人不作一些可怕的聯想。
「夕鶴,這首童謠全部的歌詞怎麼唱?」
麻矢突然感興趣起來,湊近了身子問道。
「我也不知道。在我的記憶裡,也只是好像不知在哪裡聽過而已。」
「妳媽媽應該知道吧?」
「媽媽?或許媽媽會知道吧……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不能拿這件事去問媽媽。」
「啊,這麼說來,妳也沒有把紙片的事情告訴伯母囉?」
「嗯……」
夕鶴並非是有意要將這件事情對母親隱瞞。但是如今回想起來,似乎在淺意識中有股直覺告訴自己,不要跟媽媽提這件事比較好。
「這樣啊……也對,不要說比較好。」
麻矢似乎也體會了這種感覺。
夕鶴與麻矢常常可以像這樣互相體會對方的心情。兩人之間宛如可以進行心電感應一般。
「對了,或許那個人會知道。」
夕鶴如此說著,站了起來。
「那個人是誰?」
「妳不認識的人。總之,我去問問看。」
於是兩個人一起回到了接待室。放眼望去,看不見伴太郎與甲戶的身影。夕鶴向透子問道:「爸爸呢?」透子回答:「好像到書房去了。」
「運氣真好。」
夕鶴向麻矢使了一個眼神之後,走向霜原身旁,說道:
「霜原先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淺見先生是歷史相關雜誌的編輯,對嗎?」
「嗯?啊,不是的。他是個採訪作家,幫一本叫做《旅行與歷史》的雜誌寫文章。」
「啊,原來如此……不過好像也差不多。請問你聯絡得上淺見先生嗎?」
「這麼嘛,想聯絡當然隨時聯絡得上……怎麼,妳想見淺見?」
「是啊,如果方便的話。」
「呵,真令人吃驚啊。不過,那傢伙已經是個三十三歲的中年大叔呢,跟我一樣。」
「討厭啦,我想見他不是因為那種原因。我跟麻矢有一些關於歷史的事情想要請教他。真討厭,大人就是這樣,一下子就想到那方面去。」
「哈哈哈,也對也對,我想也是,那傢伙跟夕鶴妳完全不配呢。畢竟那傢伙年紀一大把了,卻還在家裡吃閒飯哩。」
霜原雖然高聲大笑,卻還是馬上為夕鶴打了電話。
接著霜原將電話遞給夕鶴,說道:「淺見在電話裡,妳要直接跟他談嗎?」
「不用不用。」夕鶴急忙將雙手連著脖子一起亂搖。在這種受到所有人注視的情況下,根本什麼都不能問出口。
「請幫我問問他,能不能找一天有空的時間,我想要跟他見一面。」
霜原對著電話另一頭的幸運男兒罵了聲「你這個走運的傢伙」之後,代夕鶴跟他約好了明天下午在新宿碰面。
「不過我真的沒想到,夕鶴竟然會對淺見……」
掛斷電話之後,霜原依然不能釋懷地看著夕鶴的臉。此時透子笑著調侃道:「既然你那麼替她擔心,怎麼不陪她一起去?」
生日宴會結束時,麻矢在坐進車子的前一刻偷偷向夕鶴問道:
「夕鶴,妳該不會其實是喜歡那個淺見吧?」
「怎……怎麼可能,別傻了。」
夕鶴笑著在麻矢的背上推了一把。
但是,當客人們都回去了之後,夕鶴卻感覺到心臟在劇烈跳動。
麻矢真是敏銳,夕鶴心想。
仔細推論起來,如果只是想要知道「花一錢」的詳細內容,手段應該多得是才對。在這些選擇中,夕鶴挑上了與淺見見面,可見得這個青年在她心中具有某種程度的份量。
﹙真討厭……﹚
就像反駁霜原時一樣,夕鶴對內心的自己如此否認著。但是雙頰卻自顧自地染上了一抹紅暈。
第二章 你從何處來
1
幸運與不幸總是背靠著背一起到來──這是淺見光彥心中的論點。
所以,不管遇到多麼棒的幸運之事,淺見總會預期在這個幸運背後一定隱藏了個大翻盤一般的重大不幸。
「光彥的這種想法,跟你爸爸真像呢。」
身為寡婦的母親雪江經常如此感慨地說道。
「那場戰爭也是,正當全日本都沉醉在初戰獲勝的歡欣之中時,你爸爸已經開始擔心接下來的結果了。」
淺見的父親是財務省的官僚,最後升到了局長,但是就在即將接任次長職位時,卻突然過世了。
「還有,正當所有的人都為前所未有的經濟起飛感到興奮時,他就已經預言了遲早會崩盤,後來果然陷入了長期的經濟衰退局勢。他真的是位有先見之明的人呢。」
母親帶著懷念的眼神望向遠方,接著卻又說道:
「不過,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如果跟他一樣處處小心的話,只是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老頭子而已。」
母親換了一副悲嘆的眼神,望著自己的次子。
現代人跟從前的人最根本上的差異,就在於看待事情的樂觀程度。
絕大部分中年以上的人其實都跟淺見的父親一樣,對於未來抱著一抹不安感。不管社會局勢如何一帆風順,也會想著「這種幸福的狀態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總之就是對任何事情都抱著懷疑態度。
相較之下,現在的年輕人可以說是完全活在樂觀之中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遠慮」兩個字,恐怕不知道怎麼寫。反正只要現在快樂就行了。這種和平又快樂的日子到了明天一樣不會改變。年輕人們理所當然地如此想著,不會有絲毫懷疑。
就這點來說,淺見或許擁有前一個時代的人格素質。
不過,畢竟淺見有著那樣的父親、這樣的母親、以及一個保守人士中最具代表性的「高級官僚」哥哥。從小看著這三個人長大的淺見,養成了少年老成的性格也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錯。
接到霜原宏志打來的電話時,淺見就有不好的預感了。霜原打電話來,從來也沒好事。他這個人非常蠻橫,從來不會考慮自己的要求是否造成了他人的不方便。
去年夏天在輕井澤那一次也一樣。淺見當時剛好來到輕井澤拜訪一懸疑小說家。這事情被霜原探聽到,他就以「打網球人數不足」為理由將淺見叫了出來。據說是男女混合雙打缺一個男生。他明明知道淺見的網球打得很爛,但在他的想法裡,反正只要能湊齊人數就行了。
剛好,那一位特地將淺見叫到輕井澤來,只為了聽他說一些案件內幕的作家,也說了相當任性的話──我昨晚熬夜寫稿,今天中午以前別叫醒我。
於是淺見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來到了網球場。然而,這也讓他在那裡遇見了三鄉夕鶴。當然,那時候的夕鶴還是完全沒有名氣的狀態。淺見甚至不知道她是一位鋼琴家,只在心中留下「她是一位美麗的女孩」的印象。
大約六個月前,淺見看到了三鄉夕鶴在巴黎的比賽中獲獎,凱旋歸國的新聞報導。
﹙喔,原來那時候的那個美女是……﹚淺見只能一邊如此想著,一邊追憶著那個如今已飛上了遙遠雲端的「幸運」。
而那位三鄉夕鶴,如今竟然主動表示「想要見面」。那位美女鋼琴家。
像這種從天而降的幸運,最是需要小心謹慎。幸運的背後,一定有著令人意想不到的不幸──雖然腦袋裡這麼想,淺見的臉上還是不禁露出了痴痴的微笑。
淺見比約定的時間還早抵達了新宿的咖啡廳「瀧澤」,但沒想到夕鶴已經到了,而且已經喝掉了半杯咖啡。
﹙真是個好孩子!﹚淺見在心中偷偷稱讚。這個男人依然天真地認為美麗的年輕女性只要比男人還早到,就代表這位女性的人格是極為高尚的。
「真是對不起,特地把你叫出來。」
三鄉夕鶴恭謹地起了開場白。跟那個為了私人理由而將淺見叫來,又為了睡覺而讓淺見苦等的輕井澤作家可以說是有天壤之別。
「別客氣,反正我很閒,今天正巧想在新宿喝杯咖啡呢。」
夕鶴的肌膚比去年白皙,而且看起來更成熟了。比賽獲獎的自信從體態中自然散發出來。不止是外在,就連內在也似乎洗鍊得多。
「我的一個朋友這時候應該要到了才對,不知為何還不見人影……」
夕鶴注意著時間。
「啊,原來如此,妳還有朋友要來嗎……」
淺見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果然現實是難以完美的。那位「朋友」說不定還是位男性呢。
﹙算了,也罷……﹚
反正自己又不是有什麼不良企圖。
距離約定的時間早就過了,那位「朋友」卻依然沒有現身。
「那孩子平常不是一個不守時的人……」
夕鶴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地說道。從她用「那孩子」這種字眼來判斷,看來是位女性。
「沒關係,反正又不趕時間。」
盡量晚一點到沒有關係──淺見差點如此脫口而出。
「咦,可是……好吧,那我就先說明來意好了。」
「呃,好的,請說吧。」
淺見將咖啡端在嘴邊,如此回答。
「請問,淺見先生,你知道什麼是『花一錢』嗎?」
「啊……?」
淺見將咖啡杯貼在嘴角上,抬高了視線望著夕鶴。
「那是什麼?」
「啊,這麼說來,你不知道嗎?原來如此,畢竟你是男性,這也是很正常的。」
「不不,『花一錢』我當然知道,我的意思是妳為什麼想要問這個?」
「咦?你知道?」
「是啊,就是『追尋故里花一錢』的『花一錢』,對吧?」
「啊,原來如此,我還不知道呢。我只知道『想要那個孩子』什麼的。」
「是啊,歌詞中有一句是『想要那個孩子、想要哪個孩子』。」
「啊啊,太好了……」
夕鶴似乎鬆了一口氣,放鬆了肩膀的力量,朝著淺見露出微笑。
「你果然對歷史很熟悉。」
「哈哈哈哈,這種事跟歷史其實倒也沒太大關係……」
淺見受到稱讚,害羞了起來。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那個『花一錢』到底是什麼樣的童謠呢?」
「喔……咦?這麼說來,妳今天找我來的目的,就是這個嗎?」
淺見愣住了,嘴巴不禁張得大大的,看著夕鶴。
「對不起,你一定認為這是很無聊的小事吧?但是對我來說,這件事情很重要。」
夕鶴以真摯的表情如此說道。
「喔……『花一錢』啊……」
「是的,沒有錯。其實這是因為……」
三鄉夕鶴頓了一下,似乎心中無法決定該不該說出來。看她的模樣,背後應該有著很深的理由,而且她似乎不太希望這些理由被別人知道。
「沒關係的。」淺見笑著說道:
「不用把詳情說出來。我會把關於『花一錢』的事情告訴妳的。」
「咦……」
夕鶴同時感到歉意、感謝與困惑,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
「所謂的花一錢,不但是一首童謠,同時也是一種遊戲。一種小孩子們聚集在一起,一邊唱著歌一邊玩的遊戲。每個地方所流傳的歌詞內容多少有點差異,我從母親那裡聽來的內容是這樣的……」
淺見將筆記本攤開在桌上,一邊哼著旋律,一邊寫下了歌詞內容。
追尋故里 花一錢
一錢一錢 花一錢
追尋○○ 花一錢
追尋XX 花一錢
猜拳
贏了真好 花一錢
輸了真糟 花一錢
「首先分成三、四個人到五、六個人的兩組,各組手牽著手排成一排,兩組面對面。接著就是唱這首歌。其中一邊唱了『追尋故里 花一錢』之後前進一步,另一邊接著唱『一錢一錢 花一錢』,也前進一步。接下來,兩組各自說出想要對方的哪一個人,由這兩個人出來猜拳,輸的人就要被併入贏的人那一組去。就是這樣的遊戲。」
淺見在說明時偶而會加入一些動作。
好久沒唱這首歌的淺見,不禁想起了小時候的回憶。淺見所居住的東京北區西之原附近,以位置來說是在山坡上,但卻是個生活樣式帶著下町庶民地區雰圍的區域。在淺見本人小的時候,這樣的遊戲雖然已經不再流行,但母親常常將這首歌當作搖籃曲唱給淺見聽,所以不知不覺便記住了。
不過,淺見很有系統地確實掌握歌詞內容,卻是最近的事。
根據岩波文庫的《日本的傳承童謠》﹙町田嘉章、淺野建二編﹚一書中的記載,「花一錢」是一種抓鬼型的遊戲,發源地很有可能是京都,最後流傳至全國各地。歌詞的內容依地方的不同而有極大差異,淺見所知道的應該是流傳於江戶,也就是東京地區的版本。
「喔……,原來是這樣的遊戲……」
夕鶴看著淺見所寫的歌詞筆記,露出了茫然的眼神,似乎是覺得越聽越摸不著頭緒了。
「看來,光是這樣還無法解決妳的問題。」
淺見笑著說道:
「是令尊,還是令堂?」
「什麼……?」
夕鶴愣了一下,縮起了身體。
「沒什麼,我只是想問跟妳的秘密有關的是雙親中的哪一位?」
「你為什麼……」
夕鶴的臉色瞬間大變。先是變成蒼白,接著又染上了紅暈。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除了麻矢……難道是麻矢跟你……咦?這麼說來你認識麻矢……?」
「請冷靜一下。」
淺見急忙制止了夕鶴像機關砲一樣的發問。
「那位麻矢是誰?是外國人嗎?」
「咦?這麼說來,你不認識麻矢?那麼,你為什麼……為什麼會知道這是關於我爸爸的事情?而且……好像很清楚內情?」
夕鶴忍不住將臉湊過來不停發問,淺見不禁被氣勢壓得整個人往後仰。
「真不愧是鋼琴家,連說話也這麼有節奏感,這麼抑揚頓挫。」
這句調侃似乎發揮了效果,夕鶴發出了「啊……」的聲音,雙手握拳縮在一起。
「妳似乎很驚訝我為什麼會問出關於雙親的那個問題?」
淺見面帶笑容,以沉穩的口氣問道。
「是啊,因為……」
「這種事情,只要稍微思考一下,任何人都可以明白的。『花一錢』這種童謠,一般說來應該是比我更加年長的人,例如說妳的雙親之類,才會比較清楚。除了雙親之外,相信在妳的親人或是平常較有交情的人之中,年長的人應該也不少才對。但是妳卻特地跑來問我這個完全跟妳不熟的人,換句話說,這表示妳有著不能找雙親商量這件事情的理由。但是,這件事情又不可能是妳自己的事情,因為,如果是妳自己的事情,大可以找雙親商量才對。而且,『花一錢』這種在平常人看來完全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妳卻顯得非常在意,而且帶著深深的煩惱,可見得背後一定有一些不為外人知悉的秘密因素。如何?我猜對了嗎?」
夕鶴聽完了淺見這一番長篇大論,像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只說了聲:「嗯……」
淺見慢慢地將剩下的咖啡喝光,等著她重新振作起精神。
2
「昨天……」夕鶴似乎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
「我收到一張委託我轉交給父親的奇怪紙片。上面只寫著『花一錢』這一行字。」
淺見默默地點了點頭。
接著夕鶴將昨天遇到的那個詭異男人、那個男人遞過來的紙片、父親看到紙片時的模樣等等……一五一十地娓娓道出。
直到夕鶴全部說完為止,淺見不發一語,只是在每一個段落之間微微點頭。但是他的雙眼卻逐漸散發出了光彩,嘴角露出了小小的微笑,象徵著無法掩飾的好奇心。
「有意思,真有意思……」
淺見將雙手手掌湊在一起不斷摩擦,宛如想要摩擦取火一般。
「你說有意思是什麼意思?」
夕鶴以略帶責備的語氣如此問道。
「咦?啊,抱歉,我收回這句話。我的意思是,這件事聽起來非常耐人尋味。」
「怎麼個耐人尋味法?」
「大體上就跟妳的感覺相同。也就是說,一個已經年過半百的老伯,特地在路上等著妳,交給妳一張紙片,但紙片上卻只寫了『花一錢』這種無關緊要的話。而收到紙片的令尊,內心似乎有了些許的動搖,相信這應該也帶著某些深意。如果這樣還不有意思……不,還不耐人尋味的話,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是耐人尋味的呢?」
「可是,真相到底是怎麼回事?淺見先生,你有什麼看法呢?」
「這個嘛……」
淺見望著天花板想了片刻,說道:
「三鄉小姐,妳是東京人嗎?」
「咦……?是的,沒有錯。」
夕鶴似乎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慌張地點了點頭。
「這樣子啊,東京……」
淺見的表情似乎帶了點失望。
「我是東京人,跟這件事有關嗎?」
「不,東京跟這件事沒有關係。只是我本來在想……如果妳不是東京人,而是山形縣附近的人,這件事就有了特別的意義。」
「咦?山形縣的話,就有特別的意義?」
「是啊,因為是『追尋故里 花一錢』嘛。」
「呃……」
夕鶴的心情就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淺見這個男人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搔動著她的內心。
「……我雖然是在東京出生的,但三鄉家在祖父那一代以前都是住在山形縣。」
「喔喔……」
淺見第一次露出了強烈驚訝的表情,認真地凝視著夕鶴的臉。
「請問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呢?如果是山形縣的話,『追尋故里 花一錢』代表什麼意思呢?」
夕鶴以幾乎要吵架的口氣向淺見質問。
「妳知道『花一錢』中的『花』,是什麼花嗎?」
「咦?這個嘛……大概是櫻花、菊花、或是油菜花等等,這類日本人很熟悉的代表性花卉吧,不是嗎?」
「全部都不是。以前的人提到『花』,指的並不是櫻花。當然,也不是菊花。『花』指的是※紅花。」
譯註:學名為Carthamus tinctorius,菊科植物,花朵顏色為黃色,但可以製造出紅色的染料。
「紅花……所以是山形縣……」
山形縣曾經出產紅花,這一點夕鶴也知道。不過,為什麼自己會知道這件事呢?夕鶴仔細回想,卻找不到記憶的源頭。或許是從前聽爺爺奶奶聊起往事時記住的零星記憶吧。
「沒錯,所以『追尋故里 花一錢』配上了山形縣的紅花,就有了特別的意義。如果要我來臆測的話,首先可以想到的,就是跟三鄉家的過去歷史有關的昔日糾葛吧。」
淺見在桌子上的筆記本一角,添上了兩句話。
想要那個孩子 想要哪個孩子
想要這個孩子 想要哪個孩子
「剛剛我寫的是流傳在京都的版本,也可以說是最基本的版本。但如果是東京地區的話,就會加入這兩行,然後才接『追尋○○』或是『想要○○』。」
「想要那個孩子……」
夕鶴在嘴裡輕輕唸了一遍。就如同上次麻矢所說的,這句話讓人很難不作出可怕的聯想,夕鶴不禁全身發抖。
此時,店內的廣播器響起了廣播聲。「三鄉小姐,櫃檯有您的電話……」
「啊,一定是麻矢打來的……」
夕鶴看了一下手錶,比約定的時間已經晚三十分鐘了。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站起身來之後,夕鶴感到一陣暈眩。理由並不只是迅速起身造成的貧血現象,其中也包含了焦慮。如果沒有重大理由,麻矢絕對不會放人鴿子。
在櫃檯接過了電話,放在耳邊。
「喂……」
──啊,夕鶴,是我……
麻矢的聲音宛如哀嚎。
「怎麼了,麻矢?發生什麼事了?」
──爸爸他……爸爸他死了。
「咦?妳說什麼……?」
如果麻矢說出的是其他任何理由,夕鶴好歹都會回一句揶揄之詞。但聽到了這句話,開玩笑的心情完全消失了。
──爸爸他……不……為什麼……爸爸他會……
「冷靜點!麻矢!」
夕鶴大聲斥責。雖然感覺到周圍的店員及客人們全都將視線投向了自己,但根本沒有餘裕理會這些。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伯伯為什麼會……」
後面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總之我立刻去找妳。妳在哪裡?在家裡嗎?還是……」
──我在醫院。橫濱的縣立醫院……求求妳快來……快來救我……
「我知道了,妳要堅強一點!」
擱下了話筒,手掌卻緊握著話筒無法鬆手,只能以左手將右手手掌強行扳開。
全身不停顫抖,無法自已。
不知何時淺見已經來到了身邊,小聲地問道:「怎麼了?」
「救我……」
「咦?」
「不,這句話是麻矢,我朋友說的……她的父親過世了。」
「我明白了,妳在這裡等著,我去幫妳拿提包。」
淺見回到餐桌,取走了帳單與夕鶴的提包。
「那位麻矢小姐的家在哪裡?」
結了帳之後,淺見問道。
「她不在家裡,她在醫院。橫濱的縣立醫院。」
「我們走吧。」
淺見扶著夕鶴的手肘,登上了樓梯。
「啊,那個……在那之前我想打個電話。」
「我車裡有電話。我邊開車,妳邊打。」
除了父親與鋼琴老師之外,夕鶴從來不曾被人以這種命令的口氣指使過。淺見簡潔而緊繃的命令讓夕鶴不禁任由擺佈。
兩人坐進了停在地下停車場的SOARER跑車。
淺見避開了擁塞的首都高速公路,走一般道路到芝公園之後,才上了高速公路的交流道。
途中,夕鶴打了一通電話到父親的公司。果然,伴太郎還不知道甲戶天洞的死訊。
──真的嗎?為什麼?難道是……
接下來,伴太郎啞然無語。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看了昨天甲戶的開朗模樣,沒有人能相信他今天會突然過世。
但是夕鶴卻對父親的最後一句話感到掛懷不已。
「爸爸,『難道』是什麼?」
──嗯?沒什麼,我只是在想,難道是搞錯了嗎?
「似乎是真的。麻矢現在真的是傷心欲絕……」
──知道死因是什麼嗎?心臟病發作?還是遇到了事故?
「我還不知道。她只告訴我,她父親過世了。」
──好吧,總之我馬上趕到橫濱一趟。夕鶴,妳也會來吧?
「對,我現在正要趕過去,這通電話是在車裡打的。詳細情形我們等等再談。」
迅速說完之後,掛斷了電話。
「妳跟麻矢小姐的父親是什麼樣的關係?」
淺見問道。
「麻矢的父親跟我父親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麻矢的年紀比我大一歲,我們兩家是世交。」
「麻矢是麻布的麻跟箭矢的矢嗎?」
「是的。」
「她的母親是什麼時候過世的?」
「咦……?」
夕鶴不記得自己曾經提過麻矢的母親已經過世。但她不再感到驚訝了,反正不用問也知道,淺見一定又是從剛剛的談話及自己與父親的對話內容中猜到了這一點,夕鶴心想。
「很久以前。連我也是聽說的,可見得是十幾年前,或是更早。」
「這麼說,想來妳也不知道死因囉?」
「死因……?」
夕鶴不禁凝視著淺見的側臉。
「麻矢小姐的母親,我猜想,或許不是正常因病過世的。」
淺見一直看著前方,似乎沒有察覺夕鶴的視線,繼續說道。
「不是正常因病過世……那麼,你認為死因是什麼?」
「自殺,或是他殺,可能是這兩種其中一種吧。」
「好過份……!為什麼……為什麼你會這麼說?」
「嗯,因為你們兩家是幾十年的世交,但是她卻連妳這個好朋友也沒有告知母親的死因,可見得不會是正常的因病過世或是單純的事故身亡。」
淺見輕描淡寫地說道。
夕鶴完全不知道該回答什麼。的確,淺見說的沒有錯。為什麼自己過去從來沒有想到這件事呢?夕鶴反而對自己的遲鈍感到不可思議。
「淺見先生,真的是什麼事也瞞不過你。你簡直就像是推理小說裡面的大偵探一樣。」
「哈哈哈,我不是什麼大偵探,這種程度的推論,每個人都做得到啦。」
「可是我就沒有想到。而且,你思考的速度好快。」
「跟妳的手指在琴鍵上移動的速度比起來,我的思考速度就跟蛞蝓在爬一樣吧。」
夕鶴發出了「嗚!」的奇妙叫聲,接著摀住了嘴巴。
「我很怕蛞蝓那種動物……」
「咦?啊,我也不喜歡那玩意。那種黏答答的模樣,生理上看了實在無法接受。我想,應該沒有人喜歡那種東西吧。不過,如果在那玩意身上灑些鹽,看著牠一邊扭動掙扎一邊逐漸溶化的模樣……」
「別再說了……!」
夕鶴差點快昏倒,整個人癱在座位上。
序章一過了晚上八點,商店街最後一間還在營業的中華麵店也熄了燈,整個村子籠罩在黑暗與寧靜之中。像這種東北地方的小村子,在夏天為了因應從東京或大阪返鄉的旅客,很多店皆營業到很晚,但是一到吹起秋風的時節,晚上總是休息得特別早。十點,位於村外的卡拉OK小酒館也關了店。握著麥克風到最後一刻的男女客人,只好在寒風中縮著肩膀,一邊討論接下來要去哪裡,一邊坐上了停在路邊的車子,沿著路燈稀疏的村內主要街道行駛而去。這是個距離每一條縱橫交錯的國道皆有些距離的小村子。村內的街道一到深夜便幾乎看不見一輛車。冷風彷彿要追...
推薦序
奇情、狂想--魅力難擋內田流!/謬思林
一九三四年出生於東京的內田康夫,歷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也歷經過文風較陰鬱沉重的戰後文學時期。
二次大戰期間,法西斯政權的暴行和軍國主義的統治,對日本人民的生活和心中造成了不可抹滅的傷痛,也致使日本戰後的文學傾向對戰爭作出批判和反省,例如以太宰治、坂口安吾和織田作之助等人為旗手的無賴派,或是以田村泰次郎、井上友一郎為代表的肉體文學派,都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所興起的文學流派。
而隨著美國為迫使日本投降,在日本廣島所投下的原子彈,日本的推理文壇也開始發生劇烈的變化。二次大戰的失敗,重挫了日本人的民族自尊心,使向來習慣吸收外來文化養分的滋養並茁壯的日本,開始產生矛盾的心態。戰後對自己的定位一度迷惘的日本,曾短暫地延續了戰前本格的推理風,但當本格推理趨於僵化,流於純粹的紙上解謎遊戲時,是松本清張等人反映社會現實的社會派推理,將日本的推理小說推向高峰。
然而,經過二次大戰、戰後頹廢風,以及社會派熱潮洗禮的內田康夫,卻一脫過去狀況未明、悲觀消極的文風,也不尋求以揭露社會黑暗面的沉重方式來進行創作,而是著重在偵探對破案的執著上,並以「旅行、歷史、事件」為三大重要元素,寫出了篇篇明快且開朗的推理小說。這不但顯示日本已漸漸走出了戰敗的陰霾,也顯示了一名推理作家在設計謎團和批判社會以外的社會責任。
內田康夫詼諧而輕快的文筆,為推理小說注入一股療癒系力量,而他結合了旅情和地方傳奇色彩的本格推理,更發揮了振興地方觀光產業和保存鄉土文化的正面影響,因此有人戲稱:「只要有內田康夫和淺見光彥,日本的推理小說就可以保持繁榮與安定」。
而內田康夫動筆的關鍵契機,主要是來自兩位重要人士的影響。第一位是傑出推理小說家森村誠一,內田康夫坦言,自己會開始創作推理小說,有部分是因受到森村誠一作品的刺激。而另一位重要關係人,則是常和內田康夫一起下棋的好友中川博之(作曲家)。在和中川一同討論推理小說時,內田突然萌生「也來寫寫看推理小說好了」的想法,於是便在四十六歲時,由推理小說的讀者搖身一變,成了推理小說的作者,沒想到卻從此步上了暢銷推理作家之途。
在一九八〇年自費出版處女作《死者的木靈》(中文版譯為「第五個死者」)後,各方邀稿不斷,內田康夫雖然對此心存感激,但同時也大傷腦筋,因為他對於自己要寫什麼樣的題材根本毫無頭緒,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下,只好選擇以自己感興趣的圍棋做為主題開始執筆,創作期間適逢竹本健治推出《圍棋殺人事件》,這雖然對他造成些許的衝擊,但當時尚為新手的內田並未因此而屈服,仍是在一九八一年以自費出版了以圍棋為題的《本因坊殺人事件》。有趣的是,似乎不少日本推理作家都熱愛下棋,除了內田康夫和竹本健治以外,如我孫子武丸等推理作家也是圍棋同好會的成員。而且當內田康夫首度參加文壇圍棋名人戰時,還曾遭遇實力堅強的竹本健治,並如預期地敗給了竹本。
而在一九八二年出版的《後鳥羽傳說殺人事件》,是高人氣的淺見光彥之初登場作,也是讓作者開始受到矚目的第三部作品,此後內田康夫也正式成為專業作家。一九八三年發表的《遠野殺人事件》,則確立了內田康夫旅情推理的風格。
內田康夫以日本各地的風土民情為題材,創作足跡幾乎已踏遍日本全國。二〇〇六年發表的長篇小說《棄靈島》,則是淺見光彥系列的第一百部作品。此外,作者近年來亦在日本經濟新聞晚報上連載時代小說,目前則定居在輕井澤(亦為淺見光彥俱樂部的所在地),夫妻倆經常坐著豪華郵輪出遊,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
推理小說是現實主義文學的實踐,但在內田康夫的推理作品中,卻巧妙地融合了浪漫主義的色彩。在實事求是、講求科學驗證的推理世界中,內田康夫的作品比起其他的男性推理作家,還多了一分難得的人性與柔情。例如在《死者的木靈》中初登場的信濃可倫坡--竹村岩男警部,便常和妻子陽子以一些打情罵悄的親暱互動,來軟化推理小說容易流於嚴肅的一面。而使內田康夫的人氣直線攀升的淺見光彥更不用說了。高挑帥氣,風度翩翩,思路敏捷,但三十幾歲仍與家人同住的形象,除了在小說中常與其他女性產生曖昧情愫外,在小說外也格外引起女性讀者的憐愛。雖然男女感情並非推理小說的重點,但些許的點綴卻使內田康夫的作品變得格外生動有趣。
而出道過程異常順利,也屢屢登上日本作家納稅排行榜,但卻直到二〇〇八年才獲頒日本推理文學大賞獎項的內田康夫,除了本身博聞強記和勤奮認真的性格外,也具備了懂得如何擄獲讀者芳心的天分及魅力。雖然他的作品不像島田莊司等人的詭計那麼華麗壯闊,足以讓讀者的腦筋打上千千結,也不像山村美紗的作品,讓人人都因不夠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和可能殺人的原因而成為嫌疑犯,因而對一些「重口味」的推理迷而言,或許口味略顯清淡,但經過一些地方傳說的神祕氛圍渲染下,再經過作者的巧思加以佈局,懸疑性及意外性仍精彩可期。而且,作者在以鄉野傳奇為誘餌,期盼勾出讀者無窮盡好奇心的同時,作者對誘餌的份量也拿捏得恰到好處,讓讀者不至於因資料過於繁雜而感到頭昏眼花或厭煩。
內田康夫雖為本格派作家,但卻不以設計極其複雜難解的詭計見長,而是著重在氣氛的營造,尤其是在故事的開場部分。例如,在《十三冥府》中,作者便以一首詭異的民謠開始,勾起了讀者的好奇心,也醞釀出一股神祕詭譎的味道。在《幸福的手紙》中,以「幸福的手紙」為題的推理小說,竟從主角接到詛咒信的那一刻展開全文,「幸福的手紙」與「詛咒信」之間的落差,形成了讀者意欲探索的謎團,同時也製造出讀者對結局的期待感。至於在《追分殺人事件》中,作者則從一幢奇特的建築寫起,然後從在建築物出入的一名男子,帶出主角難以抑制的情緒波動。種種的開場設計,都使接下來作者要敘說的故事充滿了懸疑性,同時也具有引導讀者進入故事的作用。而從作者在真正下筆之前的實地考察,到書名、篇名、人物登場和故事的安排,都足見作者的用心。就如同作者在自作解說中所述,雖然其多數作品是採用「殺人事件」冠上「地名」的形式,但在地名的選擇上卻並非出於偶然,而作者在創作前所做的功課,也讓他在鋪陳推理小說的同時,得以忠實地反映出當地特有的風味。
在本書《「紅藍之女」殺人事件》中,新銳美女鋼琴家三鄉夕鶴受到陌生男子的委託,將一張寫有「花一錢」的紙條交給自己的父親。「想要那個孩子,想要哪個孩子……」,隨著古早童謠花一錢的歌聲,夕鶴周遭的人開始一一倒下,是什麼樣的恨意,竟讓童謠花一錢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復仇交響曲?
這次的事件,同樣是由高人氣的業餘偵探淺見光彥出馬解決。而這次事件中的美女鋼琴家,似乎連嫌男女關係太麻煩的淺見光彥都不免心動,到底風靡萬千女性的淺見,會不會在這次事件中終結他漫長的單身生涯呢?還請各位讀者拭目以待。此外,這次作者對淺見家中愛吃醋的女傭也稍有著墨,而淺見光彥玩世不恭,拿殺人事件當遊戲的態度,雖說是作者自身心理的投射,但又未嘗不是一本推理小說接著一本推理小說,循著血腥味前進的推理迷們的心境反映?不過,這種變態的嗜好及反應,當然只限於能滿足讀者奇情狂想的文字世界中。
相信對歷史傳說感興趣的讀者,應該也會同筆者一樣,抗拒不了內田康夫作品的魅力。若讀者看膩了市面上肅殺氣息濃厚,或是詭計完美到有點不切實際的推理小說,何不轉換一下心情,試試內田康夫結合了旅情、歷史,而且故事結構清晰易懂,不論在何時何地,都可以悠閒自在地享受的浪漫推理呢?
奇情、狂想--魅力難擋內田流!/謬思林
一九三四年出生於東京的內田康夫,歷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也歷經過文風較陰鬱沉重的戰後文學時期。
二次大戰期間,法西斯政權的暴行和軍國主義的統治,對日本人民的生活和心中造成了不可抹滅的傷痛,也致使日本戰後的文學傾向對戰爭作出批判和反省,例如以太宰治、坂口安吾和織田作之助等人為旗手的無賴派,或是以田村泰次郎、井上友一郎為代表的肉體文學派,都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所興起的文學流派。
而隨著美國為迫使日本投降,在日本廣島所投下的原子彈,日本的推理文壇也開始發生劇烈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