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社會派大師的解謎秀異之作
曲辰
對於處女作,我們經常會投注以過多的期待,總是認為那標記著一個作者的開始、原初與最自由的創意,因此從處女作中應該可以看到一個作者的未來,就好像結構主義式的宿命論一樣,任意的讓初始型態決定整體結構。
不過回頭想想,這樣的論斷其實是相當草率的,特別是所謂的「處女作」的定義究竟是什麼?國小時上台講的第一個童話故事?中學時期在考卷背後亂寫的一段故事?為了追求高中學姊而隨口瞎編的一段關於自己的坎坷身世?還是在大學時期屢遭槓龜卻是殫精竭慮寫出來的小說?
是的,我們往往能看到的,都只是所謂的「出道作」,之前的所有作品,就如同橫空拖曳的一道虛線,你知道它存在,卻不知道它確切存在。出道作往往真正決定的,是你掀開自己布幕那一刻的姿態,之後台上的戲如何上演、台下觀眾如何反應,都不是全然由開始那瞬間的垂眉微笑所支配的。
特別是有些作家,他們的創作路線或多或少都有些劇烈的變動,而這其實並無法全然由出道作看得出來。例如在宮部美幸的〈鄰人的犯罪〉中,之後積極迎身窺看黑暗的形象幾乎是全然不可見;而東野圭吾的《放學後》,與後來他作品中的元素相仿的,或許僅剩那對於女性的無窮盡探問。
森村誠一當然也不例外,他的名字如今廣為眾人所知,往往是奠基於《人間的證明》、《腐蝕的構造》、《惡魔的飽食》、《魂斷天涯》等積極揭發日本的不公義、面對歷史的醜惡面的長篇鉅作,乃至於大家都忘記了他的出道作品《高層的死角》是本不折不扣的本格解謎推理小說,不但具備少年金田一作者認證過的密室詭計,還有在我推理小說閱讀生涯中可以說是前三名壯闊的不在場證明詭計。這樣精密的詭計設計與本格精神,並不因為日後森村誠一的路線轉變而消失,其實,森村向來擅於在安置謎團的同時,埋設下關於人性的叩問,一旦峰迴路轉到了解謎之時,他欲探尋的關於真實的面貌,也會跟著浮現。
另一方面,出生於一九三三年一月二日的森村誠一,有著摩羯座不屈不撓的性格,對於自己的寫作技藝往往不厭其煩的磨練,特別是在推理小說中謎團的安設與詭計的佈置,往往需要隨著時代的演進而改變,他就像是尋找推理小說演化的先行者,不斷的實驗、探索自己對於相關能力的可能性。
出版於一九八一年的《搜查線上的詠調》無疑就是這種努力後的特出作品,同時也為森村誠一留下了見證的痕跡。
在本書中,森村誠一安排了一個相當古典,但讀來卻樂趣盎然的劇情結構:津村豐和本來是個極為普通的銀行行員,卻因為入圍知名的小說新人獎而廣受注目。因著迷於媒體與鄉里間的吹捧,他逐漸忘了自己的本業,卻也沒有把握受矚目的機會繼續創作,於是就在文學獎落選與失業的雙重打擊下,成為受老婆豢養的小白臉。之後他為了再次嘗試成為作家的可能而上東京,卻因為要規勸隔壁房客將收音機關小聲些而成為鄰房殺人事件的第一發現者與重大嫌疑犯。
但也因為這起倒楣的事件,津村重新躍上新聞版面,之前始終不願意接受他稿件的雜誌也主動向他邀稿意圖炒作,但好不容易到手的機會卻因為津村始終沒有靈感而似乎要溜走了。在沮喪之餘,津村相信就是那個他看見匆匆從命案現場逃走的年輕眼熟男子害他毫無創作能力的,於是興起了找出那人的念頭;於此同時,警方的搜查小組,也開始從意想不到的方向發掘出該起命案的關鍵真相……
全書大概十二萬字上下的篇幅,作者放進了相當紮實的劇情布局,讀來絲毫不覺沈悶。在我收到出版社書稿的隔兩天深夜,由於膽結石發作而遲遲無法入睡,在吞了藥等待藥效發作時,隨手抓了影印稿來看,結果一看就好似忘記了膽結石的痛楚,終至完卷才發覺自己的右腹早已不痛了,這讓人不能不稱讚森村誠一的筆力高妙。
特別的是,小說話分兩頭,分別是警察眼光與作家眼光,森村誠一仍舊秉持他一貫不讓業餘偵探破案的習慣,主要查案情節還是落在警察團隊身上,並且作者為整起命案添加上許多複雜的枝節,從各種意想不到的案件中產生連結,進而形成一個精巧的整理,讀來相當繽紛多彩。只是畢竟本書成於近二十八年前,有些情節隨著時代變遷,難免有些不對時的落寞感存在,特別是關於不在場證明的破解,由於科技的演進,因此與現代讀者有著一定的隔閡,但從敘述中仍看得出作者力求真實的自我要求。
另外一條以津村豐和為主角的敘事線,讀起來頗有松本清張〈買地方報紙的女人〉的味道。該文中的作家之所以介入查案,是因為無法理解原本聲稱為了要看其連載的時代小說而要訂閱報紙的女讀者,卻在劇情正精采時決定要退訂,於是心生疑惑決定展開調查,這跟津村為了找尋回自己的靈感因此決定介入,可以作為一個對位的比較。
而這本小說之所以可以超出本格推理的純粹趣味,正是因為這條線的鋪陳,津村是個自覺困於上班族這個位置的壯年男子,之後希望能夠靠著投稿文學獎得到屬於自己的世界,這樣的設定很容易讓我們想到森村誠一本人(詳見心戒〈以「時代的眼睛、社會的良心」自勉的傲骨作家──森村誠一〉),看見往後津村對創作、文壇與社會的評斷,更容易對號入座成森村誠一的眼光。
例如書中的編輯談及為什麼文學獎得獎者總是會被當下的文壇關注時,是這樣說的:「頒獎在文壇就像祭典一樣,得獎者就是『時人』,讀者會趨之若鶩地閱讀『時人』的作品,所以出版社也必須順應這樣的潮流出版。」對照起許多江戶川亂步獎得主之後的發展,讓人不禁有種蒼涼感;而對於文學本身,書中也有許多極佳的體悟:「編輯部要的不是『完美的作品』,畢竟『完美的作品』就算花上一輩子也不知道寫不寫的出來。他們要的是能夠帶給讀者衝擊的作品」、「文學是將作者的精神巧妙運用精簡的文字翻譯出來,描繪出虛無的世界。不是人生本身而是經由作者巧手實體化人生的翻版。」透過這些對於文學、對於人生的看法,森村誠一巧妙的將本格推理小說式的警方查案與近乎成長小說式的作家自我追尋結合在一起,讀者幾乎是同時接受到來自兩方的衝擊,不會僅是耽溺於其中一方的故事演進,並且體會屬於本格推理小說的理性趣味與屬於文學鑑賞的感性趣味同時震盪,從而得到單獨一方都無法給予的閱讀滿足感。更驚人的是,森村誠一在小說的最後還鋪設了一個令讀者驚奇的橋段,打破了虛構與現實的片面邊界,莫怪乎這本小說會位列日本資深推理評論家──山前讓心中的三十四本森村誠一最佳長篇傑作名單中。
雖然跟森村誠一同樣於一九八一年稍晚出版的《惡魔的飽食》相比,《搜查線上的詠調》明顯社會關懷力道不足,對於現實的影響也無多大能耐,但我們一樣可以看到屬於森村誠一的閱讀趣味所在,那或許是自《高層的死角》就開始的,對於自身技藝的追尋以及能力的挑戰。
(本文作者為推理評論家、MLR推理文學研究會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