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大澤在昌
通時達變,永遠朝理想挺身走去的鐵漢 心戒
那是個依然飄雪、天末時帶著逼人寒意的正月初春。一對母子相互攙扶,正朝著隱沒於薄暮間的深山旅館走去。經歷前些日子的慌亂匆忙,青年決心攜母前往位於四國的溫泉稍事修養,然而,當天晚上卻來了一通「東京的電話」,令青年手持話筒,久久不能言語。
一九七九年二月,這通由名古屋親戚撥打至旅館轉達的「東京出版社來電,只說入選了」的電話通知,將為彼時方結束父親四九法要(註:即台灣習俗裡的「七七」,於逝者去世四十九日時舉行的法會。)的二十三歲青年大澤在昌,開啟人生另一道不同的風景。但在那個當下,令年輕的大澤在昌不能自己的是,這篇獲得第一屆「小說推理新人賞」(註:此獎項目前最為台灣讀者熟知的,是二○○七年以《告白》第一章〈聖職者〉獲獎的湊佳苗。)的作品,卻是自己於父親去世法會結束後,懷著思念以及結束一切的心情,斷腕投出的紀念之作。也因此,在父親四九法要隔日收到〈感傷的街角〉的獲獎通知,更顯意義。
真心實意的初生之犢
一九五六年出生於名古屋愛知縣的大澤在昌,少年時的夢想是希望成為一名詩人。但在中學時期接觸美國冷硬派大師雷蒙.錢德勒的小說後,大為醉心的他自此轉變志向,以冷硬派作家為目標而開始大量閱讀(有趣的是,錢德勒本身也是一名不太成功的詩人)。彼時從事冷硬派推理小說創作的日本作家並不多,其間尤以日式冷硬的開創者生島治郎最令大澤在昌折服,不僅和生島治郎頻繁通信,更受其感召進而提筆創作,甚至於初中二年級時,將二十篇左右的小說編輯成自製短篇集《照準》。
然而,中學畢業後的大澤在昌,卻跟所有癡狂過的年輕人相仿,輕易地揮霍著青春。進入慶應義塾大學法學部後,因志趣不合鮮少上課而遭退學,轉往私立文化學院就讀時,也因過於貪玩輕忽,再度收到退學通知。當時的他,不僅所有關於畢業後的綺麗規劃全數泡沫化,更遭女友要求分手。回轉名古屋後,大澤在昌曾試著投稿參加《□□□讀物》和《小說現代》的新人賞,卻都止於最終決選。而任職《中日新聞》的父親突然去世的打擊,幾乎成了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也讓當時以〈感傷的街角〉獲獎的大澤在昌深刻體悟到,自己唯一擁有的,只剩下成為小說家這個夢想而已。
對大澤在昌來說,〈感傷的街角〉獲選首獎之所以具有獨一無二的特殊位置,除了關鍵的時間點帶來象徵與鼓勵的希望,生島治郎擔任評委的存在,更別具意義(當屆的評審委員為生島治郎、海渡英佑和紫藤原審爾三人)。日本在八○年代爆發一股動作冒險小說熱潮的源頭,即植根於結城昌治、生島治郎、大藪春彥等六○年代推理作家的努力,其中尤以畢業於早稻田大學英文科後進入早川書房擔任日版《Ellery Queen's Mystery Magazine》(《艾勒里.昆恩推理雜誌》)雜誌編輯的生島治郎最為關鍵。當時日版《Ellery Queen's Mystery Magazine》創刊不久,有心引進歐美冷硬派作品的生島治郎卻因冷硬風格無法在日本文化中輕易找到對應位置而苦惱著。一九六四年,生島治郎以船舶業非法圖利為題材,《傷痕的街》裡充滿懸疑張力的鉅額周轉金遭劫之謎,為日本開啟冷硬派風格生根的可能空間。一九六七年更以帶有冷硬派味道的小說《追□□□□》(《追凶》,林白)獲得第五十七屆直木賞,創了直木賞首次頒獎給推理小說的紀錄。因此,從位居樞紐的作家手中獲得肯定的鼓勵,傳承寓意更令大澤在昌充滿鬥志地決心於推理文壇放手一搏。
夾帶著首獎氣勢,早期的大澤在昌以自〈感傷的街角〉初登場的佐久間公為主角,傾注心力進行系列短篇的創作。這名隸屬「早川律師事務所」的失蹤人口調查專家,一出場便以穩健的步伐和沉靜的口吻,帶領讀者進入專屬於年輕人的東京暗側。無論是〈感傷的街角〉裡以一瓶酒的代價接受委託,尋找二十六歲飆車族老大純情的十一年之戀,或是在〈被漂白的夜晚(Blanched Night)〉中有感十七歲少年遠從南國沖繩北上尋找親生姊姊的無助與惶恐,即便少年抖顫持刀的挾持威脅極易解除,卻還是選擇分毫不取(甚至犧牲假期)主動協助。故事的主軸與細節處理,都可以看出大澤在昌企圖再現冷硬氣味的努力。
這時期的「佐久間公」系列,在敘事風格上有著強烈的冷硬派擬仿——簡潔短促的敘事句,拳腳相向與生命威脅的危險場面,甚至是對於案件涉入看似帶著距離感與一股清澹的冷漠,骨子裡卻總是體貼溫暖而熱血的人物設計——都看得出大澤在昌企圖營造孤單清冷卻又帶著一絲危險不安的冷硬小說氛圍。
大澤在昌筆下的佐久間公雖不若雷蒙.錢德勒著名私探菲力普.馬羅那般熱愛冷嘲熱諷,什麼事都得來上一套批評,但關鍵時觸景傷懷的感嘆,以及對於失蹤青少年男女的看法抒發,依舊讓緊咬著線索不放的佐久間公,保留著冷硬私探犬儒式的傻勁,也多了點憂鬱文青的味道。由於佐久間公不僅在年紀上與當時的大澤在昌相仿,其他諸如大學中輟、似有若無的女友等等角色背景設定,皆與大澤在昌真實的人生有著高度的重疊性,更為「佐久間公」系列標誌出難以忽視的獨特座標,彷彿大澤在昌貫注所有的情感與經歷,混紡冷硬風味後竭力的人生投影呈現。
「佐久間公」系列雖然成功塑造一名初入江湖不久,生活有點拮据、世事有些體驗的年輕私探,但不可諱言的是,因年紀和寫作資歷的侷限,初期的作品無疑只能說是「具備冷硬派風味」的仿擬,即便大量採用西洋樂與歐美影集作為背景烘托,但作品內側鮮見作者亟欲透過作品表達的堅持和信念,讓「佐久間公」系列透出一股質樸的未完成感。多年後回頭再看這系列的大澤在昌也坦承:「當時的我,能與成人世界的『苦悶』相抗衡的,唯有自己的『青澀』罷了。」
青春冒險的XYZ
一九八五年,大澤在昌雖以短篇集《深夜曲馬□》獲得第四屆「日本冒險小說協會最優秀短篇賞」,但將邁入而立之年的他,即便「佐久間公」系列將推出第二部長篇《追跡者的血統》,算上非系列小說後亦已然出版超過十部作品,可此時的他完全缺乏市場魅力,苦於作品銷售不佳的窘境。
八○年代中期,日本推理文壇因北方謙三的出現,爆發一股熱絡的冒險小說風潮。當時的推理文壇依然習慣循著短篇出道而後轉寫長篇的模式,而北方謙三不只一出手便以詳繪暴力場面的長篇《弔鐘□□□□□》技驚四方,接連推出的《眠□□□夜》、《檻》和《□□的街》(《慾望街頭》,林白)更是大獎不斷,連番拿下吉川英治文?新人賞、日本冒險小說協會和日本推理小說協會的長篇賞,其中《檻》更成為直木賞的候補作之一,瞬間令北方謙三化身為日本八○年代的「冷硬第一人」。雖然當時的日式冷硬派更接近英雄式冒險小說,著重於暴力與社會暗面的書寫,但不可諱言的是,這樣的書寫路線和大澤在昌的作品風格頗為相似,也因此,遲遲無法在這股風潮裡展現個人風格的大澤在昌,亟欲尋求突破性的轉變。
於是,一名具備冷硬元素卻又帶著強烈動漫風格,經常置身於冒險情境的十七歲少年「打工偵探」□木隆,就此誕生。這名喜好菸酒,有著極佳女孩緣,麻將打得比小鋼珠順手,自稱「壞得剛剛好」的高中生□木隆,和傭兵退伍後開起「□木偵探事務所」的父親□木涼介,一起住在廣尾的聖特雷沙公寓裡。由於是住所兼任事務所的格局配置,□木隆經常被老爸使喚兼跑腿,聰明的年輕人自然懂得藉機卡油收點打工鐘點費。未料事件總遠比想像的還要複雜,於是一連串牽扯出政商勾結的貪瀆醜聞、新興宗教的繼位鬥爭、國際黑幫的利益衝突甚至是和異國公主跨國的遠距離戀愛(唉呀誰說感情不複雜呢),通通傾囊而出,非常熱鬧。
在「打工偵探」系列裡,大澤在昌轉而以輕觸的文筆搭配愉快的故事,藉由突出鮮明的人物設計,鋪排歡鬧的喜劇,為原本看似沈悶血腥的冷硬派小說,帶入青春的愉悅閱讀感。除了維持冷硬派的特徵——聰穎譏誚的對白,緊咬線索不放的決心,無懼暴力解決的好身手(和總得挨幾下拳腳吃點兒悶虧卻無損於信念的堅韌)——大量出現的傭兵、跨國武器買賣等等情節安排,更可見著彼時處於冷戰後期的氣氛。其中輕浮卻不失認真,幽默卻不至下流,性格張狂反骨,關鍵時刻卻總能信賴依靠的人物設計,更令人聯想起同樣擁有傭兵過往,和「打工偵探」系列同時期連載,有著「新宿種馬」之稱的《城市獵人》?羽獠。
這樣的轉變,不難從當時的環境嗅出端倪。由於彼時日本處於漫畫飛越十年後的成熟期,從小守在電視機前面觀賞《原子小金剛》電視動畫與漫畫週刊的少年少女們正值經濟寬裕的時刻,加上彼時日本尚處於泡沫經濟破裂前的榮景,八○年代後期的青年漫畫刊物銷量甚至首次超過少年漫畫刊物。因此,除了「打工偵探」系列的嘗試,無論是以在「痞子沙灘(□□□□□□)」開起偵探社的木須志郎,強調夏天沙灘比基尼的把妹幽默推理短篇連作《□人海岸探偵局》,或是由新宿地區型雜誌《城市》主編兼私家偵探的山田與高級連鎖賓館小開穆,兩人聯手以頭腦和腕力在花花世界的銀座追趕跑跳的幽默連作《銀座探偵局》,一連串輕質化的書寫路線改變,都看得出大澤在昌試圖搭配社會氛圍的突破嘗試。
雖然歡鬧逗趣的「打工偵探」系列為大澤在昌增添不少女性讀者,首部長篇(系列第三作)《女王陛下的□□□□□探偵》(《女王陛下的打工偵探》,獨步)更讓大澤在昌首次進入□島社著名的「□的□□□□□□□□□!(這本推理小說真厲害!)」排行榜,然而,令當時大澤在昌感到屈辱的是,自〈感傷的街角〉獲獎後,他在這十年內出版的、將近三十本的小說,全都因銷售不佳而無法再版,更因此被戲稱為「永久初版作家」。
破繭而出的新生
這樣的窘境一直到一九九○年,才迎來大澤在昌寫作生涯中關鍵的轉捩點。一九八九年,大澤在昌不服輸地回歸傳統冷硬派書寫,出版了獨立作《□的森》。小說不僅深刻描繪出深藏於六本木暗巷遭黑暗吞噬的冷血兇殘,更成功塑造出堅韌不拔,秉持理念永不妥協,即便生命遭受威脅也要對得起自己的私家偵探緒方洸三。出色的人物魅力以及巧妙接連兩起看似無關案件的佈局,更讓評論家驚豔盛讚「大澤在昌脫胎換骨的時刻近了」!
隔年,以任職於新宿警局防犯課的鮫島警部為主角,大澤在昌延續《□的森》的人物設計核心,以萬鈞筆力塑造出執拗追緝私槍並決心揪出弒警兇手的《新宿鮫》,不僅壓倒性地囊括第十二屆吉川英治獎與第四十四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更獲得JICC出版局舉辦專家票選時的年度第一。其後以鮫島刑警為主角所發展出來的系列作,更在一九九四年以《無間人形.新宿鮫Ⅳ》榮獲第一百一十屆直木賞。
雖然身為通過「國家公務員第一種考試」的特考組菁英,卻因嫉惡如仇的個性,加以不投靠任何的派系爭鬥的漠然態度,又因握有搭檔宮本自殺前託付一封足以撼動警界高層的秘密信函,鮫島成了警局裡特異的存在。在警視廳公安部時代更因為過於剛直不阿的性格遭下屬持刀砍傷,不僅慘遭放逐至犯罪率極高的新宿警察局防犯課,更因此留著一頭長髮以掩傷痕。即便警局同仁皆視鮫島為眼中釘而拒絕與之搭檔,鮫島卻依舊憑藉一己之力,昂首挺立於不夜城街頭,以不容半步退讓的態度,鯊魚般矯健於新宿深處的暗陌冷巷中犀利梭巡,亟欲將新宿所有犯罪一舉吞噬。
狂飆的速度感輔以巧妙的迴圈伏筆安排,搭配明快的敘事步調與亮眼鮮活的配角,「新宿鮫」系列一舉令大澤在昌躍升為九○年代的暢銷作家,從此引領八○年代的英雄式動作冒險,轉為獨特的日式冷硬。歐美冷硬習慣透過殘酷大街的偵探「騎士」戳刺、挑戰位居上端的社會權貴與權力核心,以揭露社會的不公不義,並凸顯利益相關者不惜動用一切手段掩蓋事實真相的道德淪喪,是一種從外部望向內側、從左下方往上看的戰鬥書寫,但大澤在昌卻巧妙地將幾近悲劇英雄的人物,置入遠比日本社會更加封閉的警察體制內,而後以冷硬偵探獨特的觀察角度和執拗的脾氣,從體制內發聲挑戰公權力和社會暗面。高度融合警察小說和冷硬書寫的「新宿鮫」系列,一洗日式冷硬早期過於強調殘酷、無情與暴力的動作呈現,保留冷硬偵探在剛毅外表與溫柔內心底下,對正義體現永不放棄的堅執,於閉鎖的警察體制內衝出一道裂口,走向腐化權威統治的殘酷大街。
由於「新宿鮫」系列翔實反應出警察組織內部的衝突與黑暗面,大受歡迎後甚至有讀者揣測這是否為現役警察採用筆名發表的作品。有趣的是,雖然大澤在昌素來以「新宿鮫」系列的冷硬之姿活躍於文壇,但表面上冷酷的硬漢,私底下也有著柔情的一面。收錄在短篇集《一年分、冷□□□□》中,二十二則或長或短的、描述著各式男女在分開後屬於各自的時間裡,內心的徬徨、困倦,佐酒微醺地緬懷往昔時光,你幾乎無法想像這些短篇是跟著「新宿鮫」系列同期連載的珠玉之作,也展現大澤在昌身為作家纖細敏銳的一面。
蛻變後的大澤在昌,回首往昔十年的困囿蟄伏,更讓他領略到「變化與宣傳」的重要性。不僅多次與漫畫家合作,諸如和原哲夫共同創作的精彩短篇〈職業兇手〉、特別撰寫〈新宿鮫 特別編〉搭配北?司的新作〈一夜的友情〉,或是在手機上連載小說《未來形J》時,發出挑戰信接受讀者結局投稿並收錄於正式出版品內,都看得出大澤在昌多元嘗試與各式媒體結合的努力。
強調「無法將作家的名字經營成富有魅力、受讀者信賴的『品牌』,是不可能長壽」的大澤在昌,二○○一年更和他主持的「大澤事務所」麾下兩名幹將——宮部美幸與京極夏彥——共同建立三人專屬的網站「大極宮」,不止出版專屬的《週刊大極宮》增加與讀者的互動,二○○九年甚至在知名編輯戶川安宣的居中介紹,和台灣「推理文學研究會」共同舉辦跨國慈善拍賣,為當年南部八八水災盡棉薄之力。
二○一○年,在「新宿鮫」系列二十週年紀念的特別日子裡,三年半未曾推出「新宿鮫」系列新作的他,特別和網路媒體《□□日刊□□□新聞》合作,自二月九日起於每週五免費在網路上刊載系列第十作《絆回廊》(註:對連載小說感興趣的讀者,可連往專屬網站( www.1101.com/shinjukuzame/index.html)),企圖為銷量已然超過六百萬冊的「新宿鮫」系列,再添年輕的讀者群。顯見大澤在昌不僅癡迷雷蒙.錢德勒的小說,就連商業頭腦也跟心儀的偶像一般精明(註:雷蒙.錢德勒寫小說之前,曾是美國加州德布利石油財團(Debney Oil Sundicate)的副總裁,他自己對於出色經理人的過往頗為驕傲。)。
邁入作家生涯三十週年時,《本□□》雜誌曾安排大澤在昌與同年亦屆滿三十週年作家紀念的警察小說名家今野敏展開對談。席間,當兩人聊起現今文壇新人對於「成為小說家的渴望」時,大澤在昌悠悠說道,或許我們會認為一名作家的工作,便是四處旅行、接觸新奇的事物,並將體驗轉化為作品裡的血肉。然而,能有這樣的經驗,前提得先成為一名暢銷作家才有機會。而其中的關鍵是,你得不停的寫,不停地試,讓讀者接觸到你的作品,而後評價,進一步焦急地等待新作。也因此,如何讓作家成為一面足堪信任的雪亮品牌,進而讓作品面向更廣大的讀者、感動更多人的心,將永遠是大澤在昌不停地嘗試、不停思索的問題。
推薦序
青澀的寫實魅力 寵物先生
「我討厭工作褲,不喜歡成熟的西裝,雖然不是膽小鬼,但是對腕力也不算自豪。雖說性格固執的傢伙很討厭,工作時還是得那樣努力。結婚對我來說也不是沒有魅力,但是還沒有和他人牽扯後仍能夠幸福的自信。」
以上段落節錄自本書短篇〈清醒的風〉,是主角佐久間公在尋人過程中自道對於「社會化」的觀感。對我而言,這段文字不僅是一時的感懷抒發,背後彰顯的故事氛圍與作者筆功之呼應,甚至可延伸至整部作品,那是一種剛卸下青春無敵的光環,卻又尚未完全染上成年人的老練世故,如此的青年才會說出來的話。
要深入探討,得追溯到作者大澤在昌的創作年代。一九七九年,他以〈感傷的街角〉獲小說推理新人獎出道,那時他不過是甫步入社會的二十三歲青年,年紀和筆下的主人翁佐久間公相差無幾。大澤憑著對冷硬派的一股熱情,結合自身的社會體驗,寫下這位律師事務所失蹤人口調查員一篇篇的查案經歷。《感傷的街角》是暨《標的走路》出版的系列短篇集,但就收錄出道作與其他早期短篇來看,本書可說是實質上的處女作。
〈感傷的街角〉在評選會議時,評審之一的生島治郎給了「很難明確說是不是冷硬派,姑且可以說具有冷硬派味道」的評語,事實上不只是該篇,這段話幾乎可以套用在本書的所有短篇上,除了〈看不見聖誕老人〉這篇帶有本格解謎的要素外,其他的收錄作可說「都具有冷硬派味道」。
作為冷硬派,這些作品何以如此曖昧?或許對照作者的年紀便可了然於胸。當時尚年輕的大澤,再豐富的想像力也無法彌補社會歷練的不足,筆下的街道少了成人世界的沉重與苦悶,角色談吐雖能表現一定的豁達智慧,卻不夠強勢搶眼,以冷硬派而言算是有了皮毛,卻沒寫到骨子裡。
然而,跳開傳統冷硬派的框架來看,本作卻傳達另一種新生的能量。
●青年偵探的冷硬風景
讀完本書的朋友一定會發現:書中人物幾乎都是二十至三十歲的青年。主角佐久間公如此,女友悠紀、好友「六本木帝王」澤邊亦如此,連單篇配角與一些雜魚嘍囉亦然,除了偶爾出現的警察與一、兩個案件委託人,大澤筆下的世界,可說完完全全聚焦在年輕人身上。
同樣以年輕族群為主體,讀者們或許會想到作者的另一系列「打工偵探」,不過兩者就本質而言有著明顯不同。「打工偵探」與《感傷的街角》雖然角色平均年齡都偏低(前者猶有過之),但「打工偵探」在整體氛圍與角色行事作風上還是成人世界,主角?木隆就像披著高中生人皮的「萬事屋」,拳腳功夫了得,經常遭逢緊張、刺激的場面(且背後經常有國際陰謀),採用完全偏離寫實、以娛樂為導向的寫法。《感傷的街角》則不然,作者賦與主角一個符合他年歲的社會身份──失蹤人口調查員,且劇情發展無一不向現實靠攏。
就這點來說,《感傷的街角》反倒與石田衣良「池袋西口公園」系列更為接近,且兩者均力圖呈現當時的年輕人文化,只是描繪的時代不同罷了,前者經常出現的迪斯可舞廳、八○年代西洋樂與後者的二十一世紀青少年次文化,形成鮮明的對比。
本作的這些青年們,雖已褪下青春的外衣,卻仍未擺脫涉世未深的稚氣,為了儘快融入所處的社會,他們恪守一定的秩序,卻缺乏「脫序」所應具備的熟練與膽量。是故,暴力與色情在本書相當罕見(或該說,是深具細節,非一筆帶過的暴力),鮮少拳腳相向的武打場面(較多的是俐落的手槍),關於「性」的敘述更是付之闕如。如此乾淨的描寫,若再加上一個支領月薪,得經常打電話向事務所回報(受制於組織控管,缺乏野性),不時得靠警察幫忙(依靠公權力),沒受過什麼皮肉傷(男子漢勳章)的偵探,無怪乎會有人認為「這不像冷硬派」了。
或許「冷硬派」本就是屬於成年人的產物,不去除「稚嫩」與「青澀」是表現不出來的。換個角度想,大澤在昌正想運用這樣的「稚嫩」與「青澀」作武器,與傳統的冷硬派相抗衡──縱使沒有那些冷硬私探的世故與老練,沒有他們的拳腳功夫與涉險體驗,一個年輕人仍可以憑人脈、手腕與頭腦破案,仍可以收起拳頭、嚥下那些髒話,用和平的方式表達自身信念。
與其說這是冷硬派的乖離,不如說作者企圖描繪出一幅屬於年輕人的、現實的冷硬派風景,用「青澀」對抗充斥著「苦悶」的成年人世界。
●街角為何感傷?
「現在我對冷硬派的定義,一言以蔽之便是『惻隱之情』,也就是旁觀者的感性。」這是大澤在一九九四年產經新聞專欄論及冷硬派的一段話,雖是在《感傷的街角》發表十數年之後,而今回頭來看,本作仍可見該段論述的雛型。
過去的那些私家偵探們,即使因苦艾酒、馬丁尼變得爛醉,仍能保持看透世局的清醒眼神,他們或諷刺、或批評,有時帶著無可奈何的自嘲,在汙濁的街道中刨挖社會的底層,將讀者引入拳頭與手槍的犯罪大街。他們冷眼旁觀,卻又不得不涉入,儘管想保持中立,卻又不得不被案情發展左右心思。冷硬私探與所委託的案件環境,就是呈現這樣一種若即若離的位置。
就這方面來說,其實相當類似「讀者」與「故事」之間的關係。讀者置身故事之外,是完全的旁觀者,卻會對角色們產生投射作用,為他們的遭遇或笑或哭,直到將情緒從故事中抽離,才能對其優劣加以評論、分析。
佐久間公便是如此。儘管作者服膺傳統冷硬派筆法,利用簡潔且鮮少觸及人物內心的描述,塑造主角的「冷硬」素質,但讀者仍能從他的肢體行動,以及偶爾道出對週遭環境的感嘆之中,察覺其心頭的波瀾。然而比起作者所愛的菲利浦?馬羅,缺少看破世局的老練,只能憑信念行事的他,自然無法像馬羅一樣碎嘴反擊這個社會的混濁與扭曲(事實上本作筆下的社會相較其他冷硬派小說,「混濁」程度較為有限),比起徹底當個旁觀者,不時浮現的感性思維使他在讀者眼中,形成某種不成熟的另類「鐵漢柔情」。
無法貫徹冷眼,只能徒留感傷。
這樣的心境轉折,在本書第二篇〈終曲的碎片〉最為明顯。案件結果不如己意,且對人的觀感一夕之間變質的苦澀,透過年輕調查員的細膩心思清楚的被放大,呈現在讀者眼前。
當然在現實生活裡,這終究是屬於青春成長的一環,隨著經驗的日漸累積,對於此等的苦澀終有一日會習以為常,性格變得更為圓融。生活在現實的我們,只能不斷透過小說裡的青年偵探,去體會這樣的一般滋味。
●「未熟」的魅力
總括來說,《感傷的街角》作為冷硬派而言的生澀與未成熟,的確可歸因於作者當時的筆力不足,但大澤在昌這種「不勉強向成人世界靠攏,不刻意添加汙濁色彩」的寫作方式,為這部以青年族群為背景的冷硬擬仿作品增添濃厚的寫實性,不致成為一般的YA動作冒險劇。
或許是因為,比起「打工偵探」?木隆這種得不斷灌注刺激性的角色,大澤對於佐久間公有著更為深刻的自我投射之故。這位四處奔走的失蹤人口調查員,就如同自己的分身,代替行使冷硬私探的精神信仰,徹底揮灑自己的青澀。這樣的佐久間,可說是年輕的大澤在昌才寫得出來,具有一股「未熟」的獨特魅力。
可想而知,這樣的故事隨著作者的年齡漸長,主角的性格也會隨之轉變,失去原先「青澀」的冷硬色彩。一旦進入這種狀況,作者就得面臨是否延續系列的抉擇。一九八六年,系列第四作《追蹤者的血統》問世後(此時大澤在昌進入而立之年),佐久間公系列就此中斷,直到一九九六年《雪螢》出版,佐久間公才再度出現在讀者面前,歸來後的佐久間,已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大叔,職業也變成一所藥物濫用更生機構的顧問,明眼人很快就能看出,這樣的設定是為了配合作者的年齡。
「新.佐久間公系列」於焉誕生。此時的大澤,已經歷了「新宿鮫」系列的發達,還得到了直木獎,作品水準已有很高的成熟度,破繭而出的全新佐久間公,自然也脫離了當年小毛頭的氣質,成為真正的識途老馬。
也因此,作者在寫作初期表現出的青澀、稚嫩,如今看來就顯得更難能可貴。像這樣混入自身形象,融入青年冷硬派精神的「未熟」角色,往後再也看不到了,我們只能在《感傷的街角》與前期幾部系列作中,窺得作者早期的創作風貌。
那麼,就請各位翻開第一頁,仔細觀察大澤在昌創作生涯的原點,體會那股「青澀」的寫實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