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貫井德郎
深度表象、真實內在──遇見貫井德郎
文壇佳偶是美事一樁,不只郎才女貌,更是郎才女也才,真可謂天造地設、完美無暇。在推理小說史上,我們有許多這樣完美的配對:冷硬派健將羅斯.麥唐諾(Ross MacDonald)與懸疑驚悚能手瑪格麗特.米勒(Margaret Millar)、全能作家比爾.普隆齊尼(Bill Pronzini)與女性冷硬私探大師梅西.米勒(Marcia Muller)。在日本,我們有「館系列」的作者綾□行人與推理恐怖皆能寫的小野不由美,以及擅寫「日常之謎」的加納朋子與今天的主角──貫井德郎。
初識貫井德郎這位作家,是透過《推理》雜誌第二一八期所刊載的短篇作品〈雙宿雙飛〉。
在目錄頁的介紹中,主編說明貫井德郎是才華洋溢的銳氣新人作家,作品相當值得一讀,當初抱著強烈的好奇心,很快地讀完了該篇小說,讀後餘味之深至今仍難忘懷。那是一篇關於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故事,作者用纖細至極的筆觸,勾勒了男女感情的世界,在不長的篇幅中深刻刻畫了三名主角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一篇推理小說,倒不如說是帶有推理成分並極具深度的文藝小說。如果不是作者的名字,我會以為這是一位女性作家的作品。也因此,貫井德郎這個名字就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中了。
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風格與特色,只要從作家的眾多作品隨機抓取一篇讀過,通常便能大致抓住該位作家寫作的方向、擅長的類型。我對貫井德郎當初的印象便是:敏感細膩、筆觸柔和,擅長心理描寫,大部分的作品很可能多專注於描寫人性與社會的議題。以〈雙宿雙飛〉一文觀之,他似乎擅於描寫個體與個體(如夫妻、兄弟)之間的情感關係。
貫井德郎的作品於台灣譯介不多,至今(二零零八年八月)長篇小說目前在市面上能找到的僅有《慟哭》(一九九三,此後文中書名後標示的皆為原作發表年代)、《失蹤症候群》(一九九五)、《誘拐症候群》(一九九八)三本。後兩本是「症候群系列」的三部曲,第三部為《殺人症候群》(二零零二)。至於《慟哭》一書是作者的代表作,也是他的處女作,故事處理的題材是新興宗教與連續綁架案,與其說這本書是本格推理小說(以解謎為主的推理小說),倒不如把它看成是一部細膩探討人性的作品。這部作品在一九九三年第四屆的□川哲也賞(以推理作家□川哲也為名、由東京創元社主辦的推理小說獎)中打進了最終入圍的名單,最後敗給了近藤史惠的《冰凍之島》。雖然與首獎無緣,但評審之一的□川哲也給予相當不錯的評價,後來推理作家北村薰也對該作表達高度讚賞,這足以證明,這位推理新秀的處女作已經預示了作者的創作才華,只要持續創作,未來必定是閃亮的一顆星。
貫井德郎於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五日生於東京涉谷區,後來就讀東京都立青山高校,大學念的是早稻田大學商學院。畢業之後任職於不動產公司,據說因為不喜歡當時的工作而有辭職的念頭,但又不能對老闆吐實,便以想當作家為理由辭職,後來竟真的興起寫作念頭,而走上創作之路,沒想到處女作便一鳴驚人,因為深獲好評,遂持續創作。在新本格第一世代(一九八七─一九九三)的作家群中,貫井德郎是相當才氣煥發的新銳創作者,與其他十四位作家(如有栖川有栖、宮部美辛、北村薰……等等)都是屬於東京創元社提拔的新人。他的作品除了《慟哭》進入□川哲也賞候補作之外,二零零六年出版的《愚行錄》也入圍第一百三十五屆的直木賞,其實力可見一斑。
截至二零零七年為止,貫井德郎已經出版了二十三本作品,其中包含長篇作品與中短篇小說集,並且還有許多於雜誌發表的中短篇未集結成書。大體而言,少數作品如《鬼流殺生祭》(一九九八)、《妖奇切斷譜》(一九九九)等雖然有氛圍變異的嘗試,但多數作品風格仍維持作者一貫的特色,文體抒情細緻,善於描寫個體人際關係互動以及社會議題,藉由推理小說的外衣,探討「人」這種動物的種種面向,風格偏向暗沉。例如新雨出版社所出版的第一本貫井德郎作品《轉生》(一九九九),便是探討有關器官移植的醫療倫理問題;而《烙印》(一九九四,本書後經大幅改稿,於二零零零年以《迷宮□行》之名重新發表)、《天使之屍》(一九九六)、《崩潰》(一九九七)、《光與影的誘惑》(一九九八)等書則關注「家人」這個詞所包羅的各式個體關係,如親子或夫妻關係。而在《神的兩種面貌》(二零零一)、《夜想》(二零零七)中,與《慟哭》一書一樣都處理了人與宗教的問題,而我認為這種以人為本並擅於描繪個體性的筆調,正是貫井德郎的小說最吸引人之處。
推理小說經過一百六十多年的演化,後來發展出各式各樣的類型,傳統以謎團為主的本格推理已經不再被奉為大宗,黃金期之後的作品不但寫作形式逐漸脫離舊有格式,描寫的重心也從謎團開始拓展到人性描繪、心理分析、社會問題等題材。現代的作品,已經少有以前那種「人物登場→命案發生→偵探調查→破案解說」之模式的推理小說。作家用新的說故事方式與謎團結合,用小說為外衣來包裝所欲探討的人性社會議題,這也正是貫井德郎所走的路線。
貫井德郎的小說,沒有張揚華麗的外貌,沒有拘謹死板的格式,有的是貼近生活的現實,沉穩柔美的文風以及發人深省的主題。閱讀他的小說,有一種魔力,能讓人陷入故事中的情節而無法自拔。他能以獨特細膩的描寫以及洗鍊的文字,讓讀者一步步地融進情節、掉入情緒,一路直到最後,末了懸疑解消後,以持續涵蘊的情感再帶出餘韻不絕的結尾。這是相當美好的閱讀體驗。
相信新雨出版社所帶來一連串的貫井德郎作品集,對讀者而言將會是豐盛的饗宴。剩下的,就留待諸位細細品嚐。
(撰文者為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首獎得主)
林斯諺
推薦序
追逐著滄海桑田的原色,亦撿拾著點滴回憶的碎片
那時候很快樂,可是因為回頭去看會讓心中苦悶,所以我不去想。回想,是只有沒有痛苦回憶的人才能做的事,這一點我最近才知道。
─摘自《追憶的碎片》
貫井德郎,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出生於東京,畢業於早稻田大學商學院。其妻為一九六六年出生的推理作家加納朋子,行文舒爽流暢,題材多出自日常生活,著名作品有《七歲小孩》等。
第三波新本格派的浪潮,一般將綾□行人於一九八七年發表《殺人十角館》的年份視為起始原點,重視布局和解謎的氣息自此復甦且逐漸演變成創作熱潮;許多推理作家群起效力,在嚴謹的謎題架構下加入更多的元素和題材,豐富了推理小說的內涵,而貫井德郎的崛起正好位於這段時期。於文壇上嶄露頭角,每個作家的方式各有不同,貫井德郎透過參與推理文學獎的契機投入創作之中;一九九三年,其《慟哭》一作入選了第四屆□川哲也獎,雖然最終敗給了近藤史惠的《冰凍之島》,然而依然受到東京創元社的青睞而於同年發行。此後持續進行寫作,獨特的主題風格及可圈可點的書寫表現,讓他漸次成為新本格派的代表作家之一。
在個人的閱讀經驗裡,對於一個作家不太熟稔時,通常會經由其作品材料、內容和文風投射至自己本來已經熟悉的作家,而將其歸類為「某某推理作家之流」,如此一來,閱讀該作家作品便會由於擁有基礎認知的前提而產生安心感,如某作家小說於夜晚閱讀會驚駭不止、某作家創作可將陰鬱心情轉為明亮等。翻閱貫井德郎作品的過程中,其立基於現實基礎,有時雜揉非現實元素,活潑多樣的筆法令人難以將其定於一尊;位為新本格派大行其道的年代,貫井德郎使用的題材大膽多元、風格變化甚大,有敘述性詭計之作,有驚悚懸疑氣氛之作,亦嘗試納入各式各樣的社會議題,可說是個創意十足、眼光相當銳利的作家。
《慟哭》導入了幼孩失蹤、宗教迷信的社會問題,其特色為沒有傳統的解謎型偵探。而症候群系列作品,包含一九九五年的《失蹤症候群》、一九九八年的《誘拐症候群》,以及二○○二年的《殺人症候群》,主角以警視廳警務部人事二課的環敬吾為首,底下計有工人倉持真榮、私家偵探原田□一郎、托缽僧武藤隆等人士共同組成的特殊團隊,貢獻在於調查警方不能解決的犯罪問題。他尚有一些取材自現實社會的非系列作品,如《天使的屍體》談論中學生自殺事件、《轉生》以記憶轉移和器官移殖為主題、由《烙印》改稿而來的《迷宮溯行》是謹慎的丈夫尋找太太的故事。其他種類的作品還有一九九八年首部九條與朱芳慶尚系列的《鬼流殺生祭》,以明治時代的異次元世界為背景,充滿變異氣氛。另外,在《不要說永別》一書中,有個宣稱來自未來的女子預言了殺人事件的發生,是本委以時空旅行的外皮,包藏正統解謎類型的小說。
貫井德郎在台譯介的作品數量不多,僅能通過零星的短篇及幾本作品來認識;有趣的是,即便將其在台灣譯作閱覽一番,仍然不好捉摸其書寫規則。不過若結合本作《追憶的碎片》,倒是能經由統合整理,大致上能在小說氣氛、敘事形式、偵探類型、人性及社會現狀書寫、貼合現實與結局留白等方面拉出特色:
首先是作品中散發出的懸疑感,這是貫井德郎的作品中普遍飄散的氛圍,他擅長以氣氛導引閱讀,再將伏筆置入當中,亦即有一股吸引讀者持續閱讀的緊張特質,使讀者不忍釋卷。該做法多半為在故事開頭即擁有複雜的人際關係或事件端倪,透過人物或事情將情節推展開來,故事的主人翁捲入其中,直至解開謎底為止才告終。
其次是為求豐富故事線內容,增強閱讀的樂趣和興味,通常採用多重敘述線行進的筆法,讓整體小說情節更加擴張和複雜化。貫井德郎的作品內固然有以第一人稱為敘述者的單一主線陳述方法,不過他在出道作便率先嘗試比較難處理的雙重故事線手法,不僅只限縮於單一時空和地點,而是通過不同主軸各自推遞,最後合而為一且融於一體的書寫方式,並且造成結局的震撼感,而日後也有相當多的作品採行這樣的敘事形式。
再來,運用平凡如常人的偵探進行案情分析整理,進一步推導出真相也是貫井德郎的慣用手法。無論是透過自身迫切期望獲知謎底的求知慾,或是無端踏入近似陷阱般的事件內,也或許是職務需求而必須投身事件中,貫井德郎筆下並沒有全知全能型的大偵探,而是通過與友人合作、討論,抑或中途將解謎偵探換人,逐漸掌握、挖掘小說角色所調查的謎面之答案。
此外,貫井德郎還有一項特色是對於人性的描寫和社會議題的掌控。在人物的操作上,無論採取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的敘事手段,作者都能貼切地將人物形象勾勒於讀者面前,藉由其內心的反抗、糾結或不安來探求真相,並通過人際網絡的塑造,讓讀者更加進入諸位主要角色的情緒和人生歷練裡。伴隨著社會的高度發展,有延續著從前的問題,同時也慢慢演化出前所未有的煩惱,作者把一些現象寫入小說中,並使之成為探究的重要主題。
有時有著虛構的幻想成分,但場景多脫胎自平日生活,案件內涵貼近日常,緊貼你我生活環境的熟悉感,舉手頭足間能見的現狀讓貫井德郎的作品在新意和巧思之餘,不至於流於荒誕無稽。在平穩的文字書寫之下,挖開真相的同時,致使故事餘味繞樑不絕;他經由留白的方法讓結尾充滿著開放性的氛圍,或苦痛或溫暖或期待,使心境繚繞著極其優美寬闊的想像空間。
貫井德郎的創作成品有著許多點與面值得細細品味,除了敘述式樣、案情進展造成的謎題轉換之外,筆者比較注意的部分在於角色人物的互動和整體情感的書寫方面。其實往前回溯作者的出版品,其刻劃感情流動的功力相當精湛了得,跟隨其字裡行間的深情描繪,情緒總能被牽引挪移,時而令人大力讚賞,時而使人唉聲歎息、時而讓人揪心扒肝;諸多感情動態曲線被發揮得淋漓盡致,友情、愛情的操控已然非常高竿,但其中尤以「家庭」、「親情」為核心時,處理得最為上乘,當中細膩動人的程度簡直難以言喻。
《慟哭》中,環繞著佐伯的是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及刻意中傷的職場評價,他的私生活方面,家庭破碎不全,即便深愛孩子,卻因為過往與妻子的爭執造成女兒內心陰影而無法與她親近,加上他和某位幹練貼心女性的互動情景等,在在牽動著讀者的心緒。《失蹤症候群》內,原田面對高中女兒頂撞父母的不屑態度,欲規勸又擔心流於暴怒言語,想進一步了解青少年想法卻被阻卻於門外的心理起伏描述非常精彩。
《誘拐症候群》裡,托缽僧武藤隆和妻子欲臨盆而戮力工作的高梨道典之互動,於平淡的行為中展現人類之間的溫情。母親對自己的愛憐之情、《轉生》中的「我」和護士或母親友人的相處情形,以及《不要說永別》裡頭的「我」和智美、祐里從相識到釋然或不捨的情感掙扎,於看似一般常態的情節,卻往往在無意中,被作者從容穩當的細緻描述而打動。
據說作者本人的個性相當爽朗光亮,只是在清新淡雅的文字中,其所創作的故事卻常以陰鬱慘暗的氣息表現著;不過此處所言的陰沉之氣並非橫溝正史所塑造的家族恐怖和幽暗,而是起自於角色心情的晦澀沉淡,導致筆墨之間的灰暗不明。本書的基本設定亦有這樣的秉性,由一位年輕膽小的男子擔任小說主要敘述者,描述失去妻子的他空洞、悔恨、沉痛的內心世界,他消極被動的人生觀讓其欲爭取女兒監護權的努力過程飽受煎熬和苦痛,而小說的另一主軸是一份記錄著時光逾半百的歲月陳跡之手記,這份手記記載的事件有著輕快愉悅的部分,但終而充斥著黯淡且無奈的氣味。
貫井德郎塑造情感層級的力道,於此又加深了。
這是一連串圍繞著男主角松□真司的故事,依照時間區分,大概可以劃分為古早事件和現代謎題,不過加以融合後,能再延展、抽離出新的疑惑。前者透過私小說的方式呈現,以活躍於昭和二十年(即西元一九四五年)的小說家佐□依彥為要角,時代座落於二戰前後,其追逐、探查友人情婦的足跡遍布全文,同時記下他的感情依歸和催逼他走向毀滅的悲哀;後者因為亟欲拿回女兒的養育權,期望藉由取得學術地位換得新的工作機會而盡力地想從手記中挖掘歷史真相,然而在理解他人命運和體驗自我人生的過程中,於眾多挫折裡發現更多的疑點。
在「愛」和「人性」的主題底下,由於無法轉念思索而將深情的原味解讀為不幸的桎梏。無論是過去或現在的主軸都是在痛苦不已的心態下持續運轉著,而反覆咀嚼著深層的痛楚和難過,反而才能證明且察覺自己還存在著的事實。即便有著快樂的回憶,但是因為難過的回憶更多而無法追念;以目前的哀嘆疊合著舊時代的悲傷,現階段已經充盈著苦痛,卻還必須尋找、體驗苦難中的謎底,交相加乘的結果下,無疑是苦上加苦的行為。
在一片悲嚎低迷情緒中,作者納入了松□和同事山崎先生、青井小姐的有趣互動;在苦悶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作者以乖巧懂事的女兒成就了松□的意念和動力;在被誣陷或擔心受怕的期間,作者給了松□空間回味和妻子之間柔和美好的回憶。
唯美動人一詞,很適合形容本書的感情流動。
在困惑的迷霧中撥雲見日,擁有善良本質的主角追逐著滄海桑田的原色,亦撿拾著點滴回憶的碎片。回歸至本書烏煙瘴氣的中心角色,之所以不斷地被倒楣和悲劇包圍著,乃是根植於內心的不清朗和毫無自信,而失去最基礎的信賴,使得衍生的不安和負面情緒日漸高升,不坦率又畏縮彆扭的心態,如何能追求到所謂的幸福呢?
書中滿溢著濃烈的懸疑感,透過作中作的方式呈現,以殘破的時代背景和細細刻鑿的寫實氛圍牽動讀者心緒,中途百般迴轉曲折,最終以驚愕中夾雜遺憾與暖意的逆轉作為結尾。本書中有許多情節十分耐人尋味,而作者在小說前方埋下的伏筆更於後段大力迴轉;不管是同事間的平淡互動、對岳父和太太的猜忌等,纏綿不已的宿命及羈絆背後,最終直指的方向,依然是那名為人性的自在、光輝與美麗。
遠離提心吊膽的緊張情緒,在簡單不過的解答之後,於笑容和香氣迷漫的同時,淚眼婆娑地注視著懷念的豪氣筆跡,流過喉頭的酸楚蓋過提振精神的甘甜黑麴醋,排山倒海的情緒混雜著哭嚎聲飄揚飛散。晶瑩剔透的情感瞬間加溫,多層次的無盡餘味因而如柳絮般瀰漫,是懷舊、是停滯,亦是牽絆和希望。
(撰文者為暨南大學推理同好會顧問)
余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