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溉，總是在深夜

名人推薦：有人說，小說可以拯救人。

這種誇張的話，實在很難大言不慚說出口。

但是，在這世上，確實有認真在挑戰這件事的作家；

讀窪美澄的作品，總會讓我有這樣的感覺。

——直木賞得主‧朝井遼

窪美澄的作品讓每個只能努力面帶微笑、謹慎克己的人，將心中一次又一次勉強平息的波浪吐露出來，這些在胸口翻騰多年的心事，幾乎是以結晶狀態出現，角色們凝止在胸中的過往，會讓讀者一瞬間看見這個人的內在，給予讀者深刻的共感。絕非說教、也不是拼命要求讀者懷有同理心，而是她能讓內心的風景如花綻放，觸動讀者的心靈。

――時報文學獎...

搖曳的馬齒牡丹

我那時深深地被傷害了。那時候的傷口，一直到現在長大成人也沒有癒合，有時仍會隱隱作痛。

我今年已是個三十歲的成年人，並且還是五歲小孩的母親。雖然自己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對於中學時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至今仍然沒辦法釋懷。

例如，現在正好遇到一群身穿制服的私立中學生迎面走來，這瞬間我的身體就會突然緊張起來。就好像面對有人要攻擊你，但自己卻手無寸鐵一樣。我開始覺得朝這邊走來的女學生們，似乎在偷看著我，她們還開始交換眼色，交頭接耳講著祕密，或許是在說我的壞話也不一定。雖然自己也覺得這樣想很傻，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從這種被害妄想中掙脫出來。

不僅如此，去幼稚園接送五歲的小有上下課，或是參加各種聚會的時候，也淨是些我很不擅長面對的女人小團體。當我發現這件事、心想「這下糟糕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這可說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策。但我也覺得這樣一直軟弱下去是不行的，所以下定決心，這次……這次一定要努力讓自己不再被排擠。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往超市走去，現在正要去買晚餐所需的食材。這個小鎮的車站前有三間超市，此外，花店和美容院也很多。也就是說，這個小鎮裡有很多人會定期去弄頭髮，或買花裝飾家裡，這表示他們在經濟和精神層面都算富裕吧！總之，我經過了以便宜為賣點的A超市，和以前有過不好經驗的B超市（之前曾在那邊買到壞掉的豆腐，所以現在不去了），往去年才剛蓋好的C超市走去。

還記得C超市剛開幕的時候，許多車子在停車場前大排長龍，擠也擠不進去，但現在卻已是空空蕩蕩，就跟當初大家預想的一樣。讓人不禁想問，那時候的熱潮到哪去了呢？不過我們家也沒辦法每天在C超市消費。不論是魚還是肉，這裡賣的都比A超市和B超市貴了三成左右。話雖如此，我還是很常來C超市買菜。因為在這個時間點，A超市和B超市一定有幼稚園的媽媽們在購物。我想避開那些人，因為一旦眼神和她們交會，就會被搭話，也必須停下來聊天。她們還會一直往你的推車內看，雖然我覺得窺看別人推車裡的東西，然後想像別人家餐桌上吃什麼是很沒禮貌的事，但媽媽們似乎沒這些顧忌。

在小有睡著以及老公回來後，我常會溜出公寓，到深夜仍在營業的A超市買東西，這是我少數可以喘息的時間。然而最近因為小有氣喘常常發作，所以連這寶貴的時間也沒有了。今天下午也因為帶小有去看牙醫的緣故，一直沒買菜，冰箱都空了；因此沒辦法，我只好跑去C超市填補空缺了。

正當我在挑選半價牛臀肉的時候，忽然覺得從剛才開始似乎就有視線一直盯著我，然而我實在很不想回頭去看到底是誰。今天的衣服和臉上的妝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出門前還特地在玄關的鏡子前檢查了全身的搭配，這個全身鏡也是硬拗老公幫我裝的。我今天穿的是雜牌的麻製長裙，配上瑪格麗特‧豪威的灰色開襟毛衣，裡面則是GAP的背心上衣。我知道那種外表看不出價錢，但其實很貴的衣服，在幼稚園入園式那天已經變成媽媽們批評的話柄了。因為那天穿著香奈兒昂貴套裝的媽媽，只有在當天成為了「被排擠的媽媽」。

「那個……」

這微弱的聲音似乎有點顫抖。我回頭看，站在那裡的是個比我年輕很多的女人，我在幼稚園見過幾次。她臉色潮紅，正用夢幻的眼神看著我。

「部落格……我一直有在看您的部落格，真的寫的很好。」

「啊，謝謝妳。」

「我……我……真的很喜歡，請繼續加油！」

說完，她就推著裝滿肉、魚、葡萄酒和進口水果的推車往收銀台走掉了。

如果她沒說謊的話，看來我似乎沒被討厭呢。

然而她喜歡的並不是我，而是我那謊話連篇的部落格。

因為懷孕的緣故，搬到這個城鎮已經六年了

「這裡地盤很穩固，又位於高台上，而且最近剛挖掘出四千年前的繩文時代的遺蹟。也就是說，這裡已被認證是個自古以來就很安全的地方。最重要的是，這裡治安很好。很適合養育小孩。」

就像在對客戶做促銷簡報般，這位一直在說服我這個城鎮有多好多好的人，就是我的丈夫阿宗。他在建設顧問公司上班，是個從事與地盤環境相關工作的人，所以他說的話應該也沒錯。面對阿宗所說的話，我只有點頭的分。

就這樣，我在這個城鎮裡生下了小孩。

在這個鎮上，為單身者設計的高級住宅或公寓並不多，大多都是租給家庭居住為主。例如大企業的員工宿舍，或是從以前就住在這裏的富裕父母，以及享受父母恩惠的次世代，一起居住的兩代同堂很多。聽說在泡沫經濟時代，這個城鎮到處都是上億圓的高級住宅，也是當時日本保時捷銷量最高的城市，不過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到那種富麗堂皇的跡象了

除了超市之外，車站前則有一些已經開了很久的傳統魚店或肉店，在裡面可以看到一些很平凡而穩重的中、老年人在購物。但是，這個城鎮的父母，卻不知道為什麼很願意為小孩的教育花錢。他們認為這是應該的。也因為對這個城鎮優秀的品牌形象感到憧憬，聽說還有許多人特地跨越學區，跑到這個以城鎮命名的區立小學就讀。

我住的公寓是位於從車站走往區立中學的途中，一個稍微靠裡面一點的地方。這裡是以某企業所擁有的廣大地基而建立起來的低層住宅，聽說當初要建的時候，因為必須把重要的區民避難所打掉，所以還差點引起居民的抗爭行動，不過現在幾乎已經聽不到人討論這件事了。經過由以前留下來的樹木構成、宛若森林般的大門之後，就可以看到寬廣的中庭裡有人工河川淌流著，而因為有繳交高額管理費的緣故，所以這裡一年四季都可以欣賞到各色盛開的花朵。我們住的是位於這間住宅三樓的一間3LDK。這是這棟住宅裡空間最小的一種格局，但對於只有三個人的小家庭來說，還是有點太大了。

「那個……住這麼好的公寓，租金什麼的沒問題嗎？」

當初第一次看到這間房子的時候，我因為感到不安而問阿宗。

「沒問題，沒問題啦！」

雖然是個曖昧不明的答案，但我也只能相信阿宗所說的。因為那時候懷孕害喜很嚴重，根本什麼事情都沒辦法思考。

在這樣的一個城鎮裡，在這公寓的這間屋內，我覺得自己好像快窒息般的喘不過氣來。就像一隻被放入缺乏氧氣的金魚缸裡的蘭鑄金魚，不停地張大嘴喘著氣。

關上了玄關的門進入屋內後，映入眼簾的是小有的襪子，散落在連接餐廳的長走道上。從客廳照進來的的光線，讓走廊一隅的灰塵看起來特別明顯。明明早上才剛用吸塵器和水擦拭過而已……真是討厭！我心裡一邊這樣想，一邊把小有的襪子撿起來。

「我回來囉。」

我這樣叫著，但是屋內沒人回應。

小有正專心看著不知道已看過幾遍的怪獸電力公司DVD，他幾乎可以把裡面的對話都背起來了。

我對著他小小的背影叫道：

「小有。」

「媽咪～妳回來了～有買冰淇淋嗎～？」

小有邊說著邊衝過來，一把摟住我的腰。

「嗯，等一下喔！」

把剛買回來的食材放進冰箱後，我把冷凍庫裡的鬆餅拿出來，用微波爐加熱之後，把鬆餅放在伊塔拉（iittala）的盤子上，上面再點綴一些一些用蜂蜜調製過的覆盆子和藍莓，以及一匙剛買的香草冰淇淋。旁邊放著慕那美(MONAMI)的馬克杯，然後拍照。照相機用的是佳能的EOS Kiss X6i double zoom kit機型。

「媽咪～還沒好嗎？」

「再等一下喔～」

我一邊安撫小有，一邊按下好幾次快門。

這樣就完美了。我一邊確認照片，一邊對小有說：「可以吃囉～」小有拿著還不太慣用的刀叉，笨拙的切著鬆餅。冰淇淋和果醬都融化混在一起，小有吃的滿嘴都是白色冰淇淋。

在開始準備晚餐之前還有一點時間。小有馬上就把點心吃完了，然後又開始看起了怪獸電力公司。趁著這個空檔，我決定來看一下我的部落格。在留言欄裡，已經新增了好幾則關於昨天上傳的晚餐照片的感想。

「充滿愛心的漢堡肉，看起來好好吃呢！」

「我也想試著做做看！」

「雖然家裡有小朋友，但對於餐具的挑選和料理的做法還是很注重呢，真厲害！」

明明連我的長相是如何都不知道，在網路另一端的人們，為什麼會對我這麼溫柔呢？認知、承認、容忍、包容，這些喜悅慢慢的充滿我的全身。

「不知為何不擅長說謊的大眼仔」

凝視著電視螢幕的小有，突然這樣自言自語的說著。

我出生的那個村莊，和現在住的這個城鎮有著天壤之別。

那是個連電車都不會經過的深山裡的村莊。在那附近，連便利商店或超市都沒有，只在村莊入口處有一台自動販賣機，孤零零的佇立著。

在那裡曾發生一件事，至今仍一直反覆出現在我的夢中。

在夢裡，我總是出現在該村莊的中學學校裡。

要去小學和中學的時候，總是要越過一座山才能到達。

因為小孩的數目很少，所以學生們其實就是從附近的村莊聚集而來的同樣一群人，一起渡過九年的時間。包含我在內總共有十五個人，女生七個，男生八個。小時候就像小狗一樣玩鬧在一起，無憂無慮的過著每一天。但在升上小學六年級時，開始出現了變化。男孩子裡面，似乎有一個人喜歡我。這流言在孩子們之間傳開了。結果喜歡我的男生不只有一個，而是八個人裡面，有五個都喜歡我。但我沒有被告白，也沒有人寫情書給我。只是當男孩們在我面前臉紅耳赤的時候，女孩們總會用帶刺的眼光瞪著我。

面對這樣的狀況，總是出手解救我的是M。

M住在比我家更遠的隔壁村莊，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們就會約在自動販賣機前面集合，然後一起去上學。內向的我和活潑開朗的M，不知道為什麼卻很合得來。休息時間或放學後，如果氣氛又開始變得奇怪的話，M就會拉著我的手，帶著我走出教室到校園裡去。

「別在意，別在意。」M總是這樣安慰我。

同樣的成員們，一起升上了中學。此時，八個男孩子中，已經有七個人喜歡我了。

就像是舉辦了一場開幕典禮一樣，向來總是在四周冷眼旁觀的女孩們，突然全部一起開始排擠我。而主導者正是M。

放在抽屜裡的教科書會突然消失，室內拖鞋也會被丟進蹲式馬桶裡。那時候，我一直頑固地告訴自己，不可以有負面思想，就是因為這樣想才會被欺負，不過現在長大成人後，就了解原因了。我的臉是七個女孩子中長的最端正的，功課也是全學年中最好的。但是，長相是天生的，沒辦法靠著自己改變。成績也是自己努力的結果。我並沒有想要靠這些來誇耀什麼。然而天生的也好，後天的努力也罷，我那時候，就是成了一個代罪羔羊，必須背負被其他女孩討厭的命運。

每次在電視新聞中看到霸凌或是排擠這些字眼，就算是已長大成人的我，心中仍會有某處隱隱作痛。那並非幻想中的痛，而是真實的痛楚。

總是出現在夢中的，應該是中學二年級要放寒假之前的時間點吧。今天也是和M一起走在太陽快要西沈的山路中。在這個季節，山中的天色很快就會暗下來，所以老師總是切切叮囑我們，回家時一定要結伴同行。

拋下步伐較慢的我，M不停往前走去，背影也越來越小。我因為勉強自己盡量走快的緣故，小腹側邊開始隱隱作痛。

「等一下！」我的叫聲並沒有讓她的腳步慢下來。

M是排擠我的主導者，所以她一定討厭我吧，求她幫我大概也沒用。但是因昏暗的山路而感到恐懼的我，腳似乎有點不聽使喚，忍不住悲慘的叫出聲來。這天的風非常大，隱約還能聽見山中傳來恐怖的聲音。就好像整座山都在悲鳴一樣。

「等一下！」

我又叫了一次，這次我的叫聲讓M停下了腳步。得救了，我邊想邊走近M。

「一起回家吧，好嗎？」

正當我這麼講的同時，M突然隔著毛線衫用力咬了我的右手腕。不是輕輕的咬，而是像要咬下一塊肉來那樣的用力。

「不要！」

不論我叫了幾次，M都不鬆開我的手。疼痛中傳來的是一種憎恨感。非常非常強烈的憎恨感。為什麼！ 為什麼！一邊這樣想著，我一邊用手想要將M的頭撥開，但M卻不願意鬆口。

「不要！」

我被自己的叫聲驚醒了。從床上坐起來之後，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腕。手腕上當然不可能有齒痕，但我卻隱約覺得手腕上有M的牙齒形狀在隱隱作痛。

我二十幾歲就結婚了，也生了小孩。住在不錯的房子裡，丈夫的收入也不差。從一般人的眼光來看的話，我算是過著夢幻般幸福的生活吧。雖然如此，M狠咬我手腕的夢，卻像是預知災害的警報一樣，不停的在我睡夢中出現。

就算長大成人也沒無法理解的事情，或許就會轉而出現在夢境裡吧。

我已經不是中學生了，是一個大人，一個母親。我揉了幾下右手腕，然後拍鬆枕頭，準備再努力繼續睡一覺。

「媽咪，我去上學了喔！」

小有向我揮揮手就坐上了幼稚園校車，他今天也充滿活力。今天早上十點開始有幼稚園的PTA聚會。我準備回家一趟，把妝重新畫一下。衣服應該穿這樣就可以了。特地換衣服的話，反而會被討厭吧。明明只是去和一群女人見面，為什麼會如此在意外表呢？因為媽媽們幫你的外表打分數的眼神，總是令人感到害怕。

「抱歉我來晚了。」

我緊張地推開PTA室的門。四位媽媽用笑臉看向我。但是有一位媽媽沒有笑，是拓斗的媽媽──甲斐太太。我總是拿這個人沒轍。

今天我們在幼稚園玄關旁的小房間裡，一起做要分發給家長的宣傳誌的相關工作。這種工作其實我自已一個人在家裡弄反而比較快，但是在這裡，無論是多麼簡單的工作，也要大家一起分工合作完成才行，因為這樣才有意義。

這裡就是這樣的世界。

「好厲害！連設計也做的很好呢！」

糟了……本來只是想幫點忙的，但卻變成只有我一個人獲得稱讚。其實也只是移動了一下照片的位置而已。

「果然有在寫部落格的人就是不一樣，什麼都會呢。」

「咦，杉崎太太有在寫部落格啊？」

「對啊，妳不知道嗎？而且寫的很好呢。裡面還有室內擺設和料理等內容喔！」

自己的部落格成為真實世界中熟人的談論話題，讓我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面對這樣的我，大家並不在意，有幾位媽媽開始用手機瀏覽我的部落格，還發出「哇─」的讚歎聲：

「看起來好厲害喔，好像明星一樣……」

啊，這是在挖苦嗎，還是我可以坦率的接受呢？在無法判斷的狀況下，我只能用微笑回應。在包圍著我的媽媽們後面，只有甲斐太太一個人正默默地摺著要給家長們的通知單。無論如何，甲斐太太應該是真的不喜歡我吧？想到這，雖然心臟裡沒有骨頭，我卻覺得心裡似乎有什麼被折斷了一般。

就這樣一邊聊天，一邊做了大約一個小時左右的工作。

說是工作其實有點誇張，如果讓在公司上班的老公們看到我們在做的事，大概會笑出聲來吧？「原來除了做家事和帶小孩之外，也做這種工作啊，還沒領薪水呢！」即便如此，媽媽們的臉龐還是因為滿足感而發亮。

做完這樣輕鬆的工作後，媽媽們一定會給自己獎勵。她們會到幼稚園旁邊的餐廳用餐。附有咖啡和甜點的套餐是一千二百圓。做了不到一小時的工作，這樣的代價到底算是高還是低呢？若說是給自己的獎勵的話，又算是高還是低呢？

「我先回去了。」

走出幼稚園後，只有一位媽媽，就是甲斐太太，先騎著生鏽的腳踏車回去了。

「杉崎太太會一起去吃飯吧？」

我本來也想說我也有事情，但卻錯過了說出口的時機。那就一個小時吧，就跟她們吃一個小時，我就要回去了。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跟上那群像女高中生般緩步往前行的媽媽們。

這間小餐廳的大桌子被我們占據之後，其他客人就只能坐在吧台。而吧台的位置也被上班族和OL坐滿了，一個空位都沒有。

我看到一位穿著有點熟悉的深藍色制服的女性，正一邊讀著手上的文庫本，一邊吃義大利麵。那制服應該是附近的銀行制服吧，她那怡然自得的模樣，讓我感到很羨慕。

「杉崎太太，你們家對考試有什麼想法嗎？」

「……嗯，還沒有什麼想法……」

「不過杉崎太太，妳老公是讀W大學附屬中學，然後一直升上來的對吧，還讀了研究所。現在在建設公司上班對吧？」

坐在我斜前方的媽媽看著我的臉問道。

「哇，好厲害喔！」

「沒有啦，沒什麼厲害的……」

媽媽們一直重複說著好厲害好厲害，就像山谷回音一樣。我喝了一大口裝在DURALEX玻璃杯裡的水，一邊流著冷汗一邊回答。我有說過這些事嗎？對了，第一次的PTA聚會時，好像有被問到。那時候好像還說了我也是上同一間大學的事情的樣子。只不過是小孩在同一間幼稚園上課，媽媽們就把我丈夫的相關情報牢記在腦海中，對此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哇，這指甲好可愛喔，是在哪做的？」

話題突然改變了，讓我不禁鬆一口氣。

「啊……這個嗎，是我自已做的。」

坐在我身旁的媽媽，很仔細的看著我的指甲。底色是用香檳淺棕，指甲前端則是用帶亮片的嫩粉紅色指甲油點綴。這是我在網路上查詢法式指甲的作法時看到的，那時就自己試著模仿塗看看了。

「真好耶，手好巧喔。下次可以幫我塗嗎？」

這應該只是談話的回應技巧吧。過於認真回應別人場面話的我，反而顯得慌張了起來。

「啊，好……好的。」

一邊這樣回答，我不禁一邊想著，直接把「法式指甲塗法」的部落格網址給她還比較快吧。

蟹肉奶油義大利麵裡似乎放了太多的生奶油，讓我久久無法下嚥。

從私立小學的入學考試、附近的小兒科、車站前新開的美髮沙龍，到最近開始播放的連續劇、幼稚園老師的事情等，媽媽們的話題包羅萬象，這個話題正要開始熱烈討論時，突然又跑到下一個話題去了。大家說話的速度像機關槍掃射般的快，我已經無法跟上了，最後只能把耳朵關上。我變成只是一邊微笑一邊點頭，無意識的附和著。

此時，我故意舉起左腕，看了看手錶。

「啊，抱歉，已經這個時間啦！今天我婆婆要來。不好意思我要先離開……」

把一千兩百圓拿給隔壁的媽媽之後，我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走出餐廳之後，還在店內的媽媽們都對我微笑揮手。我也對她們輕輕揮手之後，就盡可能快步的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離開之後，媽媽們會聊些什麼呢？讓自己身處於那些無意義的話題中浪費時間，我已經一分一秒也無法忍受了。

婆婆已經不在了，她三年前死於癌症。

打開玄關的門時，我發現自己的手有點發抖。

想要被別人喜歡的心情，和自己就是自己、別人說什麼也不用在意，我又開始在這兩種想法之間動搖了。我在洗臉台旁用洗手乳慢慢的洗了兩次手。

正要打開襯衫的釦子時，我突然想到，還沒拍要放在部落格的照片呢！我站在全身鏡前，拍了從臉到身體的照片 應該會有人想看我今天的穿搭吧？這樣想了想之後，我又順便拍了指甲的照片。接著就等小有睡著後再來上傳照片好了。今天是帶便當去學校的日子，所以在小有回來之前，大概還有一個小時可以睡一下。我拿出iPhone，設定Siri在下午兩點半叫我起床。

「已設定十四點三十分的鬧鐘」 Siri應道。

「總是麻煩你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這樣說之後，Siri也這樣回答。聽到這樣平穩的聲音，讓我覺得Siri似乎就是那位唯一能夠包容我的好朋友。我脫掉襯衫和牛仔褲，也脫掉內衣，只穿著細肩帶上衣鑽進了被窩。和媽媽們聊天後，我都會這樣。腦袋好像麻痹了般一片空白，全身癱軟疲憊不已。

搖曳的馬齒牡丹

我那時深深地被傷害了。那時候的傷口，一直到現在長大成人也沒有癒合，有時仍會隱隱作痛。

我今年已是個三十歲的成年人，並且還是五歲小孩的母親。雖然自己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對於中學時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至今仍然沒辦法釋懷。

例如，現在正好遇到一群身穿制服的私立中學生迎面走來，這瞬間我的身體就會突然緊張起來。就好像面對有人要攻擊你，但自己卻手無寸鐵一樣。我開始覺得朝這邊走來的女學生們，似乎在偷看著我，她們還開始交換眼色，交頭接耳講著祕密，或許是在說我的壞話也不一定。雖然自己也覺...

萬物生長的祕密

《灌溉，總是在深夜》的五則故事，圍繞著親子、婚姻等家庭問題，前四篇的主觀視角都是成人，最後一篇的主角則是少女。故事中從霸凌、產後憂鬱、育兒焦慮到外遇、離異等各式家庭問題，故事卻像猶有手溫般的凝練，彷彿是作家在書寫過程中不斷拂去積存的塵埃，反覆濾去其中的雜音，讓情感最終得以澄澈，讀者的心亦隨之得到釋放。

窪美澄擅長在長篇小說中變換視角，藉由人物各自傾訴衷腸，讓故事得以不斷進展，《灌溉，總是在深夜》雖是分別以植物為名的短篇小說集，但這五個不同的故事也都是以第一人稱寫就。若非筆下人物個個都內面飽滿，這樣的敘事手法是不可能成功的。

包括《無盡充塞的夜》、《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我一共讀了三本窪美澄的作品，同樣都以第一人稱來勾勒故事，相同的手法卻沒有令身為讀者的我感到失望，因為窪美澄在轉換視角時，並不只是換了個口吻而已。在她的故事中，每個主述者都擁有特殊的氛圍、與各自的感性，彷彿不同樂器所發出的音色，在長篇小說中交疊的章節有如多重奏，故事的厚度一層層被暈染出來、相互激盪。在短篇作品中，角色的告白則是一口氣構築出主角所在的世界，短短的一兩句話，便能領著讀者踏入其中。

窪美澄一貫關注的幾個主題，與人的成長有很大的關係，她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都算是探討人格成長的故事。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由什麼樣的人撫養長大，各自擁有什麼樣的面貌。透過小說，窪美澄一再揭示：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不可取替的人生，即便是同父同母的孩子，也必須活出自己。

在日本社會裡，活出自己顯然不容易，這份渴望甚至常常早在內心深處就遭到否定。當每個人都被迫壓抑個體的差異，處處面對顯性、隱性的制約時，即使只是住在同一座公寓的人、同一幼稚園的家長之間，也非得彼此避忌不可，人人都儘可能的隱藏自己與群體的差異，只怕破壞了表面的和諧會招來側目。

然而窪美澄的作品讓每個只能努力面帶微笑、謹慎克己的人，將心中一次又一次勉強平息的波浪吐露出來，這些在胸口翻騰多年的心事，幾乎是以結晶狀態出現，角色們凝止在胸中的過往，會讓讀者一瞬間看見這個人的內在，給予讀者深刻的共感。絕非說教、也不是拼命要求讀者懷有同理心，而是她能讓內心的風景如花綻放，觸動讀者的心靈。窪美澄離婚後以編輯採訪維生，獨力撫養孩子長大，到了四十五歲才開始寫作，從小說中仍可看見採訪生涯帶給她的強度，她寫作時懷著凝視深淵的決心，也有足夠的深度來處理自己拋出的問題，而且不吝於給予溫暖。雖然她曾在受訪時表示寫作者的才能必須順應世間的需要，但她的作品並不操弄讀者情感，對自己關懷的面向也能夠不斷掘深，顯然擁有不遜於才能的品味。

窪美澄似乎是個溫柔的人，除了寫人，也書寫自然，《灌溉，總是在深夜》每篇都以植物作引子，圍困在城市中的生活，主人翁們心裡與眼底卻深深印下植物的形影，《無盡充塞的夜》有飼養蜻蜓幼蟲的詳細情節，《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中的鯨魚更是擔任要角。

「灌溉」究竟指什麼？或許不是指灌溉植物，而是灌溉我們那顆需要滋潤的心，在台灣，我們普遍缺乏育兒的自信，若是沒有親子教養書、沒有兒科權威可以信奉，做父母的就會心生膽怯，更不相信自己還有本能可以養育孩子。

拼命回想上一代如何養成了自己，卻越想越無能為力，因為誰都曾在成長中受傷，甚至不太喜歡自己，然而無法打從心底接納自己的成人，是沒有勇氣養育孩子的。讀完《灌溉，總是在深夜》後，我重新思考，或許成長不是只有一次，若是能持之以恆的澆灌、守護，受傷的心也能再次長出新芽。

或許這就是萬物生長的秘密。

盧慧心　電視編劇、作家　

曾獲若干文學獎，著有短篇小說集《安靜肥滿》（九歌）。

萬物生長的祕密

《灌溉，總是在深夜》的五則故事，圍繞著親子、婚姻等家庭問題，前四篇的主觀視角都是成人，最後一篇的主角則是少女。故事中從霸凌、產後憂鬱、育兒焦慮到外遇、離異等各式家庭問題，故事卻像猶有手溫般的凝練，彷彿是作家在書寫過程中不斷拂去積存的塵埃，反覆濾去其中的雜音，讓情感最終得以澄澈，讀者的心亦隨之得到釋放。

窪美澄擅長在長篇小說中變換視角，藉由人物各自傾訴衷腸，讓故事得以不斷進展，《灌溉，總是在深夜》雖是分別以植物為名的短篇小說集，但這五個不同的故事也都是以第一人稱寫就。若非筆下人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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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生長的祕密 盧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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