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用「清張之眼」透視大千社會的萬華鏡
「懸知寒食朝陵使,驛路梨花處處開。」──摘自(宋)陸游 聞武均州報已復西京
《驛路》是新雨出版社出版的松本清張作品選第十八冊,翻譯自新潮文庫出版的松本清張傑作短篇選第六冊《駅路》,共收錄八個短篇故事,分別為〈白之闇〉、〈搜查圈外的條件〉、〈小官僚的抹殺〉、〈卷頭句之女〉、〈驛路〉、〈誤差〉、〈偶數〉、〈陸行水行〉。
二○○九年是社會派推理大師松本清張的百歲冥誕,因此各家電視台紛紛推出他的名作影像改編。清張的作品其實一直都有陸續的影像化、重製化,但去年拍的片不僅多,也卡司堅強、聲勢浩大,其中幾部更看得出是花了不少心血,像名作《點與線》(一九五八),製作單位特別搭建了現在已不存在的月台,擬真表現出當時的場景;而新雨日前出版的《中央流沙》(一九六八)還特地出外景到中國桂林拍出絕美的山水,以及邀請到寶塚明星和央ようか演出……等。
去年在這波熱潮下推出的松本清張推理特別篇分別為《疑惑》、《黑色奔流》、《中央流沙》、《火與汐》、《顏》,以及本書表題作《驛路》。接下來預計要推出的,還有《山峽之章》、《霧之旗》和《書法老師》,的確是令粉絲們興奮雀躍的「清張祭典」。
在這波紀念影劇中,只有少數保持了原作的背景時代,其他大都做了一定程度的改編,以貼近現代觀眾的生活與思考方式。日劇改編的好壞,跟是否加入現代化元素沒有太大關係,重要的是它是否能保留原作的精髓,把其中清張刻畫的「人性」部分表現出來。而《中央流沙》與《驛路》或許就是最鮮明的一個對比,《中央流沙》將時間改置於二○○九年的當下,《驛路》則保留了當時的時代背景──昭和六十三年十一月底,因此或許也是最「忠於原味」的一部改編作品。
〈驛路〉原於一九六○年《週刊毎日》八月七日號連載,並於隔年十一月出版的短編集《驛路》收錄之表題作出版。作為清張的名作之一,過去已四度影像化上映(一九六二、一九七七、一九八二、二○○九)。最特別的,是在一九七七年版本中,由「大和民族的張愛玲」,名編劇家與小說家向田邦子撰寫腳本,這也是兩位大作家生平的唯一一次合作,松本清張甚至也特別在該劇中演出雜貨店的老闆一角,可見得其重視程度。
而去年富士電視台播映的日劇特別版《驛路》,於四月十一日晚間九點放送,是一九七七年劇本的重製版,由役所廣司(飾刑警呼野)、深津繪里(飾福村慶子)等重量級演員演出。該故事敘述剛退休的銀行營業部長小塚貞一,某一天離家後失蹤,卻找不到其失蹤理由。但當揭曉其原因時,卻為其悲哀與無奈感到傷感。
清張創作〈驛路〉時年五十一歲,或許正是感受到退休男子沉重心情的時刻。在本作中以小塚家中蒐藏的高更畫作,巧妙比喻了他的心境。法國名畫家高更為了所愛的藝術與歐洲的上流階級生活訣別,隱居大溪地。他說:「從現在開始,我要一個人不停的創作。」而他在傳記中的名言:「人是為了孩子而犧牲的存在,而這些孩子又為了他們的後代而犧牲,這愚蠢的情況永遠周而復始、沒完沒了。如果所有的人類都如此盲目地為了子孫後代而犧牲,誰來創造藝術和美好的人生呢?」雖然自私,卻正是藝術家該有的一種狂放氣質。
小塚正是從高更的理念中尋求解脫。一個辛勤工作四十二年的男人,在臨近終點的人生驛路上,想要從長久的煎熬忍耐的生活中解放、能夠隨心所欲的旅行,尋回那些曾經失去過的自由。他的心願有否達成,就交給各位自行閱讀結局。然而,清張藉呼野刑警之口,最後所抒發的心情,卻也是令讀者印象深刻的。「高更有畫,而小塚先生是用喜歡的女人代替畫,但是啊,像我呢?什麼也沒有。因為什麼也沒有,只有忍耐著度過殘餘人生、別無他法,只能一直忍耐下去啊!」對年齡尚輕的我與北尾刑警而言,還無法深刻體會這樣的心情。但這樣的孤獨男子形象,在清張作品中並不罕見,似乎也反映了他自身孤寂的心理狀態。兩位姐姐早年夭折,使清張成為家中獨子,獨自承擔家中經濟負擔。寫作更是個孤獨的行業,加上他的起步晚,也無暇與其他作家交際應酬,一心專注在自己創作上。歷經多年甘苦,或許小塚與高更,恰恰是清張當時的心情寫照。雖然同為一條驛路,但與詩人陸游「愉悅返京」的心情相比,清張的驛路,乃無比無奈的啊!
在日劇特別版《驛路》中,向田邦子的腳本讓這部短篇作品變得更為出色。向田不走激情路線,而是擅長處理這種在平靜之下、暗藏著澎湃暗流的細膩情感。《驛路》的劇情走來平淡,看似略嫌沉悶,但最後一幕中情婦慶子與小塚之妻百合子同處一室的悲哀場景,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被壓抑的激情,是筆墨難以形容的心痛,以及心動。而對於清張原作僅簡單提及的犯罪者動機,經由向田的妙筆,也帶給讀者一種能夠「感同身受」的傷感。所謂的愛情是什麼形狀?慶子與她的表姐好子各自有不同的詮釋,這樣的自信或自卑是她們的錯?還是芸芸眾生皆無法逃避的業障?是值得讀者細細咀嚼、品味的。
配合日劇特別版《驛路》的播映,去年新潮社也再次出版了松本清張與向田邦子共同著作的《駅路/最後の自画像》,清張的原作與向田的補完構想合而為一,加上關係者們的精闢解說,亦是部清張迷不可錯過的作品。
本作的的第一個短篇〈白之闇〉,於一九五七年《小説新潮》八月號連載。觀光勝地十和田湖美景、劇情的意外性、宛如白色宇宙的濃霧中,景與情的絕妙融合,讓本作廣受編劇與觀眾喜愛,至今已八度改編影劇上映(一九五九年兩次、一九六一、一九六二、一九七七、一九八○、一九九六、二○○五)。雖然沒有警察角色,卻是篇正統的推理小說。
〈搜查圈外的條件〉於一九五七年《別册文藝春秋》八月號連載。描述為妹妹復仇的男子策畫長達七年的完全犯罪,也就是讓自己完全淡出嫌犯搜查圈的範圍內,卻在最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功虧一簣。本作於一九五九、一九八九年兩度改編影像化,是一篇出色的倒敘推理傑作,也入選「清張之女」宮部美幸精選的清張傑作選中。
〈小官僚的抹殺〉為一九五八年的作品。對讀過之前恰好同由筆者撰寫推薦序的《中央流沙》之讀者來說,絕對是感到相當熟悉。這部作品正是《中央流沙》的前身,同樣描述昭和二十X年的農林省砂糖弊案中,擔任收錢工作的課長在出差途中「意外」身亡,使警方失去關鍵證人而再也無法突破案情的社會事件。清張運用第一人稱的筆記式記述,直接了當地發出不平之鳴:「為了不造成上級的困擾而自殺,這種心理我實在無法理解。……通曉政府機關實務的小官僚們,他們依舊會不停抱著屬於他們『出世』的小小夢想。當機會到來時,總有一天會變成上司和業者間交易的俘虜,然後被追逐到無法拒絕那壓力之處,遭名為「恩義」與卑屈的義務感給綑綁。他們就像一直被風吹得微微搖晃的柔弱小草。」本作可歸類於清張的近現代史研究,如同他挖掘出的「帝銀事件」、「二二六事件」等「日本的黑霧」般,這起貪污弊案也成為清張針貶的力作,而他對此案的重視,自然也在八年後以小說版本再次登場的《中央流沙》可以見得。
〈卷頭句之女〉,一九五八年七月連載於《小説新潮》,同樣入選宮部美幸精選的清張傑作選中,與〈白之闇〉同為「業餘角色辦案」的作品,敘述俳句雜誌《蒲之穗》的主編與幾位同好,發現一位經常投稿、作品傑出的讀者志村幸女許久沒有再投稿,他們想知道她近況是否安好,但打聽後卻挖掘出一椿驚人命案…本作同為相當精彩的推理小說,劇情的發展是令人感到意外的。
〈誤差〉於一九六○年八月在《週刊毎日》連載,敘述深山中的湯治場(具有療效之溫泉勝地)來了一位氣質脫俗的美女千鶴子,等待數天後與情郎相會。卻在甜蜜的某天下午被扼殺,而情郎竹田宗一也不動聲色的逃離。根據死亡診斷,他有絕大的嫌疑,但他卻在回東京後很快地留下遺書自殺,讓事件畫上休止符。然而,卻在一年後,山岡刑警在閱讀一本法醫學翻譯書時,發現了不對勁的「誤差」……本作結合了新進的法醫學知識,為清張較罕見的「科學推理」,利用人心的盲點,無意中為嫌犯製造出的不在場證明,是很有意思的。
〈偶數〉也為一篇精彩的倒敘推理,城野光夫在公司被討厭他的上司黑原壓得抬不起頭,只要有黑原在,城野就只能坐在庸碌的副課長位置上。在經過調查發現黑原有情婦後,把與城野毫無關係的陌生情婦殺死,再嫁禍給黑原,就是最好打倒他的方法。城野策畫了完美犯罪,也順利讓黑原陷入醜聞,即便未入獄,也墮落為公司內的無名小角色。意氣風發當上課長的城野,卻怎也想不到,因為犯案太過小心追求完美,反而敗在「偶數與奇數」的天意下……
宮部在為文藝春秋編輯的清張傑作選中,將清張筆下的人物編選為「寂寞女子的群像」與「憤懣男子的群像」。其中那些不同於「惡女」的純樸女子、不滿於現狀的憤懣男子,皆有讓讀者感同身受的心情與遭遇。人沒有太多不同,但差別在於這些男人可能會在過度的壓抑後選擇鋌而走險,做出不可原諒的行為,卻也讓我們無法發自內心憎厭他們。因為,我們似乎也能理解凡夫俗子們那種向上爬、得到地位與幸福的渴望,那樣的心情在〈偶數〉、〈誤差〉、〈卡爾內亞德斯的船板〉中,皆有出色的描寫。而〈偶數〉、〈搜查圈外的條件〉中被意想不到的小人物將完全犯罪給徹底破壞的憤懣男子形象,又與名作〈共犯者〉(收錄於《共犯者》,新雨出版)中的主角身影,是多麼諷刺的相似呀!
最後一個短篇〈陸行水行〉收錄於《別冊黑色畫集2》的表題作,一九六三至六四年於《週刊文春》連載,是部令推理小說讀者較為陌生,屬於清張古代史範疇的邪馬台國之謎研究。清張本為探索領域廣泛、作品數量驚人的一代巨匠,除了知名的近代史研究《昭和史挖掘》、《日本的黑霧》(新雨出版)之外,其實他對戰國史、古代史也有深度的研究。他於一九五三年出版的個人第一部短篇選《戰國權謀》、以及台灣也有出版的《信玄戰旗》(主角為戰國名將武田信玄),就是戰國史的部分。
清張也對日本古代史──邪馬台國的傳說抱持深厚興趣,邪馬台國在中國的史書上出現過,被認為是西元三世紀時存在,由女王卑彌呼統治的神秘王國,也被稱為「女王國」。它的正確位置卻一直為學者爭論不休,分為九州說與大和說兩派。清張本人也曾參與數次考古隊前往北九州、小倉等地,來針對其進行研究。〈陸行水行〉正是他經歷親身的挖掘後,為《魏志倭人傳》中敘述從投馬國到邪馬台國需「水行十日、陸行一月」的史料,作出新的詮釋。這是篇內容扎實、具說服力的論文,也是篇饒富趣味的小說。而清張這樣孜孜不倦的研究精神,也不禁令我將他與本格推理大師島田莊司的身影再次重疊了。
日前在日本、台灣都引起一股旋風、勇奪多項大獎、締造高收視率的日劇《仁醫》,劇中的花魁野風(中谷美紀飾)最喜歡的娛樂就是玩萬華鏡(萬花筒),用雙眼觀察那燦爛、多變的花色與形狀。而這本集結了正統推理、倒敘推理、社會不公紀實、歷史考古、男女情愛等眾多精彩元素的短篇集《驛路》,正像萬華鏡一樣呈現清張文學繽紛燦爛的成果,而且是透過那犀利的「清張之眼」所透視得來。對我們讀者而言,這樣一部能體驗到清張截然不同的文學魅力之作品,自然也是不容錯過的。
喬齊安(Heero)
(本文作者簡介─喬齊安,知名推理部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