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獸國（新版）

名人推薦：「久生十蘭的小說布置出一個充滿特殊氛圍的空間，並如同『關上門』般，把氛圍『關在』空間內，儘管最後你看到表面上的回歸平靜，但你知道在某個地方裡正藏著某個你才見識過的瘋狂，而不知何時會被重新釋放出來。」
──曲辰 知名推理評論家

「從《地心歷險記》到〈地底獸國〉，從帶著姪子探險的教授到押著犯人探險的教授；從真實的失樂園到偽造的失樂園，我們恍若重新經歷了一次十九世紀的樂觀昂揚，與二十世紀的悲觀破滅。」
──路那 知名推理評論家

〈地底獸國〉

一﹑凍原與收音機

寂寥的凍原地帶上，生長著最多只能長到一呎高的矮小白樺樹與松樹，濕冷的寒風不斷吹襲而過，除了琥珀色的太陽和野雁聲外，再不見任何東西，一片死寂。
凍原的另一端，綿延著一脈和緩的山陵，由貝加爾湖東側一路連亙至堪察加半島北邊，那便是眾所皆知的斯塔諾夫山脈。
這一帶被堪察加原住民稱為「悲哀之地」，隸屬於雅庫次克自治共和國極北的無人境地。欲前往有人居住之處，必須再往東或往南走三百多公里。但是即便長途跋涉地到達了這些地方，所見的頂多也只是兩三個帶著馴鹿到處游牧的北俄人的帳篷而已。越過山脈，沿著因迪吉爾卡河往北走二十多公里路，於因迪吉爾卡河與科雷馬河交會處的廣闊三角洲地帶裡，住著一群脊椎動物。這群脊椎動物稱不上是人，他們是轄押於雅庫次克州「第二十七流放地」的一群流放犯，被迫於此從事水路工程。汙穢、貧瘠、飢餓、困頓、瘟疫……觸目所及盡是悲慘如獸的生活。包含山脈的另一側與這一側，綜觀所見，便是所謂「悲哀之地」的風土色彩。
黃昏時刻，於北緯 62°30' 的漫長暮色下，太陽將從此刻開始，直至隔日清晨，持續地顯示著她慘澹無光的黃銅色身軀。
凍原的邊際是陡然聳立的洛巴托卡山（高一三二七公尺），於凍原與洛巴托卡山山麓之間，搭建著四個帳篷，這是由探險隊所築起的小屋型堅固克尼佩爾式大帳篷。
其中一個帳篷裡，此時突然傳出收音機的聲響，突顯了寂寥無人的大自然與近代文明間的偌大落差。
篷內擺放著諸多書面文件和地圖、各式圖表、六分儀、克勞森式測深儀、巴夫曼氣壓計、獵槍、手電筒、礦山用鐵鎚、小型十字鎬、罐頭、菸絲，以及許多書籍，肩膀寬闊、體格魁梧、身長六呎一吋的耶洛斯拉夫斯基博士，正背對著這些物品坐著。他有著白髮童顏和桃紅色的脖子。白色木桌上的油燈裡，正點燃著海豹油，整間小屋內充斥著無以言喻的悲傷濕氣及野獸脂肪的燃燒味，使得屋內的氛圍愈顯昏暗。
坐在博士對面的是尼克萊．摩洛查夫教授，他將高大剽悍的身體傾靠於桌上，並以手拄著臉頰。
一對鷹鉤鼻加上斯拉夫人特有的紅鬍鬚、排列整齊又過度潔白的牙齒、炯炯發光的眼睛……，這雙眼，從方才便一直盯視著博士的臉，一動也不動；空出的右手則插在短皮外套外側的口袋裡。
其餘的八人，也就是「極東管區之祕密調查隊」的所有成員，亦全都待在這個帳篷裡。八名學術委員各自高高低低地坐在帆布椅、罐頭空箱或繩索堆上，並暗自沉思著。
祕密調查隊裡唯一的女性，也就是速記人員，今年屆滿二十五歲的娜塔莎．伊娃諾夫納，則坐在帳篷最內側的摺疊式睡床上，了無生氣地咬著指甲。她雖然不算是個美人，卻也並非不標緻的女子，只是因為過度盲目於追求學問的依歸，才會磨滅了她對於美感的好奇心。一身淡黝黑色的肌膚搭配著濃密的眉毛，唯有一對雙眼充滿了魅力。那是一雙深邃的黑色眸子，很像匈奴人所特有的眼睛，亦類似眼尾較長的坦率日本人所擁有的大眼。
坐在她旁邊的是氣象學家波里斯．席魯金，一張蒼白又瘦長的臉，上頭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表情看來很膽怯，是調查隊裡唯一沒有蓄鬍的男人。他以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按著額頭，並朝下俯念著。
沉寂無聲的靜默，使迫切的一行人愈感心焦難耐，沒多久後，收音機中終於再度傳出聲響。
「六月五日，莫斯科輔導處報告，第二十七號。……關於『布哈林派陰謀事件』審判的後續報導。……針對刻意延遲北極海冬季航路之開發一事，已對莫斯科科學院教授柯爾賓斯基博士的反革命行為進行了審判，並於稍早，上午十點鐘終審。審方做出了以下聲明：駐英大使暨外務人民委員代理克里斯汀斯基，於義大利米蘭接受了托洛斯基的指示，認為蘇聯對日對德一戰的敗北，是他們奪取政權的大好時機。因此，於一九三四年，藉參與國際紅十字會會議的名目，潛逃至日本，並於滯留東京期間，為顛覆蘇維埃政權，向日本方面乞求軍事支援，且允諾於事成後將烏克蘭割讓予德國，而沿海一帶則割讓予日本。此段期間，博士透過交通人民委員之一的羅森葛利茲，勾結上托洛斯基派人士，完全無視利亞柯夫島和柯德爾水道的工程，終日向島民散布謠言與不滿，並煽動築港工程的怠工活動，甚至阻礙勒那河三角洲的運河開鑿工程，公然於各個層面進行反革命的陰謀。……接下來的報導是有關前內閣人民委員亞格達……」
耶洛斯拉夫斯基博士伸手將收音機關掉。四周彷彿再度陷入了無人之境，頓如盤古開天以來那般靜寂。
一頭白髮的博士始終低著頭，如同在哭泣似的，一動也不動。突然，他抬起頭來，以深沉又悲憤的眼神，環視著周遭的一行人。他一貫寬容的神情，此時卻添增上了悲傷而激憤的色彩。
「……各位，你們也都聽到了，這就和當時的合同本部事件，還有圖哈切夫斯基事件是一樣的，史達林又想假藉『間諜』的名目，槍殺我們高尚的前輩柯爾賓斯基博士。……怎麼能讓這樣的悲劇再度發生呢？」
沒有半個人回應，唯有氣象學家波里斯．席魯金輕輕地搖晃著肩膀。博士再度環視眾人，一一注視了每位成員的臉。
「各位，我知道我有些激動，這一點我承認。但我現在終於深深地明白，這個世界上竟存在這種不公平的事，足以讓冷靜的科學家，徹底打亂心緒。……竟然說博士和托洛斯基派人士有所勾結，這根本就是捏造出來的不實之事。博士的調查工作之所以會遭延遲，根本與反革命精神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是由於太陽黑子變大，引發『塞曼效應』的緣故，異常的寒流突然來襲，才造成博士的調查工作受阻，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這樣的博士竟然要被冠上造反的汙名，並在二十四小時內遭槍決……」
副隊長尼克萊．摩洛查夫教授伸出原本握拳、縮於下顎的左手，突然狠狠地往桌上一攤，瞬間發出了巨大響聲。
「換句話說，這同時也已經說明了我們今後的命運了。」
博士輕輕地顫動了一下身體，臉上的憂傷神色更顯沉鬱了。
「我們今後的命運？」
那低沉的嗓音，彷彿於風中零丁搖曳的蘆葦般。
摩洛查夫教授隔著桌子往博士的方向伸長了身子，同時開口說道：
「我們確實是失敗了。……在這個北緯六十二度三十分的不毛之地，完全不存在你所想像的事實。……在過去的十個月當中，我們只是不斷地徘徊在構造層與軟流圈這兩個地層之間。……雖然確實有發現一些很像事實的蛛絲馬跡，但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我們根本就只是穿過地心圈，不斷地往下面正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岩漿圈前進而已。……這就是第二次五年計畫裡國家文化事業的末路，也是我們的末路。……我沒說錯吧，博士？……到時候被問到調查的結果呢？我們僅能回答：只是去勘察了一下洛巴托卡山的岩石圈而已，根本沒做什麼事。而那群人呢？他們會說：不照實講也沒關係，反正我們很清楚你們的把戲，你們的行為完全就是一種反革命的行為，你們全都該被槍殺！你們再辯解也沒有用！……砰！砰！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倖存。」
「到時我們一定會出現這種表情倒下去的。」
摩洛查夫教授瞪大了眼睛，並將舌頭吐了出來。
博士冷靜地開了口：
「摩洛查夫老弟，我們根本都還沒著手做任何事，我們目前為止所做的這些，不過是調查所需的事前準備工作罷了，所以說……」
教授立刻舉起手來打斷博士的話。
「我很清楚你想說什麼。……你是想說我們不會失敗的，對吧？……你要這麼說我也沒有意見，我並沒有想要反駁你的主張。……因為你的主張為何，根本無所謂了，反正我們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也不想繼續無聊地挖岩石下去，我們已經挖膩了。」
「你所說的『我們』，到底是在指誰？」
「就是除了你以外的，我們所有的人。」
博士再度依序凝視著每個人的臉。
「這是你個人的意見吧？」
「是我們所有人討論後的共識。」
「你們什麼時候討論的？」
「昨晚在第三帳篷裡討論出來的。」
「摩洛查夫老弟，你的意思是要我們停止調查，就這麼兩手空空地回到莫斯科去嗎？」
「我哪敢啊？我可沒這麼說喔！我們只是不想再繼續做這種無聊的工作了。再說，為了你這種滑稽的幻想，我們已經犧牲掉兩名夥伴了。所以，我們才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出現第三名犧牲者了。」
博士緩慢地抬起頭，以他清澈的眼神，定定地盯視著摩洛查夫教授的雙眼。
「我們絕不能回去莫斯科。……再說，你們竟然會說對這個調查工作感到厭倦，那請問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教授的表情一派輕鬆，彷彿要哼起歌來似的。
「隨便找個人來頂替，送他去火山口就行了。」
博士若有似無地笑了起來。
「這裡只有凍原、白樺樹和野雁，……再來就只剩下我們了，我不知道還可以找誰來頂替。」
「在這座山另一頭的因迪吉爾卡河三角洲裡，有很多被流放的犯人，我們可以把他們送去火山口，看看結果如何，再把這個調查結果帶回莫斯科去，這樣一來不就可以圓滿解決所有事情了嗎？……就算調查失敗，所有犯人都死得精光也無所謂，反正他們本來就是一群無用之人，是不會有人覺得惋惜的，對吧。……再說，中央委員會如果知道我們在調查期間殺死了二十個人，他們一定不會認為我們怠慢了自己的調查工作，反而會讓我們在莫斯科大學裡，擁有一間被寧靜庭院圍繞的專屬研究室……。啊，多麼迷人啊。……在那榆樹旁的安靜研究室……」
博士的眼底閃動著嘲諷的光芒，甚至可以窺見他溫和的童顏下，那正熊熊賁燃著的血光。
「各位！……你們為了回到自己安靜的研究室去，寧可虐殺那些被流放的犯人嗎？……你們真的是這麼想的嗎？……實在是太無恥了！……要我一輩子活在這種血淋淋的記憶裡，我倒不如被抓去槍斃還來得坦蕩一些。……各位，我真沒想到，原來你們的靈魂是如此卑劣！」
又是一陣沉默。席魯金教授那對掩藏於近視眼鏡下的雙眼，不斷膽怯地眨著，接著，他怯懦地站了起來。
「……博士，請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我跟他們不一樣。……因為無論如何……至少……我的意見和你是一樣的。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們如果真的這麼做了，今後的人生，一定都會過得很痛苦……。」
一陣看不見的無聲波浪撼搖了起來，開始襲擊著其他七人。調查隊裡唯一的寫生畫家亞歷山大．佩德洛維奇，此時用力地朝繩索堆上坐下。
「博士，我也是……」
摩洛查夫將原本插在短皮外套外側口袋裡的右手抽了出來，掌中赫然現出一把手槍。他將槍口抵在席魯金教授的胸口正中央，隨即毫無表情地開了槍。
槍聲響起，槍口旋即吐出了一縷幽緩的白煙。席魯金教授以右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瞬間，表情愕然。他緩慢地環視了其他人的臉，接著如同在祈禱般地，慢慢地以膝蓋朝地跪下，隨後便整個人往前撲倒，厚重的近視眼鏡被撞飛，彈落遠處。
摩洛查夫教授放低了手槍，繞過桌角，往博士所在的位置漸漸靠近，接著，他將槍口抵在博士的胸前，緩緩地啟了口。
「耶洛斯拉夫斯基博士，請你乖乖地聽從我們的決議吧。」

〈地底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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