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間諜（繼《漣漪的夜晚》木皿泉又一感人力作）

名人推薦：生活是頭安靜的獸，咬住你卻也背著你
◎重點就在括號裡（影劇評論家）

第一次感受到木皿泉筆下的青春魅力，是《改造野豬妹》第三集「恐怖的文化祭（恐怖の文化祭）」。

主角三人在文化祭努力布置鬼屋，但一夜之間遭人破壞，在文化祭當天，他們在人潮中找到三名很有熱忱的高中生來幫忙。文化祭圓滿結束，鬼屋大受歡迎，就在最後，他們決定一起拍照留念時，三位高中生卻消失了。

見多識廣的教務主任說：「他們不是鬼呦，他們是『生靈』呀」，長大後工作繁忙的大人們，生活被各種麻煩與職場壓力塞得滿滿的，於是，每年都...

一、〈皮膚〉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小冬第一次聽說世上有「影子間諜」這種東西。那是井戶理容院的小兒子阿武偷偷告訴她的，說是雖然新聞沒有報導，但日本已經研發出長得跟人類一模一樣的機器人了。
「我爸幫人剃鬍子這麼多年，只要一看皮膚就知道了。」
聽說阿武爸爸搭電車時，偶爾會瞥見非人類的皮膚。雖然都有毛孔，也有毛髮長出來，但就是哪裡怪怪的。這是阿武爸爸在家裡悄悄告訴他的。
那天已經放學了，不知是從什麼話題聊到這裡。夕陽餘暉從窗戶灑落，逆光下的阿武表情模糊不清，尖尖的頭彷彿一座在沙坑堆起的沙丘；好像絲路一樣，雖然我沒去過—小冬當時心裡這麼想著。
聊完這件事大約半年後，阿武爸爸是電車色狼的傳聞不脛而走，後來井戶理容院就一直大門深鎖。阿武似乎還是有來上學，但小冬與他不同班。不知什麼時候阿武便轉學了，再也沒出現過了。井戶理容院保留著原本的招牌，變成了一間賣現採蔬果與手工味噌的食品行；後來，又改成賣毛巾、餐具禮盒的雜貨店，只是每樣商品看起來都像長年堆在壁櫥裡的婚喪喜慶禮品，這間店最終也悄悄關門大吉，而小冬自己也把跟阿武聊過影子間諜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直到國中一年級園遊會結束時，她才想起來，當時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名國一女生自殺，鬧得整座校園沸沸揚揚。大家都在討論自殺女學生是否遭到排擠，有人說看到她的室內鞋裡有融化的冰淇淋，也有人說見過她因為包包的東西被沖進馬桶裡而哭，人人都在捕風捉影時，警察找上了一位同年級的女孩G。G不只跟自殺女學生素不往來，也幾乎不和別人打交道，根本不可能是霸凌那位女學生的凶手，因此大家的好奇心全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為什麼警察要找她？
其實警察找G去問話只是出自某人的臆測。因為女學生自殺的隔天，G剛好早退，到星期一時，事情就傳成這樣了。據說G去了醫院，上學時手背上也包著鐵證如山似的繃帶，可是繃帶看起來鬆垮垮的，非常可疑。重點是根本沒有人看到她受傷。
一開始大家覺得叫她的本名不太好，便用G代稱，但後來有人發現一年級裡只有她的姓名是G開頭，因為覺得有趣，大家背地裡便叫得更起勁了。
小冬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教室後方聚集了一群男生，果不其然就在聊G的事情。
「就說警察手上握有鐵證啊。」
「所以是G霸凌她？」
「我們都沒發現，警察又怎麼會知道？」
「搞不好—G是影子間諜？」
小冬把體育服塞進包包時，聽到男生們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冷不防嚇了一跳。
「影子間諜喔。」
「影子間諜啊。」
這是小冬自阿武提起以來，第二次聽到這個名稱，但大家卻習以為常地討論著，彷彿這東西早就出現在你我周遭。那種感覺，就像某個被遺忘在遙遠絲路上的東西，突然從包包裡被用力掏出來一樣。
大家心照不宣地點頭，有個沒聽過影子間諜的人問道：
「你們在說什麼啊？什麼是影子間諜？」
他用手機一面搜尋，一面環顧眾人。
「網路上找不到啦。」
「聽說只要在網路上提到，就會立刻被刪除喔。」
「好像還有專門的公司在刪除關鍵字。」
「真的假的，世界上有那種東西？」
居然連網路都查不到。男學生開始拚命滑手機搜尋影子間諜，似乎覺得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就說找不到了。」
「影子間諜就是監視攝影機啦。」
據說那是一種跟人類長得一模一樣的機器人，它會潛入職場、校園，有時也會化身幫傭進入家庭，監控是否有虐待、霸凌等惡行。一旦發現惡行，影子間諜體內的攝影機就會將情況記錄下來，提交給警察當證據。
「意思是，我們學校也有影子間諜潛入，正監視著我們嗎？」
「我們學校喔，有啊。」
「是『漁夫帽』嗎？那傢伙的動作超像機器人的。」
「哈哈哈真的耶，一拐一拐的。」男同學說著，模仿起「漁夫帽」走路的模樣。
大家開始熱烈討論誰是影子間諜。有人說其實連偶像團體裡也有，甚至某些政治家、知名主持人都是影子間諜。大家找犯人愈找愈起勁，而小冬則默默把東西收拾好，悄悄離開了教室。然而她前腳才剛踏出，便聽到教室裡的男生們竊竊私語起來。
「她剛剛出去了耶，該不會是她吧？」
「誰？」
「笹野冬。」
「愈不起眼的人反而愈可疑。」
「那不是糟了，剛剛我們都在聊影子間諜耶。」
「我沒有講錯話吧？沒有吧？」
「你講超多的。」
「不會吧……」
不過比起小教室裡的聲音，小冬更在意阿武爸爸的遭遇。說不定他是因為能夠分辨機器人和人類，才被誣賴成電車色狼，然後就被帶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小冬在腦內演起小劇場，想像著阿武爸爸在電車裡忍不住摸別人皮膚的模樣。明明她並不在場，卻像當事人一樣緊張。她想起了阿武說過的話，「雖然都有毛孔，也有毛髮長出來，但就是哪裡怪怪的」，如果自己也在場，懷疑某個人不是人類時，一定會想要摸摸看確認一下。不曉得肌膚的觸感怎麼樣？自己沒有幫人剃過鬍子，不知道摸了能不能分辨出來呢？
小冬腦中滿是光怪陸離的幻想，校園中庭卻和平常一樣寧靜，看起來倒像在粉飾太平。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小冬已經分不清了。
小冬沒有和G說過話，但見過她。現在G成了校園紅人，因此即使不主動認識她，朋友一見到G，也會附上來咬耳朵說：「快看，是G耶。」被咬耳朵的人之後又變成咬別人耳朵的人，這種行為彷彿刻在基因裡一樣，以駭人且精確的效率將消息一傳十、十傳百。
所以，當小冬在圖書室看見正放鬆休息並望著窗外的G時，小冬立刻就認出她來了。小冬的眼神不知為何一直無法離開她，不知不覺便朝著G直直走過去，懷裡甚至還抱著原本要還的書。
G留著一頭清爽的褐髮，看起來不像是染的，而是天生的。她坐在窗邊，包著繃帶的手放在桌上，遙望著遠方，彷彿是動漫中的角色。就像二次元的人物被剪貼下來，跟校園風景融為一體一樣。小冬很想確認她到底是不是真人，忍不住一步步靠近，等到她發現「這也太近了吧」的時候，G面色不悅地抬頭瞪了她一眼。
圖書室裡的人都目睹了這一幕。小冬很清楚大家雖然裝作沒在看，但其實都神經兮兮地注意著她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小冬腦中一片空白。
「行、行者同學。」
小冬喊了G的姓氏，圖書室裡凝重的氣氛這才稍微緩解。但G聽到小冬喊她行者，依舊沉默地盯著小冬的臉，沒有任何回應。
「我可以坐這裡嗎？」
這也太牽強了。圖書室裡明明還有很多空位，可是小冬實在想不到還能說什麼。她指了指G正對面的座位，而G依然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從小冬身上移開，再度望向遠方。
小冬坐下來後，猛然想起抱在懷裡的書早就讀完了，但她還是隨便翻閱起來，假裝在閱讀。而G也是，佯裝著望向遠方，實際上卻在觀察小冬。假裝看書比想像中還累人，令小冬感到筋疲力竭。就在小冬默默哀嚎時，G突然起身，對著小冬點頭暗示她跟上來，接著快步離開。小冬急忙頷首，把書收進包包裡，像小狗一樣跟在高挑的G身後追了上去。
G走路飛快，出了校門依然速度不減。小冬終於追上時，G正站在三岔路口若有所思。小冬也調整急促的喘息跟著停下，此時G轉過頭來。
「所以呢？」
G質問道，瞄向小冬的臉。大概是見小冬一副狀況外的模樣，G不耐煩地問道：
「我是在問妳，是誰派妳來的？」
「派我來？」
小冬傻呼呼地複述，G開始解開繃帶。
小冬驚訝地望著她，G將手背伸到她面前，繃帶底下有一小塊紗布，用
OK繃貼著。
「一定是有人派妳來把這個撕掉對吧？要妳來看看我到底有沒有受傷。」
G講話時的情緒與其說是憤怒，更像是憐憫。
「……誰呀？」
聽小冬答不出個所以然來，G的表情困惑了一下，喃喃自語道：「是我搞錯了？」接著，她把垂落的繃帶撿起，一圈一圈地捲在手心，又說了一次：「是我搞錯了？」
「我……」
小冬覺得自己應該解釋一下，但開了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G打開包包，將捲好的繃帶收進去，小冬見狀也翻開包包，明明沒有要拿東西，卻假裝東翻西找，因為她覺得站在旁邊發呆很尷尬。
漫無目的翻了一陣子後，跑出一張通知單，上頭印著一串長長的標題：「有關此次風波之真相調查說明會」。「此次風波」指的是女學生自殺案，通知單上隱約可見「關懷」、「生命」等字眼。這八成是校方為了給個交代才寫的，小冬並不想親手交給父母，只打算放在餐桌上；畢竟與父母談珍惜生命，實在太難為情了。媽媽下班回家後，應該也只會瞥一眼餐桌上的通知單，就把剛買回來的洋蔥啊、優格啊順手擺在上面。不是小冬的家庭比較特別，而是每個家庭都差不多；換做是小冬自殺，通知單到了各個家庭，也會被當成一張普通的紙來看待。
「我之所以生氣……」
G開口道。
「是因為大家根本沒有資格討論警察是否找過我。」
小冬望著她，G挑了挑眉。
「因為沒有人真的為了自殺的女學生在難過啊。大家口口聲聲說遺憾、說她可憐，卻又臉不紅氣不喘地接著聊偶像啊、考試啊。妳不覺得很假嗎？」
聽G一說，小冬才發現自己心有戚戚焉。過世的女生與她不同班，因此小冬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沒和她說過話，但倒是見過她一面。
暑假時，小冬到學校當值日生，正好看見她頂著烈日，在網球場上奔馳。她汗如雨下，不斷發出「乓、乓」的單調擊球聲，白色短裙下是一雙小麥色的纖細長腿，網球鞋是白底帶有銀色條紋的，牌子是Reebok。在那個彷彿一切都靜止的八月豔陽天，唯有球場上的那雙腿不停地跑跳。小冬對她的認識僅止於此；而如今，她已經不在了。但當小冬聽說她過世，不但很快就接受了，還不假思索地說她可憐。小冬總覺得這樣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
G玩起了貼在手背上的OK繃，掀起來又黏回去，接著抬頭問道：
「妳會保密吧？」
「嗯。」小冬點點頭。
「那我就讓妳看一眼。」G說著，小心翼翼地撕開OK繃。小冬一面盯著她的手，一面擔心要是傷口血肉模糊該怎麼辦，卻又挪不開視線。G慢慢將OK繃撕到底，改變了一下角度，讓小冬能看清楚。OK繃底下並沒有傷口，取而代之的是一串用紅筆寫下的名字。那是自殺女學生的名字。
「其實我跟班上其他同學一樣，大概記不了她的事太久，所以我想把她的名字寫下來，至少在名字消失之前，我會記得她。」
手背上的名字看起來已經有一點模糊了，但字跡依然工整。G大概是覺得碰到空氣容易揮發，讓小冬看完後，便將紗布蓋了回去，還用手指把OK繃用力貼緊以免翹起來。G可能還不放心，又拿出剛剛收進包包裡的繃帶纏了起來。
小冬得知她的名字就在那裡，感到莫名地安心。可以的話，希望它永遠都在那裡。小冬不禁問道：「我想看的時候，可以讓我看嗎？」「可以啊。」G嫣然一笑。G的頸項、從肩膀延伸的手臂，還有為了看管擺在地上的包包而打開的雙腳，都是千真萬確的，小冬心裡這麼想著。其實仔細一看，自己駐足的街道、街道兩邊的便利商店，還有一旁穿梭來往的車輛也都是真的。
與G在三岔路口道別後，小冬回到了家裡。房裡空無一人，她開了暖爐；等到屋裡暖和起來時，媽媽回來了。
天氣預報說今天起會突然變冷，還真的料中了，媽媽剛下班回家，一邊喊著「好冷！」，一邊從口袋抽出手來摸小冬的臉蛋。媽媽的手非常冰，平常小冬一定會生氣，但今天卻覺得「幸好幸好」。小冬也說不清楚哪裡好，但總而言之，這份冰冷是真實的。

§

小冬只有那天與G一起放學，之後再也沒有機會和她獨處。有時她會遠遠看到G孤伶伶一人，但小冬幾乎都跟朋友待在一塊，不方便去找她。
然而，小冬那天在圖書室找G說話一事，卻引發了一場意料之外的風波。
過去都沒有人真正跟G相處過，因此大家都頗意外小冬竟然敢找她講話，事情也立刻傳了開來，最後演變成人人都想去騷擾G。
某天G走在路上，有個男生突然衝到她面前要求握手。這舉動明明很無聊，大家卻笑得東倒西歪。一發現這招能搞笑，便陸續有人效仿，像是向她問路、對她告白等等。若G視而不見，就想盡辦法逗她，甚至有人對她吹氣、拿水潑她。不知不覺間，G竟然成了測試膽量，以及懲罰遊戲不可或缺的工具。
這當然並非小冬本意，但面對這樣的風氣，小冬也只能乾著急。G看起來總是充滿自信，這令其他學生感到焦慮，再加上G對任何戲弄都置之不理，反倒激起了大家的好勝心，情況愈演愈烈。
女學生自殺的原因尚不明朗，同學們各個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或許正因為如此，才需要玩點新遊戲以忘記這件事，結果行徑便愈來愈誇張了。
某天，G在走廊正中央用力怒吼了一聲，正好在場的小冬被她的聲音嚇了一大跳，當場動彈不得。
「一群垃圾！」同學們挨了罵，咬牙切齒地跑去找老師告狀，但因為老師不在，一幫人無功而返。大概是一股氣無處宣洩吧，眾人便順勢將G團團圍住，不斷威逼她道歉。
G在人群之中平靜地說道：
「就是你們。」
她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一點也不像出自普通國中生，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同學們害怕地面面相覷，終於明白她是在指女同學自殺案，於是嘰嘰咕咕反駁起來：「開什麼玩笑，那跟我們又沒關係。」「欺負她的明明就是一年三班的人。」
「算了，無所謂，反正影子間諜都看在眼裡。」
G一說，所有人都屏住氣息，教室裡鴉雀無聲。不知是誰嘟噥道：「總之我們是無辜的。」G便盯著講話男生的臉，說：
「是啊，好無辜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好無辜喔。」
小冬一聽，覺得就像在指責她，難過得想哭。G抬頭環視大家一圈後，便獨自離開了。
後來，再也沒有人敢當面騷擾G了。G總是用憐憫的目光望著跑到她跟前的人，被那樣的眼神一盯，總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喪家犬，於是逗弄G的遊戲便漸漸乏人問津了。

（未完）

一、〈皮膚〉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小冬第一次聽說世上有「影子間諜」這種東西。那是井戶理容院的小兒子阿武偷偷告訴她的，說是雖然新聞沒有報導，但日本已經研發出長得跟人類一模一樣的機器人了。
「我爸幫人剃鬍子這麼多年，只要一看皮膚就知道了。」
聽說阿武爸爸搭電車時，偶爾會瞥見非人類的皮膚。雖然都有毛孔，也有毛髮長出來，但就是哪裡怪怪的。這是阿武爸爸在家裡悄悄告訴他的。
那天已經放學了，不知是從什麼話題聊到這裡。夕陽餘暉從窗戶灑落，逆光下的阿武表情模糊不清，尖尖的頭彷彿一座在沙坑堆起的沙丘；好像絲路一...

一、 皮膚
二、 腳丫
三、 眼睛
四、 聲音
五、 手指
六、 臉龐
七、 汗水
八、 影子
九、 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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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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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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