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漫步在林間野原中的人生導師—明治時期的浪漫派詩人國木田獨步
元智大學應用外語系副教授 廖秀娟
一九〇五年日俄戰爭結束後,國木田獨步的作品集《命運》(一九〇六年三月刊行)突然在文壇上引發爆炸性的人氣,瞬間集文壇的焦點於一身,躍升成為文壇的寵兒、眾人爭相攀附交識的名作家,過去發表過的作品再度受到矚目。一九〇八年二月,獨步因罹患肺結核開始住院治療,文人名士爭相探訪,醫院訪客絡繹不絶,他所說的隻字片語、每日的病情進展皆被如實詳細地報導在各大報上,國木田獨步儼然成了時代的風雲人物,就在人氣絶頂之際,於同年六月病逝,享年三十七歲。過世後他的人氣不減,作品集、日記、書信、全集陸續發行,進入到大正時期後,獨步的人氣仍絲毫未受影響,作品〈武藏野〉更是日本國語課本必定入選之作,甚至被譽稱為「國民必讀的名文」。
獨步自小天資聰穎、成績優秀,父親對他期待甚深,盼他能光宗耀祖,他自幼熟讀福澤諭吉的《勸學篇》與斯邁爾斯的《西國立志篇》,對自己的將來抱執著鴻鵠之志,時刻不忘自己的夢想與責任。然而,非常諷刺的是,國木田獨步人生的大半輩子皆與貧窮和失敗在搏鬥,失敗與失意總是緊纏著他的人生不放。葬禮上,他的生涯摯友田山花袋在追悼詞中說到,若是要以一字來形容他的一生的話,那就是「窮」。十八歲時,背負家人期待進入東京專門學校(現今的早稻田大學)就讀,卻因為與校長理念不合,被迫退學返鄉;之後在德富蘇峰的推薦下,到九州的鶴谷學館任教(於現今大分縣佐伯市),卻因其前衛的基督教信仰,而遭到部份學生的排擠,不得已之下離開;與心愛的戀人——貴族千金佐佐城信子經過幾番風雨與波折,歷經私奔與家庭革命才成就的大戀愛,也在結婚五個月後因信子不堪貧窮與困頓,不告而別,最終以離婚收場。當時還在她肚中的女兒,出生後即被信子的父親私下送人;費盡終生的積蓄和記者時期辛苦經營之下成立的雜誌社——「獨步社」,雖有崇高的理想,卻難以抵擋時代潮流,雜誌社面臨經營困難與資金短缺的局面,最終在一九〇七年以破產的方式結束營業。
在《命運》大賣之前,他長時期是個作品賣不出去的無名小說家,他的下屬窪田空穗曾說過「獨步一輩子的原稿費都不及菊池寛一篇隨筆的稿費」,獨步自身也曾在晚年作品《病牀錄》中自嘲過:「我對自己的作品乏人問津的程度感到無言。不論哪間書肆,對於刊載我的作品似乎備感困擾,甚至有出版社連著菓子禮盒一起將原稿寄回。」似乎是希望他別再將原稿寄來。終於受到矚目後,緊接而來的則是蠶食身體奪取他生命的肺結核。
面對這樣的人生經歷與命運的折磨,或許我們會想像國木田獨步會是一位滿臉滄桑憤世嫉俗的作家吧!然而仔細追蹤著他的生命史與交友圈,會發現他是個受到下屬愛戴的溫暖上司、關心底層人民的作家、追求自由民權的鬥士、講求社會正義的記者,更是一位浪漫的詩人。正因為他的人生中貧窮、失意與失敗總是緊隨在旁,這使得他對於窮者、弱者、社會的低下階層,抱持著更深厚的同情心與愛心,他關心天災饑荒下瀕臨餓死的流民,他報導東京的貧民窟,試圖將光明與希望照進黑暗底層。他作品中的登場人物經常是貧民、孤兒、病倒的病人或是自殺者。而在充滿磨難的人生中,讓他還能以更寛廣的心去愛人關心社會,最大的原因應該是大自然給予他的撫慰、醫治與自由。
眾所周知,他曾說過「我是自然之子」的名句,也在詩集《獨步吟》所收錄的著名抒情詩〈自由存於山林〉中,歌詠在山林中所得到的自由與慰藉。獨步自幼生長於自然環境良好、風光明媚之地,深受俄國大文豪屠格涅夫及英國湖畔詩人華茲華斯的影響,培育出獨特的自然觀。明治二十年,獨步北上東京,東京正逢快速發展期,複雜的人際關係、盤根錯節的政治關係、經濟上的激烈競合,都使得他感受到都市人的虛榮與如牢獄般的不自由和苦悶。因此他高呼「自由存於山林」,唯有大自然是他在都會生活中苦惱之時的避難所、保護地,更是人類精神生活中獲得自由與解放的重要之地。當融入於森林、河川、山丘、大海的環境當中,人可以從中得到肉體上與精神上的解脫、舒壓與療癒。在他的作品中最能夠展現大自然美好的,就是西元一八九八年一月的作品〈武藏野〉(初出時作品名〈今日的武藏野〉,發表於《國民之友》)。
明治二、三十年間,正值文豪尾崎紅葉與幸田露伴領頭的「紅露時期」,江戸末期戲作風格(註:當時的通俗小說)當道的時空下,〈武藏野〉以嶄新的筆觸為當時的文壇吹入一股清新的文風。作品中描述武藏野從秋天到冬天的風景,文中透過樹木、森林、落葉林之美、野原、山路、風聲、陽光、細雨、水聲、鳥鳴,以詩意的筆觸,鮮明的描繪出武藏野充滿詩趣的大自然之美,是獨步作品中最優美的散文作品。作品中主人公將全身心神委託於大自然當中,為森林所包圍的身體所顯示的安堵(註:日語,安定之意)與放鬆,描繪出人為大自然所慰藉的一面。另一方面獨步也藉由〈武藏野〉向世人提案出一種新的自然觀,那並不是平安時期貴族的花鳥風月、雪月花,也不是井然有序精心設計的人工庭園之美,而是在都市近郊彎曲不規則的林間小路、混沌不明的野原山林,充滿著意外與發現的野性自然。〈武藏野〉並非僅是一篇頌讚雜樹林之美的作品,當時正值明治時期新舊價值轉換之際,它更是一篇為國家追求近代化的快速腳步中早已疲憊不堪、腳步蹣跚的東京人,提供新的空間與心靈慰藉之處。
〈畫的悲哀〉描寫主人公岡本少年和對手志村少年,從彼此敵視、相互競争,到成為相知相惜、莫逆之交的友誼。主人公岡本是個成績優異容貌俊美又會畫畫的少年,因態度高傲而被老師和同學們討厭,相反的,學校裏畫藝高超的少年志村,則因性情溫和待人和善而受到同學們的喜愛。對自己畫作擁有絶對自信的岡本,打算利用校內的畫展一舉擊敗志村,然而當天在志村才華洋溢的粉筆畫對比之下,自己的鉛筆畫只顯得幼稚,不禁逃至河邊哭泣落淚。看似無解的心結,偶然的因為隔日兩人同在河邊作畫的契機下,成了莫逆之交。長大後各赴外地求學,岡本少年在多年後返家才知道志村已於十七歲時生病過世,傷心的岡本回到兩人過往時常共同寫生的河邊獨自落淚,思想著:「黑暗中也有歡悅,光明裡也有哀傷。」岡本的眼淚除了悼念志村的早逝,同時也意味著由志村所代表的青春時期的告別,與被迫面對生死和世間無常的襲擊。文末描寫「頭上草帽的帽沿、遠方的山丘、近處的樹林、炙焰的陽光下閃耀炫人的景色」——這河岸邊的自然景色意味著與摯友共度的青春歲月、生命的殞落與初嚐生命苦澀的成長。
國木田獨步與島崎藤村、田山花袋並稱為明治三十年代後期到四〇年代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雖是自然主義的先驅,卻也始終是個浪漫主義者。他的角色多元,是傑出的新聞記者、成功的雜誌編輯、關心社會底層的人道主義者,更是個熱愛自然與浪漫的詩人作家。本書收錄國木田獨步多篇充滿詩意與新意、推崇自由與大自然的作品。當您的生命為生活疲累或因貧窮困頓、為複雜的人際關係所苦、遭逢生死離別、情感背叛或憂慮前途時,請來到國木田獨步的作品世界裡,跟著他的腳步漫步在野原山林,傾聽風聲、水聲、鳥鳴聲,他的自然充滿撫慰,會帶領我們度過世間的憂愁與悲傷。
詩趣之心,同情之眼
盛浩偉
許多人應該都知道東京舊稱江戶,但對東京的另一個舊稱卻不一定熟悉——那是「武藏」。事實上,雖然「江戶」因其商業興隆與歷史文化而負盛名,但在日本人心目中,「武藏」這個稱呼卻也並不遜色,如東京晴空塔標高六三四公尺,這「六三四」正好諧音「武藏(musashi)」,其象徵意味不言而喻。
當然,東京、江戶、武藏不完全能劃上等號,簡單來說,現在我們講東京、江戶,通常指的都是都會部分,精準地說更接近現在的東京二十三區(東京的東半部);而武藏涵蓋的範圍更廣,除了全東京都(二十三區與西東京的多摩地區),還包含了部分的埼玉縣、神奈川縣。換言之,江戶位於武藏,是其中開發最多、最為繁盛的部分;至於其他較無開發的地區,則稱為武藏野。顧名思義,那是「武藏國周圍的原野」之意,而自古以來的文學作品,往往都把這個區域描繪成蘆荻高聳、雜草叢生的地方,既少人煙,又令人茫然自失。
然而,這千百年來的既定印象,竟然因為一篇文學作品——即國木田獨步〈武藏野〉——而大大翻轉,此後,武藏野成為了保有自然景觀、田園風光的代名詞,變得親人而美好。
光憑這一點,就能夠窺見〈武藏野〉的深遠意義,更能夠看出國木田獨步的文豪才能。
即便對當代的台灣讀者而言,國木田獨步也許並不如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太宰治等人有名,不過近來,隨著流行文化的化用(如《文豪野犬》),以及其文章被選入國中國文課本(小說〈畫的悲哀〉),他已逐漸為臺灣讀者所重新認識。事實上,國木田獨步的作品很早就透過魯迅、周作人、夏丏尊、郁達夫等人的翻譯,進入了現代中文的世界。
國木田獨步以小說聞名,早期也寫過詩,還當過甲午戰爭的從軍記者、數種雜誌的編輯長、創立出版社「獨步社」,更創辦過一份發售至今的女性雜誌《婦人畫報》。經歷如此豐富,獨步卻相當早夭,在一九〇八年,快要滿三十七歲之際,就因肺結核而過世。
也許因為早夭,也許因為並非當時主流,獨步雖然在文壇佔有一席之地,卻少成為聚光燈的中心,然而,若以後見之明來看,他的作品則有不少超越時代之處,譬如芥川龍之介,在其著名的論戰文章〈文藝的,過於文藝的〉中,就甚至闢有一節專論國木田獨步,既稱他為天才,又盛讚他具有「敏銳的頭腦」與一顆「柔軟的心」;而在後世研究者之間,因他展現了對田野山林的喜好,以輕快浪漫的情調展現了人與自然彼此調和的情景,故也常給予他「自然主義文學『先驅』」的定位。
此外,若用更巨大的文學史脈絡來看,獨步更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一八六八年,在日本正式改年號為明治的幾個月前,天皇發表《五條御誓文》,宣示明治維新開始。自此,上至政府官制與法律,下至社會制度、產業、教育、文化,都展開了一連串朝向現代化/西化的改革;文學,自然也不例外。一般日本文學史都會說,在坪內逍遙的《小說神髓》(明治十八年)與二葉亭四迷《浮雲》(明治二十年)之後,促成了近代文學的「言文一致」文體運動。所謂「言文一致」,指的是追求描寫內容與其表達形式兩者的一致,類似之後中國的白話文運動「我手寫我口」。但真正理解這場文學運動的關鍵在於,無論是「言文一致」或是「我手寫我口」,這兩個主張都意味著,在這些近代文學運動之前,言文並不一致、我手寫的並非我口。在中國,書寫語言的主流,在白話文之前是古典文言文,而在日本其實也一樣;江戶時期,不管是正式的公文書,或是知識份子彼此溝通用的正典語言,都是以中國古典文言文為骨幹所發展出來的「漢文」。不妨這樣想像:如果你是生活在江戶時代的日本讀書人,你平時私下生活起居,說的是親近的母語,但是到了公領域,不管是說的或是寫的,都得用另一套非日常的、激昂鏗鏘的語言來表達。
這會有什麼後果?首先,雖然對於自幼受古典私塾教育的讀書人來說,會很熟悉「漢文」的語感,但時序已進入明治,教育形式開始改變,那些不是受古典私塾教育長大的人,對這套語言就會感到陌生,乃至溝通產生落差;明治之後出生的作家世代(如獨步出生於明治四年),對此肯定體會尤深。其次,古典語言本就有許多陳套與束縛,很多時候它並不完全能描述現實、自由表達。譬如描寫自然景觀,可能慣用山明水秀來形容,可是山是怎麼個明法?水是怎麼個秀法?為什麼是山和水,而不是山和樹和鳥鳴?又譬如詩句「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也許詩人眼前真的見到白日、山、黃河、海,但詩人在描寫完白日後,緊接著描寫黃河(而非描寫天空的雲,或日落餘暉,或餘暉裡的山景),未必是因為當下的視線動向,更是因為詩句必須講求平仄、講求對仗。因為這些陳套、束縛,框現了表達的可能,而人們所表達出來的東西,也可能與當下實際體驗並不相符。語言既無法隨心所欲,也稱不上「寫實」。
正是有感於此,文學志士才要發起言文一致運動。但這並非一蹴可幾,因為他們真正的目標,可說是要樹立一套符合時代、能自由表達外在景象與內在感受的新書寫語言。除此之外,就算樹立起來了,還得想辦法讓大多數人使用、讓讀者習慣,更得花上一段時間,才會有人能操使這套新語言寫出足具藝術價值的好作品。
而在這層意義上,國木田獨木無疑是成績斐然的,就語言本身,他優美的文筆已足以讓這套新語言成立,而就表達形式來說,他對外在世界的觀察、描寫,也呈現了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認知模式。借用日本當代評論家柄谷行人的說法,國木田獨步的〈武藏野〉與〈難忘的人〉這兩篇作品,其描寫融合了外在景物與觀者內在的心靈狀態,因而才能發現獨一無二的「風景」,這也才真正是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
但縱使不從這麼宏大的角度來理解國木田獨步的價值,依舊能夠在這一篇篇作品中感受到趣味。本翻譯集的系列作品共兩冊,其中第一冊《武藏野》以獨步第一本文集《武藏野》(原出版於一八九八年)為主幹,其中收錄了十三篇小說;這些算是他創作小說早期的作品,但已經表現出獨步文學最核心的關懷,其大致可粗分成兩類,第一類著重表現人與自然的調和,譬如〈武藏野〉、〈星〉、〈營火〉等,都展現出豐沛的詩意與一顆純淨清新的美好心靈,篇幅短小,但雋永得足以反覆咀嚼。而第二類,則將焦點放在各式小人物身上,如〈阿源叔父〉、〈幻〉等,以悲憫的襟懷審視眾生百態,淡淡寫出人間的悲喜劇。
第二冊《畫的悲哀》則特別收錄獨步一九〇二年的作品〈畫的悲哀〉。這也是他相當出名,且更為成熟的短篇小說,其中描寫兩位才華相當的少年,岡本與志村,如何從競爭對手轉變成朋友,一起在山林間優遊自在地度過年少時期;然而,在故事結尾,美好的田園光景轉瞬即逝,甚至帶來令人唏噓的噩耗,回扣題目的「悲哀」,給讀者留下無限惆悵。在〈小陽春〉中,獨步曾說:「現在我會去傾聽人情所交織的幽音悲調。」而這份文學理想,全然展現在〈畫的悲哀〉的末段:對於二十歲的我/岡本而言,才剛要踏入成人的世界,就必須面臨離別與死亡所帶來的複雜心情。好友志村的過世,同時象徵著岡本自己年少時期的喪失,而長大,也意味著進入塵世、遠離田園牧歌的狀態。也正是這樣破滅的瞬間,才讓我/岡本領悟到「黑暗中也有歡悅,光明裡也有哀傷」,他流下的淚,道盡千言萬語。
輕盈與簡潔,對自然的歌頌與嚮往,對庶民的關照與同情,這幾個元素,共同構成了獨步文學的魅力。在當今這個日益繁雜混沌的時代,這些珠玉短篇依舊跨越了時間,像星點一樣,閃著迷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