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在被罵中成長
有個人曾說,夫妻吵架時,對方沉默不語是最大的折磨。如果對方大聲咆哮,自己還有辯解或道歉的機會,反而比較好。這位人士的太太一旦決定沉默,就會跟他冷戰個兩三天。他似乎為此非常煩惱。
他說的確實沒錯。我每天都被師父怒罵叱責,但師父無視我的存在,卻是最難熬的。
一月二十六日是文化財產防火日,由於奈良的法隆寺金堂曾經遭到祝融,因而從第二年起,就明定這一天為文化財產防火日,每到這一天,全國各大文化財產都要舉行防火演習。
本寺每年都會參加這項活動,由日野消防署和地方上的消防隊協助完成,有時候電視台也會來報導。由於演習規模盛大,消防人員的辛苦也不在話下。
師父知道我在忙著準備,於是吩咐別人「先把防火演習結束要送的禮打點好」。我在旁補充說:「已經打點好了。」師父冷冷地回道:「我不是跟你說話!」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做了萬全準備卻被罵,我心裡暗想,師父難道是心腸太壞,還是今天情緒不好呢?不過他不是沒有原因不理人的人。
思索了一陣子,我想到或許師父不滿的是我想搶先爭功的念頭。
我反省自己在準備時的心情,確實有點自命不凡。「這間寺廟大小事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接下來只要這麼做就行了。」或是「希望別人認為我是個機靈的人」的心眼,都被師父看穿了。
師父叱責的是連我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傲慢心,他的法眼令我五體投地。
當時我四十歲,依孔子所言,正是「不惑」之年。然而我卻還必須接受這樣的責備,可見離「不惑」還很遙遠。
於是我才終於想到師父常說:「有時候覺得會搔頭說『聽不懂』的人比較可愛。」
有一次師父交給我一個課題,要我寫下漢文的訓讀文(譯注:將漢文以日文的文法翻譯出來的文章),但他最後又附加了一句:「不過我看你再寫也看不懂。」我很不服氣,晚上熬夜與字典奮鬥。第二天一大早,我帶了文章拿到漢詩學家齊藤响在門前的住處,請他看過一遍,然後謄寫好才放在師父的案頭上。
師父不時會交給我這樣的功課。我認為這是他肯定我的機會,所以總是努力完成,但是他還是會說出剛才那樣的話。
而且,如果真的搔頭,還是會被罵「笨蛋」的。我想可能師父也看穿我的意圖了。
人的一生或許就在被罵中成長吧。
這裡我說一段故事,這是我唯一一次在事後才向師父道歉。
在高幡不動尊,我要見很多客人,多的時候一天要準備三百人份的素齋。為了做準備,我在大廳後面鋪了坐墊。
沒想到師父竟把眼前的坐墊踢開去。我一火大,便把那坐墊往後一扔。一用力撞到了拉門,發出極大的聲響。
那時候我才回過神,心想,這樣頂撞師父恐怕待不下去了。然而師父沒有回頭,往前走開了。
後來仔細一想,師父的意思可能是告訴我,地板上鋪了三百張坐墊,連出入口都沒了,至少應該留一兩條走道讓客人能通過。
我到師父房裡向他道歉,師父只說:「知道就行了。」
像這樣天天被罵,對我來說,卻是一個機會難得的學習機會。
「千羽鶴事件」提醒我對人當有體貼之心
我在修行時期,直到師父晚年,都不停地受罵。前面也提過,師父罵我稀鬆平常,雷公打到我頭頂的機率約有七成。
但是被罵讓我學到了很多事情,我是在被罵中受教。師父的責罵中,又以本堂千羽鶴的那次責備,令我受益最多,我學到對人的體貼之心,寶貴的經驗令我至今心懷感謝。
那是昭和四十年(譯注:一九六五年)左右,當時,身為智山派管長的師父將到九州進行十天的巡訪。用上班族的說法,就是出差。
師父出發的第二天,文化財產保護委員會建築課的人打電話來。他們說隨後要到高幡山視察文化財產建築的管理狀態,由我負責接待。
調查官等數人來了之後,我按照電話中的指示,帶他們到文化古蹟不動堂去。
主管建築調查的官員指著掛在不動堂外側的數十條千羽鶴說:
「川澄師父,如果有人心懷不軌,用打火機點燃這些千羽鶴怎麼辦?火馬上就會燒到屋頂,七、八百年的本堂恐怕會付之一炬吧。」
這話令我茅塞頓開,官員說的的確沒錯。
「快點把它取下來。」我遵照官員的指示,立刻找來不動堂的負責人,小心地將千羽鶴拆下。
我原想在師父回來後馬上報告。但他回來的那天已經很晚了,第二天早上又要出外參加會議,所以遲遲未說,就這麼過了二天。
第三天的清晨,師父出現在還未有人上班的寺務所,他見到我,便以雷霆萬鈞之勢、不由分說地罵道:
「你到底在做什麼!信眾們特意費心折的千羽鶴,你怎麼全丟掉了!你這個笨蛋、混帳,沒見過你這麼蠢的大笨蛋!」
師父持續怒叱了三十分鐘,才終於有了空檔,讓我向他報告了文化財產保護委員會官員的話。沒想到接下來,又惹來師父更加激烈的叱責:
「白痴!你小子是拿文部省的薪水嗎?你這不是本末倒置嗎!快去把拆下來的千羽鶴拿回來,再掛上去!」
我傳話去叫不動堂的管理員把千羽鶴送回來。但得到的回答是:
「我以為那些鶴不要了,所以全都丟進火爐燒光了。」
「是你要他燒的吧!」
接著,師父又連續罵了我三十分鐘。我一句話也不敢回。
師父說得確實沒錯。信徒們誠心誠意、花了那麼大功夫折好送來的千羽鶴,我卻把它丟棄,真是思慮不周的作為。
我應該在師父不在的期間,細心打理照顧寺院,在師父回來時,傳達文化財產保護委員會的意見,並且在取得奉獻信徒的諒解下,把它們掛至別處去。
身為大寺的守望者,就必須有寬宏的視野和處變不驚的心,這件事又給了我一個深刻的教訓。
第一個鐘頭教我師徒之道的師父
師父對我第一天的教誨,就是師父級的高水準叱罵。
前面曾經說過,我在大學學的是經濟,畢業後為了舉行剃度儀式,所以前往高幡不動尊修行了三個月。入寺的兩天前我到寺裡拜會。師父叫我進他屋裡,還倒了茶請我喝。
師父講究水溫、茶葉的量,和注入熱水後的時間等,花了相當的工夫才把茶泡好。當時那碗茶的甜美滋味,直到現在我都還記憶猶新。
師父問我:
「你現在在學什麼?」
那時候談到經濟即是馬克思。所以我回答:
「正在讀馬克思的《資本論》。」
師父便說:
「你是個用功的孩子。在佛祖的國家印度,從古早以前就是個施行階級制度、身分差距極大的國家。這個階級制度大致分為四種,據說細分的話可以到五百級,甚至兩千級。而佛祖卻在身分制度這麼嚴厲的國家中,傳授人人平等,衪說人的價值決定於他如何過活。所以佛祖的教誨與馬克思有共通之處,馬克思理論也是以平等的社會為目標,可說是原始共產的社會。學習馬克思,你必定一生受用。」
又問:
「你會什麼運動?」
「我打軟式網球。」
「是嗎?我也會打。下次帶你去。」當時他這麼說。
隔了一日,我帶著行李正式搬進高幡不動尊。那時,一位師兄告訴我:
「你不能像前天那樣進到師父房裡了。就坐在走廊上隔著門向師父請安吧。」
於是我依言從走廊下,隔著門對師父說:
「我是前天來拜訪的川澄。今天開始請師父指教。」
然而,房裡靜悄無聲,既無回應也沒聲響。就這樣過了三十分鐘。
我再次出聲:
「我是前天來拜訪的川澄,今天開始請師父指教。」
然而,還是沒有任何聲音。師兄過來對我說:
「師父沒出聲,你就坐在這裡等。」
我心裡有點納悶,但還是乖乖地坐了一個小時以上。突然間,裡面傳出話聲:
「你要在那裡坐到什麼時候!快點到前面去,叫小僧教你念經!」
在入寺的第一個小時,師父便對我這個一無所知的新人,以「震撼教育」教我師徒之道。
在一般社會普遍認為師徒關係不合理的現代,師父卻讓我領悟到它的嚴苛,同時也隱隱在說,我必須克服這個難關,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道路。
之後,他也不時以叱罵教導我形式在禮儀上的重要性。例如,正好在師父經過走廊時報告事務,師父便罵道:
「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在走廊上報告!」
雖然這也看報告事項的重要性而定,但對師尊做出順路報告的行為,在禮儀上本就太沒規矩,而且也非真誠、嚴肅的態度,師父結結實實給我上了一課。
師父的責罵是「教導」
師父跟我之間的師徒關係長達三十三年零六個月。在師父逝世之前,我幾乎沒有一天不挨他的罵。
雖說寺裡被罵的不是只有我,但山門內雷公落到我頭上的機率是百分之七十左右。而且師父性子很烈,所以從來不會平靜的責備,總是大聲叱喝,真如同雷公打下來的感覺。
剛開始我是為了取得僧人資格才來到寺裡,所以我想:
「師父一定是認為這種有目的才來寺內短暫停留的人,非得嚴格教育不可,怎麼能讓這種敷衍了事的和尚隨便出寺門?」
雖然這是我的臆測,但我認為八九不離十。
師父出生於多摩的福生,如果三多摩壯士(譯注:明治時期在日本神奈川縣領導民權主義運動的團體,但後來卻演成暴動事件)出家當和尚的話,大概就會是師父那個樣子。
三多摩這個地區位於東京都西側,是舊武藏國多摩郡演進而來的,北多摩、南多摩和西多摩合稱三多摩。從前在政治上,是自由民權運動的重鎮,擔負了關鍵性的角色。此地出了三多摩壯士等的果敢人才,活躍於全國各地。他們的精神傳承到現代的政治人物,對他們的思想和行動上有相當大的影響。
總而言之,師父是個頭腦敏捷的豪傑人物,同時也是個天才書法家。國內應留有一萬卷師父親筆的真跡。在弘法大師(譯注:即遣唐僧空海,是日本真言宗的開山始祖)出發到唐朝的九州•平戶田浦之地,還立有秋山大師書寫的大形紀念碑。
師父是個絕對不容半點歪曲的人,所以只要我們稍一怠惰,馬上就會被他抓到,並且白眼伺候。
一大清早,師父會帶頭清掃寺院,我們一同跟隨時工具不夠,所以師父命我們「去拿些掃把來」,我和另一位小僧一起去取。這時候,廚房的爺爺叫住我們,說:
「飯都涼了,先去吃吧。」
我才剛把飯送進嘴裡,門便砰的一聲開了,
「我就知道你們在這裡!把師父晾在一邊等,你們卻跑來吃飯,成何體統!」
當然又是一頓痛罵了。師父的直覺非常銳利,似乎可以看穿一切世事。
此外,我雖然是為了當和尚才從大學畢業,但並沒有從小就修習學佛。有些功課我必須從書本或經典上才能學到。
於是師父再度嚴厲地訓誡我,用猶如五雷轟頂般的聲音說:
「從書本和經典上得到的只是知識,不是真正的智慧。佛教是智慧的教誨,不是知識的教誨。你要用全身心去學,才能學到真正的智慧。」
師父真正是目光如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