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聽見某人的鬧鐘率先響起。不過在似睡半醒的狀態下,我一直在等待這道劃破清晨寧靜的鬧鈴聲。身上蓋的薄被單以綠色油墨印著飯店名字「波曼」(BOMEN),我睡得很淺又不安穩。從迴廊透進來的光線讓房間變得清晰易見,光禿禿的牆面在這道光線的映襯下呈現暗粉紅色,不過它在大白天是令人陶醉的亮桃色。我的頭頂上方,迂迴盤繞的電線吊掛著一盞省電燈泡。
離我不到一公尺遠處還有另一張床,上頭躺著戈弗雷(Godfrey)。電話忽然響起,戈弗雷立刻應聲回答,好像話筒早已被他握在手中,等待隨時可能的來電。他說著一口卡蘭津族語(Kalenjin),聲音平靜清醒,一會兒便掛上電話。
他知道我已經醒了,於是隔著黑暗出聲說道:「克里斯打來的。……你了解克里斯這個人的,他說想下樓吃早餐了。」
此時,輪到我放在床櫃上的鬧鐘開始唧唧響,我伸手抓起它並關掉鈴聲。清晨四點鐘,不過該起床了。
飯店裡除了鍋碗瓢盆撞擊的噹啷聲,還夾雜著人們的交談聲。我猜有些房客八成在床上翻來覆去,邊看自己手錶上的時間邊猜想發生了什麼事。我順著迴廊準備到外頭去,迴廊的盡頭矗立著一棵棕櫚樹,上頭長著如鬃毛般的葉子。正要下樓梯時,我遇見碧翠絲(Beatrice),她站在陰暗處,似乎猶豫著是不是該下樓。面露微笑的她潔白的牙齒和一身黑色的肌膚形成強烈的對比。
「走吧!」我對她說。
她沒回我,只是跟著我下樓。
餐廳的服務生把早餐都準備好了。他們看起來不怎麼高興,因為大半夜的就得爬下床、套上制服開始上工。
「茶或咖啡?」領班上前問我們,手上端著盛有飲料壺和空杯子的拖盤。我們兩人都搖搖頭。我找了一張餐桌坐下,碧翠絲跟著在我的對面也坐了下來。外面街道寂靜無聲。我望著碧翠絲問道:「準備好了嗎?」
她笑了笑,同時一邊點頭一邊回答:「沒問題的。」
兩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賈費特(Japhet)和沙德羅克(Shadrack)一起走進餐廳。他們打自娘胎出生到現在從沒離家這麼遠。賈費特感覺相當興奮,還不時咧齒微笑。反觀沙德羅克始終是一號表情,彷彿剛見到某個令人既震驚又難以置信的東西,瞪大的眼珠凸得像快從他的眼睛裡掉出來。領班帶著拖盤趨前朝著他們的餐桌方向走去。
「茶或咖啡?」
「茶。」沙德羅克回答,但聲音太小聲,使得他必須重複兩遍服務生才聽清楚,賈費特只是點點頭。服務生看起來十分高興地幫他們倒了茶。
「你們兩位感覺如何?準備好了嗎?」我問。沙德羅克有點困惑地看著我,好像我剛問了他以前有沒有談過戀愛。
「是啊,我們都準備好了。」賈費特露齒笑著表示。閒聊之際,服務生陸陸續續為我們送上餐點。首先是一盤水果,沙德羅克焦急地用叉子插了幾片西瓜到自己盤裡,再把水果盤遞給碧翠絲。接著,服務生又為大家送來麵包和炒蛋。
「早餐千萬不要吃蛋。」戈弗雷前一天晚上這麼叮嚀我們,於是我看了看其他人。
「你們喜歡在跑步前吃蛋?」我問他們。不過,見他們已經大口吃了起來,我想也別大驚小怪了,只是我自己決定不碰蛋,只吃兩片麵包抹奶油,這對我來說就夠了。我快速地吃完,然後回到樓上的房間。
本來打算用完早餐後再躺一會兒,可是我實在太清醒了,只好打包行李,然後坐到床上。我感覺雙腳的狀況還不錯,不過為了確保起見,我還是來回搓磨了幾下,用拇指按壓之前受過傷的腳底。拿出一瓶在回伊坦(Iten)途中的藥房買到的強效薄荷精油(Menthol Plus),我在腳上塗抹了一些,接著穿上襪子再坐回床上,慢慢做了幾個深呼吸。一個小時後,出發的時間到了。
當我們圍站在迷你巴士旁等候戈弗雷時,一道微暈的黎明曙光正好投射在停車場邊。我離開房間時,他還在梳理頭髮。雖然他的髮型只是短短的一分平頭,不過每天早上他都會花上五分鐘來整理。大家安靜、耐心地站著等,直到最後他終於出現了。
「抱歉,各位。」他說著,順手開啟迷你巴士的滑動車門。賈費特、沙德羅克和碧翠絲,這幾個跑步資歷較淺的隊員立刻往車子最後一排的位子爬進去;經驗老道的克里斯、保羅(Paul)和菲力普(Philip)則坐在中間一排的位子上;我是隊上唯一的「姆祖古」(mzungu,東非英語中的「白人」之意)被分配到前面和我們的訓練員兼司機戈弗雷相鄰而坐。
巴士顛簸地駛離泥地車道,然後進入鋪上瀝青的主要幹道。這裡的居民已經忙碌地四處走動,有些在放牧羊群,有些在肩上扛著大大的麻布袋。擁擠的「馬它突」(matatu,在肯亞是指「小巴士」)剛在路邊停下就塞進更多的人。這一天已經展開。
在巴士裡,沒人開口說話。戈弗雷胡亂地轉動著收音機,即便早就知道它已經壞了。巴士一路行駛在筆直的路上,順著大草原邊往上開,路的一側是一片空闊,另一側則有臨時搭建的房子、一小塊一小塊的玉米田,還有漆著鮮豔色彩的涼亭,上頭還貼著電話公司的廣告。
大約二十分鐘後,我們來到了通往里瓦(Lewa)的主要出入口,這裡是一座位於肯亞北部占地約兩萬兩千兩百多公頃的野生動物保護區,距離首都奈洛比(Nairobi)約二百七十公里遠。四輪傳動的車子緊密相連成一條長長的縱貫車隊,正緩慢地向前行進,路邊則被步行的人群占據。我們也在這群車陣人龍的行列中了。此時放眼望去,道路兩側盡是寬闊的大草原,滿滿的一整片。這就是典型的非洲景色,乾燥的草原上點綴著如釘子一般的帶刺槐樹。
忽然,坐在我後方的人全都興奮起來,並指著窗外。
「怎麼了?」我問道。
「瞧!」戈弗雷指向一邊,與我們相距不到一公尺的近處,一隻大象猶如一尊雕像般杵在那裡。
「那是真的嗎?」菲力普問道,同時把伸長的脖子搭在我的肩頭上,看著那頭象。
我們一路顛簸在其他行進車子所揚起的塵沙中,但多虧那頭大象,讓巴士裡的人情緒變輕鬆了。就在此時,戈弗雷開始向車裡所有的人發表他那激勵人心的演說。
「好啦!各位夥伴,我們終於到了。我知道在這輛車子裡即將有一位冠軍誕生。你們全都受過訓練,現在是你們展現實力的時候了。切記!這是一場馬拉松,一開始不能衝過頭,但你又必須緊跟著領先者。各位知道自己辦得到。」
戈弗雷把車子停了下來。雖然時間才剛過上午六點,現場卻已經湧入上百人,排排站在一條繩子後方,不斷被保安人員往回推。穿著寬鬆運動短褲、背心,胸前別著號碼牌的選手正沿著跑道朝起跑點的方向前進。我才沒留意一下子,巴士上的其他人早已經下車消失在人群裡。
「他們直接到起跑點了。」戈弗雷說:「你先去吧,我待會在那裡跟你碰頭。」天氣已經轉暖,所以我脫掉長袖運動服,把它留在巴士上。現在,我身上只穿著一件黃色的背心,前面別著二十二號,後面繡著一排字「伊坦鎮路跑」(Iten Town Harriers)。
起跑處此刻已聚集了上千名的參賽者,嘰嘰喳喳的好不熱鬧。在一片混亂的人潮中,一群同樣穿著黃背心的選手映入我的眼簾,我找到其他的隊友了。我的妻子梅瑞爾塔帶著我兩歲大的兒子奧西恩也和他們在一起;梅瑞爾塔正在等著我的出現,好幫全隊拍一張合照。
大夥擠作一團要拍照,戈弗雷本來不想加入,不過還是被我們拉了進來。因為沒有他,我們不可能有今天的這場比賽。他選擇站在後排,臉被他帽子的陰影遮掉大半。
「好啦!謝謝各位。」聽到梅瑞爾塔這麼一說,大家紛紛卸下各自擺的拍照姿勢。接著,帶著梅瑞爾塔那句「祝你們好運」的祝福,我們開始排列整隊。隊友雖然彼此握握手,但沒多說什麼。幾個月下來的培訓,就等著這一刻的到來。非洲的野生曠野就在眼前,我們屏住氣息靜靜地等候著。好幾架直昇機在我們的上空盤旋,縱使那位持著麥克風的男子沒多做解釋,但是我們都曉得它們正試著驅趕還待在跑道上的幾頭獅子。直昇機突然朝著牠們向下猛撲,企圖迫使牠們離開。看起來還得等好一陣子,於是我乘機拉拉手臂舒展筋骨。全長二十六英里,大約等於四十二公里,不過這些只是數字。一次一步,一步一次深呼吸。早晨的熱氣從尖刺的大草原上緩緩升起,我看見我的孩子臉上泛著燦爛的笑容在一旁不停地向我揮手。路跑賽開始倒數。五!感覺到我的呼吸充飽了身體的能量。四!每個人緊握手錶,低頭屈膝。三!二!來吧……一!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