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的主角不是我,是梅格,她和傑克是夫妻,這對模範爸媽有兩個完美的孩子,一男一女,金髮碧眼,比蜂蜜蛋糕更甜美可愛。梅格又懷孕了,知道這則消息讓我喜出望外,因為我也快有小寶寶了。
我把前額貼著玻璃,往人行道兩側左右張望,視線越過菜販、美髮沙龍和流行服飾店。梅格遲到了。通常這個時間她早就把露西和拉克倫送到小學和幼兒園,在轉角的咖啡店和朋友們聚會了。她們的媽媽團固定在每週五早上聚會,一群人圍坐在戶外桌前,嬰兒車並排放停在旁邊的空間,就像渡輪平台的載重牽引車上停放的車輛一樣。低脂牛奶卡布奇諾、印度奶茶,花草茶……
一台紅色巴士駛過,遮住了我的視線,害我看不見對面的巴恩斯葛林公園。巴士開走後,我看到梅格出現在遠處。她穿著一件伸縮牛仔褲和寬鬆毛衣,推著一台色彩鮮艷的三輪車。一定是拉克倫又堅持要騎三輪車去幼兒園,拖到梅格的時間。沿路上他可能還停下來看鴨子和運動課程班,還有那群打太極的老人,他們的動作慢到像逐格動畫裡的人偶。
從這個角度看不出來梅格懷孕了,只有在她轉側身的時候,肚皮才變得像顆籃球一樣圓滾滾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往下垂。上星期我聽見她抱怨腳踝腫脹和腰痠。我懂她的感受,因為在我身上增加的重量,已經把爬樓梯變成一種健身運動,而且我的膀胱變得只有核桃那麼大。
她左看右看後穿越教堂路,以嘴形向朋友們說抱歉,親她們的臉頰兩下,再逗逗她們的寶寶。人們總說每個寶寶都很可愛,這點我很懷疑。我偷瞥過那些躺在嬰兒車裡的生物,他們的眼睛凸出,頭髮少少的,像極了咕魯,不過還是找得到他們可愛的地方,畢竟他們全身上下都是新的,而且天真無邪。
我在後面的儲藏室把桶子裝滿溫熱的肥皂水,選了一把還沒磨到只剩金屬把柄的海綿拖把。二號走道離結帳櫃台比較近,我可以清楚看到那間咖啡店和在戶外的桌椅。我慢條斯理地清理地板,梅格和朋友們要散會了。她們互親臉頰、各自看了看手機,把寶寶放進嬰兒推車裡。梅格最後再說笑幾句,甩了甩飄逸的秀髮。我不自覺也甩了甩頭髮,不過完全沒有飄逸的效果,因為捲髮就是這樣,你永遠無法讓它飄逸,它只會彈跳。
梅格的髮型設計師強納森跟我說過,我沒辦法剪出像她那樣的效果,但我就是不聽勸。
梅格正站在咖啡店外面打簡訊,可能是打給傑克,討論今晚要吃些什麼,或是為週末訂計畫。我喜歡她的孕婦牛仔褲,我也需要一件像那樣的伸縮腰圍牛仔褲,不知道她是在哪裡買的。
雖然我幾乎每天都看到梅格,但我們只交談過一次。那次她問我超市裡還有沒有穀片,可是我們賣完了。但願我可以跟她說有,多希望我可以拿著專門為她找來的穀片從塑膠簾幕後面走出來。
那時是五月初,我甚至當時就懷疑她懷孕了。兩星期後她從藥品走道拿了一個驗孕棒,驗證了我的懷疑。現在我們都是第三孕期了,只剩六週就要卸貨,梅格已經成了我的偶像,因為她讓婚姻和當媽媽看起來是這麼容易。對新手媽媽來說,她美得不像話。我打賭她去應徵模特兒一定會被選上,不是伸展台上像得厭食症、或是翻開雜誌第三頁會出現的那些豔驚四座、貌若天仙的大美女,梅格是屬於健康又性感的鄰家女孩型,像在洗衣精或家庭保險廣告裡,每次在花田或和拉布拉多犬一起在海灘上奔跑的那種美女。
那些我都沾不上邊。我不特別漂亮,甚至說不上是相貌平平。真要形容的話,大概是「不具威脅性」吧。我就是那種所有漂亮女孩都會需要的陪襯,因為我永遠不會搶走她們的風采,也會乖乖地接收她們的剩菜(包括食物和男友)。
零售業悲慘的實情之一,是沒有人會注意到貨物上架員。我就像睡在門口的流浪漢,或拿著紙板請人施捨的乞丐,別人總對我視而不見。偶爾會有人問我問題,不過每次我回答時,他們都不會看我的臉。如果超市發生了炸彈恐攻,除了我之外的每個人都被疏散出去,警察問他們:「你還有看到其他人在店裡嗎?」
「沒有,」他們會這麼回答。
「貨物上架員呢?」
「誰?」
「把東西擺上貨架的人。」
「我沒怎麼注意到那個男生。」
「是個女生。」
「真的嗎?」
這就是我,旁人視若無睹又渺小的貨物上架員。
我瞥向窗外,梅格正朝超市走來。自動門打開了,她拿起一個塑膠購物籃,沿著一號走道慢慢走,那裡是水果和蔬菜的貨品區。等她走到底,就會轉彎往我的方向過來了。我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在她經過義大利麵和番茄罐頭區時再瞥她一眼。
她彎進我的走道了。我把水桶推到一旁,往後退一步,不知是否該裝作不在乎地靠著我的拖把,或是把它當成木造步槍一樣托著肩膀。
「小心喔,地板是濕的,」我說,語氣彷彿在跟一個兩歲小孩講話。
我的聲音嚇著她了,她含糊地說聲謝謝,然後側身經過,她的肚子幾乎要碰到我的了。
「妳預產期是什麼時候?」我問。
梅格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說:「十二月初。」她注意到我也懷孕了。「妳呢?」
「一樣。」
「幾號啊?」她問。
「十二月五號。」
「男孩還女孩?」
「我不知道。妳的呢?」
「男孩。」
她手裡拿著拉克倫的三輪車。「妳已經有一個小孩了,」我說。
「兩個,」她回道。
「哇!」
我發現自己目不轉睛盯著她看,趕緊提醒自己把目光移開。我看向我的腳,然後是水桶、煉乳和卡士達粉。我應該說點別的才對,可是現在我無法思考。
梅格的籃子很重。「嗯,祝妳好運。」
「妳也是,」我說。
她走向結帳櫃台。忽然間,所有我剛才可以說的話全都浮現腦海。我可以問她要在哪裡生產,怎麼生,還可以稱讚她那件伸縮牛仔褲,問她在哪裡買的。
梅格已經在結帳櫃檯排隊了,邊等邊翻閱幾本八卦雜誌。最新的︽時尚︾雜誌還沒出刊,所以她選了《尚流Tatler》雜誌和《私探》。
帕特爾先生開始掃描她買的東西:蛋、牛奶、馬鈴薯、美乃滋和芝麻菜帕瑪森起司沙拉。從一個人購物車裡的內容物就能看出那人的許多特質,素食者、純素主義者、酒鬼、嗜食巧克力者、節食者、奉行輕斷食減肥者、貓奴、狗主人、吸菸成癮者、有乳糜瀉的人、乳糖不耐症的人,或是有頭皮屑、糖尿病、維生素缺乏、便祕或內嵌指甲等毛病都可以從中略知一二。
我就是這樣才這麼了解梅格的,我知道她是蛋奶素食主義者,在懷孕之後又開始吃紅肉,主要是因為要攝取鐵質。她喜歡番茄口味的醬料、新鮮的義大利麵、茅屋起司、黑巧克力和用鐵盒裝的奶油酥餅。
現在我已經正式和她交談過了,我們有了連結,梅格和我,我們會成為朋友,而我會變得像她一樣,有個美滿的家庭,讓老公感到心滿意足。我們會去上瑜珈課、交換菜單,每週五早上和我們的媽媽團聚會喝咖啡。
*
星期六傑克通常會早起沿著河岸慢跑,在那之後他會帶孩子們去巴恩斯的咖啡館喝熱牛奶、吃馬芬,和其他爸爸們聚會,那些爸爸邊喝咖啡邊看報紙,還有和在咖啡館打工的換宿生或其他漂亮媽媽眉目傳情。
蓋爾咖啡館是巴恩斯這一帶最新開的店家,每到週末就充斥著爸爸和他們的小孩,還有穿著萊卡材質衣服的勇猛週末單車族,他們會把公路腳踏車栓在欄杆上,在騎車回家前先補充點體力。
倫敦的這個地區綠樹成蔭,位在流經普特尼和奇西克的河流轉彎處,是一片滿是寧靜又超高價位住宅、精品店和咖啡館的綠洲。當地人大多是公司董事、股票經紀人、外交官、銀行家、演員和運動明星。
你有沒有注意過電視主播都很大頭?我的意思不是他們很自負,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雖然有些可能是這樣沒錯。我要說的是,他們的頭真的很大。我看過傑瑞米.克拉克森本人,他的頭根本無敵巨大,看起來有點像灌氣灌不飽的海灘球,下顎寬到海邊去了,而且臉色好蒼白。八卦雜誌不會告訴你關於頭很大的這件事,但也不是故意把頭灌大就能得到電視台的工作。你要嘛有、要嘛沒有,這就是命運。傑克的頭就很大,大頭、漂亮的頭髮和光潔雪白的牙齒,雖然他的下巴有點短,不過他上鏡頭會把下巴往前挺出來。
現在他在喝第二杯咖啡了。我喜歡他把報紙翻頁前先舔一下食指的樣子。他對孩子們很好,每次蠟筆掉了他都會撿,然後把他們的畫帶回去給媽咪看。
我第一次看見梅格是在離這裡不到一百碼的地方,她和露西、拉克倫在公園裡,孩子們在玩吹泡泡、追在肥皂泡泡後面跑。梅格穿了一件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我想像她是在時尚雜誌裡當攝影師或造型師,而這和她的實際工作相去不遠。我也想像她的老公是股票經紀人,在法國南部有棟度假別墅,他們會去那裡度過連續假期。他們會邀請朋友來家裡,而那些朋友全都是相貌姣好的成功人士,他們會吃法國起司、喝法國酒。梅格會抱怨法國麵包真是邪惡的東西,因為它會讓她的臀圍增加好幾吋。
我喜歡像這樣編故事,我會想像人們的所有生活,幫他們命名、給他們職業,創造他們背後的故事,想像他們家庭有幾個成員,哪些人是害群之馬,哪些人又有不可告人的可怕秘密。也許這是因為我小時候看了很多書,我從小看《清秀佳人》長大,和海莉葉一起當偵探,和《小婦人》裡的喬一起寫劇本,還跟《納尼亞傳奇》裡的露西、彼得、艾德蒙和蘇珊一同探索世界。
就算我午餐時間是自己獨自一人坐著,而且很少受邀參加派對也沒關係。我的虛構朋友就和真實的人一樣,即使我晚上把書闔上,我知道到了早上他們還是不會離開。
我還是很喜歡閱讀,只不過現在我比較常上網找關於懷孕生子和照顧孩子的資訊。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發現梅格有自己的部落格,名稱是「野蠻頑童」,她在裡面寫些媽媽經和日常生活中發生的詼諧瑣事。像是有次露西寫了一封信給牙仙子,爭論兩鎊「對門牙來說太少了」。也有次拉克倫把一瓶藍色指甲油打破,創造了「藍色小精靈謀殺案現場」。
部落格裡有梅格的照片,不過她沒有用真名。傑克叫凱薩大帝,拉克倫是奧古斯都,露西是茱里雅(凱薩有個女兒)。理所當然梅格就是克麗歐佩特拉。
如果你看過她的部落格,就會知道她曾經當過記者。她替女性雜誌撰稿,有些她寫的文章在網路上還搜尋得到,包括與裘德‧洛的訪談,她說他帥透了,而且還承認自己在薩伏伊飯店一邊享用牡蠣與香檳,一邊和他調情。
對街的咖啡店裡,傑克正準備帶孩子們離開,他把拉克倫抱到嬰兒車上,一手牽著露西。他們過馬路的時候,露西硬是要用手摸過每棵樹的樹幹,所經之處落葉像婚禮彩帶一樣紛紛落下。
我隔著一段距離跟著他們,穿過綠地,經過池塘,左轉再右轉,直到我們來到克里夫蘭花園路,這是一條漂亮的街道,有著成排維多利亞風格的半獨立式房屋,沿路還有修剪整齊的籬笆。
倫敦大轟炸期間,一顆德國炸彈把這條街街尾的三棟房子夷為平地。一區公寓式建築取代了它們,當地人稱那裡是「離婚塔」,因為好多在外面偷吃的先生(偶爾也有太太)外遇之後在那裡結束關係,有些人最後回歸家庭,有些則邁向新生活。
傑克和梅格房子的正後方就是鐵路,豪恩斯洛環線,平日每小時大概會有四班火車經過,假日則較少一些。這些火車不算太吵,沒飛機吵,飛機是從天剛亮就排隊等著升空,在頭頂上方咻咻飛過,每架飛機間隔一英里往希斯洛機場降落。
我過了馬路,穿過比佛利路,一直來到行人地下穿越道。鐵絲網有一部分塌了,要翻牆過去輕而易舉。我確定四下無人,沿著鐵軌走了一段,一邊被碎石堆絆著腳,一邊細數著一戶戶後花園。有隻氣呼呼的德國牧羊犬朝我經過的其中一段藩籬厲聲吠叫,把我嚇了一跳。我也朝牠叫了一聲。
我逐漸接近要找的那間屋子,低身爬過矮樹叢,然後攀上一棵倒下的樹,這裡是我最喜歡的觀景處。從這裡我可以看到對面的小花園,離花園五十呎的後方有個兒童遊戲屋和小孩的盪鞦韆,還有個傑克改裝成工作室的庫房,不過他從沒使用過。
我聽到小女孩在笑的聲音,露西的朋友來家裡玩,他們在遊戲屋裡假裝倒茶。拉克倫正坐在沙坑裡,用推土機把小山移來移去。落地玻璃門開著,梅格在廚房裡切水果,做些點心。
我往後靠著一根粗大的樹枝,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罐汽水,拉開拉環,啜著溢出來的汽水。我還有帶一根巧克力棒,留著等會兒再吃。
我可以在這裡坐上好幾個小時,就這樣看著梅格、傑克和孩子們。我曾經看過他們夏天時烤肉、喝下午茶,或在花園裡玩遊戲。有天我看見梅格和傑克躺在一張毯子上,梅格把頭靠在傑克的大腿上看書。她看起來就像《新娘百分百》裡的茱莉雅.羅伯茲,把頭靠在休‧葛蘭腿上的模樣。我好愛那部電影。
每過十五分鐘就會有一班火車疾駛而過,我轉頭看看那些車廂,從裡頭透著亮光,乘客有的被手機或報紙吸引著,有的頭倚著玻璃窗。他們經過時,有過一兩個人和我四目交接,不過我不擔心被看見。我看起來不像小偷也不像偷窺狂。
當天色開始變黑,我的視線隨著梅格穿過屋裡,她正在開燈。孩子們洗過澡、刷好牙、也聽完睡前故事了。
我又冷又餓,不會等到傑克回到家了,不過我想像著他開門進屋子,把外套抖落、鬆開領帶,然後一手環住梅格的腰。她會把傑克打發走,幫他倒一杯紅酒,聽著他訴說今天發生的事。他們用餐完後會把碗盤丟進洗碗機,然後一起窩在沙發上,臉被電視螢幕上的燈光反射出閃動的光影。接著他們牽著彼此上樓,在他們的加大雙人床上做愛。
要想像這些事很容易,因為我進到那間屋子裡過。那是在梅格和傑克搬進去之前,當時那裡正在出售。找房子是我的嗜好之一,於是我約了去看那間房子。帶我看房的仲介帶我四處逛逛,她把頭髮染成金色,頭皮露出了一點點原本的髮色,身上的衣服很貼身。她告訴我這間房子有哪些重點特色,稱它是一間「能展現個性的房子」,而且「可以賣出好價錢」。
我看得出她的銷售伎倆,她會一方面和先生們調情,一方面又誘哄太太們,不過不會說得太大聲,讓另一方聽見。她表現出一副共謀者的姿態,說服先生或太太,說她會幫忙說動他們的另一半。她在我身上也故技重施,問些關於我先生的問題,還有他是否會一起來。我假裝和我先生講電話。
「對,我覺得這間夠大,不過我有點擔心火車的噪音……夏天開著窗子就聽得到。」
我走遍每個房間,檢查爐火和自動關上的抽屜,手指撫過不鏽鋼設備和大理石廚房工作臺。我測試了水壓,把瓦斯轉開又關上。仲介記下我的名字和詳細資料,當然那些都是虛構的。我有很多喜歡的名字,像是潔西卡、西耶娜或綺拉。
直到我第一次跟蹤梅格回家,我才知道他們買下了那棟房子。現在我可以想像他們在每間房間裡的模樣,露西在後面那間臥房,阿克倫在中間的房間,還有一走上樓梯就會到兒童室。
我待得太晚了,現在天色太暗,已經沒看法看清楚前方的路。我小步地往前走,結果腳絆到樹根和掉落的樹枝,感覺到刺藤拉扯著我的衣服,搔抓我露出的皮膚。鐵軌在周圍的光亮照耀下閃著銀光,我試探地往碎石和鐵軌旁的枕木走去。蟋蟀的聲音聽不見了,鐵軌開始鳴響:火車來了。我動作笨拙地站到一旁,轉頭避開那道刺眼的燈光。火車轟隆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疾風使我腳下的地板抖動,吹起了枯葉在我腿邊迴旋飛舞。
我抱著肚子,保護寶寶,告訴他我會保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