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夾在郵件中寄來。有咖啡漬的信封上寫著我的姓名和地址,裡頭只有一張寫著安娜名字的小紙片。字是用血寫的。這類的情報不停地從全國各地、甚至全世界送到我手上。能做我這種工作的人不多,但需要我的人卻有一大堆。他們會想盡辦法找到知道內幕的人,追蹤我,找到我。雖然我們常搬家,但只要有心,找我並不難。我們每次搬家,媽媽都會公布在她的網頁上。同時,我們總會通知父親的幾個老朋友。每個月必定有成堆的鬧鬼傳單堆滿我的桌子:人們在北義大利邪教教堂失蹤的電子郵件、奧吉布瓦墳塚附近殺害動物的神秘祭祀的剪報。我只相信少數幾個線人。大部分是父親的聯絡人、他大學時代巫師團的前輩、在他旅行途中或因他的聲望而認識的學者。我信賴他們,他們會做好徵信工作,不會讓我白跑一趟。
不過,幾年下來,我也培養了幾個自己的線人。當我看到紅色潦草的字體,宛如貓爪抓過傷口結痂似地橫貫紙片,我就知道寄信人一定是魯迪.布里斯托。戲劇化的效果、泛黃仿羊皮紙上刻意營造出的哥德式浪漫。好像我真會相信鬼會用別人的血蝕刻出自己的名字,然後像寄晚餐邀請卡一樣寄來給我。
「達人」魯迪.布里斯托來自紐奧良,對歌德流行文化非常著迷。他流連於法國區的酒吧,明明已經二十五歲上下,卻還希望自己只有十六歲。身材瘦弱,皮膚和吸血鬼差不多白,身上總是裝飾了太多的網紗。到目前為止,透過他的介紹,我解決掉三隻好鬼。容易下手,速戰速決。其中一個是在蔬菜儲藏室上吊自殺的。他死後,樓板下不停傳來他的低沉召喚,引誘新住客陪他一起死。我進去,殺了他,出來。這個案子讓我對達人的好感度大增。但要到後來,我才學會去欣賞他總是太過熱心的性格。
一收到信,我馬上打電話給他。
「嘿,老兄,你怎麼知道是我?」他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失望,只有讓我聯想起參加瓊納斯兄弟演唱會的少年的興奮和開心。他是我的頭號大粉絲,只要我點頭,他大概會背著《魔鬼剋星》裡的抓鬼裝備,跟著我全國跑。
「當然是你。你試了幾次才做到那種效果?是真的血嗎?」
「沒錯,是真的。」
「什麼血?」
「人血。」
我笑了。「你用自己的血,對吧?」話筒傳來的聲音有點氣惱,他改變話題。
「欸,你到底還要不要線索啊?」
「要,說吧!」我盯著紙片。安娜。雖知那不過是「達人」不入流的小把戲,但她的名字用血寫起來還真漂亮。
「安娜.寇羅夫,在一九五八年被謀殺的。」
「凶手是誰?」
「不知道。」
「怎麼死的?」
「沒人知道。」
聽起來愈來愈像是假的了。一定會有警方記錄,一定會有案件調查。每一滴濺出來的血都該有從這裡排到美國奧勒岡那麼長的檢驗報告。而他一直想讓「沒人知道」聽起來很可怕的努力更是惹毛了我。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問他。
「很多人都知道。」他回答,「她是雷灣當地人最喜歡講的鬼故事。」
「鬼故事通常在調查後就會發現不過是個故事。你為什麼要浪費我的時間?」我伸手拿紙,打算用拳頭把它捏成一個球。但是我並沒那麼做,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起疑。
人們會知道的,有時知道的人還很多。但是他們不會真的做些什麼,甚至不會說些什麼。他們只會暗自留心鬼魂的警告,在聽到有傻瓜闖入禁地時,嘖嘖兩聲表示不贊同。
因為這麼做比較容易,這麼做可以讓他們假裝一切都不存在。
「她可不是一般的鬼故事。」達人堅稱。「你在城裡到處打探,也探聽不到任何關於她的事情,除非你問對地方。她不是一個觀光景點。但你只要走進任何少女的睡衣趴,我向你保證,到了半夜,她們一定會講安娜的故事。」
「我還去少女睡衣趴呢!」我嘆口氣。當然,我相信達人年輕時可能真的去過。「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死時才十六歲。她的父母是芬蘭移民。那時她父親已經去世,病死之類的。她媽媽在城裡經營民宿。安娜是在去學校舞會的路上被殺的。含蓄地說,是有人割開她的喉嚨,但實際上是差點把頭都切下來了。他們說她穿了一件雪白的洋裝,當她被發現時,整件衣服都被染紅了。這就是為什麼她被稱為『血衣安娜』。」
「血衣安娜。」我輕聲地跟著唸。
「有人認為是寄宿房客做的。也可能某個變態看見她,喜歡上了,就跟著她,最後把滿身鮮血的她留在水溝裡等死。也有人說是她的舞伴下的手,或是打翻醋醰子的男朋友。」
我深呼吸,將自己從恍神中拉回來。真慘。不過他們都很慘,而且這還不算是我聽過的故事裡最糟的一個。霍華.索柏格是愛荷華中部的一個農夫。他用一把園藝大剪刀,或刺或剪地把全家人都殺了,包括他太太、兩個年幼的兒子、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和他的老媽媽。到目前為止,那是我聽過最慘的一個。到了愛荷華中部,我很失望地發現霍華.索柏格並沒有因為懊悔而留在人間遊蕩。真的很奇怪,通常死後變成惡靈的反而都是被害者,真正邪惡的加害者則毫不留戀地往前走,不知道是被燒成灰了,還是化為塵土,甚至變成一隻糞金龜也說不定。是因為他們的憤怒已經在生前全數爆發,所以沒有必要再留下來了嗎?
「達人」繼續說著安娜的傳聞。他的聲音愈來愈低,呼吸卻因興奮而愈來愈快。我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生氣。
「好了。所以,她後來做了什麼事?」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說,「就我所知道的,她已經殺了二十七個青少年。」
在五十年內殺了二十七個青少年。聽起來又像是假的了。不然它就是史上最不可思議的案件。殺了二十七個青少年後,一定會被拿著火把和草耙的憤怒居民追趕,在廢棄的城堡被圍攻。不可能有人能成功脫逃。即使是鬼也不行。
我向他大致地說明了「十二郡便車客」的事。他對如何逮到他提了許多愚蠢的建
議,蠢到我根本懶得記。然後,他又如往常地試著說服我搬去紐奧良。
紐奧良,我碰都不想碰。整個城市都在鬧鬼,隨便一個地方都比它好。世界上沒有一個城巿比它還愛鬼的。有時我會為達人的安危感到擔心,深怕有人知道他和我聯繫,還找過我去抓鬼,那麼說不定哪一天,我還得去收服在倉庫裡拖著被切斷的四肢到處亂走的他的鬼魂。
那天我對他說謊,我並沒打算再花時間多做研究。掛上電話時,我就知道我會直接去找安娜。我的直覺告訴我,她不止是個故事。而且,我想親眼看到她,穿著血衣的她。
*
舞會和一般舞會沒啥兩樣。我被介紹給許多人認識,但事後我卻無法把他們的臉孔和名字連在一起。女孩們全都不停地傻笑,努力想讓其他人留下印象。男孩們則聚在一起,並顯然將他們大部分的腦袋都留在車上了。我已經喝了兩杯啤酒,第三杯握在手裡也將近一個小時了。真的很無聊。
「你玩得還愉快嗎?」卡蜜兒問我,我點點頭。「每個人都喜歡你。」
我想不出為什麼。我一件有趣的事也沒說。而且我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有趣的地
方,除了那件不能讓別人知道的事以外。
「妳要說鬼故事給我聽,不是嗎?」我說。卡蜜兒看著我,眨了眨眼,露出微笑。
「是。」她清清喉嚨,開始仔細描述去年舞會的背景,包括誰來了、他們做了些什麼、為什麼這個人會和那個人一起來。我猜她是希望我能有個完整的畫面。我猜在聽故事時,確實需要那樣的角色。但我個人比較喜歡自己為空白填上細節。想像其實有時候比真相還生動得多。
「卡蜜兒。」
我回過頭一看,又是麥克,屁股後頭跟著蔡斯和威爾。他叫卡蜜兒名字的聲調就像根黏乎乎的蜘蛛絲。真奇怪,怎麼有辦法把一個人的名字叫得像個商品牌子一樣。
「什麼事這麼有趣?」蔡斯問。他在欄杆上壓熄香菸,然後把菸屁股放進菸盒裡。我雖然覺得他很討人厭,但對他的環保意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沒什麼。」我回答。「卡蜜兒剛花了二十分鐘,告訴我去年你們遇到北美野人的情形。」
麥克對我微笑。有地方不一樣了,有事不大對勁。而且我不認為他們都喝了酒是唯一的原因。「那個故事百分之百是真的。」他說,我終於知道哪裡不一樣了:他對我的態度變友善了。他看著我,而不是看著卡蜜兒。我當然不會笨到相信他是真心的,他只是在嘗試新方法。他一定想要對我做什麼,更有可能的是,他想騙我去做什麼,讓我出糗。
我聽著麥克又說了一遍卡蜜兒才剛說完的故事,只是穿插了許多髒話和誇張的手
勢。兩個版本幾乎一模一樣。不過我不知道這表示他們說的是實話,還是兩個人都重複講過太多次這個故事。他說完,居然身體微微顫抖,一臉茫然。
「所以你很喜歡聽鬼故事嘍?」威爾.若森伯格趁著空檔問。
「超愛的。」我站直身體。水面上略帶濕氣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我穿的黑T恤開始黏在身上,令我打了個冷顫。「只要不是以一個像貓的妖怪過馬路卻不攻擊任何人來作結尾的鬼故事,我都愛。」
威爾笑了。「我知道。那種故事應該加上『小貓不會傷人』的註腳。我建議他們
加註,但沒人要聽。」
雖然聽到卡蜜兒在我肩後抱怨那雙關語有多噁心,我還是笑了。嗯,我喜歡威爾.
若森伯格,他還算有頭腦。當然,這也讓他成為三人中最具危險性的一個。從麥克站的姿勢,我知道他正等著威爾設好陷阱以進行下一步。出於好奇,我決定幫他一把。
「你還有更好的鬼故事嗎?」我問。
「我是知道幾個。」他說。
「我聽娜塔麗說你媽媽是個巫婆。」蔡斯插嘴。「騙人的吧?」
「沒騙人。」我聳聳肩。「她幫人算命。」我對卡蜜兒說,「她也在網路上賣蠟燭和其他東西。妳一定不會相信那有多好賺。」
「好酷。」卡蜜兒笑著說,「或許哪天可以請她幫我算一下命。」
「天啊!」麥克說,「另一個怪咖,正是我們這個小鎮需要的。如果你媽媽是巫
婆,那你是什麼?哈利波特?」
「麥克。」卡蜜兒說,「別這麼混帳!」
「我覺得你對他有點要求得太多了。」我輕聲說。不過麥克完全不理我,只責問著卡蜜兒為什麼要和一個畸形出去。真是太會說話了。卡蜜兒看起來很緊張,似乎覺得麥克就要失控,即將出拳讓我撞向木欄杆,翻身掉進水裡。我往崖邊瞄了一眼。黑暗中,我無法估計水的深淺,但我不認為它的深度足夠緩和我墜入的衝力,所以我大概會撞上岩石之類的東西,跌斷脖子。我試著保持冷靜,雙手插在口袋裡。同時,我希望我無所謂的態度可以激怒他,因為他對媽媽和我的肆意批評,說我是個懦弱的小男巫,讓我十分不爽。如果他在瀑布懸崖邊推倒我,我大概就死定了。但我在死後仍會在濡濕的石頭
上徘徊,尋找著他,直到我把他的心挖出來吃了,才會甘心安息吧?
「麥克,冷靜一點。」威爾說,「既然他愛聽鬼故事,我們就送他一個最厲害的。就是讓一年級新生嚇得整晚不敢睡的那個啊!」
「什麼?」我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安娜.寇羅夫。血衣安娜。」
她的名字像個舞者在黑夜裡輕盈地跳躍著。她的名字出現在別人的聲音中,而不僅僅在我的腦袋裡,讓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血衣安娜?就像小孩跳繩時唱的黃衣灰姑娘嗎?」我故意表現出沒什麼大不了的態度,壓壓他們的氣焰。他們會努力讓她聽起來很恐怖,對我來說卻是正中下懷。沒想到威爾只是疑惑地看著我,彷彿在想為什麼我會曉得那首兒歌。
「安娜.寇羅夫死時才十六歲。」幾秒鐘後,他開口了。「她的喉嚨被割開,從左耳到右耳。被害時,她正在去學校舞會的路上。她的屍體在第二天被發現,上面停滿了蒼蠅,鮮血浸紅了她的白洋裝。」
「他們說是她的男朋友殺的,不是嗎?」蔡斯像個稱職的職業聽眾,適時提出問題。
「他是嫌疑人之一。」威爾聳聳肩。「因為事情發生後幾個月他就離開了。不過舞會當晚,大家都看到他到處追問安娜的消息,以為自己被她放鴿子了。」
「但是,重點不是她怎麼死的,或是誰殺死的。重點是,她並不是就此入土為安。
在屍體被發現後一年左右,她又出現在老家的房子裡。安娜的媽媽因為心臟病過世後半年,房子就被賣了。漁夫一家人買下來,搬了進去。安娜把他們都殺了,像五馬分屍那樣,扯斷所有人的四肢。她把頭和手臂堆在一樓樓梯口,身體則掛在地下室。」
我環視週圍的人的蒼白臉孔。有幾個看起來很不自在,包括卡蜜兒。但大部分人卻是好奇地等著我的反應。
我緊張地呼吸加速,但不忘確認自己的語氣,擺出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你怎麼知道不是流浪漢幹的?或許是漁夫不在家時,有個瘋子闖進屋裡?」
「因為警方掩蓋了事實。他們沒有逮捕任何人,甚至沒怎麼調查,只是把房子封起來,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事情進行得比他們想像中容易。實際上,人們非常樂意忘掉那樣的事。」
我點頭。確實如此。
「警方的態度,還有用血寫在牆上的字『安娜泰隆尼(Anna taloni)』,意思是安娜的房子。」
麥克露齒微笑。「除此之外,沒有人能夠像那樣把人撕開。漁夫是個重達兩百五十磅的大漢,她卻把他的兩隻手臂和頭都扯了下來。即使你有巨石強森的身材,還得吸了安非他命,再對心臟打一劑腎上腺素,才有可能乾淨俐落地把一個兩百五十磅大漢的頭擰斷。」
我嗤之以鼻。特洛伊部隊發出笑聲。
「他不相信我們。」蔡斯呻吟。
「他只是嚇到了。」麥克說。
「閉嘴。」卡蜜兒發火了,她握住我的手臂。「別理他們。從看到我們交上朋友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想整你了。太荒謬了!這根本是小學生的技倆,就像在參加睡衣趴時,要你在鏡子前說『血腥瑪麗』一樣無聊。」
我想告訴她,這兩件事完全不一樣,但是我沒說出口。我只是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安撫她,才又回過頭看著他們。
「那麼,那棟房子在哪裡?」
果然,他們用眼角偷偷瞄著彼此。看來他們就是在等我說這句話。
*
威爾將車子右轉,駛上一條泥土路,休旅車的輪胎轟隆作響,顛得我們搖來晃去。
我一抬頭,一棟荒廢多年的歪斜房子出現眼前,在暗夜裡只剩一個模糊的黑色輪廓。他把車子停在原本該是房子車道的盡頭,我開門下車。車燈掃過房子的底層,我看見灰色的油漆剝落,地板腐蝕塌陷,還有雜草叢生的門廊。舊車道很長,我離前門至少還有一百英尺的距離。
「你確定是這兒嗎?」我聽見蔡斯低聲問著。不過我知道是這兒沒錯,因為風只吹動我的頭髮和衣服,其他東西卻不受影響。這棟房子被嚴密地控制,監視著我們。我往前走了一步。幾秒後,他們躊躇的腳步聲在我背後響起。
開車過來的路上,他們告訴我,安娜殺了每個進她屋子的人。他們還說,有些流浪漢只為了要找個睡覺的地方,卻沒想到一躺下來就被掏空內臟。既然沒人活著出來過,他們怎麼可能會知道這些事呢?雖然他們講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背後傳來一個尖銳的聲音,接著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這太蠢了!」卡蜜兒不高興地抱怨。天色愈晚愈冷,她在無袖背心上加了件開襟羊毛衫,雙手插在卡其裙口袋裡,縮著肩膀。「我們應該留在舞會裡的。」
可是沒人理她。他們只是大口喝著酒,大聲談笑地掩蓋緊張的情緒。我躡手躡腳、
小心翼翼地走向屋子,眼睛盯著一扇又一扇的窗戶,焦急地想找到不該有的影像。我蹲下躲過一個從我頭上飛過的啤酒罐,它掉落車道後彈起來,朝門廊滾過去。
「安娜!喂!安娜!快出來玩啊,妳這個死掉的賤女人!」
麥克笑得很大聲。蔡斯丟了另一罐啤酒給他。雖然天色愈來愈暗,我還是看得見酒精染紅了他的雙頰,甚至腳步也開始搖晃。
我看看他們,又看看房子。儘管非常希望能再深入調查,但我還是決定就此打住。
這樣不對。他們心裡很害怕,嘴巴上取笑她,試著假裝她是一個笑話。我忍住把他們手中沒喝的啤酒往他們頭上砸的衝動。對,沒錯,我居然偽善到想保護我即將殺死的對象。
我看著站在他們後方的卡蜜兒,她顯得非常不安。她雙手交叉抱住自己,抵擋著湖上吹來的刺骨寒風。金髮在銀色的月光下,像蜘蛛網上的絲交錯糾纏在她的臉上。
「嘿,你們兩個!我們離開這裡吧!卡蜜兒開始緊張了。況且這裡除了蜘蛛和老
鼠,什麼東西都沒有。」我轉身想強行通過,但是麥克和蔡斯各抓住我一隻手臂。我看見威爾走回卡蜜兒身旁,小聲地和她交談,彎腰指著停在一旁的車,示意她進去等。她搖搖頭,向我們跨了一步,但馬上被他拉回去。
「不行。既然來了,就要進去看看。」麥克說。他和蔡斯把我轉過來,就像獄卒押送囚犯一樣,兩個人把我夾在中間走上車道。
「好。」我也許該像個正常人般表示抗議,但我也想一窺究竟,就懶得和他們爭辯了。只不過我覺得在我進去探看時,這兩個人不在場會比較好。我對卡蜜兒揮手表示沒問題,然後甩開他們的手。
當我踏上門廊腐朽的木板台階時,我幾乎可以感覺到整棟屋子縮了一下,彷彿它吸了一口氣,從被遺棄的長眠中醒來。我走完最後兩階,獨自站在一扇深灰色的大門前。
真希望手上有手電筒或蠟燭,我看不出來房子本來的顏色。從遠處看,它似乎是灰色的。掉在地上的油漆是銀灰色的,但是現在走近一看,它們卻成了腐爛的黑色。但是不太可能,沒人會把房子漆成黑色的。
厚厚的塵土覆蓋住大門兩側的長窗。我走向左邊,用手掌貼在玻璃上迅速畫了個
圈。屋裡除了幾件零星的傢俱,幾乎全空。曾是客廳的地方中央擺了一張蓋著白床單的沙發。水晶燈的殘骸仍然懸掛在天花板下。
雖然很黑,我還是能輕易地看見裡面。不知從何而來的藍灰色光線籠罩著屋子。很詭異的光,一開始我看不出哪兒不對勁,後來我才發現沒有一樣東西在光線下投射出影子。
耳邊聽到有人低聲說話,我才想起麥克和蔡斯也在這裡。我正打算回過頭,告訴他們,這裡沒什麼好看的,我們可以回舞會去了嗎?但我從窗戶玻璃的反射上看見麥克手握一塊破掉的木板,正對準我的後腦勺,雙手高舉……我猜會有好一陣子,我什麼都沒辦法說了。
*
我醒來,聞到灰塵的味道,覺得我的後腦勺似乎裂成了碎片。我眨眨眼,每一次的呼吸,都在老舊凹凸的地板上揚起一小陣灰塵。我翻過身仰躺,發現我的頭還在,但感覺好痛,痛到我不得不再度閉上雙眼。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不記得我到這兒之前在做什麼,只知道我的腦袋好像和身體分開了,正在到處閒晃。接著一個畫面跳了出來:一個野蠻的笨蛋正高舉一塊板子。剛剛發生的事慢慢地回到我的腦袋,在詭異的灰色光線中,我又眨了眨眼。
詭異的灰色光線。我的眼睛突然張得大大的。我在屋子裡!
我的腦袋像小狗甩水那樣晃了晃,無數的問題從牠的毛噴了出來。我昏迷了多久?
我在哪個房間?我要怎麼出去?當然,最重要的是:那些混蛋把我扔在這裡了嗎?
麥克的聲音突然冒出來,讓我最後一個問題很快得到了答案。
「看吧!我就跟你說我沒殺死他。」他用手指敲了敲玻璃。我掙扎地往窗戶爬,看到他開心的白痴表情。他又說了些蠢話,什麼我死定了,這就是和他的女人亂搞的下場。這時我聽到卡蜜兒大喊她要打電話報警,聲音焦急地問我是不是至少已經醒了。
「卡蜜兒!」我大喊,掙扎著要跪起來。「我沒事。」
「卡斯!」她喊回來。「那些混蛋……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會這麼做,我發誓。」
我相信她。我揉揉後腦勺,結果手一拿開,發現上頭沾了點血。其實是很多血。不過我不擔心,因為即使只是紙割般的小傷口,頭殼也會像打開的水龍頭一樣不停地滴出血來。我把手放回地面,試著把自己撐起來。流出的血和著塵土,變成了含沙的紅色漿糊。
現在爬起來還太快了。我的頭好暈,我需要再躺下來。房間開始在我腳下旋轉。
「老天,你看,他又倒下了。或許我們應該把他拉出來,兄弟。他可能已經腦震盪或什麼的。」
「我用木板打他,他當然會腦震盪了,你是白痴啊!」
如果我能說話,我會說真是五十步笑百步。現在周遭發生的事都感覺非常不真實、不連貫,好像在作夢一樣。
「就把他留在那裡吧!他會想辦法自己回家的。」
「老兄,我們不能那麼做。你看他的頭,流了一地的血。」
當麥克和蔡斯為了是否該留下來照顧我,還是讓我自生自滅爭吵時,我可以感覺到自己又開始滑入了黑暗的世界。我想我這回是真的完了。我居然被活生生的人謀殺了,真想不到。
但是接著我卻聽到蔡斯拉高嗓子尖叫。「天啊!天啊!」
「什麼?」麥克大喊。他的聲音同時透露出不耐煩和惶恐兩種情緒。
「樓梯!你看那該死的樓梯!」
我勉強張開眼睛,奮力把頭抬高一、兩寸。一開始我沒看到樓梯上有任何異狀。樓梯很窄,扶手至少斷成三截。然後我將目光往上移。
是她。她像電腦螢幕上的圖片忽明忽亮地閃爍著,像陰森的幽靈要從影像中掙脫進入現實世界。在她的手搭上扶手的一瞬間,她突然有了具體的形象,欄杆在壓力下吱嘎作響,逐漸裂開。
我輕輕甩頭,但還是昏昏沉沉。我知道她是誰,我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我想不起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突然間意識到我被困住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脫身。麥克和蔡斯爭論著是要逃走,還是想辦法把我弄出屋子的同時,我可以聽見他們驚慌而反覆的禱告。
安娜沒有跨步就從樓梯上飄了下來,停在我上方。她的雙腳完全拖著,彷彿她根本無法使用它們。深紫色的靜脈嵌在她慘白的皮膚下,漆黑的長髮在空中猶如在水裡飄盪,彎彎曲曲的從後面伸出來,像蘆葦般飄動著。那是她身上唯一看起來還有生命跡象的東西。
她不像其他的鬼有著死時的傷口。他們說她的喉嚨被切開了,可是這女孩的脖子又長又白。不過她的洋裝卻溼答答的,顏色鮮紅,不停滑動。血不斷滴到地上。
直到我的背和肩膀感覺到牆面的寒氣,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很快地往後退避。我無法將視線從她的雙眼移開。它們就像兩潭石油,你無法知道她看向何處。不過我也不會笨到去期待她不能或還沒看見我。她很可怕,不是形體怪異,而是另一個層次的可怕。
心臟在胸口撲通撲通地跳,我的頭痛得快要死了,它告訴我趕快躺下,它告訴我我出不去了。我沒有力氣反抗,安娜會把我殺了。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寧願被像她這樣穿著血衣的鬼殺死。不論她用的方法多可怕,我寧願死在她的手上,也不願因為被人用木板砸了頭,而在醫院的角落靜靜死去。
她靠得更近了。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閉起,但從空氣中窸窣的聲音,我可以聽見她在移動。我可以聽見血一滴一滴飽滿地掉落地面。
我張開眼睛。她就站在我的正上方,宛如死亡女神,黑色的嘴唇,冰冷的雙手。
「安娜。」我的嘴角擠出一絲虛弱的笑容。
她低頭看著貼在她家牆壁上、可憐兮兮的我。她一邊飄著,一邊皺起眉頭。然後她突然將視線從我身上移往我頭上的窗戶。我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她的雙臂已經「咻」地往前一伸,穿破玻璃。我聽到不知是麥克還是蔡斯,也可能是他們兩個的大聲尖叫,音量之大彷彿就在我的耳邊,更遠的地方則是卡蜜兒的叫聲。
安娜把麥克從窗戶拉進屋來。他又叫又吼,就像隻被捕抓到的動物,在她的手下扭來扭去,左右閃避不敢看她的臉。他的奮力掙扎對她來說似乎沒有影響。她的雙臂就像大理石刻出來的一樣,動也不動。
「放開我。」他結結巴巴地說,「放開我,朋友。我只是在開玩笑,開玩笑而已。」
她放他站在地上。麥克的手和臉都被割傷,血開始冒了出來。他往後退一步。安娜咬牙露齒。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某處傳來,不知是在告訴她住手,還是只是單純的尖叫。而麥克卻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她的手就已經插進他的胸膛,撕開皮肉。她的手用力往兩側一掰,像把關上的門硬生生扳開一樣,麥可.安德歐佛就被撕成了兩半。兩個半邊都跪了下來,像昆蟲殘骸似的抽搐扭動。
蔡斯的驚叫聲已經移至遠處。車子發動的引擎聲接著傳來。我掙扎地爬離那堆曾是麥克的噁心東西,試著不去看還連著頭顱的那一半身體。我不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我不想知道他是不是正看著自己的另外半邊屍體在抽動。
安娜低下頭冷靜地看著屍體。她凝視我許久後,才將注意力轉回麥克身上。她似乎沒注意到門被突然推開,有人從背後叉住我的腋下,把我拖離那灘血,拖到房子外面,我的腳無力地敲在門廊的階梯上,發出很大的聲音。不管是誰救了我,都太快鬆手了,我的頭撞上地面,剎那間我什麼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