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裝傳說
敗戰之後五年,花森倒不是以雜誌總編輯著稱,而是一位令人意外的服飾評論家、社會風俗評論家。「令人意外」的部分就是眾所周知的女裝打扮,花森的嚴肅面孔,卻燙著一頭小捲髮,穿著裙子。綜合性雜誌《改造》一九五一年五月號的不具名專欄〈人物速寫〉中寫道:
「新宿車站附近的人行道上,一位奇異裝扮的行人,俄國風格的上衣,衣緣貼著紅色膠帶,前額蓋著瀏海、後面燙著捲髮的造型,令人難辨雌雄。難道是報紙爭相報導的上野山男妓,因為不景氣,只好下山尋找出路嗎?然而這位人士的身旁,是一位年約二十五、六歲、身穿漂亮洋裝的女士,她默默地走在怪人的身後,一起進入銀座的一棟小建築。入口的其中一個招牌寫著『衣裳研究所』。」
花森何時開始女裝打扮,無法得知,由這篇報導看來,應該在戰後不久就已經開始。不過,花森的穿著是否為女裝打扮,各有說法。
長年的工作夥伴大橋鎮子(也就是不具名專欄中所稱「身穿漂亮洋裝的女士」),曾經清楚表示花森的確留長髮,也燙捲髮,但是穿裙一事則是以訛傳訛。撰寫《花森安治的工作》的酒井寬也表示,那並不是裙子,而是寬褲管的褲裙,或說是常見蘇格蘭士兵所穿著的蘇格蘭裙。不過,大橋甚至否定褲裙說法,表示因為花森的身形肥胖,所以夏天穿的短褲管很寬,才會看起來像是褲裙。」(〈《生活手帖》和半世紀〉)
即使身邊的人作證,可是不少人都認為花森的奇裝異服是女裝,連一些好友都深信不疑;再加上花森從不嚴詞否認,甚至還刻意利用這個形象。根據朝日新聞社扇谷正造的下屬─大田信男的回憶:
「昭和二十五、六年的某一天,扇谷先生提議出門走走,結果來到新橋土橋旁的一幢小建築物裡,那裡是《生活手帖》編輯部。(略)他的確燙著一頭捲髮,穿著褲裙,長相奇特。」(〈媒體報導的戰友〉)
特別是《文藝春秋》總編輯池島信平的證詞,最為人津津樂道。花森、池島和《週刊朝日》總編輯扇谷,三人共同在N H K主持三巨頭對談的廣播節目「旁觀者清」。有一次,為了N H K所舉辦的演講活動,花森和池島前往仙台。演講開始之前,尚有空檔,所以兩人先在旅社享受按摩服務。
「那天天氣微寒,兩人並列躺在墊被上,蓋上被單,只露出雙肩。紙門拉開,視力正常的按摩師走進來。她望著我們,看似有些困惑,然後說:『我先幫太太按摩。』我嚇得趕緊從棉被跳出澄清。花森不喜歡談起這件事情,總是制止我。不過我真的太驚訝了,所以也顧不得他的感受了。」(〈我的人物評〉)
池島描述地如此生動,肯定不假。其他還有花森住院時,病房名牌寫著「花森安子」;或是搭飛機時,空姐指引他前往女廁,他也毫不介意地順從指示,解決內急。總之諸多真假不明的傳聞。一九五三年,因為每日新聞的對談專欄〈老狐狸問答〉,花森和社會黨女議員大石芳惠會面,當時情形著實令人發噱。
現身會面席上的花森,一頭捲髮,穿著左衽藍色外套和胭脂色袖口的毛衣。女議員對他說:
大石:你的聲音真像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不錯不錯。(她以為花森是女性)
花森:(苦笑)謝謝……。
最後,大石期許花森一起成為議員,共同奮鬥,然後說道:
大石:對了(想了一下),老實告訴我,你有丈夫嗎?(笑聲)
花森:(苦笑,自言自語地說道,看來騙到你了)
大石:不過,這是你的個人私事,我就不追根究柢了……。
這段對話充分娛樂讀者大眾。大石芳惠綽號「女猩猩」,是一位鬥士型人物,行事作風像個男子漢,所以這段滑稽的對話,一時蔚為笑談(後來大石尋求連任失敗)。更令人驚訝的是,經過了十年,甚至在筆者從大學畢業之後,這個傳說依然繼續流傳。當時,週刊或電視尚未全面掌控大眾,所以傳聞不會立刻被淹沒消逝。
另一個例子是法國文學家河盛好藏所說,他也為《生活手帖》執筆撰稿。他在《週刊讀賣》創刊號中說道:「總而言之,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們前往地方演講時,經常借用他的名號,聽眾只要聽到花森的名字,就會哄堂大笑,非常管用,可見得他多麼受到歡迎。」(〈「女裝」知識分子〉)
為什麼女裝打扮呢?
花森的長相一點也不秀氣。在自己的團隊中,他像個發號施令的大家長、完全主義的獨裁者,令人想到黑澤明。長相個性都嚴肅剛毅的花森,為什麼在戰後開始女裝打扮呢?
有人認為是虛張聲勢。
「看起來像是江湖術士。」
學習院大學法學部教授河合秀和,他和古谷綱正在對談時,透露出這樣的感想。這個時代,有幾位手段高明的文化名人,例如勅使河原蒼風、岡本太郎,花森也算是其中一位。有人認為廣告出身的花森,為了促使大眾注意到雜誌,所以乾脆自己當個移動廣告塔。
也有人說他覺得愧對女性,才會有這種怪誕表現。酒井寬在自傳中借用大政翼贊會同事的發言:「花森在戰敗之後,開始留髮穿裙,大概是一種花森內心感到挫折的表現吧。」
前述的大田信男似乎也是同樣想法:「花森先生或許想要揮別戰前的事物吧。」
「靠著大政翼贊會,他得以溫飽,穿著國民服,剃著光頭,仍然不減風光。所以他其實是在苦行修練。」
每種說法都有其道理。花森承認自己從中學開始就愛出風頭,現在成立衣裳研究所,也要設法維持雜誌經營,自己有責任廣為宣傳。再加上他可能深覺慚愧,因為資金調度,辛苦轉車搭車、沿途推銷雜誌的工作,都是女性負責承擔,所以他才採取這種行動。
戰爭宣傳單、提倡勞動褲裝,甚至撰寫激發戰鬥意志的寶塚劇團腳本,他執行了許多對女性「不利」的工作,所以花森可能有贖罪的心態。這些說法雖然無誤,卻過於單純。筆者認為這些理由,不足以讓花森做出女裝打扮,應該以更長期時間進行觀察分析,而非視為是戰後短暫的風俗現象。
根據個人見解,首先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日本剛好遭遇關東大地震,東京、關西等各城市受到新文化藝術的影響,少年花森迷上結構主義、未來派等當時歐洲的前衛藝術運動。
花森本來就不排斥女裝等打破傳統形式的時尚。所以,大學時代自製長袍,或是將高中制服畫上誇張華麗的裝飾,大剌剌地走在松江的街上,都在在顯示他的想法,並可看出他對國內外前衛藝術家將奇裝異服做為藝術表現,有所憧憬,也想與之抗衡。關東大地震之後,東京出現不少奇裝異服的前衛藝術家,村山知義就是其中代表。另有一種奇裝異服,具有不同的動機和方向,例如花森的老友今和次郎,一年四季都穿著夾克,平常生活、學校講課,連婚喪喜慶也都是夾克裝扮。
女性髮型亦同理可證。村山知義、藤田嗣治等人在當時也是以妹妹頭著稱,人氣作家武田麟太郎的長髮,也算是女性髮型。換言之,第二次世界大戰(第二次戰後派)之後,花森的女裝行徑其實並不算是特立獨行;或應該說是延續並重現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一次戰後派)的新風俗,是一種已有歷史軌跡可循的打扮。
日常生活當中,花森喜歡自己動手縫紉、烹飪和清掃,而且相當擅長。
在和歌山陸軍醫院住院療養時,他無所事事,學會製作一個羅紗刺繡的零錢包,現在還留在藍生小姐的手邊。薄麻布上繡有圖案,縫布對折之後,在開口邊緣縫上拉鍊,做工精緻,專家也得甘拜下風。藍生小姐表示:「父親以紅線、羽毛繡法繡上母親名字的第一個大寫字母M。母親捨不得用,所以錢包內部都還像新的一樣。」(《文藝別冊 花森安治》收錄的訪談)
不只是針線活,花森也懂得烹飪。桃代夫人是富家千金,連白飯都不曾煮過,所以新婚初期,據說飯菜都不太可口。筆者詢問藍生小姐當時如何解決這個難題,她答道:
「後來,母親曾去烹飪教室上課。不過聽說剛開始都是父親教她的。」
不只是自己的妻子,傳說大學時代,友人剛結婚,他親自前往友人的公寓家中,教導不會做菜的新婚妻子料理家常菜。所以花森並非「君子遠庖廚」,而是很早就踏入女性勞動的領域,習得簡單的家事要領。不僅是烹飪,他也喜歡學習和傳授日常生活的小妙招。戰前少有這種類型的男性知識分子,恐怕打著燈籠也不易尋得,特別為人所知的大概只有幸田露伴,他教導女兒幸田文做家事。
花森本身就喜歡做家事和手工藝,再經過畢業論文的研究、《婦人的生活》在戰後的匱乏生活當中,轉化成專為女性製作的生活雜誌。換言之,這是將興趣化為思想。所以花森的女裝打扮,並不是奇裝異服,而是歷經一連串思考之後的選擇。
●商品測試
在〈商品測試〉的長期歷史當中,如果必須舉出一項引起最熱烈迴響的商品,筆者和許多讀者一樣,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煤油暖爐。這項商品測試刊登在一九六○年(昭和三十五年)出版的第五十七期。
浦松佐美太郎是長期居住英國的登山家兼職業作家,也常為雜誌撰稿。進行煤油暖爐測試時,除了六款國產煤油暖爐之外,花森採納他的建議,臨時決定將英國阿拉丁公司製作的「藍焰」款,列入測試。
根據酒井寬採訪編輯成員的說法,當時為了重現寒冬環境,花森等人租借築地冷藏公司的倉庫,在裡面打造一個臨時的小房間,編輯成員穿上防寒衣物,進行測試。結果,在所有的測試項目─「室內達到一定溫度所需的時間和煤油用量」、「有無臭味」、「是否容易擦拭」、「是否容易搬運」,列為參考品的英國藍焰款遠遠勝過所有國產品,榮登寶座。不過,測試並非就此告一段落。花森竟然提議「推倒正在燃燒的暖爐,看看會如何」?
「沒有人曾經試過推倒暖爐,每個人都非常害怕惶恐,所以先將暖爐推到研究室的車庫,然後關上鐵門,先推倒一台暖爐。我們本來預定觀察時間過程變化,分別設定二十秒後、四十秒後、以及一分鐘後,結果,火勢突然直竄天花板,我們趕緊拚命撒上準備在旁的砂子。」「(可是)只有藍焰款,在推倒之後,火焰也不會冒出爐外。一分鐘之後扶正暖爐,暖爐像是若無其事般地繼續燃燒。」(《花森安治的工作》)
當時筆者是個大學生,對這則報導的記憶非常深刻,至今難忘。英國認真踏實的物品製作態度,對照出高分貝宣傳卻不堪一擊的國產品,事實擺在眼前,不容分辯。花森毫不隱瞞,忠實陳述「六款國產品當中,沒有任何一款值得推薦」。他直言不諱的膽識,實在令人讚佩。
這個時期,《生活手帖》的發行量已經超過七十萬冊,深具影響力。藍焰款的售價是國產品的兩倍,即使如此,銷售量仍然暴增,造成日本橋三越百貨公司本店根本來不及進貨,只好採取預約銷售。酒井指出,在這之後,花森的測試態度依然嚴格,絕不縱容妥協。八年後,一九六八年(昭和四十三年),進行第二次暖爐測試時,日立、三菱、夏普等產品,總算能夠和藍焰款並駕齊驅。
不過,一九六八年,《生活手帖》測試煤油暖爐安全性的報導,掀起一連串的後續話題。其中一項是「灑水論」。針對這個部分,當時置身事件中的編輯河津一哉,在《生活手帖保存版III 花森安治》裡詳細描述了事件經過。
這項爭論,首先始於一九六八年二月發行的雜誌。該期雜誌刊登圖文報導〈如果煤油暖爐起火了,該怎麼辦?〉,並在電車內的吊掛廣告上,挑釁地印上斗大的字句「煤油暖爐的火,用水桶裝水就可以澆熄」。
各報社立刻大肆報導這項「令人意外的新實驗」。一週之後,東京消防廳打破沉默,在朝日新聞上抨擊「萬一起火了,以往都教導國民先覆蓋上毯子。雜誌所言的方法,只能算是實驗室內的歪理」。可是,經過不斷重複的實驗和調查,花森確信只要立刻倒水,就能夠澆熄煤油的火焰。所以他當然不願退讓認輸。
起火時,需要經過十~十一分鐘之後,消防隊才會抵達,然後開始灑水,澆熄火燄。可是,只需十分鐘,就能夠將一間十六平方公尺的木造房屋,燒成灰燼。消防隊抵達火場之後,原則上,不是立刻熄滅火源,而是預防火勢蔓延。所以,萬一起火時,我們只有靠自己設法撲滅。
現在的消防當局,或許正在進行出動任務時的相關研究。可是,關於家庭部分的消防研究,則完全缺乏,甚至於未曾嘗試我們所進行的測試項目,只憑著實務經驗四處宣傳。在此建議消防局應該深切檢討,並進行初期滅火的科學研究,再將結果毫不保留地告知各個家庭,才是正道。(關於「灑水論」,花森受訪的回答)
河津表示,花森的這項主張確實不是「憑藉理論而得的結果」。兩年前,一九六六年二月的某天夜晚,花森的家─位在大田區鵜之木、兩層樓高、灰泥木造新房,從客廳起火,整棟燒毀。
當時,花森尚未返家,只有夫人獨自在家,她只來得及搶救出銀行儲金簿,以及租借金庫的鑰匙。根據《週刊新潮》的報導,「花森先生收藏的四千張唱片、三千本書籍、鋼琴、音響等,以及『無價』的記錄文獻、錄音帶等『花森文化財產』,全都化為烏有。」
在這篇〈不堪火燒的花森安治邸〉報導中,敘述當時家裡擺有五台煤油暖爐,然而在火災事後,唯獨阿拉丁公司的藍焰款不見蹤跡。「究竟是什麼人、什麼時候取走這台暖爐,簡直就像是推理小說的情節。」當時正好在進行煤油暖爐的測試,於是有些媒體臆測其實火災起因就是藍焰款,是花森故意藏起來。河津還記得這些八卦報導,接著說道:
「對於那些燒掉的物品,我記得花森先生並無任何痛惜的表現,只是從他的言談之間,可以感受到他因親身經歷而產生的遺憾,更堅定他的想法,認為對於這種日常生活中無預警的火災,平常應有準備。」
一連串的報導和八卦傳聞,《生活手帖》和東京消防廳的「灑水論」,鬧得沸沸揚揚。各地的消防隊和一般市民,紛紛詢問總管全國消防的自治省消防廳,究竟哪項理論才正確。為了平息紛爭,消防廳只好在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一、二十二日,在東京都管轄的三鷹市內、自治省消防研究所中,進行公開實驗,然後再發表最後結果。兩天的實驗結束後,二十九日結果判定,「灑水論」獲勝。於是,日本社會從此了解一項新知識─「用水桶裝水就可以澆熄暖爐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