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掃視著廢棄的荷蘭鐵器工廠。過去十多年裡,許多流浪漢在此命喪黃泉。整座工廠是由好幾棟磚房和兩根超大的煙囪組成的。窗戶很小,全布滿了灰塵和污垢,大多數都用木板封起來了,我猜我可能得打破點東西才能進得去。手指間的匕首輕輕顫動了一下。我開門,走下車。
我繞著建築物移動,枯草在我雙腿上摩擦。往前看,遠處黑暗廣闊的蘇必略湖隱約可見。我開了四小時的車,居然還沒開出湖的範圍。
一過轉角,我看到壞掉的鎖掛在半掩的大門上,突然間,我的胸部一緊,整個身體開始嗡嗡作響。我從沒想過要到這兒來,我對這裡一點興趣都沒有。可是現在我站在這裡,卻幾乎快喘不過氣來。自從我面對奧比巫魔後,這是第一次我又有這種進入了同調的狀態、猶如被一條細線拉住的感覺。我的手指在刀子的握柄上震顫,奇特而熟悉的感應又回來了,彷彿它是我的一部分,和我肌膚相融,滲進了我的骨頭裡。即使我想要,也無法讓它脫離我的手。
工廠裡的空氣有股酸味,但沒有臭味。無數的老鼠以此為家,牠們帶動了空氣的流通,可是還是驅不走酸味。塵埃下一定有死人,每個角落可能都藏著屍體。即使在老鼠屎中也不例外,牠們就是靠吃死掉的東西生存的。不過我沒感覺到任何血肉,看來不會有具腐屍在轉角處等我,不會有張爛了一半的臉點著頭歡迎我。達人是怎麼說的?警察找到屍首時,基本上他們已經全部乾縮了,只剩骨頭和骨灰。他們不過是把它們掃起來,直接拿去埋。根本沒人重視這些案子。
當然他們不重視這些案子。他們從來不重視。
我走到後方,看不出來這兒原來是在做什麼的。所有值得偷的東西都不見了,只剩一堆我辨認不出的機器殘骸。我走向大廳,緊緊握著手裡的匕首。月光從窗戶射進來,反射在室內的物件上,所以我的視線還算清楚。經過每個門口時,我都會停下腳步,用全身去聆聽、去聞、去感覺亡靈的藏身之處。在我左手邊的房間原來應該是間辦公室,或是小型的員工休息室。一張桌子被推到角落。我注意看著桌子下,一張舊毯子被扔在那兒,但在細看之後,我瞄到兩隻稍微伸出的腳。我等著,但是它動也不動。只是一具屍體,被吸乾的屍體,除了腐爛的皮膚外什麼都沒留下。我往前走,讓它繼續待在桌子下。我不想也不需要去檢視它。
走廊連接到一個很大、天花板很高的房間。梯子和狹小的通道在空中相會,還有許多鏽蝕的輸送帶。遠遠的牆邊放著一個巨大的黑色火爐,雖然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零件,只剩一堆殘骸,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出來它是個火爐。它一定製造過許多鐵器。幾千個人曾在這兒揮汗如雨,一滴滴的汗珠滲入了地板。對熱氣的記憶仍然飄盪在空中,即使已經過了許多許多年。
我愈往裡面走,感覺愈擁擠。有東西在這兒,而且它的存在感極為沉重。我更用力地握緊匕首,覺得那個沉睡了好幾十年的火爐隨時會醒來,重新噴出熊熊大火。突然間,我聞到了燒焦的人皮味道,然後我身後被敲了一記,臉朝下地倒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
我俐落地翻身,站了起來,手裡的匕首劃出一個大大的弧線。我以為鬼就站在我後面,但是沒有。有幾秒鐘的時間,我相信它逃走了,而我被迫得開始玩打地鼠或丟飛鏢的遊戲,直到我找到它。可是我還能聞到它的焦味。而且我感覺到怒氣猶如令人昏眩的浪潮在房間裡不停地轉動。
他站在房間離我最遠的一端,堵住通往走廊的出口,好像怕我逃了似的。他的皮膚和燒過的火柴一樣黑,裂縫不停流出灼熱的金屬熔液,彷彿整個人被一層正在冷卻的火山熔岩蓋住了。在一片漆黑中,他的眼睛顯得格外潔白。距離太遠,我無法判斷眼睛裡只有眼白,還是也有黑色的眼仁。天啊!我希望有眼仁,我討厭奇形怪狀的噁心眼睛。然而有眼仁也好,沒眼仁也好,他們的眼睛裡絕沒有人性。在死亡和燃燒的地獄中過了這麼久,再多的人性也消耗光了。
「來吧!」我一邊說,一邊轉動手腕。不管要刺要砍,匕首都已經準備好了。我的背部和肩膀被他打中的地方有點痛,但我不去理它。他慢慢地走近我。他的速度很慢,也許是在想為什麼我不逃跑。也許是因為他每移動一下,身上的皮膚就會裂出新的傷口,流出……我不知道是什麼的亮橘色金屬液體。
這是發動攻擊前的一刻。我大大吸進一口氣,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感受到每一秒鐘都拉得好長。他和我的距離已經近到我能看出他有眼仁,亮藍色的眼珠,瞳孔因一直處在持續的疼痛中而緊縮。他的嘴巴微張,大部分的嘴唇因裂開剝落都不見了。
我想聽她說話,即使一個字也好。
他揮舞著右勾拳,在我右耳旁幾寸的空中劃過。我感到它帶來的熱氣,聞到了毛髮燒焦的味道。我的頭髮燒焦了。我想起達人提到過的屍首特點—只剩骨頭和骨灰。幹!那些屍體其實都才剛死不久,只不過全被這隻鬼高溫燒過,才會全成了乾屍。他的臉上滿是怒火,他沒有鼻子,只有一個好大的洞。他的臉頰上有些部分和燒過的木炭一樣乾,剩下的卻因感染而流膿。我往後退了兩步,避開他的喘息。因為嘴唇已經燒掉了,所以他的牙齒便顯得特別大,將他的表情固定成一個病態而永恆的笑臉。到底有多少個可憐的流浪漢曾對著這張可怕的臉醒來,然後立刻被從裡到外烤熟?
我身體往下一沉,用力猛踢,雖然如願把他絆倒了,卻也把自己的小腿燒傷了。我的牛仔褲有一部分融化黏在我皮膚上。但我可沒有抱怨的時間,他的手指伸向我,我急忙在地上翻滾避開。布料被他一把扯下,天知道那上面黏了我多少皮膚啊!
太爛了。他到現在連哼都沒哼一聲。誰知道他的舌頭是不是還在,更別說安娜會不會想藉著它來說話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我決定等待,耐心等待。
我拉回手肘,準備好要將匕首插進他的肋骨裡。可是我遲疑了。如果我做得不對,極有可能匕首會直接黏在我皮膚上。我猶豫的時間沒超過一秒鐘,剛好長到讓眼角注意到一個飄過去的白影。
不可能的!一定不是。一定是隻死在這個可怕工廠的其他鬼魂。可是,如果它真是死在這工廠的其他鬼魂,它卻不是被燒死的。這個靜靜走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的女孩和皎潔的月亮一樣白。棕色長髮垂在背後,從她極白的洋裝上散開。那件洋裝即使燒成灰我都認得出來,不管它是白到不可置信,還是紅到整件是血。是她,是安娜。她赤足踩在水泥地上,發出輕軟的磨擦聲。
「安娜。」我一邊說,一邊很快地爬起來。「妳還好嗎?」
她聽不見。或者該說,就算她聽見了,她也沒回頭。
躺在地板上的烈焰鬼用力抓住我的鞋子。我踢開他的手,完全不去理會他和橡膠燒焦的刺鼻氣味。我發瘋了嗎?我產生幻覺了嗎?她不可能真的在這兒?不可能的。
「安娜,是我,妳聽得見嗎?」我走向她,但不敢走得太快。深怕我移動得太快,她會消失不見;深怕我走得太快,就會看到我不想看的事。我怕我拉她轉身,卻看到她沒有臉,卻看到她只剩一身骨頭。我怕她會在我手中化為灰燼。
烈焰鬼在地板上慢慢起身,發出肉塊拖動的咯咯聲。我不管他。她在這兒做什麼?為什麼她不說話?她只是一直走,對她周圍的景象視而不見。不過……並非全部視而不見。
我望向在房間底部的廢棄大火爐,突然間一個不祥的預感緊緊掐住我的胸膛。
「安娜—」我尖叫。烈焰鬼抓住我的肩膀,燙得像有人在我上衣裡扔進一塊火紅木炭。我掙脫他的手掌,從我的眼角,我看到安娜似乎頓了一下,但我正忙著用匕首又刺又砍,從下面再次重踢他的腳,所以是或不是,我也無法確定。
匕首變得很燙,我只好不停地左右換手才不會把它掉到地上。只不過是在他的胸腔上割出一道淺淺的橘紅色傷口,就弄得這麼燙;我應該立刻就了結他,飛快地把匕首插入、抽出,嗯……也許該先用衣服包住刀柄,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我只是讓他暫時不能動,然後轉身。
安娜站在大火爐前,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又黑又粗的金屬爐面。我一次又一次地呼喚她的名字,但她沒有回頭。她握住把手,用力將爐灶的門拉開。
房間內的空氣變了。彷彿有一陣波浪推過,扭曲了我視線裡的空間。火爐的口開得更大,安娜爬了進去。灰燼染黑了她的白洋裝,在布料和皮膚上留下一條一條宛如瘀血的黑痕。而且她看起來不大對勁,她移動的方式不大對勁。她看起來簡直像個連線木偶。當她擠進火爐的開口時,她的手臂和大腿不自然的往後折,就像一隻被吸進吸管的蜘蛛那樣。我的嘴巴好乾。在我背後,烈焰鬼又再次爬了起來。我肩上的灼傷提醒我趕快遠離他,我幾乎沒注意到小腿上的燙傷讓我走路一跛一跛的。我的心裡只想著:安娜,離開那裡。安娜,看著我。
我彷彿身陷夢境,完全無能為力的噩夢,什麼都不能做。我的雙腿成了兩根鉛棒,不論我多努力嘗試,都沒辦法喊出一點聲音來警告她。當死了幾十年的大火爐重新活過來,噴出熊熊熊大火時,我大聲尖叫,只是叫,沒有字彙、沒有言語,只是放聲大叫。反正無所謂了,安娜在那火爐內已經被燒死了。她蒼白的手臂上起了水泡,很快轉成焦黑,抵住爐壁上的板條,彷彿她後悔得太遲。
烈焰鬼抓住我的襯衫,將我轉過來面對他,我感覺到熱氣和煙從我的肩膀傳來。他的雙眼從他黑漆漆的臉上突出來,他的牙齒不停地上下開合。我看向後頭的大火爐。我的雙手雙腿都失去了知覺。我的心臟還在跳動嗎?我不知道。除了肩膀上的灼痛感,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只是動也不動地呆立著。
「殺我啊!」烈焰鬼咬牙切齒地說。我想都沒想,只是將匕首送進他的肚子裡,然後立刻抽出來。但即使如此,還是灼傷了自己的手掌。我往後退,看著他掙扎倒向地板,然後我跑向一個舊輸送帶,跳上去掛住,避免他伸手來抓我的膝蓋。剎那間,房間裡安娜的尖叫聲和烈焰鬼的慘叫聲交纏在一起。他的手腳縮在一起,燃燒直到乾癟,最後終於縮到不成人形,只剩一塊扭曲的焦炭。
當他不再移動時,周圍的空氣立刻冷了下來。我深呼吸,張開眼睛。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閉上眼的。房間裡安安靜靜。我看向大火爐,它裡頭空空的,像睡著了一樣。而我知道,如果我走過去觸摸它,它會是冷的,彷彿安娜從沒在那兒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