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夏洛特躺在我旁邊,有另一個人撩起了窗簾。
即使房間突然變亮,即使知道房裡有陌生人,我還是無法睜開眼睛。我覺得我才睡不到五分鐘──或許過去五個月只睡了五分鐘──身體終於負荷不了了。
「滾開。」我喃喃說完,又翻過身。
電燈亮了起來。「夏洛特,」一個低沉慵懶的聲音說,「我送妳那件上衣,不是要妳照字面解讀那句話的意思。」
聽到這兒,我撐開一隻眼睛,但說話的男子過於背光,看不清楚。
「我也不覺得你真的想要我穿。」福爾摩斯在我身旁開口,但她聽起來很開心。不知為何,她看起來一點也不累,反而坐起身,膝蓋縮在衣服裡,撐開了「情人才需要化學效應」幾個字。「這真的是我收過最爛的聖誕禮物,了不起喔。」
「比麥羅送妳芭比娃娃還爛?」黑影嘖了一聲。「看來我真的是怪物。小傻瓜,快點,介紹妳的男朋友給我認識。除非妳想繼續假裝他不存在,那我可以陪妳演下去。」
福爾摩斯頓了一下。「你不教訓我?」
林德──不是林德還有誰──笑了。「妳做過更糟的事。況且你們顯然沒有上床,這麼說可能有點失禮,但床單還不夠皺。所以我不確定該教訓妳什麼。」
夠了,我要通過一條新法,禁止在吃中餐前推理。
我坐起身,揉揉眼睛。林德走到床的另一側,我終於好好看了他一眼。我在七歲的生日派對上見過他一次,他送了我一隻兔子當寵物。我只記得這名肩膀寬闊的高大男子,整場派對大半時間都跟爸爸在角落談笑。
我對他的印象沒錯,雖然以現在的時間來看,眼前的男子打扮得無懈可擊。(我旁邊的時鐘顯示早上七點十五分,因為整個世界想殺了我。)他穿著西裝外套,鞋子擦得跟鏡子一樣晶亮,頭髮用髮油往後梳,下方的眼角長滿笑紋。他伸手跟我握手。
「詹米‧華生。」他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你爸爸,他就長這個樣子。所以現在的狀況對我來說有點詭異,可以麻煩你下床,別再跟我姪女躺在同一張床上嗎?」
我手忙腳亂站起來。「我們沒有──我沒有──很高興見到你。」福爾摩斯在我身後竊笑,我轉向她。「拜託,妳有沒有搞錯?至少替我撐個腰吧。」
「你要我告訴他細節嗎?」
「你要我給妳鏟子,讓妳幫忙挖個更深的洞給我跳嗎?」
「拜託,」她頂回來,「我在旁邊看就好,你自己就挖得夠深了。」
哪裡不對勁,我們的鬥嘴聽起來比平常更刻薄,更小心眼。我停下來,不確定該說什麼。
林德救了我。「小鬼,」他邊說邊拉開門,「別再吵了,否則我就不幫你們做早餐了。」
廚房寬廣如洞穴,裝潢全是金屬、大理石和玻璃。管家已在辛勤工作,把一堆麵糰排在流理台上。我不知道我在驚訝什麼,看過昨晚的正式晚宴後,就該知道福爾摩斯的父母不會自己煮飯。
「哈囉,莎拉。」林德親親她的臉頰。「昨天晚會結束後,妳收拾到多晚呀?讓我來吧,我們會把早餐端去妳房間。」他朝她露出我很熟悉的表情,迷人到近乎犯罪的笑容完全出自夏洛特‧福爾摩斯在耍你手冊。
管家紅著臉笑了,離開前終於把圍裙交到他伸出來的手中。
福爾摩斯坐在流理台邊,用拳頭撐著頭。「你比我有效率多了。」
林德沒有馬上回答,反而從懸吊的黃銅架上選了一個平底鍋。福爾摩斯的視線跟著他的手。「妳應該知道,說真心話最有效吧?」他說,「炒蛋?」
「我不餓。」她往前傾,「你手腕上的瘀青真有趣。」
「沒錯。」他表現得一副她在談論天氣。「詹米呢?培根?鬆餅?」
「天哪,謝謝。這裡有茶壺嗎?我需要喝茶。」
他用刮刀一指,我們倆便做起可以餵飽整個軍隊的早餐。從頭到尾,福爾摩斯都瞇著眼睛坐著,徹底剖析他。
「說吧,」林德終於說,「讓我們聽聽妳的推理是否正確。」
福爾摩斯毫不浪費時間。「你的鞋帶綁得很草率──右腳綁法跟左腳不同──西裝外套在手肘也皺了。我知道你很清楚,你跟我一樣會注意這些事,因此要不是你想向某人傳達訊息,就是你真的精疲力盡,管不了外表不夠完美,表示你最近碰到的問題非常麻煩。你剛在德國剪頭髮。別這樣看我,這比你平常的髮型前衛多了,而且麥羅提到最近見過你,所以你在柏林。如果不抹髮油,你的頭髮會垂下來,就像詹米聽的情緒搖滾歌手。喔,你們兩個別瞪我了。我剛好知道,林德叔叔十幾歲以來,都去義本同一家理髮廳。」她不耐煩地扯扯頭髮。「你想掩飾你跛腳,脖子又長了好驚人的鬍子,還有──你最近有跟人接吻嗎?」
茶壺剛好大聲呼叫,以致於他們都沒聽到我笑。
林德用刮刀做出不贊同的動作。「夏洛特。」我發現他們家只有他不叫她的小名。「小寶貝,除非妳同意吃飯,否則我什麼都不告訴妳。」
「好吧。」她臉上爬過一抹微笑。「討厭的傢伙。」
林德端早餐去管家房間後,我們環繞流理台坐好。我又偷看了福爾摩斯的叔叔一眼。她說的對,他確實看起來很累。我記得上個深秋,當我不能因為睡覺而鬆懈時,我也感到這麼累。加上他專業的笑容背後隱藏了一絲擔憂,我不禁猜想他來薩塞克斯之前在哪裡。
「德國。」他看透我腦中的思緒。「夏洛特沒猜錯。德國政府請我去揭穿一個偽畫集團,他們可能大量偽造三○年代一名德國畫家的作品。我臥底很深,花了很長的時間。這檔事得小心處理,我要贏得一些危險份子的信任,還要接觸抄襲林布蘭畫作維生的緊張藝術系學生,我得知道怎麼跟他們說話。」他突然咧嘴笑了。「其實挺好玩的,就像玩打地鼠,只是用槍和假髮。」
福爾摩斯扯扯他的袖扣,露出下方的瘀青。「是啊,很好玩。」
「快吃妳的培根,不然我就不解釋了。」他把盤子推過去。「我也說了,過去幾個月,跟我來往的人都不怎麼入流。說穿了,一開始我不太想接這個案子。雖然有趣,但太多跑腿活了,我的腿還是擱在靠腳凳上最舒服。我就像一般人,喜歡解一些小謎題,但這個……嗯。詹米,後來我跟你爸爸相約吃中飯,他說服我接下案子。他說就像以前我們一起在愛丁堡扮偵探。他現在有家室了,沒辦法像我行動自如,但我每天都寄電子郵件給他,讓他遠端幫我統整案子。」
「當真?」我困惑地問,「他能幫上忙?」我爸爸容易激動,不負責任,腦袋有點問題。我很難想像他是分析天才。
林德挑起一邊眉毛。「如果他幫不上忙,你真的以為我會拖他下水?」
我也朝他挑起眉毛。我爸爸當然可能幫得上忙,或者他只是林德變魔術時需要的觀眾。碰上福爾摩斯一家,你永遠不知道你的定位是什麼。
在我身旁,我的福爾摩斯撕起鬆餅。「對啦,可是瘀青呢,接吻呢。」
「我臥底很深。」她叔叔用誇張的口氣說,「非常、非常深。」
她扭扭鼻子。「那為什麼你在英國?不是說我不想見到你。」
林德站起身,收拾我們的盤子。「因為妳爸爸有些人脈,我透過不法手段都接觸不到。還有我想好好看詹米一眼,畢竟你們兩個現在成了連體嬰,顯然白天和晚上都分不開了。」
福爾摩斯聳聳衣服下細瘦的肩膀,把一塊鬆餅送到嘴邊。我看著她手臂的線條,她的嘴唇仍跟前晚一樣微腫,彷彿給蜜蜂螫過。或者只是我在幻想,加油添醋,因為我需要編一段故事,憑空生出前因後果?
她差點吻了我,我希望她吻我,一切都沒問題。
「如果你們想知道,」林德捲起袖子,站在水槽邊說,「我很贊成。」
福爾摩斯朝他微笑,我也朝他微笑,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昨晚好像存在另一個宇宙。在尷尬汪洋中僅僅這一個小時,我們得以像過往一樣說話。現在時間過去,我們又分道揚鑣了。
如同大多數的懲罰,接下來幾天過得很慢。白天我在僕人休息區陽光普照的凹室,讀我帶來的福克納小說。這些房間現在大多空著,所以我可以鬆一口氣,不用擔心給人找到。我很快就沒有話題跟福爾摩斯的父母聊了。雖然我覺得她媽媽很嚇人,我並不討厭她,她只是生病了,又擔心女兒。
然而亞歷斯泰告訴我們,艾瑪的狀況開始惡化。她不再跟我們一起用餐。有一天晚餐前,我看到林德指揮照護人員把一張病床扛進大門。
「我以為她得了纖維肌痛。」福爾摩斯從我斜後方喃喃說,「纖維肌痛不需要居家照護。我以為──我以為她好轉了。」
我忍住沒有嚇得跳起來。最近不管我在哪個房間,她都習慣在周圍神出鬼沒,一旦我注意到她,她就會拋下藉口逃走。所以我沒有回話,沒有試圖安慰她,只在一旁看。醫院勤務員把床撞上門框時,林德揪起臉。
樓上有名男子大聲說,「可是海外帳戶──不行,我拒絕。」是亞歷斯泰嗎?我聽到門摔上的聲音。
無所謂了。等我轉過頭,福爾摩斯早就不見了。
稍後我在客廳找到林德。用「客廳」這個詞來形容或許太親切了──房內鋪了牛皮地毯,擺著一張黑沙發,以及一張看來頗貴的矮桌。我原本在走廊上徘徊,尋找消失的好友,卻找到她的叔叔和媽媽。
我很驚訝。病床才剛從大門搬進來,我以為她會躺在床上,可是沒有──她躺在沙發上,雙手掌根抵著額頭。林德高大的身軀站在她旁邊。
「我賣妳最後一次人情。」他用低沉憤怒的聲音說,「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我希望妳弄清楚,以後別想找我談學費或財務紓困了。妳要跟我求什麼都行,但這個──」
她拖著手滑下臉龐。「林德,我知道『最後』是什麼意思。」這個瞬間,她的口氣聽起來跟女兒一模一樣。
「什麼時候?」他問道,「妳什麼時候需要我?」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艾瑪說,「快了。」說完她站起身,腳步有些踉蹌。她身上所有柔軟的部位彷彿都枯萎了,只剩下灰撲撲的疲憊外殼。
林德也注意到了,他伸手想穩住她,但她舉起一隻手制止他。她踩著緩慢艱困的步伐,走出房間。
林德仍背對著我說,「哈囉,詹米。」
「你怎麼知道是我?」我輕鬆地說,「你們的拿手活都該換了,現在這招我都快見怪不怪了。」
「坐吧。」他示意我在沙發坐下。「夏洛特人呢?」
我聳聳肩。
他說,「我想也是。」
「福爾摩斯太太還好嗎?」我試圖改變話題。
「不好,」他說,「看就知道了。我問你──我當然跟你爸爸有聯絡,但我想聽你親口說──你們家最近如何?你親愛的妹妹呢?她還喜歡彩虹小馬嗎?還是叫別的名字?詹姆非常想她。」
「薛碧很好。」我說,「她已經過了喜歡彩虹小馬的年紀,開始替狗狗畫肖像畫,也開始研究我們家附近的中學了。」
林德朝我微笑。「詹姆吵著要送她去雪林佛學院。你們上同一所學校也許不錯,星期天全家一起吃晚餐,週末去打迷你高爾夫球,或去溜冰場。溜冰場算家庭活動吧?」
「呃,對。」雖然我頗確定他想講的是溜冰,而且我寧死也不要溜。「不過我聽到你說『別想找我談學費』。我們沒有錢送薛碧去雪林佛學院,只靠我們家不可能。大家都知道你替我出學費。」
他的笑容消失了。「那句話不包括你們家,永遠不會。詹米,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站在你爸爸這一邊,因為我知道他絕不會要我……算了。聽我說,別擔心你會為這場戰爭犧牲,有我在就不會。」
一場隱形的戰爭,流著看不見的血。也許並非看不見,只是不是我們的血,時候還沒到。李‧道布森已經犧牲了,我也差之毫釐就會成為刀下亡魂。我問他,「到底怎麼開始的?」這個問題糾纏我好幾週了。「為什麼福爾摩斯家要雇用奧古斯特‧莫里亞提?我知道是為了宣傳,可是你們恨死彼此了,為什麼福爾摩斯的爸媽要冒險?」
「我跟你說,講起來很長喔。」
我笑了。「也是,我忙著吃閉門羹,不知道哪來的時間。」我沒胡說,今天下午我還能做什麼?福爾摩斯不肯幫我填的空,我還不如自己填一些。
「好吧。」他說,「不過如果你要逼我說,我們得先泡壺茶。」
十分鐘後,我們端著泡好的伯爵紅茶,坐回沙發上。
我聽到遠方傳來海潮聲。「你很清楚夏洛克‧福爾摩斯跟莫里亞提教授的糾葛吧?夏洛克打敗不少『惡名昭彰』的壞人,但莫里亞提是其中的高手,真正的惡棍。英國所有的罪犯都付保護費給他,由他規劃其他人的行動,將他們組織成網絡,而福爾摩斯成功從這面網推算出織網的蜘蛛。」他下意識揉揉太陽穴。「你聽過了就說一聲。」
我吹吹茶說,「我聽過了。」世上一半的人都聽過了。夏洛克‧福爾摩斯迎戰莫里亞提教授;福爾摩斯和華生醫生為了躲他,逃到瑞士;我的曾曾曾祖父站在山丘上,俯瞰瀑布,猜想他的好友兼搭檔是否死在水底深淵。福爾摩斯和莫里亞提那天雙雙失蹤,莫里亞提自此消失,福爾摩斯則在剷除犯罪天王的餘黨後,時隔多年才回到貝格街。
至少故事是這麼寫的。
「小時候我一直不懂,為何我們對莫里亞提如此執著。」林德說,「好醫生的故事從來沒提過他,直到《最後一案》,好像才創造出這號人物,來解釋夏洛克調查過的所有神奇妙案,然後他又消失了。小時候,我們對他們家還滿客氣的,甚至有點不好意思。他們的名聲不太好──畢竟背負了惡名昭彰的姓氏──大家都說狗改不了吃屎。我跟爸爸說過,他們又不是犯罪界的天王。」
「他的反應如何?」
林德摸摸往後梳的頭髮。「不太好。」他坦承,「他跟我說,那家人骨子裡有犯罪基因。奧古斯特的事件發生時,我們兩家也許相安無事,但二十世紀大半時間,我們兩家都糾纏不清。」
我說,「我們有嗎?」然後趕忙改口,「你們有嗎?」據我所知,二十世紀大半時間,華生一家都在牌桌上把大筆財產拱手送人。
「先說抱歉,我可能會搞錯日期。」林德邊喝茶邊說,「一九一八年,費歐娜‧莫里亞提喬裝成男人,混進新新監獄當獄卒。據我所知,她在腰上綁麵粉袋壯大身形,整套裝束顯然厲害極了。她花了兩個月痛打世上最老練的罪犯,八成也收集了情報,然後就辭職了。兩週後,她喬裝成另一個男人,在光天化日下搶銀行,遭到逮捕,關了起來。那天晚上,她用過去十天挖的隧道,從新新監獄送了二十名囚犯出來。那條隧道還通過哈德遜河底下呢。」
我悄悄吹了聲口哨。「她成功了嗎?」
他咧嘴一笑。「隧道有兩端吧?我的曾祖父在出口燒起營火,可憐的囚犯全都大叫著跑回牢房。他們以為找到自由……卻只找到一片濃煙。她最後也給關起來了,不過這個計畫確實很聰明。至少有五名囚犯是她父親的副手,這些人幫忙養她長大,她父親過世後,他們逃到美國,躲避夏洛克‧福爾摩斯無遠弗屆的魔掌。」林德挑起一邊眉毛。「感情用事,最後總會害了你。」
他朗誦般說出這句話。我說,「你不真的會相信吧。」
「到頭來她絕對信了。說來好笑,費歐娜超級有錢,絕對能收買當地法官,收買警方,收買坦慕尼協會的黑幫。她當然試了,但沒有人敢碰她的錢,大家都擔心牽扯上我們家的後果。最後有人寫信給他的老朋友亨利‧福爾摩斯,他馬上搭船到美國,及時揭發並阻止她的陰謀。」
「我想故事到這兒還沒結束吧。」
「沒錯,就這樣繼續下去。一九三○年,格拉斯哥,銀行金庫搶案。所有罪魁禍首都抓到了,但珠寶仍然下落不明。你猜後來誰戴著一百萬鎊的紅寶石出席社交場合?」他看到我的表情就笑了。「詹米,你在美國待太久了。我說的是英鎊,不是重量單位。據說他們雇來的打手使用滑輪系統,透過下水道把紅寶石送到他們手上。昆汀‧莫里亞提宣稱妻子的珠寶都是遺產,但強納森‧福爾摩斯靠兩隻老鼠、一把手術刀和一條淑女的手帕,就戳破了他的說詞。一九四四年,莫里亞提家趁著二戰大肆搜括歐洲的博物館。一九六八年,他們主宰諾貝爾獎委員會。一九七二年,有人找上我姊姊阿拉敏塔,請她破解用法蘭西斯‧培根的替換式密碼寫的一串訊息,訊息內文在協商出售核子彈頭,賣給華特‧莫里亞提。莫里亞提家要核子彈頭做什麼?八成是轉賣出去,大賺一筆。他上了法庭,結果兩名陪審團員得了罕見的癌症,法官的太太失蹤。這些事都沒見報,靜悄悄的。然後有人殺了阿拉敏塔的三隻貓。」
「天哪,」我說,「太惡劣了。」
「華特‧莫里亞提十六週後就出獄了,真是法界的恥辱。然而你一定要記得,他們家並非全是壞人。」他又倒了一杯茶。「其實每一代都只有一顆老鼠屎,其他的人……嗯。我年輕的時候,認識一個叫派翠克‧莫里亞提的。我們在牛津的派對巧遇,喝得爛醉,就躲到角落去互相比較,聊起我們兩家的惡緣──雖然比現在好多了──他說我們之間的差異,在於福爾摩斯家是冷酷的樂觀份子,他們家是享樂的悲觀份子。」
「冷酷的樂觀份子?」我的福爾摩斯感覺不怎麼樂觀。「什麼意思?」
「你知道正義女神的傳統形象嗎?蒙眼拿著天秤,用閃亮的黃銅塑成,不得觸碰。我認為那就是我們,為了批判他人,必須把自己隔離開來。並不是所有福爾摩斯家的人都是偵探,差得遠了。大部份都進了政府工作,有些是科學家,有些是律師,我有一個很無聊的表親是賣保險的。可是我們當偵探時,通常習慣悠遊法外,運用自己的資源。有時法律無法制裁,我們就會兼任陪審員。想要握有這等權力……不能受到情緒左右當然很合理。知道眼前的人會留下嗷嗷待哺的小孩,對於將他繩之以法真的有幫助嗎?況且重點是,我們天生就不熱情。大腦才是我們的主體,身體只是四處移動用的工具。但隨著時間過去,我們越來越僵化,長久以來只顧自己,變得冷漠。或許我們的能力因而更強,因為要做這一行,你非得相信自己能帶來改變,讓世界變得更好。假如你自認能讓世界變得更好,你一定是超級嚴重的自大狂。」
「莫里亞提家呢?」
林德越過杯緣打量我。「他們有用不完的錢,遭人唾棄的姓氏,其中不少人長大成了天才,所以他們自認應得世上最好的一切。親愛的華生,接下來你可以自己推論。不過直到現在這一代,他們家才同時出現這麼多墮落至極的傢伙。我真懷念派翠克那種人。」他笑著說,「他後來成為避險基金經理人,頂多犯點小罪,設計幾個龐氏騙局。現在這群……嗯,奧古斯特是個好孩子,派翠克再怎麼樣都比不上他。奧古斯特聰明絕頂,對夏洛特很有耐心。艾瑪和亞歷斯泰之所以雇用他,是因為當時亞歷斯泰快成為媒體風暴的焦點,我們需要贏得大眾的好感。過去二十年,我們跟莫里亞提家都沒有衝突,大家的記憶都模糊了。那時這個主義感覺不錯。」
我說,「這場戰爭結束前,好幾個墓碑上都可以刻這句話了。」
「你的幽默感還真諷刺。」他的眼神飄向遠方。「不過你說的搞不好沒錯,整個循環又重新開始了。」
「我們家呢?」我問他,「這段路上我們都沒有參與?」我知道我聽起來很幼稚,但是我讀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故事長大,爸爸總自喻為退休的偵探。我還以為我們會一直身處事件中心,陪在福爾摩斯一家身旁,為正義而戰。
「很久沒有了。」林德說,「或許我們家太多人都像機器人,太孤僻了。當然我們兩家關係和睦,但我們不是朋友,沒有成雙成對。直到我碰到你爸爸,直到你碰到夏洛特。」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傾身拍拍我的肩膀。「你對她有正面影響。給她一點空間吧,我覺得在你之前,她從來沒交過朋友。」
於是我給她一點空間。
早上我讀我的福克納小說,下午在寂靜中逛他們家的圖書館,拿下我想讀的書,但我不會真的讀,因為每一本都是初版,書頁側邊刷金,紙頁細緻,應該拿來欣賞,永遠不該打開。我很怕毀了這些書。我為了許多可悲的原因擔心受怕,我害怕幾週後回到學校,卻失去福爾摩斯的友誼,我擔心後頸刺痛的焦慮正是失落的前兆。我簡直一團糟,連晚餐時都甩不掉低落的心情。林德取代艾瑪‧福爾摩斯,坐在我旁邊,為了逗我開心,他跟我講了許多爸爸粗俗滑稽的故事,結尾似乎都是他們其中一人把另一人保釋出來。
「我一直懶得去申請執照,但警方不喜歡跟業餘人士工作。」他顧自咧嘴一笑。「不過客戶可喜歡了,再歡迎不過。提醒我改天跟你說你爸爸和紅髮女馴獸師的故事。」
「拜託。」我說,「拜託千萬別告訴我。」
福爾摩斯在哪兒?她在場,卻也不在,安靜得像電線上的烏鴉。她爸爸用德文跟當晚的客人聊天,他是法蘭克福來的雕刻家,不會說英文。晚宴客人的名單很長,每晚都有一到兩人。吃完飯後,林德和亞歷斯泰就會跟他們溜進書房,關上門。等他們起身離桌總是度日如年,否則我們無法離開。
早上福爾摩斯不見人影。我拉開窗簾,只見到更深沉的黑暗。我坐在窗邊的位子,讀更多福克納的小說。福爾摩斯名叫老鼠的貓從腳邊怒目瞪著我,我猜想她是否透過牠的眼睛看我。我猜想我是否身處重播的循環,一個實驗,永無止境的惡夢。我在走廊上閒晃時,可以聽到她拉小提琴,可是她不在混亂的地下室,也不在客廳,哪兒都不在。她演奏的琶音彷彿從房子的地基飄揚而起。
我像維多利亞時代的鬼魂在屋子裡遊蕩。當我經過通往亞歷斯泰書房的走廊,行經兩旁掛滿的畫,我可以清楚聽到他說,他不會再打來了,也可以聽到林德回答,你不需要離開這兒,我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弦外之音永遠是錢,關於岌岌可危的錢財和家族大宅。雖然我只聽到片段,卻無法拼湊出全貌。我周遭處處可見財富和權力,為什麼要悄聲爭吵?一旦贏得獎賞後,就要這樣抓著不放嗎?
我發現我查起火車時刻表。什麼時候我能回倫敦?一星期後就是聖誕節了,媽媽會送薛碧一個畫架,我想看她拆開禮物。我心想,我可以去倫敦,我可以打電話給蕾娜,看她是否跟我的雪林佛室友、她的男友湯姆在一起。我見到他們一定會如釋重負,我們可以玩牌,喝得爛醉。我忍不住想到,整個秋天為了錢監視我的傢伙,現在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了。當下我就知道我需要砸東西發洩。
於是我來到福爾摩斯家的人工湖旁。這時下午四點,室外一片漆黑,我又不相信我找得到海邊。大海真的存在嗎?或者只是聲音,遠方虛幻的存在,用重量威脅我們?無所謂了,我不需要到海邊,我只需要湖邊半掩的巨大石頭,只要用手指從泥巴中挖起石頭,再用手臂用力丟向黑暗的水面。
林德找到我時,我已經從工具間拿出小斧頭,開始找別的事做了。
他說,「詹米。」他很明智,跟我保持一段距離。
「林德,」我說,「現在別煩我。」樹下夠多枯枝讓我發洩了。我開始把枝幹踢成一堆,尋找最大最粗的樹枝,才能反抗我的攻擊。
「你在做什麼?」
我瞥了他一眼。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平常調皮的笑容消失無蹤。「我在用健全的方式發洩怒氣,」我用比引號強調般的口氣對他說,「所以別管我了。」
他不理我,還靠近一步。「我可以從小屋拿鋸木台給你。」
「不用。」
「或者外套。」
「滾開。」
他又靠近一步。「還是替你拿一把更大的斧頭?」
聽到這兒,我停下來。「嗯,好吧。」
我們靜靜工作,從粗壯的樹幹砍下枝葉,除掉樹瘤上的雜枝。房子附近都沒有平台,於是我將第一塊木材放在地上,堆幾塊石頭撐住,然後把斧頭舉到頭頂,用力往下揮。
我伸手不見五指,只聽見腦中的血流。林德擺好下一塊木材,我劈了那一塊、下一塊、再下一塊,感到肩膀越發灼痛,最終轉變成麻痺腦袋的重度疲倦。我停下來喘氣,雙手的水泡都流血了。許多天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像自己。這種感覺流經全身一幾分鐘,才消失而去。
林德說,「好啦。」他拍乾淨衣服。「可惜這棟房子只有瓦斯壁爐,否則你就是英雄了。」
我坐在木材堆上。「我不需要當英雄。」
「我知道。」他說,「不過有時候,當英雄比當人容易多了。」
我們一起抬頭,看向小丘上聳立的大宅。
我說,「我以為夏洛克‧福爾摩斯養蜂。」我可以打開每個蜂房的門,把蜜蜂導進那間糟糕的巨大餐廳,讓牠們在牆上築巢。「我一隻蜜蜂都沒看到。」
「他的小屋現在是我姊姊阿拉敏塔在住,就在巷子盡頭。」他說,「我不常過去,她不太歡迎訪客。」
我試著舉起一隻手臂,伸展幾下。「我猜你繼承了家裡所有的友善基因。」
「亞歷斯泰也有分到一些,外加家裡的老宅。」他的聲音帶有一絲苦澀。「不過你說的對,我有朋友,我會辦派對,出乎大家意料之外,我偶爾也會出門。而且假如我的推論正確,福爾摩斯家近代只有我曾墜入愛河。」
我張開嘴,想問他夏洛特‧福爾摩斯的爸媽,卻又打消了念頭。即使他們彼此相愛,似乎也無關緊要。
「你還跟他在一起嗎?」我頓了一下,「對方是男生吧?」
林德嘆了口氣,在我身旁坐下。木材堆在我們加總的重量下搖晃。「你想跟夏洛特怎麼樣?」
「我──」
他舉起一根手指。「別跟我說『男朋友』或『好朋友』,或其他模稜兩可的答案。這些詞彙的定義都太廣了,講明確點。」
我沒有要說這兩個詞。我本來想叫他別管我們的閒事,但這不再是我們的閒事了。
「她讓我變得更好,我也讓她變得更好,但現在我們只讓彼此變得更糟。我想回到以前的樣子。」聽我這樣講,感覺好簡單。
林德問道,「我可以給你一點建議嗎?」他的聲音像我們周圍的黑夜,隱蔽又哀傷。「她這種女生從來不是女生──然而她還是女生。至於你呢?無論如何,你都會受傷。」
還說什麼模稜兩可呢。「什麼意思?」
「詹米,」他說,「唯一的出路只有堅持下去。」
我實在太累,沒有精力跟他討論下去,於是我改變話題。「你有打聽到什麼嗎?你的聯絡人有給你有用的資訊,讓你帶回德國嗎?」
他瞇起眼睛。「算是有。我發現我需要跟哈德良‧莫里亞提談談,但我想應該不只我一個。」
哈德良‧莫里亞提是藝術收藏家,也是詐騙高手。今年秋天我才得知,他還是歐洲晨間脫口秀經常邀請的嘉賓。聽到他跟藝界醜聞有關,我完全不驚訝。
「一切都還好嗎?我聽到有人吵著要走。」我垂下眼。「我知道不甘我的事。」
林德說,「沒錯。」不過他拍拍我的肩膀。「做了這麼多體力活,你今晚會睡得很好。不過我建議你自己睡,記得把門鎖上,再拿椅子抵住門。」
「等等。」我頓了一下。「你跟那個人,你們還在一起嗎?你一直沒回答我。」
「沒有。」他輕碰我的肩膀,起身準備離開。「我們從來沒在一起。他不──他現在結婚了。應該說之前結過婚,現在又再婚了。」
我開始拼湊出我的謎團了。
因為歷史總是輪流轉,如果林德愛過我爸爸,那我的人生更是如此。我想起他列的清單。第七十四條:不管你跟福爾摩斯之間發生什麼事,請記得不是你的錯,而且不管你怎麼努力,大概也無法避免。我看著林德‧福爾摩斯走上小丘回到大宅,然後把頭埋進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