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況如何?」
「還不壞,」他說:「有一點滑。」
「真高興沒下雪。」
「希望不會開始下。」
「外面看起來很冷。」
個別來說,我們兩個都沒有引人注目之處。這似乎值得一提。我們兩人的特點放在一起,傑克瘦長的身高跟我明顯的矮個子,是個毫無道理的組合。獨自身處人群中時,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壓縮了,無足輕重。傑克儘管高人一等,也很容易融入群眾。然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注意到其他人注視著我們。不是看著他或我:是看著我們。個別來說,我在人群中平凡無奇,他也是。但作為一對情侶,我們很突出。
在酒吧相遇後的六天內,我們一起正式吃了三頓飯,去散了兩次步,碰面喝咖啡,還看了一場電影。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聊天。我們有親密接觸。看過我裸體以後,傑克告訴我兩次,我讓他想到──他強調是在好的方面──年輕的鄔瑪.舒曼,一個「壓縮過的」鄔瑪.舒曼。他叫我「壓縮版」。就是這個詞。他的用詞。
他從來沒說過我性感。沒關係。他有叫過我美女,他稱讚過我「美麗」一兩次,以男人的那種方式。有一次他說我很療癒。我以前從沒聽任何人這樣說過。那在我們才剛在床上廝混完不久。
我想過這種事可能會發生──上床──,但這不是有計畫的。吃完晚餐後,我們才剛開始在我家的沙發上愛撫。我煮了湯。我們共享一瓶琴酒,充當甜點。我們來回傳遞著那瓶酒,直接就著瓶口喝,活像舞會開始前就喝醉的高中屁孩。這一次的感覺比我們其他的愛撫經驗更急切。酒喝到剩半瓶的時候,我們轉戰到床上。他脫掉我的上衣,我則把他的褲子拉鍊拉下來。他讓我做我想做的。
他一直說著:「吻我,吻我。」就算我只停止了三秒鐘。「吻我」,一次又一次。除此之外,他很安靜。燈光關掉了,而我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
我沒辦法把他看得很清楚。
「用手吧,」他說:「就只用手。」
我以為我們就要做愛了。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我照做了。我以前從沒那樣做過。我們完事以後,他癱倒在我身上。我們維持這個姿勢一會,閉上眼睛呼吸著。
然後他翻身下來,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但最後傑克爬起來,去了浴室。我躺在那裡,注視著他走動、聆聽水龍頭的水奔流。我聽到馬桶沖水。他在那裡待了一會。我看著自己的腳趾,扭動著它們。
那時候我在想,我應該告訴他那個神祕來電者的事。但我就是沒辦法。我想忘記那件事。告訴他會讓那件事顯得更嚴重,超過我希望的程度。那是我最接近要告訴他的時候。
我獨自躺在那裡,這時一段記憶在心頭浮現。我還很小的時候,也許是六、七歲時,有天晚上我醒過來,看到窗前有個男人。我很久沒想到這件事了。我不常談到這件事──甚至不常想到。這段回憶有點朦朧斑駁。但我想得起來的部分都很清晰。這不是我在晚宴上會主動提起的故事。我不確定其他人會怎麼想。我都不確定我自己知道要怎麼想。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為何想起這件事。
某項事物產生威脅性的時候,我們是怎麼知道的? 是什麼提示我們,它並非單純無害? 直覺總是勝過理性。我在夜裡獨自醒來時,那段記憶仍然讓我膽寒。我年紀越大,就越為此感到驚恐。每次我一回想,這件事似乎就變得更恐怖、更險惡。也許每次我想起此事,我都讓它變得比實際上更糟。我不知道。
事發的那天晚上,我毫無理由地醒來。不是因為要上廁所。我的房間非常安靜,沒有會吵醒我的東西。但我立刻就徹底清醒了。這對我來說並不尋常。我總是要花上幾秒鐘、甚或幾分鐘才會清醒。可是這一次,我完全醒過來,像是被人踢了一腳。
我仰躺著,這也不尋常。正常狀況下我是側睡或趴睡。棉被往上拉,把我身體周圍蓋得很緊,好像有人幫我蓋過被子一樣。我很熱,流著汗。我的枕頭是濕的,房門關著,而我通常留著的夜燈關上了。房裡很暗。
頭上的電扇開到高速,轉動得很快,這個部分我記得很清楚。它真的在轉,看起來彷彿會從天花板上飛出去。那是我聽見的唯一聲響──電風扇有節奏的馬達聲與切過空氣的葉片。
這棟房子不新,而每次我在夜裡醒來,我總是可以聽到某種聲響──水管聲、或者房子的吱嘎響,總之就是會有某種聲響。那一刻我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這很奇怪。我躺在那裡聆聽,處於警戒狀態,頭腦混沌。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他。
我的房間在屋子後方,是一樓唯一的臥房。窗戶在我正前方。窗戶並不寬也不高。那男人就只是站在那裡。在外面。
我看不到他位於窗框之外的臉。我可以看見他的軀幹,就只看得見一半。他輕輕地搖擺著。他的手在動,不時互相摩挲,像是他嘗試要搓手取暖。我對此記憶鮮明。他非常高,瘦骨嶙峋。他的皮帶──我記得他那條磨舊了的黑色皮帶──繫得緊緊的,多餘的部分像條尾巴似地垂在前面。他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高。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注視著他。我沒有動。他也留在原地,就正對著窗戶,他的雙手仍然互相搓動著。他看來像是做某種體力活做到一半,正在休息。
不過,我注視他的時間越長,他看起來──或者感覺起來──就越像是能看得見我,即便他的頭跟眼睛都在高於窗戶頂端的地方。這不合理。沒有一件事是合理的。如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怎麼可能看到我? 我知道這不是夢。可這也不能說不是一場夢。他在注視著我。這就是他出現在那裡的原因。
輕柔的音樂播送著,從外面傳來,但我記不清楚那段音樂了。我幾乎聽不見。在我剛醒來的時候,樂音並不引人注意。但在我看到那個男人以後,我開始聽見樂音了。我不確定那是錄製的音樂唱片、還是有人哼歌。很長一段時間就這樣消逝了,也許過了好幾分鐘,也許是一小時。
然後那男人揮了揮手。我沒預期到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確實在揮手,或者只是手動了一下。也許那只是個看似揮手的手勢。
他揮手的動作改變了一切,帶有一種惡意的效果,好像他在暗示我永遠不可能完全獨處,他會在附近,他會回來。我突然間害怕了。問題是,現在那種感受就跟當時一樣真實。視覺上就是一樣真實。
我閉上雙眼。我想尖叫出聲,卻沒有這麼做。我陷入夢鄉。我終於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早晨了。那個男人不見了。
在那之後,我以為這件事會再度發生。他會再度出現,盯著我看。但並沒有。
無論如何,不是出現在我窗前。但我總是覺得那男人好像在那裡。那男人總是在那裡。
有些時候我覺得我看到他了。我會經過一扇窗戶,通常在晚間,然後會有個高個子男人交叉雙腿,坐在我屋外的長椅上。他靜靜不動,望向我這邊。我不知道一個坐在長椅上的男人會有什麼威脅性,但他就是有。
他距離夠遠,讓我很難看到他的臉、也很難確定他是不是在看我。每次看到他我都痛恨不已。雖然不常發生,但我依舊深惡痛絕。我對此無可奈何。他沒有做任何不對的事。但他也沒有在做任何事。沒在看書、沒在說話,就只是坐在那裡。他為什麼在那裡? 這可能就是最糟糕的一點──也許這都是我腦袋裡幻想出來的。這種空想看起來可能極其逼真。
傑克從浴室回來的時候,我仰躺著,動作仍然跟他稍早暫離時一模一樣。被單亂得一塌糊塗。其中一個枕頭掉在地板上。我們的衣服在床鋪周圍亂疊成一堆一堆,讓這個房間看起來像犯罪現場。
他站在床尾,什麼話都沒說,經過了一段久到不自然的時間。我見過他裸身躺下,卻從沒見過他裸身站著。我假裝沒在看。他的身體蒼白、精瘦、筋脈畢顯。他在地板上找到內褲,穿了回去,然後爬回床上。
「今晚我想待在這裡,」他說:「感覺好棒。我不想離開妳。」
就在那一刻,在他溜到我旁邊、他的腳貼著我的腳摩擦上來的時候,有某種理由讓我想惹他嫉妒。這股衝動憑空出現,我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衝動。
我瞥向我身旁的他,他趴著,眼睛閉上了。我們兩個的頭髮都汗溼了。他的臉,就像我的一樣,充血泛紅。
「感覺好棒,」我說著,用我的手指尖搔著他的下背部。他呻吟著同意。「我的前男友……我們之間沒有……真正的連結,那是很稀有的東西。有些關係完全是肉體性的,只有肉體。就是極端的肉體宣洩,沒別的了。你們可能打得火熱、難分難捨,但那種關係維持不久。」
我還是不知道我為什麼講到這個。這話不完全是真的,而且我為什麼要在那時候提到前男友? 傑克沒有反應。完全沒有。他就只是躺在那裡,轉過來側躺面對我,並且說道:「繼續嘛。感覺很棒。我喜歡妳摸我。妳非常溫柔。很療癒。」「你也是,」我說。
五分鐘後,傑克的呼吸有了變化。他睡著了。我覺得熱,就沒把被子蓋在身上。房間裡很暗,但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我還是可以看見自己的腳趾。我聽到我的電話在廚房裡響起。現在真的很晚了。不管是誰打的,都太晚了。我沒起床接電話。我無法入睡。我輾轉反側。鈴聲又多響了三次。我們繼續待在床上。
早上我醒得比平常晚,傑克已經走了。我躺在被子底下。我的頭在痛,而且口乾舌燥。琴酒酒瓶在地板上,已經空了。我穿著內褲跟一件無袖背心,對於穿上這些衣物的過程卻毫無記憶。
我應該告訴傑克神祕來電者的事。我現在領悟到這點了。這是我應該在一開始就告訴他的事情。我應該告訴某個人。但我沒有。我一直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直到事情真的嚴重起來。現在我比較知道輕重了。
他第一次打來的時候,就只是撥錯號碼。就這樣。沒什麼要緊的。用不著擔心。那通電話是我在酒吧遇見傑克的同一晚打來的。撥錯號碼並不常見,但倒不是聞所未聞。那通電話把我從深沉的睡眠中喚醒。唯一奇怪的部分,是來電者的聲音──一種緊繃的音色,穩重克制、緩緩加強的說話方式。
從一開始,從跟傑克在一起的第一個星期、甚至從第一次約會起,我就注意到他身上的某些古怪小事。我並不喜歡這樣,但我確實注意到了。就算是現在在車裡也一樣。我注意到他的氣味。很細微,但那股味道就存在於這個密閉空間中。味道並不難聞,我不知道要怎麼形容,就只是傑克的氣味。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我們就認識了彼此這麼多的小細節。時間只過了幾週,而不是幾年。但關於他,顯然有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關於我,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像是神祕來電者。
神祕來電者是男性,我聽得出來,至少是中年人了,可能更老一點,但他有一把明顯女性化的嗓音,幾乎像是在假裝某種平板沉悶的女性聲調,或者至少是故意讓他的聲音調門拉得更高、更細。那聲音扭曲到令人不悅,是個我無法辨識的聲音,不是我認識的人。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反反覆覆聆聽第一段留言,看看我是否能夠察覺到任何熟悉之處。我沒辦法。現在還是沒辦法。
在第一通電話裡,我向神祕來電者解釋,他一定是撥錯了號碼,然後他說「我很抱歉」,用的是他那沙啞、陰柔的嗓音。他等了一兩拍,然後掛斷。之後我就忘了這件事。
第二天,我看到我有兩通未接來電。兩通都是半夜我還在睡覺時打來的。我檢查了未接來電清單,看到是前一天打錯電話的同一個號碼。這就怪了。他為什麼會打回來? 但真正怪異又無法解釋的是──這點仍然讓我心煩──這些電話是從我自己的號碼撥出的。
起初我並不相信。我幾乎認不出我自己的號碼。我多瞄了一眼。我以為這是個錯誤。一定是這樣。但我複查了一遍,確定我在看的是未接來電清單,不是別的畫面。確確實實是未接來電清單。號碼就在那裡。我自己的號碼。
直到三、四天後,來電者才留下他的第一通語音留言。那時,這件事就真正開始讓人毛骨悚然。我仍然存著那通留言。我全都留著。他留了七則留言。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保留著。也許是因為我認為我可能會告訴傑克。
我伸手到包包裡,把手機拿出來撥號。「妳在打電話給誰?」傑克問道。
「只是檢查語音留言。」
我聆聽已儲存留言中的第一則。那是神祕來電者留下的第一通語音留言。
要解決的問題只有一個。我很害怕。我覺得有點瘋狂。我的神智並不清楚。這些假設是對的。我可以感覺到我的恐懼在增長。現在是迎接答案的時候了。就只有一個問題。只有一個問題要回答。
這些留言並沒有明顯的侵略性或威脅性。聲音本身也沒有。我不認為有。現在我不是那麼確定了。這些訊息顯然很哀傷。神祕來電者聽起來很哀傷,也許有點挫折。我不知道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這些話似乎毫無意義,但也不是胡言亂語。而且他留言的內容總是一樣的,一字不差。
有時候,當我在床上熟睡,我會突然醒過來,然後看到一通未接來電,通常是在凌晨三點。他通常在半夜打來。而電話總是來自我自己的號碼。
有一次他打來的時候,傑克跟我正在床上看電影。我的號碼出現時,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假裝我嘴巴裡有東西在嚼,然後把電話交給傑克。他接了電話,然後說是某個打錯號碼的老女人。他似乎並不掛心。我們繼續看電影。我那天晚上睡得不是很好。
神祕來電開始以後,我會做噩夢,真的很嚇人的噩夢,而且在半夜因為恐慌而驚醒過兩次,感覺我公寓裡好像有人。我從來沒遇過這種事。這種感覺很恐怖。有一兩秒,感覺好像有人就在房間裡,就站在角落,靠得非常近,在注視著我。這感覺好真實、好嚇人。我動彈不得。
我半睡半醒,不過在一分鐘左右以後,我完全醒過來,然後去了浴室。我的公寓裡總是非常安靜。我在水槽裡開了水,水聲聽起來格外響亮,因為周遭一切都如此沉寂。我的心臟砰砰狂跳。我汗涔涔的,還有一次必須換睡衣,因為衣服濕得不得了。我不常出汗,不會那樣流汗。這真的不是很好的感覺。現在要把這件事告訴傑克已經太遲了。我只是比平常還更焦慮不安一點。
有一天晚上我睡覺時,神祕來電者打來十二次。他那天晚上沒有留言。但有十二通未接來電。全都是我的號碼打的。
大多數人在此之後就會針對問題採取行動,但我沒有。我能做什麼呢? 我沒辦法報警。他從來沒威脅我,或者說出任何帶有暴力或傷害性的言詞。這就是我覺得特別詭異的地方,他不想講話。我猜我應該說,他只想講話。他從來不想對話。不論什麼時候,只要我嘗試接聽他的來電,他就會掛斷。他寧願留下他謎樣的留言。
傑克沒在注意。他在開車,所以我又聽了那則留言。
要解決的問題只有一個。我很害怕。我覺得有點瘋狂。我的神智並不清楚。這些假設是對的。我可以感覺到我的恐懼在增長。現在是迎接答案的時候了。就只有一個問題。只有一個問題要回答。
我已經聽過這段話好多遍了。一次又一次。
突然之間,情況失控了。還是同樣的留言,和往常一樣,一字不差,但這次結尾有些新的東西。我收到的最後一則留言改變了一切,再糟不過,真的讓人毛骨悚然。我那天晚上完全不能睡。我覺得害怕,又覺得自己很蠢,沒有更早制止這些電話。我因為沒告訴傑克而自覺愚蠢。我現在仍然此感到生氣。
要解決的問題只有一個。我很害怕。我覺得有點瘋狂。我的神智並不清楚。這些假設是對的。我可以感覺到我的恐懼在增長。現在是迎接答案的時候了。就只有一個問題。只有一個問題要回答。
然後……
現在我要跟妳說件事,會惹妳不開心:我知道妳長得什麼樣。我認得妳的腳、妳的雙手還有妳的皮膚。我認得妳的頭、妳的頭髮跟妳的心。妳不應該咬指甲。我決定了,下次他打來的時候我絕對非接電話不可。我必須叫他住手。就算他不回任何話,我可以這樣告訴他。也許那樣就夠了。
電話響了。
「你為什麼打電話給我? 你怎麼會有我的號碼? 你不能一直這樣,」我說。我生氣又害怕。這感覺不再像是隨機事件,不像是他想都沒想、隨手撥了個號碼。這一切不會停止。他不會離去,他有所圖謀。他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為什麼是我?
「這是你的問題! 我幫不了你!」
我在大喊大叫。
「但是妳打給我的,」他說。
「什麼?」
我掛斷了,扔下手機。我的胸口起伏著。
我知道這只是愚蠢的瞎矇亂猜,但我從五年級開始就一直在咬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