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和你合作呢!──鈴木勉
一九四九年,鈴木勉先生出生於橫濱市鶴見區,東京設計師學院畢業之後,一九六九年進入寫研公司。一九八九年獨立開業成立字游工房。一九九八年,因病英年早逝,享年四十九歲。在寫研主辦的石井創作獎字體競賽中,他分別在二十三歲和二十五歲獲得第一名,年紀輕輕就嶄露頭角,發揮天賦才華;得獎作品日後由寫研發售「スーボ」(斯波)、「スーシャ」(Susya),在業界話題不斷,聲名大噪。後來,他和橋本先生共同肩負起寫研公司的字體設計,參與設計本蘭明朝體的家族化、哥娜的家族化、秀英體的照排字體版本等諸多字體企畫。所有人都期待他將有一番不凡作為,沒想到卻在四十八歲患病,翌年在眾人的惋惜聲中離世。鈴木在字體製作方面的事蹟,都詳細記載於《鈴木勉的書》中。
當我進入寫研時,鈴木二十九歲。他在東京設計師學院畢業之後就進入寫研任職,在職業經歷上,是早我十年的前輩。光頭的他身材矮胖,一臉凶神惡煞,像是一名幫派分子,被他盯上,恫嚇感十足。外表看似沉默寡言,然而肥厚手背上有著深深的酒窩,常遭到女性員工開玩笑嘲弄,他總是假裝惱怒再面露微笑,意外地討人喜歡。他欣賞高倉健、宮本武藏、長嶋茂雄、石原裕次郎,剛好都是這類典型人物。
電影《網走番外地》上映以來,他就是高倉健的影迷;沉默寡言的部分確實很像高倉健,然而體型外觀卻毫無說服力。別以為鈴木是在開玩笑,他真心相信自己神似高倉健。
我進入公司的第二年,鈴木在自家附近的川崎請我小酌兩杯,後來留宿他家。我聊著「從川崎過來很近耶」,鈴木特地更正「這裡不是川崎,是橫濱」。他家的住址是與川崎相鄰的橫濱市,所以堅持強調自己是住在橫濱。
翌日早晨起床之後,鈴木領我參觀書房,兩面玻璃窗採光,假日早朝的舒爽晨光照入房內的書桌,「斯波」和「Susya」可能就是在這張桌上誕生的吧。錄音機卡帶播放著高倉健唱的演歌<唐獅子牡丹>。聽到歌詞唱出「以天秤衡量義理和人情……」,一點都不適合這個神清氣爽的早晨,我不禁放聲大笑。沒想到鈴木是認真地聆聽歌曲,對我的大笑很是受傷。
或許受到《網走番外地》的影響,鈴木也愛武士刀,並持有複製刀。我想他絕無持刀砍砍殺殺的念頭,純粹著迷於刀光和刀身。他解說刀身的曲線就是「Susya」的撇筆形狀。他成立字游工房之後,又買下另一把刀,但怕太太不高興,偷藏在公司。週末不上班,我有事前往公司,見他左手持刀,然後拿著偶爾出現在電視古裝劇中、長得像晴天娃娃圓頭的擦刀粉,小心翼翼地在刀身上撲粉吸油保養。他經常唸著總有一天要入手真刀,遺憾的是這個夢想最終未能實現。
說到刀,就想到宮本武藏。鈴木是吉川英治著作《宮本武藏》的忠實書迷,記得剛進公司時,鈴木就問我:「有沒有讀過宮本武藏?」鈴木以「斯波」和「Susya」連續兩次獲獎,獎金用在舉辦婚禮,將雅子夫人娶進門。蜜月旅行前往京都,原來他想去一探宮本武藏決鬥的場所,真是瘋狂的書迷。宮本武藏迷的鈴木來到三十三間堂,這裡是武藏和吉岡傳七郎決鬥的舞台,站在以弓箭遠射著稱的長廊,鈴木模仿武藏一躍而下,一償宿願。後來我造訪三十三間堂時,看到廊下貼著告示,寫著「宮本武藏從此處一躍而下的故事,查無史實」,原來還有鈴木以外的人士也做過這樣瘋狂的事。
在這趟蜜月旅行當中,鈴木接著前往一乘寺垂松,朝聖武藏和吉岡流門派決一死戰之處。鈴木背對垂松,緊握著刀,化身為武藏,內心大概上演著如何迎戰眼前上百位的敵人吧。總之,每當我想到在蜜月旅行當中,雅子夫人望著丈夫像個崇拜大英雄的小孩子,不禁為雅子夫人苦笑不已。
鈴木還熱愛棒球,在住家附近的少年棒球隊擔任教練,而且訓練有方。他是巨人隊的超級球迷,兩人常在下班後,前往中菜餐館,點道豬肉天婦羅下酒,觀賞電視的球賽轉播。如果巨人隊贏球,他就龍心大悅,如果輸球,他就比往常更不發一語。在巨人隊中,他最崇拜長嶋茂雄,第四棒三壘手是長嶋的金字招牌。他防守三壘的技巧華麗高超,在球被擊出的同時,他就起腳向兩側移動,並伸長右手,用手套擋下球,化為三壘滾地球,以免成為短打或二壘安打。他接到球再傳球的技巧真是無懈可擊,而且他是第四棒打擊手。雖然他比不上王貞治的長距離打,卻懂得掌握機會,功力天下第一。即使球賽處於落後,只要能夠輪到長嶋站上打擊區,二壘的跑者就深信他能夠有所作為。崇拜長嶋的鈴木在高中時也是第四棒兼三壘手。我曾逼問他文字製作和職業棒球選手,如果只能二選一時,他竟然決定選擇棒球,可見他對棒球的熱愛。
字游工房成立之初,鈴木時常播放長嶋退役典禮的錄音帶,所有職員一邊聽一邊工作。「巨人軍永遠不滅」正是長嶋的名言。腦中浮現典禮上,所有燈光投射在球場正中央的長嶋,潔白球衣的身影,周圍的觀眾大喊:「長嶋,不准退休!」的場景。鈴木和我都得強忍住湧上心頭的熱淚。
在長嶋之後,鈴木迷上原辰德。原辰德和長嶋一樣,也是第四棒和三壘手。巨人常勝軍的沉重壓力,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原辰德,導致他不易把握打擊機會。看到他每每錯失打擊良機,對他越來越失去信心。看著電視轉播球賽中的原辰德再度無功而返,忍不住嘆氣抱怨,「什麼嘛,原辰德根本打不到球,憑什麼排第四棒?明明還有其他球員,狀況都很好啊。」沒想到鈴木說道:「我很欣賞原辰德。現在打擊成績下滑的他,我覺得很像自己,背負巨人隊四棒球員的責任無比沉重,打得不好,會被大家挑三揀四,說東道西。我是公司負責人,其實我茫然不知所措。原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一九八九年,字游工房成立,當年的日本大賽,近鐵隊開賽就連續三場打贏長嶋領軍的巨人隊,只要再取得一勝,近鐵隊就能獲得總冠軍。近鐵隊第三場的勝利投手在賽後英雄專訪中,說巨人是太平洋聯盟中最弱的球隊。我們這些巨人球迷氣得牙癢癢,想必巨人隊球員更不甘心。後來,巨人隊球員奮起一搏,居然取得四連勝,戲劇性地反敗為勝,拿到當年的總冠軍。
其中第五場比賽,我有事外出,邊走邊聽廣播的球賽轉播。比賽進行到場上滿壘,只要打擊出去,就能夠逆轉戰局,這時原站上打擊區。我停下腳步,專心聽著廣播,「球投出,打擊出去!」轉播員話一說完,只聽到滿場的高聲歡呼,淹沒轉播員的聲音。不一會兒,「……全壘打!原擊出滿壘全壘打,反敗為勝!」轉播員激動地高聲吶喊。我想鈴木肯定欣喜若狂,找到公共電話撥電話到公司,沒想到鈴木大吼:「不要吵我!」在公司小小的電視機螢幕前,鈴木早已感動地淚流滿面,我的電話反而打壞他的興致。原所擊出的球,承載著鈴木等一票球迷的加油聲援,剛好越過全壘打牆。
寫研是非常理想的公司。設計文字的字體原稿課部門設置在工廠當中,職員和工廠員工都穿著上下鼠灰色的制服,辦公桌和小學課桌椅一樣,都朝著同一方向。無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辦公室內一片安靜,剛從標榜自由氣息的美術大學畢業,我實在難以適應。不過,周圍有許多年齡相仿的同事,指導文字製作的主管,還有懂得照顧人的鈴木,我不知不覺地熟悉習慣這個環境,愛上這家公司。
可是,在我任職十年左右時,有一天,原本約四十位設計師的大辦公室,突然少了一大半人。幾個小時之後,他們回到辦公室,卻沒有人表示究竟發生什麼事,上級似乎下達了封口令。我詢問直屬主管,他回答「連我也不知道!」職場陷入曖昧不明的狀況,工作氣氛尷尬。從那時起,我更經常和鈴木喝酒對飲,並且都是他掏腰包請客。
下班時間是下午四點四十五分,我們早早就前往小酒館,不過多半都還未營業;只有「茉莉醇」能夠提早開喝。小小酒館中,繫著圍裙的老闆娘一人忙裡忙外,幾乎都是熟客。紫蘇葉天婦羅一大盤才一百日幣,涼拌豆腐一百五十日幣,兩人暢飲兩小時才約兩千日幣,便宜又美味。而且,迎接陽曆新年時,還能享用一杯免費樽酒。我們開心地接受樽酒款待,盤算第二杯應該如何是好,沒想到老闆娘問道:「再來一杯樽酒嗎?」我們反問:「咦?免費不是只限一杯嗎?」「兩位客倌要喝幾杯都沒問題啊!」現在回想起來我倆實在厚臉皮,但是當時放肆開懷地喝到酩酊大醉。當鈴木打算結帳時,「兩位總計九百八十日幣。」如此公道低廉的金額,當下驚訝地酒意全消。無論金額是貴或便宜,最後都是鈴木買單,並不是鈴木的荷包滿滿,而是他堅持不肯讓我出錢。
有一天,鈴木問我:「有沒有嚐過大眼牛尾魚的天婦羅呢?」我回答:「沒有。」「走,我帶你去嚐嚐。」他領著我走到公司附近車站的料理店。我們在吧檯前坐下,鈴木先點啤酒,接著詢問店長:「大眼牛尾魚一條多少錢?」聽到價格之後,鈴木瞄了瞄錢包,竟然說:「給我來個七條。」他自己吃三條,分給我四條,還垂頭喪氣地說:「今天錢不夠啊,」我說不出請客二字,因為在發薪日前,自己也是阮囊羞澀,得勒緊褲帶度日。不過,即使我有錢請客,想必他也不肯接受。鈴木就是這種個性。
不可思議的是雖然鈴木經常邀我喝酒,在工作上,兩人卻幾乎不曾合作。寫研時代,我從未當過鈴木的下屬。當我抗議:「為什麼我不能和鈴木先生一起工作呢?」鈴木答道:「公司應該不可能安排我跟你這傢伙一起工作吧。」我不知為何有點開心。
可是,在寫研祭、軟式排球大賽等工作以外的活動,我們倒是經常攜手合作。寫研祭是每年舉辦一次的公司運動會,會中的扮裝大賽是在操場中央上演短劇,是各部門較勁的重點項目。剛進公司時,我被分配到扮演「科學小飛俠」。身穿白色防塵衣的科學小飛俠,兩手提著夾板拼湊而成的鳳凰號,這副登場模樣毫無氣勢,又蠢又遜。
幾年之後,目前轉任蒙納公司的小林章先生企畫演出「八岐大蛇」,我扮演大神須佐之男命,在制伏八岐大蛇時,祭出神器天叢雲劍。我站在岩石上,必須接住後台丟出的天叢雲劍,打造戲劇高潮。在排練時,一次都沒成功,沒想到正式演出時居然漂亮接住神刀,自己興奮地高舉雙手歡呼萬歲。後來,我們和另一隊同分,並列第一名,如果我沒有忘情高喊萬歲,或許能夠獨得冠軍。
無論勝敗,我最熱中繪製短劇使用的背景板。背景板尺寸長兩公尺、寬十公尺,必須繪製兩塊。平常只能描繪五公分大小的文字,這時候卻能手持大筆繪製大畫面,真是心情舒爽。鈴木擔任文字部門團長的那一年,我也負責繪製背景板。主題是北齋著名畫作裡的海浪和富士山。我花了兩三週下班後的時間,卻仍來不及畫完,於是申請假日出勤。同事都嘲笑竟然為了準備公司週年慶加班工作,紛紛勸說「別衝動啊」、「差不多就可以吧」。但我就是希望有始有終,結果鈴木拔刀相助,「好!我也一起。」翌週週六,我從早畫到晚,終於畫完,鈴木卻從頭到尾袖手旁觀,大概打算隨我發揮。「畫完了嗎?走,喝酒去。」辛勤勞動過後的一杯酒特別香甜,真是謝謝鈴木。
寫研祭當天是雨天,雖然勉強開辦,雨卻越下越大,幾乎所有競技項目都暫停,不過扮裝大賽仍照常舉行。假日出勤、在模造紙上繪製的背景板,被大雨淋得濕答答的,慘不忍睹。
我和鈴木兩人的飲酒,已形成固定模式,先在茉莉醇灌下幾杯黃湯,然後再續攤到「藤」唱歌。鈴木必然引吭高歌高倉健的<唐獅子牡丹>,也常點唱石原裕次郎的歌曲,例如<北方旅人>、<夜霧呀!今夜也是銘感五內>,他的嗓音低沉,唱起來有模有樣。勝新太郎的<座頭市>也唱得架式十足。
一九八五年,寫研發售本蘭明朝體家族之後,不再製作內文專用字體,我越來越覺得工作難熬,盤算辭職,所以唱著中村雅俊的<前程錦繡>時,心中五味雜陳,兩人都邊唱邊哭。我熱愛製作字體的工作,也深愛提供創作環境的寫研公司。在這間公司,我習得字體的所有基礎。當我提出:「鈴木先生,一起合作(成立公司)吧?」
「我才不和你合作呢。」
「為什麼?」
「同類的兩人不能合作啦。」
時至今日,我仍然不解鈴木這句話的意思。鈴木和我根本處處不同,唯一相同之處就是喜好杯中之物,以及製作文字。我們都認為只要腳踏實地製作文字,其他事情總有辦法解決,貧富無常,無需在意金錢,或許他認為這樣的人不適合當公司經營者吧。成立字游工房時,幸好有專精會計的片田啓一加入創業成員,否則字游工房肯定短命。鈴木所言如果真為此意,的確是真知灼見。
字游工房成立三年時,內人經過診斷罹患白血病。這是一種慢性骨髓性白血病,雖然不會馬上有生命危險,醫生表示唯有移植骨髓才能痊癒。考慮到三個小孩和公司,我拜託岳父允許住家蓋在內人娘家旁邊。
有一天,鈴木特地來到我家附近,邀我喝兩杯。他詢問內人的狀況,幾杯之後,他問道:「現在能去接尊夫人嗎?」我搭計程車返家接出內人,再度會合,三人一起走進卡拉OK。唱過一輪之後,時間已至凌晨一點,鈴木大喊:「走,下一攤!」便領著我們走進附近的壽司店。夫婦倆夾著鈴木坐在吧檯前,他啜飲溫酒,傾身靠近內人交頭接耳。
我斷斷續續聽到「我無計可施啊」、「只能且戰且走了」、「真是抱歉」,只見內人點頭聆聽。過了一會兒,鈴木突然一邊拭淚,對著內人怒吼:「你說這話,不如死了算了!」
第二天,我在公司遇見鈴木時,他問道:「昨天我是否對尊夫人說了不禮貌的話啊?」
「沒有啊,內人很謝謝您呢。」
「代我向尊夫人道歉。」
內人必須自己注射干擾素,每隔兩週定期前往醫院檢查,但仍然操持家事,生活品質和發病前並無二致。一九九七年,這回是鈴木罹患胰臟癌,醫師並未告知本人,而是向家人轉達他的生命只剩三個月。鈴木抱著一絲希望,接受手術治療,在醫院治療數月之後出院。返家的他立刻來電,我已經不記得電話的確切內容,只記得他要求換內人接聽電話。內人接過電話之後,只聽到「沒有這回事,那時,我真的非常謝謝您,真的……」說著說著,內人淚流滿面。
原來鈴木牢牢記著自己四年前曾說過「你說這話,不如死了算了!」他在電話中道歉「都怪自己失言,所以才會遭到這種懲罰」。
鈴木表示「再過不久就能上班,一切請多擔待」。結果他終究未能康復,再度住院。因為疼痛難耐,他接受嗎啡注射,意識混沌,連時鐘都看不清。一九九八年四月,職棒開打,我故意挑選這一天去探病,希望藉此鼓舞熱愛棒球的鈴木。他「喔」地打聲招呼。
「鈴木先生,今天是職棒的開幕戰耶,我帶了這個,一起看球賽吧。」
我拿出小罐啤酒,鈴木微微一笑,慢慢起身和我乾杯。鈴木纖瘦的手舉起啤酒瓶,只啜飲了一口,未料被巡房的護士發現,惡狠狠地瞪著我。這是我和鈴木最後的回憶。
一個月之後,五月六日,鈴木離開人世,享年四十九歲。他為人豪爽心細,處處為人著想,相信認識鈴木勉的人,沒有人討厭他。二十年之間,透過寫研和字游工房,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他對製作字體的奮鬥堅持,以及人生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