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名叫作凱薩琳.凡.懷勒,但本地人比較常叫她黑岩女巫。」彼特.凡德米爾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菸,然後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
他們人在點對點客棧的包廂裡,坐的是一張聞得出有年紀了的骨董扶手皮椅。隔在人中間的咖啡桌上東一個西一個的是半滿的酒杯、酒瓶,還有保溫瓶。客棧主人在給德拉羅沙夫婦安排好房間後,就告退去就寢,整間燈光昏暗的飯店酒吧就都留給了幾位客人。彼特.凡德米爾跟葛林姆喝的是啤酒,史提夫則點了咖啡。喬瑟琳從冒著煙的馬克杯裡啜飲著洋甘菊茶,就跟芭咪.德拉羅沙一樣──但後來她還是破了功,在葛林姆的慫恿下乾了一小杯伏特加。她的老公就不需要人鼓勵了:他夯不啷噹已經三杯下肚。他結算起來還不到醉,但是在往那個方向走沒錯。但現在醉也不是壞事吧,史提夫心想。
搞了半天,柏特與芭咪.德拉羅沙完全不如葛林姆所想的那麼傲慢或現實。史提夫也覺得自己挺欣賞這兩個人的,雖然說現在好像不是對新朋友品頭論足的時候。第一時間的驚嚇消退後,德拉羅沙夫婦終於可以稍微輕鬆點來看這件事了。但輕鬆一點不等於他們真的理解了狀況。他們還是有點麻木,那種葬儀社人員會在跟遺族討論實務時,很聰明地懂得善用的麻木。明天,或最遲到週末的某個點上,現實就會狠狠地擊中他們。而對到時候的他們來講,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敵人,肯定會比腦袋空空好得多。退一萬步,他們現在有機會在客棧這個安全的環境裡發現事實的真相,也是不錯的,因為現在就是天王老子來說,德拉羅沙也決計不肯再回到那個烏漆抹黑、空空蕩蕩的家……因為那裡有她。
葛林姆開著他的道奇公羊貨卡去接來了彼特、喬瑟琳與史提夫,而兩位新朋友也在客棧大廳跟他們一一打了招呼,禮數十足但手明顯在抖。剛抵達時的史提夫痛苦而恍惚,畢竟他跟喬瑟琳才睡不到兩個小時就在電話聲中爬起。但隨著咖啡因慢慢進到胃裡,他的腦筋也終於慢慢清醒。
「凱薩琳.凡.懷勒。」柏特.德拉羅沙用搖搖晃晃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是。」彼特說。「她住在哲學家之谷,也就是史提夫跟喬瑟琳、還有我跟內人目前住處後頭的那片林子裡。她一六六四年因為施巫術被處死,事發地就在黑泉鎮─當然那時候還沒有黑泉這個鎮名;當時這裡是個叫作新溪的殖民聚落,住的是設陷阱來獵捕動物剝製毛皮的荷蘭人──而她也一直留在了這裡,直到現在。」
他們身後有一整塊薪柴在壁爐裡燒得劈啪作響,而芭咪就像小丑從彈簧箱裡射出一樣跳了起來。這可憐的女人緊張得活像隻受到驚嚇的鹿,史提夫注意到她嘴邊有因為太緊繃而浮現的深溝。
「在高地瀑布、蒙哥馬利堡,還有想當然耳的點校,大家都知道這裡的山麓與樹林在鬧鬼。他們甚至不需要了解細節,你從空氣中就感覺得到,因為那種感覺就是如此無所不在,就像雷陣雨之後來自臭氧層的氣味。但女巫是黑泉鎮專屬的問題,而很不幸,我們除了過一天算一天以外也無能為力。」
他啜飲了幾口啤酒。德拉羅沙夫婦失魂落魄地看著自己的飲料,絕望到連把杯子拿起來的心情都沒有。
「我們對她的生平幾乎一無所悉,而這也讓這名女巫更顯神秘。她肯定是搭著荷蘭西印度公司的某一艘船,在一六四七年前後來到這裡。新阿姆斯特丹在當時是個興盛繁忙的港都。沿著哈德遜河的一個個前哨站,被荷蘭人用來跟他們稱為『印地安人』的原住民進行交易,而這些據點都非常原始,口耳相傳的故事四處流通,而不少傳說都佚失在了時間的長流中。凱薩琳有可能是牧羊女,也可能是個接生婆。但無論如何在那個新世界裡,女性的角色就是要負責建立社群。」
「就是要生小孩的意思。」喬瑟琳幫忙解釋。
「沒錯。你要知道,當時的人是在散播新文明的種子。荷蘭人的聚落,基本上都是沿著安全無虞的河岸建立。但整個西邊的林地裡可就充滿了獵物,而門西族也就是在現在所稱的黑岩森林中用陷阱進行獵捕,所以荷蘭人也在此建立了新溪這個聚落。他們與印地安人基本上相安無事,買賣相處都沒啥問題。真正讓荷蘭人視為心腹大患而如芒刺在背的,是英國人。新英格蘭始終對他們虎視眈眈,一有機會就想把新尼德蘭納入其殖民地版圖。嗯事實上,他們隔一年也就真的這麼幹了:英國人兵不血刃地兼併了荷蘭聚落。另外終於把門西族驅離世居地,也是英國人幹的好事……惟也有不少人主張是門西族自願北走,因為當時黑泉鎮就已經被下了咒。」
「不好意思,但被下了咒?那是什麼意思?」柏特.德拉羅沙問道。
「就是被人詛咒。」勞勃.葛林姆用一句話示範了什麼叫作不加修飾。「不妙了,完蛋了。」
「至少,門西族當時是那麼相信的。」芭咪嘗試做個小結。
「嗯嗯,你要這麼講也行啦。」葛林姆冷笑了一聲,但隨即在彼特.凡得.米爾毒辣目光的喝斥下,躺回到了椅背上。德拉羅沙夫婦互望了一眼,各自皺起了眉。今天若是換一個場合,那看這兩個人在動作上如此地同步,其實還滿有喜感的。
「話說,你們要了解一件事情,那就是迷信這種東西是深植於人類心理中的。」彼特接著說。「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得在百分百陌生環境裡求生的人,是完全沒有安全保障的人。在歐洲,他們得面對瘟疫、歉收、飢荒與盜匪,而來到新世界,又有野獸、蠻人、惡魔將他們包圍。沒人知道聚落西邊的荒野中出沒著什麼樣的超自然力量。那樣的日子可不好過。當時科學尚未啟蒙,人類能依賴的只有鄉野傳說跟各種兆頭。他們敬畏全能的上帝,也恐懼惡魔的威逼。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們周遭的森林蒙上了抹滅不掉的印記──不然我們家房子後面那座山,怎麼會被叫那種名字。」
「你是說悲慘山?」柏特問道。「我們這星期才去那兒健行過,很漂亮的地方。我們從山頂能看到哈德遜河。」
「那裡很適合爬山。這些時日只要你乖乖地走在山徑上,基本上都已經很太平了。但說起那些不祥之兆……你還是得將之視為一種原始型態的氣象學,只不過那預測的不是天氣的陰晴,而是災難的降臨。晚個二、三十年發生在麻薩諸塞灣殖民地的塞勒姆女巫大審,你一定知道吧。在那之前,該殖民地先後歷經了一場歉收、一波天花疫情,還有持續來自原住民部落的威脅。雖然這兩件事情要到後來才會被連結起來,但那已經不是重點了。重點是從那之後,恐懼就在開始在悲劇發生前的各種道聽途說與危言聳聽裡扮演了重大的角色,百姓看到什麼都可以產生一堆想法。死胎、詭異的自然現象、皮膚突然潰爛、體型巨大的鳥類……」彼特說到都笑了出來。「荷蘭人要多少比清教徒腳踏實地一點,但在一六五三年有連續三週的時間,有隻大鳥會每天都選在日落時,降落在新阿姆斯特丹港畔教堂的尖塔十字架上,而這引發了民間議論紛紛。他們說那鳥比野雁大,身體呈現灰色,以死屍為食。當然以今天的眼光看來,你不難推測出那是隻兀鷹─牠們曾經是會在這一帶出現的『迷鳥』,也就是不定期的候鳥,但那些殖民地的民眾怎麼會知道呢?所以沒過多久,一群烏合之眾就集結起來開始『看鳥說故事』,依照兀鷹的行蹤做出各種預言。鎮議會下令射殺了那隻無辜的鳥兒,但顯然他們的行動還是晚了一步:隔年,天花疫情肆虐,而百姓把這一切都怪到了巨鳥頭上。」
「這類故事所在多有。」史提夫說。「有些還相當令人毛骨悚然。有些屍體被發現在上下顎之間塞了磚頭。在一六九三年的波士頓黃熱病疫情期間,有些萬人塚被重新掘開來容納新的死者,而有時候掘墓工人會遇見腫脹的屍首的口中流出血來,而裹屍布則以臉部為中心被咬出一個洞來,乍看之下就好像死者咬破布料,好方便他們可以飲血一樣。今天我們知道遺體在分解時會膨脹,是因為氣體的囤積。另外腐爛的器官會壓迫體液從口腔滲出,而裹屍布的破洞則是體液中細菌的傑作。但當時被當成科學的觀點卻認為,『食屍布者』是以生者為食的活死人,並會以熱病為媒介散播詛咒,以便壯大活死人的陣容。教會裡的牧師因此會把磚頭卡在他們的上下顎間,好讓他們因為無法進食而餓死。」
眾人陷入了深沉的靜默,柴火的劈啪聲是唯一的句讀。然後柏特說:「是說,別的城鎮想宣傳自己,會把自己說得很高大上。他們會跟新來的居民說這地方多好又多好─自稱是美食之鄉,諸如此類的……」
葛林姆被啤酒嗆到,發出了一聲豬叫。這一回真的所有人都笑了,連芭咪都沒例外。喬瑟琳用力拍在了葛林姆的背上,讓他慢慢恢復正常。柏特有辦法開玩笑,史提夫覺得這是個好現象。這意味著他已經冷靜到不至於今晚聽到什麼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當然前提是他別把那整瓶紅牌伏特加都灌掉。
「很高興你們覺得開心。」彼特在笑完之後說。「由於末世主義者的言論,怪誕的災難發生時,民眾會深陷在不安全感與恐懼中,走不出來。孩子出生即失明、泥巴中有不知名的動物足跡、夜空中的異樣光輝……民眾慢慢相信了這些凶兆之後,其思考與生活方式開始全面崩解。他們開始風聲鶴唳地想著:還有什麼恐怖的事情在等著我們?就在這種被迫害妄想的沃土裡,眾人對凱薩琳.凡.懷勒的恐懼扎下了根。」
「所以他們覺得她是個女巫?」柏特說。
「沒錯。」彼特的香菸已經在菸灰缸裡燒盡,於是他又開始捲起了第二根。「接下來基本上,就是典型的獵巫故事,但還是有幾個地方不同。不知道算不是算是事情的成因:身為單親媽媽的她住在林子裡,所以被所有人看不起。一六六四年的她,應該起碼有個三十歲了,畢竟她當時已經是兩個小孩的母親,一男一女。孩子的父親是誰、以及他為什麼不在妻小身邊,我們並不清楚。有一說是她與印地安人行了姦淫之事。這再加上她已經拋棄了教堂與信仰,所以隔沒多久,她就成了千夫所指的唾罵對象。眾人說她崇信異教。至於異教信仰具體等於那些行徑,也開始讓不產麵粉而產八卦的石磨卯起來轉個不停。」
「惡魔崇拜嗎?」柏特問了聲。
「雞姦、獸行、食人。確實每一種說法都與惡魔脫不了干係。」
「我的老天爺。」
「上帝還沒這麼快出場。一六六四年的十月,凱薩琳的九歲兒子死於天花。目擊者作證說他們看到她身著全副的悼念服飾,將他埋葬在了樹林裡。但數日之後,鎮民目睹那孩子在新溪的路街上趴趴走,彷彿是凱薩琳學耶穌讓門徒拿撒勒復活一樣,也讓小兒子死而重生了。我跟你說,鎮民嚇得屁滾尿流。如果讓死人活過來還不能百分百證明你碰了不該碰的東西,我就不知道還有什麼證據有用了,所以凱薩琳.凡.懷勒被以巫術罪判處死刑。經過一番刑求,她招認了,不過倒也從來沒人不招認。老天,在被綁在輪子上挨打,然後又坐過水凳之後,你他媽的要招認什麼都沒問題,包括承認你會騎在掃帚上,然後從這個屋頂飛到下一個屋頂。鎮民對她做的事情可說是慘絕人寰。簡單講,她被迫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因為那是個對神不敬的東西。要是她不照辦,那法官不但會處死男孩,就連她女兒的命也會賠進去。」
「這太慘了吧!」芭咪喊出了聲。「所以她得在兩個孩子之間選擇一個?」
彼特聳了聳肩。「當時的民風強悍,種種做法就像是從舊世界吹來的一陣寒風。隨便拿巫術指控人或給人定罪,可說是家常便飯。凱薩琳迫於萬般無奈,只得為了救女兒而了結了兒子的生命。這之後算是對她的慈悲,法官判了她吊刑,但鎮上也不打算自己動手吊死她,而是要她自己往下跳,以此代表一種贖罪、一種自懲。她死後,遺體被拋入了林中的一處『巫婆池』,也就是讓野生動物大快朵頤的地方。這在當時是習慣的做法,而另外一種選項就是被燒死在火柱上。當然,被處死的都是無辜的人。」
「怎麼會這樣。」芭咪喃喃自語地說。
「除非,凱薩琳稱不上完全無辜。」葛林姆說。德拉羅沙夫婦的視線被這發言給吸了過去。
「嗯,這個嗎,我們沒有證據。」彼特趕忙澄清。「我們並不確知她有沒有犯下被指控的那些罪行。即便在黑泉鎮,做這樣的指控都有點特異獨行。我們知道的是:墾民相信她讓兒子死而復生,而他們是不太講究證據的。以現在的角度回顧,我們可以說她有可能在一生中的某個期間裡擁有過某些能力,而且這可能性還不低,但並沒有跡象顯示她施展過法力,或是把稟賦用來傷害過誰。比較接近真相的實情應該是她本人的橫死、她死前所受的虐待、還有她被迫弒子的過程,讓她變成了今天的這副模樣。不過話說到底,這些也只是我們的推測而已。在超自然現象的世界裡,我們其實沒有多少可供參考的資料,這你懂吧。」
「好。」柏特.德拉羅沙說。他把伏特加一仰而盡。「所以諸位擁有你們專屬的守護厲鬼。」他發出了尖銳的笑聲,彷彿他很驚訝於自己會說出這句話似地,然後他舉起空酒杯對著葛林姆。「太好了。所以你們之前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說的都是實話,混帳王八蛋。我還以為你們是在跟我開玩笑。嗯……是人都會覺得你們是在開玩笑吧。」
「你在說什麼?」芭咪問得一臉狐疑而毫無頭緒。
「那天他跟那個女人曾經想要賄賂我們,讓我們放棄在此置產。同一天晚上他又打我手機試了第二遍,這次他還加碼胡謅了個西方邪惡女巫的鬼故事。我之所以沒有告訴妳,是因為我有點震驚於他們會為了騷擾我們而做到這種程度,我不想讓妳心情不好。還有……嗯,親愛的,妳也知道我們原本是怎麼看他們的。」
「對不起。」葛林姆說了句坦白的,聽不出有什麼偷藏的酸意。
「我聽你叫他是村裡的鬼。」彼特說。「其實不算是非常精確,但雖不中亦不遠矣也。對於有一樣很特殊的東西在你的臥房裡待著,你似乎還滿能接受現實的。是說你們看到她的時候,第一時間怎麼沒有報警?那可是一般人在民宅遇到入侵者時的反應。不然起碼也該叫輛救護車吧,畢竟她是那種狀態,不是嗎?」
德拉羅沙夫婦交換了一個尷尬的眼神,不曉得該怎麼開口。一股既視感躡手躡腳地來到史提夫身上,那是他們給新鎮民做簡報時常出現的心情。運氣好一點的話,這種事情一年只會發生幾回,而且時間點往往也不會這麼沒人性。但他回想起的事情跟此刻是早是晚沒有關係。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當時給史提夫講解真相的是同一個彼特.凡德米爾,頂多就是比現在年輕不少,還在紐約大學的社會學系工作,然後說起故事稍微沒那麼純熟,但不變的是他語氣中的周到與沉穩。史提夫主要回憶起的,是他跟喬瑟琳的恐懼與不安。我們明明聽著凶兆與女巫的故事情節,但卻從頭到尾都沒有被詐騙的感覺。畢竟……我們已經目睹了一切。
最後,是芭咪開了口。「你會莫名感覺她……嗯,不是一般闖空門的人,這一點基本上一目了然。她感覺像是某種壞東西。」她轉身望向丈夫。「我可以跟他們說說事情發生的經過嗎?」
柏特看似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揮了揮手。「隨妳便。」
「我們當時還沒睡著。我們在……床上進行一個結合的動作。」一抹優雅的羞紅浮現她的雙頰,史提夫跟葛林姆都為此咬起了舌頭。醫生當了這麼多年,史提夫好像不記得自己聽過有人把那檔事描述得這麼內斂嚴謹,但又非常適合說話者的調性。「我一翻身,只見她人突然出現在床尾,就在柏特的後面。而這也就是最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地方。前一秒她還不在那裡,然後下一秒她已經在跟我大眼瞪小眼。當然嚴格說她沒有眼睛啦,她只能用眼眶裡黑色的磨損線頭看著我,而我真的很希望她沒有那樣做。」
「我太太尖叫了一聲。」柏特的聲線平坦而沒有抑揚頓挫。「然後蠕動著從我身下爬了出來,好像被電擊了一樣。然後我也看到了她,這下子尖叫的人換成了我。我上一次尖叫已經是在牙買加灣被兄弟會的人霸凌,不得不跳進冰洞裡的時候了,但那瞬間我尖叫了。那就像芭咪說的:我心中毫無疑問她是某種鬼魂,或是一場夢魘─只不過這是場真實的夢魘,而我們兩個人都在夢裡。芭咪把被單拉到身上,跑出了臥房。我跟在她後面,但到門口我轉了個身,因為我想看看她是否會在人眨眼的瞬間消失不見,就像平日正常的惡夢那樣。但她仍好端端地杵在那兒。而……我又回到了屋裡。」
「但為什麼?」芭咪的問題反映出她的訝異。
他聳了聳肩說。「你知道的,臥房裡突然出現一個殘缺腐朽的女人,還全身綑著鎖鏈,我會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幫上她什麼忙吧,大概啦。」
「結果有發生什麼事嗎?」葛林姆好奇地問。
一開始柏特沒有搭腔,而史提夫注意到芭咪的手一邊握著柏特的手,一邊緊繃了起來。「不。」他終於開了口。「她只是站在那兒。我想起了該害怕,便在太太後面跑了出來。」
葛林姆與史提夫交換了眼色。彼特也看出了這不是實話,但他判斷這一點現在不是很重要,起碼當下還不用太在意。「好。所以你們倆都感覺得出她不是活人。」
「為什麼這件事沒有更眾所周知一點呢?」柏特問起。「我是說,若真的有一隻厲鬼在你們鎮上出沒─這一點我在沒有仔細研究過之前還不打算輕易接受─但姑且當她確有其事好了,這會是讓科學界翻天覆地的大發現吧。你們有用影片將她拍下來過嗎?」
「我們在數位資料庫裡有超過四萬小時的影片內容。」葛林姆說。「監視錄影器把我們鎮上包得密不透風。你沒注意到嗎?資料我們會保留十年,然後就扔了。重複一陣子後都是一樣的東西,其實還滿無聊的。」
又一次,德拉羅沙夫婦瞪住了他。「我不太確定我懂不懂你在說啥。」柏特緩緩地表示。
「他想說的是,」彼特補充說,「我們窮盡一切力量,為的是不讓這件事廣為人知。事實上,我們要是想活命,就絕對不能讓這事傳出去。」他直望著德拉羅沙夫婦,先是柏特,然後輪到芭咪。對於彼特能在說出這段話的時沒有撇過頭去,史提夫心中油然而生深深的敬意。「你要知道,凱薩琳的故事並沒有隨著她的生命一起結束。一六六五年的一個冬日早晨,凱薩琳吊死後的四個月,荷蘭殖民地總督彼得.斯圖維桑特親自率隊進入了山區,目的是巡視陷阱獵人都在幹些什麼,結果他們發現新溪的住民走到一個不剩。四下只見冰柱懸在屋頂底下,每樣東西都蒙著厚厚的一層積雪。怪的是,那些都不是新鮮的降雪。照講若民眾視正常撤離,那地上應該到處都是車輪的軌跡,但你完全看不到這樣的東西。那感覺就像是鎮民在命運的某一晚,如一陣煙似地人間蒸發了,再也沒人看到他們出現。荷蘭人懷疑居民是遭受到了詛咒,於是便從此避開了這座鬼鎮跟周遭的山麓,他們覺得『邪惡之眼』永遠會從這裡盯著他們。同年六月,斯圖維桑特返回荷蘭,多數的原始墾民也選擇離開,於是發生過的事件就慢慢在人的記憶中石沉大海。關於新溪居民消失之事唯一的官方歷史文件記載,要到四十多年後的一七○八年才得見天日,出現在荷蘭共和國的年鑑上,但也只是簡短描述那段傳奇的三言兩語而已。那份文件也在我們的資料庫裡,其內容將新溪的沒落歸咎於第二次英荷戰爭與紐約遭到英國併吞而衍生的經濟困頓,至於失蹤的墾民,則被推定是死於了印第安部落之間的械鬥中。」
「所以這都是地方上的鄉野傳說。」柏克咕噥著。
「唯有一說,」喬瑟琳補充,「是有人表示印地安人在正值狩獵旺季的前一年秋天,就撤離了該地區。傳說印地安人是因為恐懼而遷居,他們的說法是他們世居的森林已遭到玷汙而性屬『不潔』。不論真相為何,印地安人為何丟下與墾民的大好生意,又為何在陷阱獵人把凱薩琳的屍體擱在林子裡之後就立即走人,都是充滿了問號的事情?」
「沒錯。」彼特附和說。「但這還沒完,因為一七一三年發生的事情,可是有白紙黑字記錄下來的。那一年的四月,英國墾民進駐了新溪,並將之更名為黑泉。一個星期後,三個人自戕身亡。一名名喚貝西亞.凱利的接生婆在被繩之以法前,足足殺害了八名孩童。」
「這是你編的吧。」
「我也希望這是我編的故事。但當相關單位去逮捕貝西亞的時候,她宣稱有個從樹林裡走來的女人跑來對她低聲細語,意思是要她在這些孩子裡選擇一個。貝西亞說她選不出來,於是那個女人就把八個孩子全給殺了。在資料庫裡,我們有文字紀錄簡短提及了地方上與邪惡之眼有關、也跟悲慘山上之怪誕現象有關的鄉野傳說,基本上有一名巫婆與此脫不了干係。一個月之後,一隊教會長老前進到林中。歸來之後,他們宣稱自己成功驅趕了一名遭到附身的女子,過程中他們縫死了她的雙眼與嘴巴,還用鎖鏈綑住了她的手腳與身體。同一年那一隊長老無一倖免,通通死於非命,惟確切是怎麼死的並不為人所知。但話說回來,長老們此行並不能說是無功而返。他們的犧牲,換得了女巫的邪惡之眼被縫了起來。」
「但她從未真正離開。」芭咪的表情訴說著深沉的恐懼。
「是沒有,而那也正是問題所在。」彼特表示同意。「她從未真正離開。一直到今天,凱薩琳.凡.懷勒都還日夜在黑泉鎮上逛大街……甚至會跑到我們家裡面。」
柏特站起身來。他原本的目標是紅牌伏特加的酒瓶,但霎時改變了主意。突然間他雖然血液裡循環著可觀的酒精,但人卻似乎變得完全清醒。「假設這一切都是真的……那她圖什麼?這天殺的女巫吃飽了撐著,究竟想從你們身上得到什麼?」
「我們認為她是想要報仇。」彼特嚴肅地說。「不論動機是什麼,她的死亡都釋出了一股尋仇的力量,而誰曾經逼著她做出慘無人道的舉動,誰就是她尋仇的對象。而即便時間已經過去三百五十年,她報仇的對象都依然存在,因為害她的人是黑泉鎮的人,而黑泉鎮的人就是我們。」
「但,我是說,你怎麼知道呢?有人嘗試過去跟她溝通一下嗎?或是,我隨便說說啦,有試過給她驅魔嗎?」
「是啊。」芭咪附和著老公。「也許她只是希望有人能聽她訴訴苦衷……」
「溝通、驅魔,樣樣我們都做了。」葛林姆說。「上頭有字母的通靈板─門都沒有,別亂碰這些混蛋東西,不然會沒命。虛無縹渺又沒料的異教徒把戲用在她身上,完全起不了任何反應。基本上你想得到的,我們都試過了。我們從梵諦岡找來了驅魔人,而驅魔人的結論是這傢伙心中沒有神,所以他們幫不了我們。當然,這只是場面話而已,實情是我們找來的那一個個娘們,都被黑泉鎮的真相嚇得面無人色。神父、薩滿、白女巫、特種部隊、阿兵哥……最後場面都弄得難堪至極而難以收拾。過去他們試過砍她的頭,或是對她放火,但可以說只要裙底一冒煙,她就會瞬間消失無蹤。現在黑泉有一道緊急命令,是不准任何人搞這些有的沒有的『特技表演』,因為每回有人這麼做都會鬧出人命。凡是一有人想傷害她,黑泉鎮的無辜百姓就會有人立馬倒地不起。眼皮被縫住,基本上已經讓她沒什麼殺傷力──天曉得那些長老是怎麼辦到的──但要是這兒的真相被洩露出去,外頭那些人想也知道,會想把她的眼睛跟嘴巴打開。人類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證明了他們有多犯賤,多喜歡去跨越不應該跨越的界線。而我們有種種理由相信,若她的
眼睛被打開,嘴巴又可以開始讀出咒語,那我們所有人都會沒命。這就是何以我們會眼不見為淨,任她自生自滅。她並不想被了解──我們也容不得任何人想去了解她。凱薩琳就是一個超自然現象與定時炸彈的綜合體。」
「很抱歉,但這些話我真的很難相信。」柏特說。
彼特喝了一小口啤酒,然後把杯子放回了桌上。「德拉羅沙先生,當尊夫人奪門而出,而你走回主臥的時候,你有聽到她低聲細語嗎?」
柏特的聲音動搖了一下。「我……我是有聽到些聲音,應該吧。她的嘴角有動。幾乎看不見就是了。我是有想要聽聽看她是否在說些什麼。」
「那你聽到了什麼?」
「她輕聲地在念念有詞。」
「那,恕我直言,你是否有一瞬間產生了自殺的念頭?」
芭咪悶著喉嚨發出了尖銳的叫聲,順勢還打翻了皮椅扶手上的空茶杯。杯子落在地上,碎成了三片。喬瑟琳衝去拾起了破片。芭咪嘗試開口想說些什麼,但她先看到了丈夫的面容,於是她的下唇開始顫抖。
「你有,對不對?」彼特說。「你一邊聽著她的低語,一邊在腦中想著要如何傷害自己。那就是她對付我們的辦法。她會強迫人自殺,就像她被迫殺人一樣。」
「柏特?」芭咪用抖動的聲音問道。「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
這回輪到柏特想說些什麼,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能假意清一清喉嚨,而此時的他已然面無血色。「我跟她獨處不過短短幾秒,也完全沒講話,我怕我哪怕出一點聲,她就會抬起頭。我不希望她抬起頭來,你可以想像吧?就算她是個瞎子,我也不希望她看向我。而我確實聽到了她在低聲說話。然後出臥房來到走廊的我突然想用頭去撞門柱。」芭咪被嚇到縮了一下,彷彿有人打了她,然後她兩手像賞自個兒巴掌似地摀住了嘴巴。「我對上帝發誓,我腦海裡的畫面是自己抓著門柱在猛撞額頭,連著三次,直到頭骨變得稀巴爛為止。然後……然後就聽到妳尖叫了起來,親愛的。是妳喚醒了我,於是我才跟著妳跑到室外。我之所以沒有一頭撞死,都是因為妳叫了出聲。」
「住口!」芭咪哀號著抓住了丈夫。「這不是真的,告訴我,我不想再聽這些了,柏特,求求你。」
「冷靜。」喬瑟琳噓了一聲。「你們很安全。這次事件的時間很短,不至於留下後遺症。」
柏特環抱起哭泣的妻子,眼神則轉頭望向彼特。今晚頭一次,史提夫看到了他的面容有多憔悴,多不安……這代表他買單了,他相信了。「這件事有誰知道?」他很艱難地問出了這一句。
「路的那一頭,西點軍校的人知道。」葛林姆說。「但只有最高層的一個極機密的小單位知道。我說的小,是那種不受任何委員會監督的小,為了避免洩密,愈少人知道愈好。」
「真的假的。」
「我在想搞不好現任總統都不知道。他們以前知道─嗯,沒錯,別不相信。很久以前的總這回輪到柏特想說些什麼,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能假意清一清喉嚨,而此時的他已然面無血色。「我跟她獨處不過短短幾秒,也完全沒講話,我怕我哪怕出一點聲,她就會抬起頭。我不希望她抬起頭來,你可以想像吧?就算她是個瞎子,我也不希望她看向我。而我確實聽到了她在低聲說話。然後出臥房來到走廊的我突然想用頭去撞門柱。」芭咪被嚇到縮了一下,彷彿有人打了她,然後她兩手像賞自個兒巴掌似地摀住了嘴巴。「我對上帝發誓,我腦海裡的畫面是自己抓著門柱在猛撞額頭,連著三次,直到頭骨變得稀巴爛為止。然後……然後就聽到妳尖叫了起來,親愛的。是妳喚醒了我,於是我才跟著妳跑到室外。我之所以沒有一頭撞死,都是因為妳叫了出聲。」
「住口!」芭咪哀號著抓住了丈夫。「這不是真的,告訴我,我不想再聽這些了,柏特,求求你。」
「冷靜。」喬瑟琳噓了一聲。「你們很安全。這次事件的時間很短,不至於留下後遺症。」
柏特環抱起哭泣的妻子,眼神則轉頭望向彼特。今晚頭一次,史提夫看到了他的面容有多憔悴,多不安……這代表他買單了,他相信了。「這件事有誰知道?」他很艱難地問出了這一句。
「路的那一頭,西點軍校的人知道。」葛林姆說。「但只有最高層的一個極機密的小單位知道。我說的小,是那種不受任何委員會監督的小,為了避免洩密,愈少人知道愈好。」
「真的假的。」
「我在想搞不好現任總統都不知道。他們以前知道─嗯,沒錯,別不相信。很久以前的總統,從華盛頓到林肯,他們肯定知道這裡的情形,因為我們從資料庫中得知他們曾經造訪過黑泉鎮。一八○二年,西點軍校的成立,就是為了協助我們掩蓋真相。不要拿這個跟我打賭,但我相信是到了南北戰爭的尾聲,西點軍校才獲得的足夠的信任來專斷黑泉鎮的事務。而且這多半是林肯那老好人下的命令。這問題實在是太敏感了。後來黑泉鎮慢慢發展起來,真相洩漏出去的風險變高,我們於是組織起來,成為一門專業。駭克斯於焉誕生。」
「駭克斯,是什麼東西?」
「駭克斯就是我們,而我們是黑泉鎮版的魔鬼剋星。職責所在,我們會讓巫婆在光天化日下消失不見。」
柏特用掩藏不住的痛苦表情,看著葛林姆。「駭克斯的HEX,是什麼的縮寫?」
「嗯,那只是三個古早的字首流傳至今,原本代表什麼已不可考。但比起叫什麼,我們幹些什麼才真正重要。點校那邊讓我們自理各種事情,但我們得寫報告交上去,讓他們開心。他們開心,我們需要封閉道路或請州儲備銀行那邊幫點小忙的時候,才有人可以開口。不然你以為我們是怎麼成功讓事情無聲無息的?你想設多少煙霧彈或障眼法,都隨你高興,但煙霧彈是要錢的──而且保密工作得做到滴水不漏。點校的設立,就是為了維持現狀,因為對這一團亂該如何處理他們毫無頭緒,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不讓這事被社會大眾與外國情報單位得知。事情完全沒有在他們的控制之中──誰那麼說就是在睜眼說瞎話。事實上,他們嚇得褲底一大包。可以的話,他們會想用一大圈圍籬把我們給包起來,然後把黑泉變成杳無人煙的自然保留區,不過那樣一來,他們手上就會沾染三千條性命的鮮血,跟九一一恐怖攻擊的罹難人數一模一樣。所以他們敲定了封鎖消息的圍堵政策方針。直到解決之道能想出來之前──姑且不論到底怎樣算是解決──生活將會在這裡照常延續,同時我們還可以從幾乎追蹤不到來源的州政府小金庫拿到實為封口費的補貼。」
「這是形象問題。」彼特說。「脖子上有個疣,你就該乖乖地穿高領。」
「真要命。」柏特.德拉羅沙嘟囔著。「有人試過把她的眼睛扒開嗎?」
「有人試過一次。」彼特在沉默了好一會兒後說。「雖然他們連目標的邊都沒摸到。那是一九六七年,由點校軍事情報單位所發動的嘗試。風平浪靜太久,外界開始懷疑我們究竟有沒有必要怕她怕成這樣。甚至在鎮上,都有風聲傳出說有人單純想了解她,還有你知道的,想給她些什麼東西。那就像芭咪說的:也許她只是希望有人能聽她說話。這場實驗有拍成影片。勞勃,你是不是能播給他們看看?」
葛林姆從公事包中取出、打開了MacBook筆電。「我們常放這個片段,來讓新鮮人對事情的嚴重性有個概念。供你們形塑認知,腦中有個畫面,大概是這樣。只是容我警告你們一下:這當中所有人都展現了很差的判斷力。畫面也相當狂野。我說狂野,是審查過不了關,上不了晚間六點新聞的意思,這比喻你明白吧。」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看。」芭咪邊說邊擦拭著眼淚。
「沒事,寶貝。」伯特說。「妳不想看就不要看。」他緊張地扭動著,並望向了彼特的方向,無言地表示他準備好了。彼特點了點頭。葛林姆把筆電放在了大腿上,點下了播放。
*
那些影像讓人頭皮發麻,絕對不誇張。那是來自六○年代,用超級八︵釐米︶攝影機拍下的真實畫面,而葛林姆播放的是數位化後的版本。比起泰勒用GoPro拍下的東西,這段影片就像老電影一般,能夠召喚出即便是Instagram也只能勉強逼近的懷舊感。史提夫赫然發現自己直覺地偏好這種畫風,即便顏色都褪掉了,而且他的大兒子肯定會說他落伍到無可救藥。但這倒不是說史提夫在複習這段影片。他人坐在包廂的另外一邊,懷裡擁著喬瑟琳,眼睛盯著柏特與芭咪.德拉羅沙的臉。只是這樣,他就能知道電腦螢幕上演到了哪裡。每一個黑泉鎮民都有這種能力。他們都把那一幕幕畫面烙印在了腦裡,畢竟多數人都是從小就接受了這場震撼教育。史提夫極其反對把這段畫面播給黑岩小學的五年級看,所以當分別輪到泰勒、麥特的時候,他都考慮過要幫孩子打電話請病假。惟這麼做會招致的罰金真的太高昂。生在黑泉鎮,你就是得毫無彈性地遵守緊急命令。
他猶記得影片在小五生面前聯播的那幕,彷彿只是昨天的事情:所有的家長都沒有缺席,而那真的是個讓人非常不愉快的場合。對很多孩子來講,看這部影片就像一次揠苗助長、極其不堪的成年禮。
那段恐怖片的場景,是一處家醫科醫師的方形診療室,凱薩琳.凡.懷勒就坐在房間中央的椅子裡。沒錯,她被人千方百計,用前面有線圈的捕捉器逼著坐了下來,那是一種平常用來控制瘋狗或抓流浪犬的工具。一名點校軍官身著粗花呢西裝外套,隔著一段距離站著,捕捉器的線圈仍套在她頸子上。另有兩名軍官站在她的身後,手持棍棒而蓄勢待發。
但她並沒有想逃跑的感覺。此時的黑岩女巫毫無動靜。
房間裡還有另外三個男人:兩名黑泉鎮的醫生,外加一位攝影師一邊拍片,一遍用低沉的嗓音提供華特.克朗凱(冷戰時代的知名美國電視新聞主播)風格的實況轉播。兩名醫生一語不發,而你不需要特寫鏡頭,也能瞧見他們額頭上斗大的汗珠。說他們緊張真的是一種很委婉的講法。他們單腳跪在巫婆前方,一邊小心不碰到她,一邊不停地在左右腳之間轉移重心,希望找到比較舒適的姿勢。其中一人手持鑷子跟拆線刀。「麥基醫師正從她嘴部移除第一道縫線。」恐懼與不確定在攝影師兼配音員的聲音裡聽得非常清晰。
葛林姆、柏特與芭咪三人看著麥基醫師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將抖動而乾燥的膚肉從女巫左邊嘴角推開,繃緊了相隔最遠的縫線。他以刀刃沿縫線邊劃過去,然後只見那縫線如橡皮筋一樣斷開。這一彈,醫生縮了一下,然後換了個姿勢。他拭去了眉毛上的汗。凱薩琳仍舊一動不動。蜷曲的黑色線頭從她嘴角突出,就跟現在的模樣完全相同。我們可以看出她嘴角毫無疑問地在不停顫動。麥基醫師再次彎下了身,而此時他臉上浮現了一個驚訝的表情。另外一名醫師也挨近了過來。點校的幾位軍官聽不見她的低語;他們還不明白從那一瞬間起,他們已經都處於她的領域以內了。「那是第一道縫線。」山寨克朗凱的聲音說,而麥基眨了一下眼睛。他又一次抹了抹眉毛,揚起了手中的鑷子,但半途他的手垂了下來。他再次低下頭來。「你沒事吧……麥基醫師?」攝影師問,而但麥基醫師沒有應聲,而是突然舉起手中的拆線刀,以媲美勝家縫紉機的速度,把刀往自己的臉上插,一遍又一遍地插。
接下來的幾秒鐘,所有事情都一起發生了。那是一種無法言喻,徹底的混亂。一聲讓人發寒到骨子裡的嚎叫聲傳了出來。攝影機被推倒在了地上,三腳架被硬壓在牆上,所以我們突然得從一個讓人頭暈想吐的角度去看整個診間。女巫此時已經不在她的座位上,而是在診間一隅站著,只有下半身能為我們所見,其他部分都被鏡頭的角度給切掉了。捕捉器已經被輾碎在地上。麥基醫師橫陳在一大片血泊當中,身體不住地抽搐扭動著。我們還看得到另一位醫生的雙腿─至少我們可以合理推測是第二個醫生的腿,因為點校的幾位軍官正失聲尖叫,逃離著現場。芭咪.德拉羅沙看似她也想做一樣的事情;她把兩手握在臉的前方,像是吸不到氧氣似地猛力呼吸。她的丈夫也似乎震驚過度,而沒有意會到自己看的是真正發生了的事件。
「那,」勞勃.葛林姆說,「是情報單位最後一次吃女巫的虧。」
他按下了蘋果筆電的快捷鍵,螢幕隨之變黑。
*
「死了五個人。」彼特接著說。「兩名醫師當場自戕身亡,同時黑泉別處有三名年長者在街上暴斃,而且事發像說好了的似地全無時差。解剖顯示他們都死於急性腦溢血。我們合理推測這三人就死在第一條線頭被割下去的同一個時點。」
整個飯店酒吧陷入了沉默。史提夫瞄了一眼手機,時間已經是三點一刻了。芭咪躺在柏特的懷中,又是發抖,又是泣不成聲,至於其他人則不安地看著自己的腳。
「我不想回到那間房子裡了,柏特!」芭咪喊著。「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乖,乖。」柏特用沙啞而富磁性的聲音說。「不想就別回去了。」他轉頭面向葛林姆。「這麼著,我們夫妻現在都很還驚魂未定。我真的很感激你們替我們訂了飯店房間,但我真的不覺得我跟太太會想多留在黑泉鎮一分鐘。我們有滿肚子的問題,但都不急著問。要是我太太的狀況還能開車,我們今晚會去曼哈頓的朋友家借宿過夜。要是不行,我們會搭計程車,在紐堡找間汽車旅館過夜。」
「我不覺得……」彼特嘗試插嘴,但柏特沒讓他有機會。
「明天我會打電話給真正的房仲。我……很遺憾你們得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但……我們真的不適合。我們會搬走。」
「這恐怕,不可能發生。」彼特輕聲說道。此時史提夫意識到,就連彼特都沒有勇氣看著德拉羅沙夫妻說這壞消息。
終於柏特問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剛才左一句『你們的』鎮上鬧鬼,右一句『你們的』女巫。但我必須很難過地告訴你們,從今夜起,這也是『你們的』問題了。她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們已經是黑泉鎮的居民了。身為黑泉鎮民,詛咒也適用於你們。」
接下來的沉默只有勞勃.葛林姆敢打破,而他說的是:「歡迎回家。」他露出了病態的笑容。「鎮上有很多很棒的市集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