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年,倫敦內城區的住宅購買案中,有百分之八十五——主要是較高或「超高」價位區間者——是由非英國籍人士取得(主要來自中國、新加坡、馬來西亞、俄國和香港,倫敦地產仲介會在這些地方舉辦奢華的預售盛會)。這類瘋狂的投機炒作經常是一種將貪污所得匿名回收的方式,就發生於如今普遍被視為世界洗錢重鎮的城市裡,此趨勢更其中將已是天文數字的地產價格進一步拉抬,使金額有如「進入平流層」那麼高不可攀。
令人驚訝的是,倫敦現在就跟紐約一樣,超高住宅大樓的數量,正迅速超越較傳統的企業和銀行總部大樓。這是自一六六六年倫敦大火(Great Fire)重建之後,最大規模的都市形態重組,有超過兩百五十棟至少樓高達二十層的大樓,正在籌畫中。獲利率的轉向相當劇烈,致使辦公大樓也開始轉作住宅用途了。
也一如溫哥華,在倫敦政府鼓動著替這座顯赫「世界城市」鞏固摩天樓天際線的舉措下,這些大樓絕大多數正以含糊的「密度」和「永續性」說詞來獲致合理性,但實際上它們的興建不過是為全球菁英的投資機會而服務。事實上,迎合菁英對價值兩百萬英鎊以上、所謂「新頂級」市場類別裡那百分之六的需求,正占去了所有倫敦住宅投資比例中的五成。這幾乎相當於城市半數人口的所有投資總和——整整四百萬人之譜——他們每年靠不到五萬英鎊收入生活。
這是倫敦的治理菁英沉迷於以諂媚姿態吸引全球超級富豪而造成的直接結果。二○○八年五月至二○一六年五月間擔任倫敦市長的鮑里斯.強森(Boris Johnson)於二○一三年十一月的說法,呼應了彭博市長在紐約的評論,他說這些菁英「值得我們謙虛地由衷感謝」。因為要是他們沒有「雇用噴古龍水的人」,他接著說,尋常家庭「可能會發現自家沒有能夠養家糊口的人。」
房地產經濟體顯然也是關鍵。二○一二年的一份市場報告就以直白語彙描述了空氣、垂直性與壯觀景色市場化的經濟學:「就高度而言,通用規則是『公寓愈高,價格愈貴』。這反映的不只是更好的景觀,也是愈往高樓的頂端生活去,排他性(exclusivity)就愈高。」這份報告估計:在倫敦,每往上一個樓層,菁英住宅公寓每平方英尺的市場價值就會增加百分之一點五。以知名建築師的名號加持,再加上住宅單元所配備的陽台、高規格空間,以及超高級的浴室、地板、廚房和科技,也都能大舉提升獲利率。
與此同時,價格合理的住宅或社會住宅供應量的全然不足,意味著倫敦較貧窮與中產階級人口,若非直接遭迫遷到別處,就是得擠進倫敦剩餘住宅存量中,把自己塞入那些日趨過度擁擠、且價格還過高的住房中。二○一二至二○一五年間,有超過五萬戶低收入家庭由於住宅危機以及前所未見的福利資金縮減,被迫遷離倫敦內城。
許多留下來的低薪工人對城市的運作至關重要,但他們卻被擠到窄小、非法出租,而且經常有危險性、還位於閣樓、地下室、儲物棚和車庫的空間當中。這類臨時湊合而成的住所經常極度擁擠,沒有像樣的衛生設施與消防出入口,也不在地圖和統計資料登錄過的官方紀錄中,於是,一旦發生火災,這些地方會極為脆弱。「要是有火災發生,那會是大問題,」芝加哥柏溫(Berwyn)郊區的市檢察官安東尼.柏楚卡(AnthonyBertuca)談及二○一○年當地發生的類似事情經過,他說:「消防員不知道地下室有一間公寓,或者有公寓在房子後方、在閣樓;或者他們也不會知道二樓還有隔間。」
在倫敦,隨著地方與中央政府冷酷無情地出售公共住宅、任其縉紳化,並且撤回給住在倫敦內城的家庭、失能者和其他邊緣群體的各種福利,這個狀況已然劇烈惡化了。更糟的是,倫敦各區要創造出用來供應「價格合理」住宅(對於真正的貧窮者而言,仍十分昂貴而高不可攀)那微薄資金的唯一方法,是從豪華菁英大樓的開發商那裡以「規畫盈利」(planning gain)的形式取得。(這樣一塊遮羞布現在甚至也面臨保守黨政府廢除的命運。)
倫敦所剩的社會住宅與公營住宅——以及現代主義大眾社會住宅的遺產,例如位於南岸南華克(Southwark)的黑蓋特住宅區(Heygate Estate)——在此同時正面臨著該地的「再生」,方式是遷離原居民、將這個地區重新設計為中上階級住宅或菁英住宅,還常以一些「聊堪象徵」的合理價格之住宅單位當作掩護。在這類案例中,以垂直方式組構且配備高水準空間、服務與綠地的大眾社會住宅,其崩毀中的遺產遭到了抹除,由新的菁英大樓直接取而代之。
這些住宅引發的爭議是,許多此類大樓在設計時會加上獨立設置的功利主義式「窮人入口」,讓少數的低收入租戶遠離豪華的臨街門廳,後者是留給富裕的屋主使用的。共用花園也經常拒絕給街區中的社會住宅或「價格合理」住宅租戶使用,因為他們沒有支付全額的養護費用。這類做法激起的社會衝突令人聯想到巴拉德的科幻小說《摩天樓》。在其他場合,自來水供應若出了問題,房東會供應暫時性的接管水——但僅限富裕屋主使用。社會住宅租戶也抱怨,這些建築的住宅區入口標示經常沒標出他們的公寓。
「在南倫敦的象堡(Elephant and Castle),」《獨立報》(Independent)的米拉.巴希雷歐(Mira BarHillel)以黑蓋特住宅的拆除式再生為例提出了評論,「一座有超過一千五百個家庭居住的公營住宅,將被開發商聯實集團(Lend Lease)以超過兩千間私人住宅取代,據傳聞,其中只有七十九戶供社會出租之用。南華克區政府把這叫作『再生』。」新開發案中,甚至連單臥房公寓都要價四十萬英鎊以上。
更糟的是,租戶已經四散到倫敦的偏遠(且較便宜)的角落,甚至遠至倫敦之外,但由於開發商與市府之間進行的是祕密交易,所以完全無法審查此計畫背後的金融交易情形。「區政府欣然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此一來他們在區內就能有支付更高稅率的納稅人,」《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的伊恩.史戴德曼(Ian Steadman)如此評論,「開發商只以真實價格的一部分取得……土地,以神祕但永遠無法達成的未來收益為允諾;簡直是一扇地方當局和再生顧問與公關公司之間的旋轉門。」
由於市中心土地價值遭到投機操作的衝擊,再加上以菁英住宅大樓取代乏人關注的社會住宅與市營住宅之殘餘部分,從中能獲取龐大利益,在在徹底摧毀了大規模社會住宅在倫敦市中心存活的機會。相反地,一如紐約的情形——超級菁英正扶搖直上。
有時候,倫敦品質較佳的現代主義大樓——例如厄諾.戈德芬(Ernö Goldfnger)的翠利克大樓(Trellick Tower)——會從拆房的落錘下逃過一劫。不過取而代之的是利用柴契爾(Thatcher)給予公營住宅租戶的「購買權」,他們的公寓現在也被私有化了,之後再高價出售給胸懷設計意識的菁英(經常是專業建築師)。大樓原本的社會目標——以及大樓建築師的社會和左翼定位——已悄悄遭人遺忘。經由正式「登錄」為具歷史重要性的建築物,因而躲過遭拆除命運的巴弗隆大樓(Balfron Tower)(翠利克大樓較鮮為人知的攣生姊妹大樓)如今正由一個住宅協會在公開市場上向有錢的買家出售,以此當作集資手段。在新的體制下,將不會有「社會住宅型」或「價格合理」的出租方案。「以設計為中心的生活——這是建築師為每位倫敦人所展望、規畫的生活方式——又一次,僅供少數特權人士享用。」
一位即將被迫離開大樓的藝術家特別指出,在這個混合而帶有寰宇精神的社區中,人口是如何轉變成由同質的白人專業人士組成。「這是個醜聞,」他斥責道,「如果是海外投資者買下這些公寓,然後讓它們閒置在那裡,那麼一生都是社會主義者的厄諾.戈德芬會死不瞑目。」
更詭異的是,巴弗隆及其姊妹大樓翠利克風格化的形象,如今被普遍用於裝飾時尚的現代主義風格馬克杯、海報、坐墊、陶器,甚至是茶巾,這些東西可以在妝點著倫敦高度縉紳化鄰里的設計師專門店裡買到。在對「簡樸時尚」那股文化癡迷進行建構,並同時煽動富裕且有設計意識的客群對這些私有化公寓大樓的需求之際,大樓影像成了賣點——用於兜售這具有社會普及性的福利國家偉大成就。它因而主導、也應驗了建築評論家海瑟雷所說的:「實質上摧毀了它宣稱所愛之物。」
全球南方巨型城市:「被貧民窟環繞的天堂飛地」
有關菁英宰制當代高層住宅的情形,全球南方的巨型城市可提供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例子。這類高樓的行銷在孟買尤其引人矚目。「向它邁進!」環繞在新穎的印度博爾天空塔(Indiabulls Sky Tower)周圍的地產廣告看板如此呼喊,這棟大樓正在新的班德拉-沃利跨海大橋(Bandra–Worli Sea Link)高架快速道路尾端、接入市中心的地方興建。「這是與上帝共享同一個地址的恩惠。」
大樓提供一長串奢華的服務清單。有一整套泳池、按摩療養中心和餐廳——都在空氣較涼爽的十二層樓以上;在這些設施底下,則是高聳的多層私人車庫裙樓。除此之外,還有私人屋頂直升機停機坪,以及複雜的空調與汙染過濾系統。印度博爾天空塔的手冊裡,以五花八門的方式鼓吹向上抬升是怎樣的地位、權力和獨享的直接指標——是龐德電影裡反派巢穴呈現出的那種天際膠囊(capsular aeriality)形象。此外,手冊還玩起強化這類觀念的深層語言學比喻。「方法。立於他人之上的方法!」它叫嚷道。「這就是生活在空中的意義!」「與雲端和城市的一切相連!」
文字旁是誘人的影像,有高階主管從直升機下到屋頂停機坪的模樣,或是某位穿著比基尼的女人悠閒倚在建築物邊緣的「無邊際」游泳池旁,一邊啜飲雞尾酒,一邊俯視無垠的孟買天際線的畫面。「當你在空中擁有這樣的設施,就可以想見自己的性靈將持續高升!」手冊呼喊著。「趕快擁有你的一塊天空,」它繼續說道,「躍升到這座城市最菁英的住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