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大段時間——就我事後重建事件順序,大約是四十八小時——一切都沒什麼條理。我顯然有大段大段的時間昏迷不醒,而我也不得不接受自己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那些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曾經問過我媽,但她只嘴角緊繃發白說了一句「托比,我不能說」,其餘什麼也不肯提。
隔天早上醫師來看我。我算是醒著;門外走道上已經喧騰了一陣子,飄著各種輕快的交談聲、腳步聲和推車車輪的不祥聲響,但我從窗外透進來的眩人光芒可以判斷時間還早。
「早安,」醫師從簾子縫隙探頭進來說:「你今天過得如何?」
「喔,」我掙扎著想坐起來,痛得打了個哆嗦。「還好。」我感覺舌頭差不多是正常的兩倍粗,而且一邊很疼,聽起來就像演技很爛的演員在裝病。
「有辦法說話嗎?」
「呃,可以,」其實不行,但我急著想知道這一切他媽的到底怎麼回事。
「很好很好,」醫師很年輕,只比我大幾歲,身材修長,有著一張和氣的圓臉和正在後退的髮線。「我是庫根醫師,」還是克雷根或杜根,甚至我完全聽錯了,誰曉得?「你可以報上自己的名字嗎?」
他這樣問,好像我真有可能不知道,讓我很不舒服,心裡再度湧現混亂,咆哮在耳中迴盪,刺眼光線左右閃動,全身因為反胃而抽搐。「托比.亨納希。」
「嗯嗯,」醫師拉了張椅子坐下。他手裡拿著一張紙,感覺像有字天書,應該是我的病歷,誰知道。「你知道現在是幾月嗎?」
「四月。」
「沒錯,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醫院。」
「又對了,」他在那張紙上塗塗寫寫。「你覺得怎麼樣?」
「還好,有點痠痛。」
醫師點點頭。他眼睛很小,眼神清澈但不深邃,感覺很像玩偶的眼睛。「沒錯,你的尾椎裂了,還有四根肋骨也是。我們是可以處理,不過那些地方應該能自己好起來,不會留下長期傷害,所以不用擔心。至於疼痛,我當然可以開藥給你。」他伸出一根手指。「你能握緊我手指嗎?」
我照做了。他手指很長,有點肥肥胖胖,而且很乾。那麼親密地握著他的手指,感覺有點噁心。
「嗯嗯,另一手呢?」
我換手做了同樣的動作。我沒有受過醫療訓練也感覺得出差別:我右手感覺和正常人沒有兩樣,但左手卻像棉花糖一般,力道輕得跟小孩似的,把我嚇壞了。
他將病人服拉直,手掌壓住我的大腿。「慢點,」我脫口而出:「我出了什麼事?」
我隱隱期盼他會像對隔壁床女士一樣呵斥我,但那位女士顯然很難搞或神經質,因為醫師什麼也沒說,只是鬆開手靠回椅子上。「你被人攻擊了,」他柔聲說道:「你還記得嗎?」
「記得。不是全部,從頭到尾,不過——我是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有、有——」我想不出那個詞。「我的頭,他們有敲破我的腦袋嗎?還是?」
「你頭部至少受創兩次,一次可能用拳頭,從這裡——」他指著自己左下巴。「另外一次可能是尖銳的重物,這裡。」我右太陽穴後面。我聽見父親倒抽一口氣。「你有腦震盪,但似乎復原得不錯。你還有顱骨骨折,導致膜外血腫,也就是血管破裂造成顱骨和大腦外膜間出血。別怕——」我其實聽不大懂,但肯定眼睛瞪得很大,他才會舉起一隻手安撫我。「你一入院,我們就用手術處理好了。我們在你顱骨鑽個小洞,將積血抽乾,降低腦壓。你很幸運。」
我心裡隱隱覺得,對一個有我如此遭遇的人這樣說簡直無禮,但我心底更大部分只想抓住那份釋然。幸運,沒錯,我很幸運,這傢伙是醫師,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應該吧,」我說。
「真的,你遇襲之後經歷了我們所謂的清明期。這種傷很常出現這種狀況。我們猜想你因為腦震盪昏迷了一個小時以上,但隨即自己醒過來,勉強起身呼救,然後又昏厥過去,對吧?」
他詢問似的朝我眨了眨眼睛。「應該吧,」恍惚幾秒後,我又說了一次。我想不起來自己有呼救。其實我想起來的事情不多,只有一些黑暗滾燙的片段,讓我不想深究。
「你真好運,」醫生彎身湊到我面前又說了一次,確保我知道情況多嚴重。「你要是沒能夠呼救,血腫再拖一個小時左右沒處理,幾乎肯定會要了你的命。」他看我一臉茫然,不曉得該如何反應的樣子,就補上一句:「你差點就死了。」
「喔,」我愣了一會兒才說:「我沒想到。」
醫師沉吟片刻,接著點點頭,兩手交握放在筆記上,開口說道:「這種傷通常會留下後遺症。你的狀況似乎相對輕微,但光憑床旁評估,我沒辦法明確答覆你。其中一個常見的後遺症是中風,你必須留意這個,但通常會隨時間逐漸減少。我們會安排一位物理治療師給你,改善你左半邊無力的問題。假如你發現無法集中注意力或記憶力有問題,我們也有職能治療師……」
醫師還在往下說,但我忽然被一陣睡意淹沒。他的臉變成兩個,然後模糊成不成形的色塊,聲音愈來愈遠,變成無意義的呢喃。我想告訴他,跟他說我現在需要止痛藥,但打起力氣說話感覺好難。沒有誰還能期盼誰做什麼。在疼痛的夾擊下,我再度墜入危險的沈睡中。
*
過了一週左右,兩位警探來找我談話。我當時正開著靜音看卡通,幾輛卡車圍著一輛頭戴粉紅牛仔帽、大顆流著卡通眼淚的同伴安慰他,忽然聽見有人敲門,緊接著一名頭髮斑白修剪整齊的男子探頭進來。
「托比嗎?」男子問道。我從他臉上的笑容立刻明白他不是醫師。我已經很了解醫師的笑是經過千錘百鍊的那種,堅決果斷、和你保持距離,清清楚楚讓你知道對話還有多久,但這傢伙笑得很真誠、很和善。「我們是警探,可以打擾你幾分鐘嗎?」
「喔,」我嚇了一跳。我其實不該驚訝,因為這件事遲早會扯到警察,但我當時心有旁騖,完全沒想到這一點。「當然,請進。」我摸到床側按鈕,吱吱嘎嘎讓自己身子坐直起來。
「謝啦,」那名警探說了一聲,隨即走進病房,拉了把椅子坐到床邊。他年約五十或五十出頭,身高至少一百八十公分,穿著略顯寬鬆的海軍藍西裝,感覺身材很結實,刀槍不入,有如石板刻出來的。他後面跟著一個男的,比他年輕,也比他瘦,薑黃色頭髮,身著有點時髦的棕褐色復古西裝。「我是蓋瑞.馬丁,這位是寇姆.班農,」黃髮男子背靠窗台朝我點了點頭。「我們正在調查你遇到的事故。你覺得如何?」
「還不錯,好多了。」
馬丁點點頭,側身打量我的下巴和太陽穴。我喜歡他像拳擊教練那樣正大光明、確確實實檢查我,而不是假裝不在意,然後趁他覺得我沒在看的時候偷瞄我幾眼。「你看起來確實好多了,只是醫師忙壞了。你還記得那天晚上見過我嗎?」
「不記得,」我困惑了兩秒才說。想到他們兩人那天晚上見過我,就讓我很不自在。誰曉得我當時是什麼狼狽樣。「你們當時也在?」
「只待了幾分鐘。我來醫院找醫師談一下,了解你的狀況。他們一度擔心救不了你。很高興你比他們想得更強壯。」
他有著壯漢的嗓音,說起話來語調輕快,帶著都柏林腔和一絲讓人放心的低沈。他又笑了。雖然明知丟臉,竟然對一個把我當正常人而不是病患、被害者或需要百般呵護的玻璃心看待的陌生男子感激到不行,但我還是忍不住報以微笑。「沒錯,我也覺得蠻高興的。」
「我們正全力追查是誰幹的,希望你能幫我們一點忙。我們不想給你造成壓力——」時髦西裝男在旁邊點頭附和。「我們可以等你出院,有辦法提供完整供詞再詳細問。現在我們只需要一點頭緒,你願意試試看嗎?」
「嗯,」我說,聲音有點含糊。我不希望他們以為我說話困難,但實在無法拒絕他們的請求。「當然可以。但我不曉得自己能幫多少,因為我記得的不多。」
「哦,這你不用擔心,」馬丁回答。時髦西裝男掏出筆和記事本。「只要把你記得的告訴我們就好,誰曉得我們會不會抓到正確的辦案方向?需要我幫你把水倒滿,然後再開始嗎?」
他指著床頭桌上的杯子。「喔,」我說:「謝啦。」
馬丁從東西亂七八糟的活動桌上拿起水壺,幫我把水倒滿。「好了,」他將水壺擺回桌上,拉了拉褲管讓自己舒服點,隨即兩手交握,雙肘抵著大腿準備問話。「請問,你覺得有誰有理由對你做出那樣的事嗎?」
「沒有,」我說:「我完全想不到誰有理由那樣做。」
「沒有仇家?」
「沒有,」馬丁用他和藹可親的藍色小眼眸直直看著我。我和他四目相對,暗自慶幸自己吃了藥,就算想緊張也焦慮不起來。
「有和鄰居起過爭執嗎?例如為了停車位吵架,或有人覺得你音響開得太大聲?」
「我沒印象。其實我很少看到鄰居。」
「好好珍惜那些鄰居,」馬丁囑咐我:「好相處的鄰居值千金哪!你有欠誰錢嗎?」
我愣了一秒才跟上。「什麼?……沒有。我是說,我和我朋友,我們如果晚上出去,可能誰會跟誰借個二十鎊,但我從來沒有欠債的那種欠錢。」
「你是聰明人,」馬丁似笑非笑做了個鬼臉。「你知道嗎,我說出來你一定很驚訝,不欠債的人其實非常少。我敢說我們遇過的搶劫案至少有一半——一半嗎?」
「不只,」時髦西裝男說。
「可能不只一半。被害人只要有欠錢,就算發生事情跟欠債無關,我們還是得說服他老實告訴我們。一般人不曉得,我們不是要找被害人麻煩。你就算想來點快克,可是拖著不付錢,那也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只想把案子結了。但只要被害人說他有欠錢,我們就得找出債主,排除對方的嫌疑,明明應該去逮真兇,卻把時間完全浪費在這種事上。因此,我只要沒遇到這種鳥事,心裡就會很愉快。你沒這種狀況,是吧?」
「沒有,我保證。」
時髦西裝男把這話抄了下來。「感情方面呢?」馬丁問。
「很好。我有女友,已經交往三年了——」馬丁還沒開口,我就意識到他們應該早就知道了。「我們跟梅莉莎談過了,很可愛的一個女孩子。你們有什麼不愉快嗎?」
梅莉莎完全沒提警探找過她。「沒有,」我說:「完全沒有,我們很好。」
「嫉妒的前任呢?你們兩個在一起有沒有讓誰心如刀割?」
「沒有。梅莉莎的上一任男友,他們分手是因為他、他——」我想說移民。「他搬去澳洲了好像。沒有分得很難看,而且我和梅莉莎是在她分手後幾個月才認識的。我跟之前的女友其實不大見面,而且也都沒有分得很難看。」我忽然覺得很不安。我過去一直覺得只要不幹蠢事,例如沾上海洛因或搬到巴格達,這世界基本上算是個安全的地方。但這兩位仁兄問話的樣子,卻好像我傻呼呼地在地雷區裡蹦蹦跳跳。
馬丁放鬆姿勢翹起二郎腿,一腳腳踝擱在另一腳膝蓋上。「我記得你在藝廊工作,對吧?」
「對,我負責公關。」
「你有把藝術品帶回家過嗎?」
「沒有,從來沒做過。」
「你覺得有誰會覺得你有嗎?還是有人曾經把藝術品攜出過?例如拿給買家看?」
「我們從來不會那樣做,買家想私下鑑賞藝術品一律得到辦公室來。我們沒有買移動和運輸險。」
「哦,」馬丁說:「賣保險的,有道理。他們什麼都不放過。我完全沒想到這一點。工作上有誰和你處不來嗎?」
「沒有。藝廊不玩那一套,所有人都處得不錯。」至少之前是這樣。不過——
「那家裡呢?有沒有什麼可能惹人覬覦的貴重物品?」
「呃——」這一連串的問題開始讓我暈頭了。馬丁不停變換主題,我得集中全副精神才跟得上。「可能是懷錶吧——我有一只古董金錶,是祖父留下來的。他算是在收藏手錶吧?但我沒有拿到,呃,最名貴的錶,因為我有個堂哥,里昂?雖然外表不像,但他其實……」我開始語無倫次了。兩位警探很好心,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看著我掙扎好久才想起自己要講什麼。「嗯,對。我想我那只錶可能價值一千鎊吧。」
「古董錶真的很漂亮,」馬丁說。「我不喜歡現在的款式,勞力士那些的,太俗氣。你會戴著那只錶出門嗎?有誰看你過?」
「有,我會戴它出門。不是每天——我通常都用手機看時間。但開幕式或、或聚會的時候,還有……就會戴。」
「你那天晚上有戴嗎?」
「沒有。我是說——」和理查德見面,需要穿得莊重一點。「有,我想我那天有戴。但可能,上床之前,呃,它應該在我床頭桌上——他們拿去了嗎?」
馬丁搖搖頭。「我不確定。老實說,我不記得有看到金錶,但不表示它不在。那你的車呢?」
「喔,」我壓根沒有想到車子的事。「對,我有一輛寶馬轎跑車——我是說,那輛車已經跟著我幾年了,但也許還值個——他們把車開走了?」
「對,他們開走了,」馬丁回答:「很遺憾。我們正持續追查車的下落,只是還沒有好消息。」
「保險公司會處理的,沒問題,」時髦西裝男安慰我說:「我們到時會給你一份調查報告副本。」
「家裡的鑰匙你放在哪裡?」馬丁問。
「起居室,擺在、在——」我又找不到詞了。「窗邊櫃上。」
馬丁嘴角吁了口氣,說:「天哪,從窗外看得一清二楚。窗簾會開著嗎?」
「對,通常都開著。」
馬丁皺了皺眉頭。「你以後應該不會了吧,嗯?上週五晚上窗簾是開著的嗎?」
「我不——」回家、上床,中間發生了什麼一片空白,有如巨大的黑洞,我根本不想靠近。「我不記得了。」
「你那天有開車出去嗎?」
我想了蠻久,但還是記起來了。「沒有,我把車留在家裡。」因為我決定不論理查德決定如何,我晚上都要去喝個幾杯。
「停在公寓前的停車場?」
「對。」
「你通常開車上班嗎?」
「也沒有。只要天氣還可以,我幾乎都走路上班,免得進城停車麻煩。但要是下雨,或者,呃,或者我太晚出門,我就會開車。週末出門我也會開車。所以每週兩天吧?或是三天?」
「你上回開車出門是什麼時候?」
「我想——」我知道自己在家裡窩了幾天才去藝廊,但不記得到底窩了多久。「那週一開頭吧?週一?」
馬丁挑起一邊眉毛,似乎在說你確定?「週一?」
「應該吧,我不記得了,也可能是週末。」我明白他為什麼問了。公寓的停車場面向馬路,沒有柵門。馬丁認為有人盯梢我的車子,記下我什麼時候開車出門,然後觀察窗戶確定我住在哪一間,再進房來偷鑰匙。雖然想到我癱在沙發上吃洋芋片看電視,屋外有眼睛從窗簾縫隙在偷窺讓我有點毛骨悚然,但我喜歡這個推論。偷車賊針對的是車,不是人,而且幾乎不會再來第二次。
「家裡還有什麼貴重物品?」馬丁問。
「筆電、Xbox,我想就這些了。他們——」
「對,」時髦西裝男回答:「還有電視也拿走了。那些都是必偷的東西,很容易脫手賺點小錢。你如果還記得序號,我們會記下來,不過……」
「我們想搞清楚的,」馬丁說:「是他們為什麼相中你。」
兩名警探同時側頭看我,臉上帶著期待的淺笑。
「我不知道,」我說:「因為我住在一樓吧,我想,而且我警報器沒開。」
「有可能,」馬丁附和道。「機會犯罪。這絕對有可能,沒錯。問題是那裡一樓住戶非常多,警報器沒開的也很多。面對這種情況,我們不得不考慮是不是有其他理由,嫌犯才會鎖定你。」
「我想不到有什麼理由。」看他們仍然不約而同用溫和期盼的眼神繼續看著我,於是我又說:「我什麼也沒做,參與犯罪之類的事統統沒有。」
「你確定?因為有的話,最好現在就解決掉,別等到被我們發現。」
「我沒有,」我開始慌了。他們到底覺得我做了什麼?販毒嗎?還是在暗網販售兒童色情圖片?「你可以去問人,盡量去查。我什麼都沒做。」
「那就好,」馬丁順著說道,身體靠回椅子,一手輕鬆彎在背後。「出於職務,我們必須要問。」
「我知道,沒問題。」
「不問就是失職,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我沒有——我只是實話實說。」
「很好,我們就希望這樣。」
時髦西裝男翻頁繼續;馬丁伸了個懶腰,劣質塑膠椅被他的體重壓得吱嘎作響。他用拇指調了調腰帶。「老天,」他說:「我不能再吃油炸食物了,我老婆一直警告我。好了,托比,現在說說週五晚上的事,就從你離開藝廊開始說吧。」
「我記得很零散,」我遲疑答道。
「你想到什麼就盡量說,愈多愈好,就算你覺得無關的也告訴我們。你需要我再幫你倒水,然後才開始說嗎?還是你想喝那邊的果汁?」
我把記得的事跟他們說了,基本上就是酒吧裡和回家路上的幾個片段、起居室裡兩個男的瞪著我,還有我倒在地上時兩段挨打的記憶。馬丁雙手抱胸抵著小腹聽我描述,不時點頭或插話提問:我可不可以描述酒吧裡對誰還有印象?回家路上遇到的人呢?我有沒有感覺被人跟蹤?我還記不記得拿鑰匙打開樓房外門時,身旁左右有沒有人?
到了重點部分,馬丁問得愈來愈詳細,也愈來愈深入。我可以形容拆電視的那個人的模樣嗎?身高、體型、膚色和穿著?他身上有刺青或疤痕之類的標記嗎?拿我筆電的那個人呢?他們說了什麼話?有提到名字嗎?綽號呢?兩人是什麼口音?講話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例如咬字不清或結巴?聲音高還是低?
我開始跟不上對話了。回想那天晚上對我造成了影響,尤其是身體,而非情緒。我的胃裡有一股暗流不停翻攪,喉嚨愈來愈緊,手或膝蓋有如痙攣不停晃動。我的止痛藥開始退了。電視上的顏色愈來愈粗糙,兩位警探和我的聲音在我腦門裡摩擦。我心底那股病弱的急切感愈來愈強,只想快點結束。
馬丁肯定察覺到了。「好吧,」他直起腰桿,朝時髦西裝男使了個眼色。「今天就到這裡,已經有很多線索可以追查了。你做得很好,托比。」
「你還擔心自己記得的事情不夠多,幫不上忙,」時髦西裝男啪嚓闔上記事本,塞進外套口袋裡說:「有很多人頭沒被打,告訴我們的事還沒有你多。你真的很強。」
「嗯,」我說,腦袋開始閃爍,只想撐到他們離開病房為止。「那就好。」
馬丁從椅子上起身,一手摁著脊椎伸了個懶腰。「天哪,這是什麼椅子?我再坐下去就得送進隔壁病房了。醫師說你下週可以出院,是嗎?」這事我頭一回聽說。「到時你就能檢查一下家中物品,跟我們說是不是有其他東西不見了,或是出現原本沒有的東西,好嗎?」
「好的,沒問題。」
「很好。要是你出院之前有什麼進展,我們一定會通知你,」他朝我伸手。「謝了,托比,我們知道要你回答這些真的不容易。」
「沒事。」他的手很大,整個包住我的手。雖然沒有握得很用力,但我手掌還是竄起一股刺痛直衝胳膊。我點頭微笑,努力讓笑容保持客套,感覺很快就會變成齜牙咧嘴或橫眉怒目。等他們都離開病房了,我才察覺自己還在傻笑。
我知道自己麻煩大了,卻感覺不到任何出路。在驚惶恐懼的最深處,我明白自己無路可逃。我無法承受的不是竊賊或腦袋挨的那幾拳,不是我能反擊、逃避或抵抗的任何東西,而是我自己,不論我變成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