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們就先從伊莉莎白說起吧,看她能帶我們通往何處,好嗎?
我自然知道她是誰,這裡沒有人不認識伊莉莎白。她在拉金苑有一間三床公寓──好像是在角落而且有露臺的那間吧?另外我還跟史提芬當過一次益智搶答的隊友,這位史提芬在種種命運的安排之下,現在是伊莉莎白的第三任丈夫。
我當時人正吃著午餐,而那天肯定是個星期一,因為我享用的餐點是牧羊人派。伊莉莎白說她明白我正在吃飯,但如果不會太不方便的話,她還是想請教我一個跟刀傷有關的問題。
我對她說了些沒問題,別客氣,請便,或諸如此類的話。於是她打開了一個馬尼拉紙的檔案夾,我看到了一些打著字的紙張,還有看來像是老照片的邊緣。接著她就單刀直入地進入了正題。
伊莉莎白要我想像,有個女孩被刺了一刀。我追問是哪一種刀,伊莉莎白表示那多半只是把常見於廚房的普通刀具。然後她要我想像這個女孩在胸骨正下方被連捅了三四刀。一進一出,一進一出,下手非常凶殘,但動脈一條都沒被切斷。她始終很低調地在訴說這一切,畢竟現在是許多人的用餐時間,而她是很在意人際界線的。
於是我開始動起腦筋,思考起了關於刀傷的點點滴滴,而伊莉莎白想知道的是被刺的女孩要失血過多而亡,以時間來講需要多長?
喔對了,我發現我好像應該提一下自己當過幾年護理師,否則你應該會從頭到尾聽得一頭霧水。我的這點過去,伊莉莎白必然早就有所耳聞,畢竟她無所不知。總之,她就是因為這樣才跑來問我。你一定很納悶我想要表達什麼吧。我會愈寫愈上手的,我保證。
我記得自己用輕拍的方式,在回答伊莉莎白前擦拭了嘴巴,就像你偶爾會在電視上看到的那樣。這會讓你看起來變得聰明一點,你下次可以自己試試看。我問了聲女孩的體重是多少。
伊莉莎白在她的檔案夾中找到了這項資訊,並把手指當成游標,邊滑邊念出了女孩的體重是四十六公斤。但這個數字讓我們聽傻了,因為我們兩個都不清楚四十六公斤的重量該如何換算。我在腦子裡想著這大概是二十三英石 (譯註:一英石等於十四磅,也就是大約六點三五公斤,二十三石約當一百四十六公斤)吧,因為我認為公斤與英石的比例應該是二比一。惟想著想著,我覺得自己好像把這跟公分與英吋的換算給弄擰了。
為了讓我明白了那女孩肯定不是二十三石重,伊莉莎白秀出了檔案夾裡的一張屍體照片。她先用檔案夾點了點我,然後才將注意力轉回到室內,並且說了一聲,「誰幫忙問一下伯納四十六公斤是多重好嗎?」
伯納習慣性地一個人坐在露天庭院邊上,使用著其中的一張小桌。那是八號桌。也許你並不需要知道,但我還是想跟你說一說伯納的二三事
伯納‧卡托在我於古柏切斯初來乍到時,就對我非常好。他送了我一截剪下來的鐵線蓮,還跟我解釋了這裡的資源回收時刻表。他們在這兒準備了四種不同顏色的回收箱。四種!所幸在伯納的指點下,我知道了綠色放的是玻璃,藍色是丟包括紙板在內的紙類。不過紅色跟黑色嘛,我到現在還是完全霧煞煞。我在不同地方看過不同的東西被丟進去,包括某天某人手裡的一台傳真機。
伯納退休前是個教授,而且還是某種理科的教授。曾經因為工作而周遊世界的他早在還沒什麼人聽說杜拜是什麼碗糕的時候,就已經去那兒見識過了。畢竟是當過大學老師的人,他來吃個午餐也是領帶加西裝,只不過他手中的讀物是《每日快報》。隔壁桌來自魯斯金園的瑪麗跟他搭上了話,然後問了他四十六公斤用英制算是多重。
伯納點了點頭,向伊莉莎白處喊了一聲:「七英石又三英磅多一點點。」
伯納這個人就是這樣。
伊莉莎白謝過了伯納,並說聽起來感覺蠻對的。伯納則回頭去玩他的填字遊戲。我後來去查了一下公分跟英寸的換算,起碼這部分我是對的。
伊莉莎白回到了她的問題上。被廚房刀具刺傷的女孩有多久可活?我推測如過沒有獲得救助的話,她大概會在四十五分鐘後香消玉殞。
「我了解了,喬伊絲。」她一邊答應又一邊丟出了另一個問題。要是這女孩有人救助呢?救助她的不是正牌的醫生,而是某個懂得包紮傷口的人,比方說待過軍隊,或有類似背景的人。
我以前也還真見過不少被刀刺出來的傷口。我的工作並不都是扭傷的腳踝。所以我說這樣的話,她應該根本就不會死才對。不至於的。她得吃點苦頭,但要把傷口包紮起來並不困難。
伊莉莎白開始點頭如搗蒜,然後說她就是這麼跟伊博辛說的,只不過當時我還不知道伊博辛是誰。如我所說,這是兩個月前的事情。
這一切在伊莉莎白眼裡都非常不對勁,她認為兇手是女孩的男朋友。我知道這年頭還是很多這種事情。你會在報紙上讀到這樣的社會新聞。
搬進來之前,我可能會覺得這整段對話非常的不尋常,但等你跟這裡的大家都混熟了之後,你就會覺得這樣再正常不過了。上禮拜我才結識了發明薄荷巧克力脆片冰淇淋的男人,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說的。這是實話還是鬼扯我也無從確認。
我還挺開心能稍微幫上伊莉莎白一點小忙,並心想我開口要點回報應該不算過分。我問了聲屍體的照片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知道,職業病。
伊莉莎白燦笑了一下,就像這兒的人聽到你想看他們孫子或孫女畢業照時的那種燦笑。她從檔案夾中抽出了一張A4大小的影本,正面朝下放到了我的面前,然後說這是給我的,反正所有的照片都有影本。
我誇她人真好,她要我別放在心上,但也問了聲可不可以再問我一個最後問題。
「當然。」我說。
於是她問了一句,「你星期四騰得出時間來嗎?」
而那,不管你信或不信,是我第一次聽說星期四的事。§
*
我開始寫日記,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但回首前程,我不覺得你會對那些內容有任何興趣。當然如果你對一九七○年代的海華茲荒原情有獨鍾,那就另當別論了,但我想應該不至於吧。我這麼說,對海華茲荒原或一九七○年代都沒有不敬之意,畢竟這兩者都讓當年的我過得非常開心。
但前兩天認識了伊莉莎白後,我第一次參加了週四謀殺俱樂部的聚會,而我在想這或許是件值得一寫的事情。就像那個把福爾摩斯和華生寫成日記的誰?不論大家在檯面上怎麼說,沒有人不愛謀殺案,所以我決定姑且寫寫看。
我已經知道出席的會有伊莉莎白、住在渥茲渥斯苑且家中有環繞式陽台的伊博辛‧阿里夫,還有朗恩‧李奇。對,就是那位朗恩‧李奇。這點也令人興致勃勃。儘管有點認識後,他的光環便稍微沒那麼刺眼了。
若是從前,現場還會有一位潘妮‧葛雷,但她老人家已經去柳樹園,也就是村中的安養院報到了。現在想想,我補上的時間恰到好處。我想那就像是俱樂部開了個缺,而我便是新版的潘妮。
但我當時還是有點緊張。我記得這一點。我帶了一瓶挺不賴的紅酒當伴手禮(買起來要八點九九鎊,讓你有個概念),而我到的時候,另外三個人已經在拼圖室裡就定位了。他們正忙著把照片一張張擺好在桌上。
週四謀殺俱樂部是伊莉莎白跟潘妮一起創立的。潘妮作為肯特郡警局裡的資深警探,會把懸案的資料帶來。當然理論上她不應該這麼做,但誰又會知道呢?人活過了一個年紀,基本上還真的可以隨心所欲,想幹嘛就幹嘛。會罵你的除了你的醫生,也就只剩下你的孩子了。
我其實不應該洩漏伊莉莎白以前是幹哪一行的,雖說她自己偶爾也會對此滔滔不絕就是了。這麼說吧,什麼凶殺啊、查案啊、有的沒有的,都不是她會覺得陌生的工作。
她們倆會一行行地把檔案瀏覽過,那怕是一張照片或一份證人的筆錄,她們都不會省略,因為她們要找的就是之前被看走眼的細節。伊莉莎白與潘妮最受不了的,就是想著有罪的人在法網之外過得逍遙自在。誰知道呢?搞不好那些人會坐在自家花園裡拿著數獨在玩,得意自己殺人不用償命。
此外,我覺得潘妮跟伊莉莎白是真的全心享受這種破案遊戲。幾杯葡萄酒配上一宗謎團,在朋友輕鬆的交流中討論著血淋淋的懸案,說多好玩就有多好玩。
她們約定每週四例會(所以叫週四謀殺俱樂部),至於挑中星期四,是因為卡在藝術史話跟法文會話之間,週四的拼圖室會有兩小時空出來。至於她們預約的名義,從過去到現在都是「能劇討論會」,而這也非常有效地讓拼圖室在兩小時內成為專屬於她們、沒有人會來打擾的空間。
出於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原因,她們各有對象可以討人情,由此經年累月,她們叫來了五湖四海的嘉賓來作陪,並與之在輕鬆友善的氣氛中天南地北。跡證鑑識人員、會計師、法官、樹醫,另外還有專門培育種馬跟專門吹製玻璃的業界人士,全都當過拼圖室的座上賓。只要被認定對她們的某一方面調查有所助益,任何人都可能以顧問之姿見到伊莉莎白與潘妮。
伊博辛在不久後加入了她們。他原本是潘妮的橋牌咖,還曾經在有的沒有的事情上幫過她們一兩回。他是名精神科醫師,至於應該說是前精神科醫師還是現役的精神科醫師,我還真不確定。跟他還不熟的時候,你根本看不出來他是這樣的背景,但慢慢跟他熟了之後,你就會稍微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我自己是絕對不會去看什麼精神科,因為我可不想在人面前掏心掏肺,以風險而言我覺得CP值不高。我女兒喬安娜就有一位固定的治療師,只是看到她住的豪宅,你會覺得這樣還心情不好是在開玩笑嗎。總之不管還當不當精神科醫師,伊博辛確定是沒在打橋牌了,這點我覺得還蠻可惜的。
朗恩是自己找上門來的,但這並不令人意外。「能劇討論會」的幌子他壓根不買帳,由此他就在某個星期四走進了拼圖室,他想看看裡頭究竟在搞什麼飛機。這種凡事存疑的態度深獲伊莉莎白的肯定,於是她便大方邀請朗恩翻閱了一九八二年的一份檔案,一名童軍團長被燒死在A27號公路旁林地。她很快就留意到朗恩的最大優點,那便是不論別人跟他說了些什麼,他都不會照單全收。伊莉莎白說她現在都是抱著裡頭謊話連篇的預設立場,在閱讀警方的檔案,效果好得出奇。
話說這個地方會得名拼圖室,是因為中大型拼圖非拿來這裡拼不可,或更精確地說,是非放在拼圖室正中央一張平緩的斜桌上拼不可。我第一回走進到這裡,看到的是一幅兩千張的惠斯塔布港 風景,上頭的天空還留著一處投信口形狀的長方形缺口。惠斯塔布港我去過一回,也就是一日遊,而我實在看不出那地方在紅什麼。基本上你去那兒就只能吃吃生蠔,其他談不上有什麼值得你消費的地方。
總之,伊博辛用一片有厚度的壓克力蓋在了拼圖上頭,好讓他、伊莉莎白與朗恩有地方可以陳列出那女孩的驗屍照片──伊莉莎白覺得是死在男朋友手中的那個可憐女孩。那個男朋友對於被迫退伍很不高興,但這種人總是會找理由,對吧?誰沒有各自的辛酸故事,但我們可沒有都跑去大開殺戒。
伊莉莎白叫我順道把門帶上,然後過來看看幾張照片。
伊博辛自我介紹了一下,跟我握了手,然後表示餅乾不用客氣。他囉嗦了兩句說餅乾有兩層,而他們都習慣先把上層吃完再吃下層,對此我表示他多慮了,因為在這一點上,我跟他們是同一國的。
朗恩替我倒了酒,放在了餅乾旁邊。他以頭代手指了指酒瓶上的商標,並開了口介紹說這是支白酒。最後他在臉頰上給了我輕輕的一吻,讓我愣了一下。
話說你可能覺得親一下臉頰沒什麼大不了,但面對年過八旬的男人可由不得你如此天真。到了這個年紀,還會吻在你臉頰上的男人只有女婿,或是相當於女婿的男性。所以我當場就把朗恩認定是銀髮界的玩咖。
我會發現大名鼎鼎的工會領袖朗恩‧李奇住在這個養老村裡,是因為他跟潘妮的先生約翰救治了一隻受傷的狐狸,並為恢復健康後的牠取了個名字叫史卡吉爾(譯註:與英國上世紀八○年代知名的左翼工會大將亞瑟‧史卡吉爾(Arthur Scargill)同名。史卡吉爾為激進派的英國老牌左翼工會人士,創立過社會主義勞工黨,曾帶領一九八四─八五的英國煤礦工人罷工)。我剛搬來的時候,正巧他們將這件軼事登在了在村中的通信刊物上。由於約翰確實是獸醫出身,而朗恩呢,嗯,就是朗恩,所以我判斷把狐狸是被約翰獨力給救回來,牠唯一能感謝朗恩的只有新名字的部分。
對了,那份內部刊物叫做《切入正題》,跟古柏切斯的「切」玩了個雙關。
我們一夥人圍在了驗屍照片的四周,看著那個可憐的女孩,她的傷口即便在當年,也不應該嚴重到害她沒命。事發之後,那男友就在要去接受偵訊的路上逃脫潘妮的偵防車,自此消聲匿跡。他惹的麻煩讓潘妮也吃足了苦頭。該說不意外嗎?會打女人的傢伙就是死性不改。
但是即便這位男友疑犯沒有逃之夭夭,我也不覺得我們能把他給怎麼樣。這些年下來,週四謀殺俱樂部也自得其樂地解開了不少案子的謎底,但他們始終做不到的,是讓壞人被逮捕歸案。那畢竟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以外,是吧?
所以你可以說,潘妮和伊莉莎白並沒有能如願以償,那些殺人兇手依舊在天涯海角,逍遙自在地收聽著BBC的天氣預報。他們成功逃脫了法律的制裁,得到了自由,為此我只能很遺憾地說天底下沒有百分百的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人活得愈久,這樣的現實就愈得學著去接受。
或者你也可以覺得我想太多,想法一點建設性也沒有。
上週四是第一次我們四個人合體:伊莉莎白、伊博辛、朗恩,還有第一次來的我。但現場毫無違和感,或許我的存在真的又讓拼圖完整了起來。
日記我就先寫到這裡,因為村裡等下有一場大會議,而我得負責排好所有的椅子。我志願當開會時的椅子股長,是因為這(A)讓我看來派得上用場,(B)讓現場點心能由我第一個品嘗。
這次的大會,是要針對古柏切斯的新開發案進行說明,伊恩‧文瑟姆這位大老闆要親自來跟我們談談。我想盡量跟妳都說實話,所以我希望妳不介意我說:我不喜歡他。要是放牛吃草,他這種人沒有幹不出來的壞事。
這次的事情已經讓居民間吵得沸沸揚揚,大家在意的點是廠商打算砍掉一堆樹林,翻起一處墓地,而且還有傳言說風力發電的機具會進駐到村裡。朗恩是很期待去鬧個場,而我則很期待看他會怎麼出招。
從今而後,我保證每天都會盡量寫點東西。我會祈求每天都有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