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最後的光芒照射在醫院大門頂部,一行鍍金鍛鐵的字上面:Vita gloriosa vita,意即「生命,美好的生命」。
我剛來這裡工作時才二十一歲,第一次看到這句格言讓我從頭到腳全身發麻。我父親不情願地付了護理技術學校三年完整課程的學費,當時每週有三天下午,我必須來這裡工作。這棟笨重的四層樓建築散發一種維多利亞時代的淒涼感,某方面來說也相當典雅堂皇,而我正是在這裡累積了一身實戰經驗。
Vita gloriosa vita。我現在才注意到,文字的襯線沾上了煤灰。
我穿過院子,跟著兩名包著白色頭巾的修女進門。據說修女是最忠誠、最克己奉公的護士,是不是真的我不敢說,但在這裡工作的幾年間,確實有幾位修女讓我相形見絀。和愛爾蘭大部分的醫院、學校和孤兒院一樣,沒有修女們的專業知識和辛勤勞動,這地方根本無法運作。大部分的員工都是天主教徒,不過任何有需要的市民都能來此就醫(但新教徒通常會去他們自己的醫院,或是雇用私人護士)。
我其實應該在鄉下度假的,因為我有整整三天的休假,所以原本打算去爸爸的農場休息幾天,呼吸新鮮空氣,但最後卻不得已發電報通知他說假期取消了。沒辦法,因為很多護士都得了流感,包括護理長本人,所以醫院急需人手。
嚴格說來,那其實是爸爸和他妻子的農場。我和提姆跟繼母相敬如賓,雖然她和我們的爸爸始終沒有生下孩子,但她總是有點疏遠我們,我想我們對她也一樣吧。至少現在我們都長大成人,在都柏林自立,她也沒有理由對我們感到不滿了。護士可是出了名的血汗工作,薪水也少得可憐,但多虧有提姆的軍人撫卹金,我們倆還是設法租了一間小房子。
緊迫感揮之不去,艾琳.迪凡、伊塔.努南、迪莉雅.加勒特,我不在的時候,我的病人狀況怎麼樣了?
這幾天醫院裡面感覺比外面還冷,光線昏暗,煤火也燒得不旺。每週都有更多流感患者被送進病房,病床塞得越來越滿。四年戰爭期間的社會混亂與資源短缺,甚至是六日起義的炮火與失序,醫院都撐過去了,但流感所帶來的沉重負荷,終於使醫院井然有序的氛圍瀕臨崩潰。生病的員工就像棋盤上被吃掉的棋子一樣陸續消失,我們剩下的人只得將就,辛勤工作、提高效率,一個人當好幾個人用,但還是不夠。流感嚴重影響了醫院的運作。
我提醒自己,不只是醫院,而是整個都柏林,甚至是整個國家。據我所知,全世界就像一部運作停擺的機器。世界各地出現了數百種語言的告示,力勸人們咳嗽要摀住口鼻。
其他地方也沒好到哪去,自憐和恐慌一樣,一點用處也沒有。
門房不見蹤影,希望他不是生病了。我只看到一名女清潔工在用消毒劑沖洗藍袍聖母像附近的大理石地板。
我匆匆走過報到櫃台,正準備上樓前往產科發燒病房時,卻認出了一名戴口罩的初級護士。她全身上下都是血,好像剛從屠宰場出來一樣,醫院的標準果然下滑了不少。
卡瓦納護士,妳剛從手術室出來嗎?
她搖搖頭,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巴瓦護士,我在來這裡的路上……一個女人堅持要我去看看一個倒在路上的男人。那個男人抓著自己的衣領,臉色發黑。
我把手放在護士的手腕上,試圖安撫她。
她抽抽噎噎地繼續說:我試圖讓他坐起來,並解開他的衣領,幫助他呼吸──
做得很好。
──但他突然劇烈咳嗽,然後……卡瓦納護士撐開五指,示意身上的血,手上的血甚至還沒乾。
我能夠聞到血液刺鼻的鐵鏽味。我的天啊,他進行分診了嗎?
但當我跟著她的眼神,看向她後方被蓋住的擔架時,就猜到他已回天乏術,我們救不了他了。拿擔架到街上、並協助卡瓦納護士把他抬到醫院的人,應該就是把他們倆丟在這裡。
我蹲下來,把手伸入裹屍布,檢查男人的脖子是否有脈搏,但什麼都沒有。
真是個怪病,有些患者會與病魔搏鬥數個月,流感以肺炎併發症的形式悄悄接近,慢慢侵蝕他們的身體,有些人則在發病幾小時內就病死了。不知道這個可憐人是長期隱忍病痛、發燒和咳嗽症狀,直到有一天,他在街上突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說不出話,只能把血全咳在卡瓦納護士身上?還是他今天早上還好端端的,但那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前幾天,一名救護車司機才跟我說了一個可怕的故事:他們接到了一名年輕女子的電話,她說自己很健康,但有一名室友病得很重,還有另外兩人身體不適。但當救護車抵達時,卻只剩下四具屍體了。
原來卡瓦納護士沒有離開報到櫃台外的走廊去請求協助,是因為擔心有人被屍體絆倒。我記得自己還是初級護士時,也是戰戰兢兢,深怕遵守一項規定的同時就會造成另一樁違規。
我會請護工把他抬到太平間,我向她保證道。去給自己泡杯茶吧。
卡瓦納護士勉強點了點頭,問道,妳怎麼沒戴口罩?
我上個月就得過流感了。
我也是,但……
所以啊(我試圖保持耐心,用溫和的語氣說),流感是不會得兩次的。
卡瓦納護士只是眨眨眼,面露遲疑,彷彿一隻停在鐵軌上,嚇得動彈不得的兔子。
*
為了彌補剛剛去找護工搬無名屍所花費的時間,我邊爬樓梯邊吃早餐,如果被人在婦女發燒病房的護理長看到這種失禮的行為,她肯定會大為震驚。如果提姆還能說話,他一定會說:一切都亂套了。
不知不覺間,天已經亮了,十月下旬的陽光從東邊的窗戶射進來。
我通過寫著「產科發燒病房」的門,一邊把最後一口麵包塞進嘴巴。這不是一間正規的病房,而是上個月從備品儲藏室改造而成的,因為我們的上級意識到,孕婦得流感的比例不僅非常高,這種疾病也特別容易對她們和嬰兒造成生命危險。
病房護士長跟我一樣是非神職護士。我取得助產學文憑時有接受過斐尼根護士長的指導,上週她指定我一起負責這間病房時,我感到無比榮幸。待產的流感病人會被送到這裡,而三樓的產科也會將任何有發燒、全身痠痛或咳嗽症狀的女性轉到這裡。
目前還沒有人生產,斐尼根護士長說這是神的慈悲,因為我們的設備實在太原始了。
我一直忘不了培訓手冊裡面的一句話:產婦周圍環境應保持寧靜平和的氛圍。不過這間臨時病房反而會讓人躁怒吧,不僅空間狹窄,每個床頭櫃上放的還是電池供電的檯燈,而不是插電式小夜燈。至少我們有水槽和能通風的窗戶,但沒有火爐,所以我們必須把病人包得緊緊的才能保暖。
一開始,我們只有兩張鐵床,但後來又塞了第三張,才能收容艾琳.迪凡。她的床位於中間,一邊的伊塔.努南正在打呼,另一邊的迪莉雅.加勒特(身穿寬短外衣、披肩和圍巾)則在看書。我的視線馬上落在中間的病床,卻發現床是空的,而且已經鋪了新床單。
麵包皮彷彿變成了一顆小石子,卡在我的喉嚨裡。那位賣水果的女人病得那麼重,不可能已經出院了吧?
正在看雜誌的迪莉雅.加勒特抬起頭,瞪了我一眼。
夜班護士從椅子上使勁起身,打招呼道,巴瓦護士。
路加修女。
教會認為修女在產科病房工作很不莊重,但由於助產士人力短缺,護理長又剛好和路加修女來自同一個宗教組織,所以她說服了上級將這名經驗豐富的普通護士「暫時」出借給產科發燒病房。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用平穩的語氣詢問關於艾琳.迪凡的事。我一口氣喝光可可,到水槽沖洗杯子,卻覺得喉嚨裡的飲料苦得像膽汁一樣。斐尼根護士長還沒來嗎?
修女用一根手指頭指著天花板說,上產科去了。
路加修女調整了眼罩的鬆緊帶,彷彿一只自己起舞的木偶。她和不少修女一樣自願到前線服務,回來時,一隻眼睛已經被彈片奪走了。她戴了面紗和白色口罩,只露出了獨眼周圍的皮膚。
她走向我,點頭示意空病床說,可憐的迪凡太太大約凌晨兩點時陷入昏迷,五點半就走了,願她安息。
她在寬闊的胸前那硬挺、雪白的襯布前畫了一個十字架。
我不禁為艾琳.迪凡感到心痛,骷髏人根本就在愚弄我們大家。在我的家鄉,孩子們都這麼稱呼死亡──骷髏人,那個把咧嘴笑的骷髏夾在腋下,挨家挨戶拜訪受害者的骸骨騎士。
我一言不發,把斗篷和大衣掛起來,並將被雨淋溼的草帽換成了護士的白帽。我從包包裡拿出圍裙,綁在綠色制服外面。
迪莉雅.加勒特突然脫口而出:我醒來時,看到一群人用布蓋住她的頭,把她抬走了!
我走向她說,這真的很令人遺憾,加勒特太太。我向妳保證,我們已盡全力幫助迪凡太太,但流感已經蔓延到了肺部,最後讓她的心跳停止了。
迪莉雅.加勒特顫抖著抽鼻子,將一縷柔順的捲髮往後撥。我根本不該來醫院,我的醫生說這只是輕症罷了。
她自從昨天入院就一直在重複這句話。由於高級的新教護理之家有兩名助產士得了流感而病倒,她才從那裡轉過來。我們的病人入院時,大部分都是披著舊披肩,但迪莉雅.加勒特卻是戴著緞帶帽和手套。二十歲的她有著南都柏林上流社會的口音,時髦打扮也散發出有錢人家的氣息。
路加修女脫下防水袖套,從掛衣鉤拿下她那寬鬆的黑色斗篷。加勒特太太昨晚睡得很安穩,她告訴我。
安穩!迪莉雅.加勒特激動到開始咳嗽,並用手背摀著嘴巴。妳說待在這個簡陋的小房間,睡在這張要命的折疊床上,旁邊還有人死掉很安穩嗎?
修女的意思只是妳的流感症狀沒有惡化。
我把體溫計和帶錶鏈的銀色懷錶放入圍裙口袋,並檢查腰帶和鈕扣有沒有繫好,才不會刮傷病人。
迪莉雅.加勒特說:那幹嘛不今天就讓我回家?
修女警告我說,用她脈搏的強度估算血壓,指數還是過高。
迪莉雅.加勒特的高血壓究竟是不是流感造成的,我和斐尼根護士長還無法下定論,因為懷孕五個月後血壓也容易偏高。但無論是什麼原因,除了保持平靜和多加休息之外,也沒有別的治療方式了。
我了解妳的感受,加勒特太太,但還是讓我們照顧妳,直到完全康復為止吧,我說。
我到水槽洗手,幾乎在享受煤酚皂的刺痛感,因為這樣才代表它確實有消毒作用。
我看向睡在左邊病床上的患者。修女,那努南太太狀況如何?
沒什麼變化。
修女的意思是,伊塔.努南還是神智不清。她從昨天開始就精神恍惚,就算教宗從羅馬來拜訪她,她大概也不會注意到吧。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她的症狀是呆滯型的,不是那種會追打我們或對人吐口水的亢奮型。
夜班護士補充說,我在她睡著前給她敷了糊藥,所以十一點要換藥。
我也只能點頭。要準備溼熱的亞麻籽,並敷在呼吸不順的病人胸口上,這項任務既繁瑣,又會弄得滿手髒兮兮,總讓我頭痛不已。年長的護士們非常相信敷糊藥的效果,但我覺得敷熱水袋還比較快。
斐尼根護士長何時會回來呢?我問道。
噢,妳恐怕得靠自己了,巴瓦護士。她指著天花板說,斐尼根護士長今天要負責產科,因為同時有四人要生產,又只剩下普倫德加斯特醫生一個人。
現在醫生就像四葉幸運草一樣稀有珍貴。我們醫院有五名醫生入伍,在比利時和法國服役;一名參與武力反抗,被關在貝爾法斯特的監獄;還有六名病倒了。
我感到口乾舌燥,問道:所以我是代理護士長?
路加修女聳肩說,在這種非常時期,我們也只能全盤接受。
修女的意思難道是,我們的上級做了不明確的決定嗎?還是她只是想說,我應該勇於承擔新的責任,不要心不甘情不願的?
她又補充說,喬根護士也不知道去哪了。
我嘆了口氣。瑪麗.露易絲.喬根應該能幫上大忙的。即使她對助產學不甚了解,但她在病人護理方面還是很熟練的。在這種緊要關頭,她也提早拿到了護士證書。我想他們應該會派一名初級或是實習護士來幫忙吧?我問道。
勸妳還是別抱太大希望,巴瓦護士。
修女把包頭巾拉正,繫好黑色斗篷,準備離開。
或至少一名志工?一個幫手就好?
我離開時會幫妳問一下,看看能怎麼幫妳。
我勉為其難向路加修女道謝。
雖然病房相當寒冷,但門在修女身後關上時,我已將袖子捲到手肘上,並扣上漿得筆挺的袖套。由我全權負責,我告訴自己,情勢所迫,沒時間抱怨了。
首先需要更多光線。我走向位於高處的小窗戶,並稍微拉開綠色百葉窗。我看到一艘飛艇在都柏林港上空盤旋,留意有無德軍潛艇來襲。
我之前學到,每位病人應有一千立方英呎的空間,代表每床周圍要有大約三乘三公尺的留空,但在這間臨時病房,大概只有三乘一吧。我轉動把手,讓窗戶上半部維持半開狀態,以促進通風。
迪莉雅.加勒特抱怨道:妳還嫌不夠冷嗎?
通風對於恢復健康至關重要,加勒特太太。要不要我再給妳拿一條毯子?
喔,不用費心了。
她繼續看雜誌。
她和伊塔.努南之間的空床是一種沉默的責難,一座擋住去路的墳墓。我想起艾琳.迪凡下垂的臉龐;她平常都把假牙放在床邊的玻璃杯裡(這些住在市中心貧民區的女人似乎每生一個孩子,就會掉好幾顆牙齒)。她多麼愛我兩天前給她洗的熱水澡啊!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她偷偷告訴我。真是奢侈的享受!
真希望我能把艾琳.迪凡的空床推到樓梯頂端的過道,稍微騰出一點空間,但這樣只會擋住大家的路,而且很快就會有下一個得流感的孕婦來填補空缺,這點我敢肯定。
艾琳.迪凡的病歷已經從床頭的牆上取下來了,大概是被塞進牆角文件櫃「十月三十一日」的資料夾裡了(我們是按照出院日期歸檔,有時這就等於死亡日期)。如果是由我在她的病歷兩側用小小字體寫下死因的話,我想寫「被人生消磨殆盡」。年僅二十四歲,就已經是五個孩子的母親,加上身為窮人家的窮女兒,營養不良、面色蒼白、眼睛充血、平胸、足弓下塌、骨瘦如柴,且皮膚下的青筋宛如纏結在一起的藍色麻線。艾琳.迪凡自成年後,就一直遊走在懸崖邊緣,流感不過是最後一根稻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