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先前一連下了半月的春雨,人們都被弄得懨懨的,沒有精神,待到今早,卻是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隨這場春雨消逝的是蕭蕭寒冬,如今已是暖風拂面的春日了。
老侯爺下了朝回到侯府,車剛停下便先一步探出頭來,問上前來扶他的小廝道:「世子可醒了?」
小廝支支吾吾,半晌才搖了一下頭。
老侯爺原先帶著希望的眼神便又黯淡了下去。
段衍之這一昏睡已經快半個月了。
想起當晚的事情,至今老侯爺還覺得震驚和憤怒。
當晚他跟兒媳說著在朝堂上皇帝要幫自己兒子奪他孫媳婦兒的事情,兩人同仇敵愾,熱情高漲,一連討論到晚飯時分,最後敲定等段衍之回來就讓他無論如何去把喬小扇給接回來。
管他什麼太子的破事,咱們不幹了!
可是這一等,一直到吃了晚飯也沒等到人。
老侯爺正在焦急,就聽門外僕人傳來一陣訝異的呼聲,趕忙走到前廳門口一看,就見段衍之一身雨水,形容狼狽,手中捧著一件衣裳緩緩走進了院子。
段夫人一向對他兇慣了,還沒等他走近便上前質問:「你去哪兒了?一整天弄成這樣回來,像什麼樣子!你這樣,難怪自己娘子會被人家覬覦!」
段衍之腳下一頓,抬眼看了看她。
段夫人和老侯爺接觸到他的眼神,心裡都不覺一驚。
此時的段衍之像是失了魂魄一般,空餘一副軀殼,眼神茫然而空洞,整張臉都慘白一片,完全沒有生氣。
「雲雨,你怎麼了?」老侯爺心疼的要上前,卻見段衍之突然一下子跪倒在他跟段夫人面前。
「孫兒無能,連自己的娘子也保不住……」話音剛落,口中驀地溢出一口鮮血,盡數落在手中的衣物上,被雨水一打,又暈開了來。
老侯爺大驚失色,連一向兇悍的段夫人也白了臉色。
正要上前之際,門口突然湧入一群人來,為首的是宮中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
見到眼前一家人這副模樣,總管太監只是掃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而後從懷裡摸出一卷黃軸道:「聖旨到!」
老侯爺和段夫人面面相覷,卻還是趕緊下了臺階到了跟前。
正要下跪時,宦官揮了一下手。「聖上說此事愧對侯府,免跪了吧。」
老侯爺心裡察覺到不妙,轉頭去看段衍之,他仍舊跪在那裡,卻不高不低地發出了一聲冷笑。
宦官被他這冷笑弄得身上都起了層雞皮疙瘩,乾咳了一聲,展開聖旨宣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侯府世子妃喬小扇於今早突染暴疾,藥石難醫,酉時逝於宮中。」
老侯爺愣住,段夫人已經忍不住驚呼出聲,轉頭去看段衍之。
段衍之已經站起身來,朝宦官走了過來,一步步如同地府出來的鬼魅。
「現在她在哪兒?」段衍之盯著宦官的眼睛,聲音沈凝。
「世、世子節哀順變……因世子妃之病會傳染,故陛下已經命令……火、火化了……」
段衍之退後了兩步,越發抱緊了手中的衣裳,額間的碎髮貼在臉頰上,叫人看不清神情。
老侯爺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這事發生得太過突然,誰能想到前陣子還是個鮮活的人,今日便遭了這樣的命運,連個全屍都不曾留下。
他越想越不對勁,還想要問清楚些,那宦官已經將聖旨納在段夫人手中,自己逃之夭夭了。他只好去問段衍之,然而還沒開口,就又見他吐了一大口血,倒在了地上。
這一倒下便是半月之久。
侯府上下焦急不已,皇帝聽聞後特地派了御醫來瞧,卻被段夫人轟出了門。
府裡的大夫看了之後只說鬱積成疾,需靜養便好。但是一直這麼不醒來,又是怎麼回事?
老侯爺在官場混跡多年,仔細坐下一想便覺得此事不對勁。
且不說它發生得如此突然,光是時間也掐得古怪。酉時過世與晚上來傳聖旨的時間間隔不過一個時辰,怎麼能如此迅速地就處理了喬小扇的屍身?
這麼說來,便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喬小扇早在之前便已經過世了,還有一個便是皇帝不願將喬小扇的屍首交給侯府。
不管怎麼樣,這其中都有蹊蹺。
段夫人聽了之後只是冷哼道:「這有什麼?皇家的人說什麼便是什麼,我們又能如何?」這話委實說得大逆不道,可是段夫人此時在氣頭上,哪裡管得了那麼多。
老侯爺嘆息道:「怕是與太子有關呐……」
關於太子叫段衍之做的事情,雖然保密,但老侯爺多次為兩人傳信,多少也知道些事實。若說段衍之當初是借太子之事出去逃婚,還不如說他是借逃婚之事出去幫太子,然而說到底,幫他卻還是為了侯府。
段衍之深諳大隱於市的道理,要做一個平凡人,不是什麼都不做,而是做能做的事情卻只做到七成好,那人家便會認為你是平庸之輩。
若是什麼都不做,反而會叫人覺得摸不透你的底細,便會惹來猜忌。所以他選擇幫助太子,查一人,查到一半,謎底將明未明之時便脫身而出。
只是沒想到,自己會陷進去而已。
老侯爺雖然清楚他的用意,卻直到今時今日才知道他對喬小扇用情至深。
他老人家不知道,早在天水鎮段衍之聽到喬小扇說自己習慣孤獨那番話時便已然動了心。只因他自己也是那樣的心境,雖然表面風光,心裡的苦楚卻從不能拿出來訴說。
這世上,若是要找一個配他的女子,容易得很,可是要找一個心靈相契的人,只有喬小扇。
可惜的是,如今她已不在,最終他還是要一個人孤獨下去。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
老侯爺進入段衍之的房中,便看到段夫人守在床邊,一邊站著眉頭緊皺的巴烏,段衍之仍舊臉色蒼白的昏睡不醒。
他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外面突然有下人低聲稟報——
「侯爺,東宮送了請柬過來。」
「什麼?」老侯爺愣了愣。「拿進來。」
段夫人聽到這話也好奇地走了過來。「這個時候送什麼請柬?」
府中正準備辦喪事的時候,東宮莫非還要辦喜事?
老侯爺粗粗瀏覽了一遍帖子後,整個人驚怒非常,手都抖了起來。「竟然寡情至此!」
段夫人忍不住接過帖子看了一眼,下一瞬杏眼圓睜,也是一副怒不可遏之態。「好得很,雲雨這邊還在昏睡不醒,侯府正要辦白事,他倒急著辦喜事去了?好得很、好得很……」
「誰要辦喜事?」
突來的聲響讓老侯爺和段夫人都嚇了一跳,轉頭看去,段衍之已經撐著身子坐了起來,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睛卻牢牢盯著段夫人手中的帖子。
段夫人下意識地便要將帖子背到身後,卻被老侯爺一把拿了過來,走過去遞給了他。
「你醒了便好,好好看看太子的為人,他便是這般對你的!」
段衍之看了一眼他憤怒的神情,抬手接了過來,展開一看,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好半晌過去,竟勾著唇笑了一下。
「原來是太子大婚……」段衍之抬眼看向老侯爺。「祖父可要去?」
老侯爺忿忿地甩袖。「欺人太甚!我才不會去!」
「那正好,我去。」
「什麼?!」老侯爺和段夫人同時驚呼出聲。
段衍之丟開請柬,披衣下床。「有機會進入東宮,我便會去。」
他這些日子雖然一直昏睡,腦中卻清醒得很,仔細地思索一番,喬小扇的事情委實太過蹊蹺,只是之前因為太在乎才失了方寸,如今不管如何,還是要進入東宮查探一番。
老侯爺明白他的用意,只好點了點頭。「如此也好,只是你一切要小心。讓巴烏陪你去吧?」
段衍之搖了搖頭。「我自己去便可。」
東宮太子與首輔胡寬之女的大婚定於三日後。
太子送來請柬,無非是要給他最深的一擊。
他瞭解太子的稟性,不可說太子不念舊情,只是他更在乎權勢。
如今太子意識到段衍之已成一個威脅,怎麼可能輕易就讓他重新站起?
可他段衍之若是如此就會被打倒,便不可能一步步走到今日了。
今日宮中早已作了佈置,大紅的綢子纏在樑柱之間,各處宮苑張燈結綵,熱鬧非凡,彷彿這裡從未有任何生命被抹殺過一般,一切都被喜慶所掩蓋。
太子一身喜服,神情從容,在正殿門邊接受百官道賀。
東宮苑門處,太監正高聲唱著來賓的名單,這自然是太子特地安排的。
大部分官員都已經到齊,只差幾位,其中便有定安侯。
又過了片刻,最後幾位也到了,定安侯府仍舊沒有人前來。
太子時不時地看一眼宮苑門口,臉上神情複雜,忽而染上一層得意,忽而又有些惘然。
走到這一步,究竟是值得還是不值得,他自己已經無法深究。
不一會兒,有太監上前對他行禮。
「殿下,陛下已至太廟,可以去告廟了。」
太子微微頷首,眼神再掃過門邊,看來他是不會來了。這一瞬,心中又閃過一絲得意。
正要領著百官往太廟而去,剛抬腳,忽聞太監高唱道——
「定安侯世子到——」
太子停步,抬眼看去,還未及做出反應,便聽到周圍傳來眾人訝異的呼聲。
段衍之緩步走了進來,身形消瘦不少,精神卻並不頹唐。
然而讓人驚訝的不是這個,而是他的裝束。
——今日太子大婚,他卻是一身素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