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喜訊
立冬過後──
一匹快馬在江寧的街道上奔馳,朝薄府的方向而去。
達達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直到朱色大門就在眼前,跨坐在馬背上的送信人熟練地控制韁繩,好讓胯下的駿馬在門口停下。
負責此趟送信任務的漢子披星戴月,日夜趕路,終於抵達目的地,當他翻身下馬,便一個箭步上前,用拳頭使勁地敲門。
「來了!來了!別再敲了……」門房聽見外頭傳來敲門聲,迭聲嚷著,一拉開門閂,看著立在外頭一身風塵僕僕的漢子,問道:「有什麼事?」
「這是貝勒夫人從京裡來的緊急信函,要我親自交給制台大人。」送信的漢子馬上表明來意。
「是,請稍待一會兒。」門房一聽,馬上進去通報。
當管事從門房口中得知來者的身分和目的,便親自引領著送信的漢子進入府邸內,穿過一道道曲廊和樓閣,最後來到書房外頭。
「你先在這兒稍待,讓我進去稟報一聲……」
說著,管事便踏進了書房。「大人。」
大病才初癒的薄子淮就坐在書案後方,神情嚴肅地處理著這段日子所堆積的公文,見他進門,想必有要事稟明,於是抬起略顯消瘦的面頰,等他說下去。
「貝勒夫人請人送信來了,說要親自交給大人。」管事說。
薄子淮眼底迅速閃過一抹喜色,立刻將手上的筆毫擱回筆架上。「人呢?」嗓音有著只有自己才察覺的不穩。
「此刻正在外頭──」
「快讓他進來。」薄子淮就是在等這個好消息。
聞言,管事應了一聲,便到門外,示意送信的漢子進去。
那名漢子快步來到書案前,依禮打千。「見過制台大人。」
「一路辛苦了。」他口氣維持鎮定地說。
「這是應該的,請制台大人過目。」也不多說,便雙手將信件呈上。
接過信件,薄子淮深吸了口氣,心臟也跟著狂跳不已,幾欲從胸腔中蹦出來,只得先命管事把人領下去休息,好生地招呼。
待兩人都退下了,薄子淮才拆開來看。直到將信件的內容仔仔細細地看過了一遍,他總算明白婉鈺在上一封信中所提到的「策略」指的是什麼。
「沒想到會扯到八阿哥身上……」除了太子之外,這位個性親切隨和的八阿哥也深受皇上喜愛,更是受封皇子當中最年輕的,如今為了雙月的事,欠了對方一份人情,薄子淮自然希望將來有機會能夠回報。
也因為有八阿哥出面,才讓雙月能以旗人的身分,名正言順的嫁進薄家,成為他的正室。
薄子淮心中不禁百感交集,相信雙月也跟自己有同樣的感覺,當初安排她到京裡,只是為了保護她,卻沒想到在因緣際會之下,有了更好的結果,壓在心頭上的大石總算可以挪開了。
而這段時日所承受的相思之苦,終於有了代價,薄子淮再將內容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這一切只不過是自己想像出來的。
「咳、咳。」他又咳了幾聲,從小到大,甚少生病,沒想到這次的病情來得又急又快,只得遵照大夫的囑咐,在家好生調養,免得留下病根,如今心情大好,身體的病痛也就微不足道了。
就在這時,小全子正好端著湯藥進來。「大人,藥煎好了。」
「先擱著吧。」薄子淮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小全子把湯藥擱在書案上,主子這次病倒可真把他給嚇壞了,於是面露憂色地開口勸道:「大人,還是快點趁熱喝了,這樣身子才會早日康復。」
「嗯。」他先將信紙摺好收妥,端起湯藥來喝,想到額娘待會兒聽到這件「喜訊」,又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不禁有些期待。
見主子臉上出現了些微變化,雖然並不明顯,不過小全子伺候了這麼多年,多少還是看得出來,不由得開口問道:「大人似乎很高興?」自從雙月不在府裡,主子比以前更加沈默寡言,總希望主子的心情能夠好轉。
「看得出來?」薄子淮嘴角很輕很輕地揚高。
「那是當然了,小的跟著主子這麼多年,自然看得出來。」這可不是小全子在自誇,而是實話。
他將湯藥喝完之後,然後把披風圍上,起身步出書房。
「我是很高興。」薄子淮已經迫不及待地去見額娘,好告知這樁「喜訊」了。
小全子一臉納悶,趕緊跟在後頭,主僕倆就這麼往西邊的院落走去。
走在廊下,放眼四周的景色,可以明顯感受到冬意漸濃,不過他心中卻不再如同往昔般孤單冷冽。
因為雙月很快就會回到他的身邊了。
也因為有她,對未來有了更多的期許和盼望。
想到之前曾經說過,即便活不過二十八,只求問心無愧,要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都能盡好本分,那麼就了無遺憾了,其實不過是些好聽話,是用來欺騙自己的謊言罷了。
生與死,名利與富貴,對薄子淮來說,都不重要,也因為不是自己能夠掌握的,在乎又有何用,唯獨感情一事,他不想任人擺佈。
直到雙月出現在他面前,自己的人生才多了希望,也有了奢求,即便只能多活一刻,也要拚盡全力,與她多做一刻的夫妻……
不對!應該是一生一世的夫妻才對。
他不能讓雙月成為寡婦,更不甘心就這麼走了。
在好不容易可以掌握命運,擁有屬於自己真正的幸福,絕對不願就這麼離開人世,所以他要活下去。
走進院落,薄子淮便招來婢女進屋通報。
坐在屋裡的薄母聽說兒子來了,不禁有些驚訝,心思跟著轉了好幾個彎,可不認為他只是單純來請安的,自己親生的還不瞭解?若非必要,是絕不會踏進這座院落一步,尋思之間,還是讓婢女把人請進來。
薄子淮跨進小廳,淡聲喚道:「額娘。」
「病才剛好,要多休息,不要出來吹風,有事派個人來說就好。」直到大夫確定兒子的病情已經穩定,慢慢在恢復當中,安心之餘,也在想辦法重新掌控一切,既然是她的親生兒子,理當要聽自己的。
他解下身上的披風,交給小全子,然後在椅上落坐。「因為這事很重要,所以孩兒必須親自來跟額娘稟明。」
「什麼事?」薄母擱下茶碗問道。
「方才接到婉鈺派人千里迢迢送來的緊急信函,上頭說八阿哥有意幫孩兒撮合一樁婚事,對方的條件與咱們算是門當戶對,如果同意的話,可以開始命人準備,挑個好日子,希望能趕在春天時完婚……」
說到這兒,薄子淮可以清楚看見額娘臉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於是面不改色地說道:「既然這是八阿哥作的媒,咱們也不便拒絕。」
聞言,薄母不禁大喜過望。「對方是什麼人?」
「戶部尚書哈雅爾圖。」他說。
薄母一臉喜孜孜地說:「原來是戶部尚書哈雅爾圖的女兒,這倒是不錯的對象……咦?他還有女兒嗎?我記得只有兩個兒子,可不知道還有女兒……」以前住在京裡時,也有過來往,不至於會記錯。
「是他剛認不久的養女。」薄子淮氣定神閒地回道。
她頷了下首,有些淡淡的失望。「原來只是個養女,不過既然是八阿哥牽的線,你又肯娶,也就不計較那麼多了,只是不曉得她的性情和長相如何。」
「她的性情和長相……」婢女正好呈上沏好的茶水,他端起來吹涼,然後啜了一口,若無其事地回道:「額娘應該很清楚才是。」
「我很清楚?這話怎麼說?」薄母納悶地問。
薄子淮端著茶碗,涼涼地斜睨一眼。「額娘對她可是相當熟悉。」
「我對她相當熟悉?你……是說……」她怔愣了片刻,看著兒子這回居然會如此輕易便答應娶妻,又說對方是自己認識的。
難道……?
瞅著額娘臉色倏地大變,薄子淮知曉她已經猜到是誰了。「沒錯,戶部尚書哈雅爾圖的養女,也就是雙月。」
「你說什麼?」雖然已經隱約猜到了,薄母還是震驚到從座椅上跳了起來,几上的茶碗跟著被揮落在地上,摔了粉碎。
他一派氣定神閒地說:「戶部尚書哈雅爾圖收雙月為養女,她自然有資格嫁給孩兒,做額娘的媳婦兒。」
「我不答應!我絕對不會答應!」薄母氣呼呼地嚷著。
「額娘別忘了,這門婚事扯到了八阿哥,若是不答應,恐怕會得罪他,對咱們可沒有好處。」薄子淮早就預料到她會如此反彈,已經想好說辭。
「你……你把那個賤丫頭送到婉鈺那兒,原來就是在打這個主意……」她一手指著兒子,大聲怒喝。「居然連婉鈺都跟我作對,是存心要氣死我的嗎?你們兄妹倆為了一個賤丫頭聯手起來對付自己的額娘,這是大不孝……」
薄子淮目光沈定,由著額娘指著鼻子啐罵。「額娘,所謂的孝順並不是一味地盲從忍讓,那不過是愚孝,孩兒如今想通了,要做認為對的事,不再勉強自己當額娘口中的孝子。」
「你……你……」薄母氣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淡淡地啟唇。「孩兒馬上命管事開始準備婚事,婉鈺信上說她在京裡也會幫忙張羅打點,這麼一來,便能省去不少繁瑣的細節,以及舟車往返所需的時日,趕在明年春天將額娘的媳婦兒迎娶進門,額娘就不需太過操心。」說完,薄子淮無視一臉又驚又怒的額娘,起身離開了。
待他從廳裡出來,往另一頭走去,趙嬤嬤悄悄地從這一頭出來,也碰巧把方才屋裡的對話聽得明明白白。
於是,趙嬤嬤馬上轉身回去,把這樁「喜訊」告訴自己的主子。
「……就是這麼回事。」她說。
吳夫人攥緊巾帕,一臉憤憤不平,又問一次。「妳沒有聽錯?」
「不會錯的。」趙嬤嬤當然能夠理解主子心中的憤恨,同樣感到不平。
見她說得這般肯定,吳夫人更是咬牙切齒。「憑什麼那個賤婢可以嫁給子淮?不但戶部尚書願意收她為養女,就連八阿哥都幫她作媒,而我的女兒只能嫁給一個布政使的次子?」
想到女兒再過一個月就要出嫁,自己依然得住在娘家,要巴望女婿有能力奉養自己,也得先有個官職,她可得找機會跟親家提點一下,反正現在朝廷允許「捐納」,就先買個知縣或縣丞來當,總比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有來得好聽。
「是啊,她的命也太好了。」趙嬤嬤點頭附和。
「她命好?」吳夫人冷笑一聲,「等她嫁進門來就知道好不好了。」只要自己還住在薄家一天,那賤婢別想有好日子過,絕對要把這口怨氣出在她身上。
「是。」趙嬤嬤得意地笑了。
翌日一早,管事戰戰兢兢地來到老夫人跟前,上前見禮。
「不知有何吩咐?」他問。
薄母在心中算計著。「子淮的婚事已經在準備了?」
「是,小的已經派出所有的人,並且分頭進行,三天之內就能準備好聘禮,以及所有事宜,請您放心。」管事恭謹地回道。
她似笑非笑地說:「子淮從來不曾對自己的婚事這麼積極過,我當然放心了,你可知道對方是誰?」
「小的知道,是戶部尚書的養女。」他照實回答。
哼笑一聲,薄母語帶譏嘲。「什麼養女,不過就是雙月那個賤丫頭,這會兒居然搖身一變,從府裡的婢女,就要變成我的媳婦兒了。」
光是這一點,就令自己難以忍受,一個出身卑微低賤的丫頭,如何配當她的媳婦兒,偏偏自己的親生兒子還當成了寶貝,費盡心思就是要娶進門來。
管事立在一旁,沒有搭腔,府裡的奴僕之中,只有他最先知曉即將進門的新娘子就是雙月。
「既然她就要嫁進咱們薄家來了,那麼可得跟那丫頭真正的親人見個面,請他們到府裡來作客,你說是不是?」薄母決定從雙月的親人身上下手,手中有了籌碼,可以用來要脅,還怕那丫頭不肯乖乖就範,若是早一點想到這個辦法,已經把人除去了。「總該知道她還有哪些親人在,又住在何處吧?」
「呃……」
她冷冷地瞪了過去。「當初把人買進來,牙婆沒跟你說嗎?」
「這……」雙月的來歷至今還是個謎,要他怎麼回答。
薄母拉長了臉。「怎麼回事?」
「當初雙月是如何被買進來的,小的和牙婆真的記不太清楚,也曾循著住址前往尋找,左右鄰居卻都表示沒有這戶人家存在,她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府裡,這些事都曾經跟大人稟明過。」管事一五一十地回道。
「怎麼可能?」薄母疑心大起。「該不會是子淮要你不准說吧?」
管事連忙否認。「小的不敢有所欺瞞,方才所言確實都是事實,要不然可以把牙婆找來,當面問個明白。」
「那麼她的賣身契呢?」薄母又問。
管事猶豫一下。「已經被大人取走了。」
「什麼?」這件事根本早有預謀。
直到這一刻,薄母也終於領悟到兒子的翅膀硬了,已經飛出自己的手掌心,還算計到她的頭上來,加上女兒為了對付她這個額娘,也在後頭使了不少力,簡直是白養他們了。哼!想嫁進來就嫁吧,她這個婆婆可要好好地給一個下馬威。
而管事退出門外之後,也不禁捏了把冷汗,其實心裡真的看不慣老夫人的心狠手辣,偏偏又身為下人,沒有置喙的餘地。
不過人的命運還真的很難說,不久之前雙月還不過是府裡的婢女,如今卻要成為這座官宅的主子之一,又有誰能預料得到呢?但願這樁婚事能夠順利進行。
管事在心裡這麼祈望。
同一時間,在京城裡的雙月也覺得命運真的很奇妙。
自從遇到鬼阿婆,在受人之託下,穿越到了清朝,成了薄家的婢女,期間還挨過巴掌、打過手心,甚至被逼著跳入湖中,更不用說每天要早起晚睡,學著怎麼伺候主子,更要小心遭到有心人設計,小命隨時可能不保。
結果不到幾個月的光景,她又換了另一個身分,成為戶部尚書的養女,不只如此,還住進他的府中,有貼身婢女服侍,更多了兩個哥哥和嫂嫂,而這對養父母也因為沒有女兒,待她又好,什麼吃的用的都往房裡送,她真的遇上貴人了。
這該叫苦盡甘來嗎?雙月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臉頰,證明不是在作夢。
「原本只是想利用他們,借由當養女的身分嫁進薄家,現在他們對我這麼好,反倒有些良心不安,好像欺騙了人家……」雙月有些罪惡感地咕噥。
想了又想,她決定在出嫁之前,好好盡一個當「女兒」的本分,雖然不是親生的父母,只是名義上的,可是人家對她好,就該有所回報才對。
「嗯,就這麼辦。」雙月對著鏡中的自己說。
正在幫她梳頭的珠兒困惑地問:「小姐說什麼?」
「沒什麼……」她收回心思,趕緊坐正,讓婢女把頭髮梳好。「簡單一點就好,不必弄得這麼複雜。」
珠兒搖了搖頭。「小姐待會兒要跟著兩位少夫人上貝勒府去,穿著打扮上可不能馬馬虎虎的,免得失禮。」
「只是去貝勒府而已,不必這麼緊張。」雙月還以為兩位嫂嫂是要帶她去滿都祜貝勒的家中,她正好也有好多話想跟婉鈺說。
「小姐不緊張就好,要是奴婢可是會兩腳發軟。」珠兒失笑地說。
雙月噗哧一笑。「有這麼誇張嗎?如果等一下是要進宮去見皇帝的話,我說不定就會嚇得連走都走不動了。」
「小姐說話真有趣。」這位新主子真的有些與眾不同。
她乾笑一聲。「大家都這麼說。」
「小姐是不是晚上都沒有睡好?臉色似乎不太好看?」珠兒看著雙月眼下很明顯的黑眼圈問道。
「有嗎?」雙月摸了摸自己的面龐,其實這些日子經常作噩夢,老是夢到薄子淮病得很嚴重,最後在自己懷中嚥下最後一口氣,讓她遍體生寒地驚醒,要不然就是倒在血泊當中,然後大哭地醒轉。
每次作這種可怕的噩夢,她就會後悔那天不該離開江寧,無論如何都要守在薄子淮身邊,就算只是當個侍妾,沒有名分也無所謂。要不是這樁婚事牽扯到很多人,不能少了新娘子,否則她真想馬上衝回去。
現在的她只能一天熬過一天,日日擔驚受怕,生怕會接到壞消息,除非能親眼見到薄子淮平安無事,否則她根本無法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
到底還要等多久,兩人才能見到面?
每一天,甚至每一秒,她的心都在焦灼和不安定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