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鳳閣龍樓連霄漢
今天我起得很早,東方才剛剛泛出一點魚肚白,我就在宮女的服侍下起床梳理了。
因為再過兩個時辰,就是我跟上官裴完婚的吉時。
現在,我還居住在紫陽殿中。
紫陽殿照例是長公主未出嫁前居住的地方,但是先皇上官崆只生了兩個皇子,所以紫陽殿已經空置了很多年了。但是為了迎接我入宮,紫陽殿還是被整理得很乾淨,彷彿昨天仍有一位美麗的公主在這裡朝沐日華,夜賞月色。
只是我聽這裡的執事姑姑私底下跟我的奶娘許姑姑說,上一個住在這裡的長公主,被駙馬爺在新婚之夜勒死了。駙馬爺本來有自己的心上人,而當時的皇上為了成全女兒的愛情,下令賜死了那個姑娘。駙馬爺在弑殺公主後也沒有獨活,在心愛的人墓前引頸而亡。而在我之前住在這裡的那個待嫁皇后,就是我的阿姊,她也為了忠於愛情,追隨她愛的人而去。
我的心裡隱隱生出些許宿命的悲哀,受愛情擺弄的人原來都沒有什麼好結局啊!今天在紫陽殿裡等待披上嫁衣的我,又會有怎樣的愛情呢?
按規矩,皇后的寢宮是昭陽殿。古老而充滿祥瑞的昭陽殿因為漢成帝時一位才色殊絕、寵渥恩隆的皇后而聲名遠播,那個皇后就是後世傳說中身輕如燕的絕世美人趙飛燕。從此,昭陽殿也成為寵幸、榮耀與尊貴的象徵。
上官皇朝的始祖皇帝讓司徒家的皇后居住在昭陽殿中,他對司徒家的感恩之心可見一斑。
我在家中所有的侍女都不可以被帶入宮中,除了許姑姑。
許姑姑是我的奶娘,也是我阿姊的奶娘,作為兩朝皇后的奶娘,表姑母孝雲太后特意下了懿旨讓她進宮隨侍。
其實我猜表姑母也明白自己當年意氣用事的後果,現在將會由我這個年僅十六歲的表姪女來承擔,而這也許是她能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吧。
孝雲太后自動要求搬到圩垸的行宮長陽殿去住,那裡離皇家園陵很近,她可以與自己的亡夫長相伴。
不過我想,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當年她的那個梳頭婢女莫夫人已經跟隨自己的兒子回到了京城,而且據說已經開始在宮中慢慢顯露出她才是正牌太后的端倪來。
按照祖宗的規矩,莫夫人永遠成不了正式的太后,但上官裴對母親的孝順可以說是公開的秘密。
看著自己以前的婢女、曾經的情敵,再次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在她的面前, 任何一個司徒家驕傲的皇后都不能忍受這樣的屈辱,所以她寧願搬離宮禁,眼不見為淨。
我心裡突然生出一絲感歎,原來能夠活著就是最大的資本。我不知道的是,在今後歲月的很多時候,這個念頭一直支撐著我在後宮的生活。
我望著鏡中秀美的容顏,點頭向宮女示意自己滿意這個裝扮。
我從很小時就知道我沒有阿姊絕世的容貌,阿姊曾經是名動天下的第一美人。
從阿姊及笄之日起,就不知道有多少癡情男子在她每月兩次進廟上香的路上等候,希望可以在風捲簾動時偷偷地窺見一下她如天上星辰般流光溢彩的絕代風采。後來甚至發展到那些男子們提前一天就會在馬車將要經過的路上排隊,好的位置甚至被一些牟利的人炒到天價,只為了有機會能夠一睹美人真容,而其實這樣的機會幾乎微乎其微。
但是人人都知道阿姊未來的夫婿是皇上,所以他們雖然嚮往,卻並不奢望。
直到四年前,北朝的皇帝為了奪得美人歸,竟然向我國發動了戰爭,只因為阿姊的一幅畫像流落到了北朝皇帝的手中,讓他驚為天人。
北朝皇帝不知道的是,阿姊除了有一幅天仙的容貌,還有一個善戰的二哥。
結局自然是可想而知,我國的疆域又擴大不少,每年朝貢的國家又多了一個。
後來那幅畫像輾轉被二哥帶回了家,父親瞅了一眼後,只說了一句:妍麗不及敏兒的十中之一。
而後的歲月裡,那條通往寺廟的路上依舊是永遠等候著的癡情男子,直到我阿姊成為皇后。
我想直到現在,美人雖不在,傳奇卻永存。
在阿姊的陰影下,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美人,家裡人看慣了阿姊的美貌,也從不對我的容顏多置評論。
直到後來慢慢地向我提親的人開始踏破我家的門檻,我才意識到原來除了司徒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姓氏以外,他們也許還看上了一些別的什麼。
隨著年齡的漸漸長大,我與阿姊也長得越來越相似。
阿姊殉情後的一段時間,母親極為悲痛,以至有些精神恍惚。她總是錯把我當成阿姊,拉著我的手不肯放開。直到那個時候,「我也是美麗的」的這個念頭,才終於開始在心底裡紮根。
「吉時到。司徒小姐,隨我來吧。」欽天監的司儀官洪博是一個貌似壽星的小老頭,個頭不大,但聲音洪亮。
我站起身,身上沈重的裝飾壓得我突覺暈眩,要不是許姑姑攙扶住我,恐怕我剛才就要獻醜於人前。
左邊的一隊站著一排穿著華麗的後宮貴婦,突然,從那堆人中傳出一聲悶悶的嗤笑聲。我側目掃過去,幾乎所有的女子都是一律的低眉順眼。我作為後宮最尊貴的夫人,除了皇上以外,是沒有人可以平視我的。
但是,有一個女子卻仍然斜頭直直地望向我,眼神冰冷得讓我有些不寒而慄。
不可否認,她是一個豔麗的女子,最多不過剛滿二十的樣子,可眼梢眉角間盡是不加掩飾的輕謾和與年齡不符的跋扈。
我們就這樣隔著人群對視著,周圍的一切彷彿在那刻停滯。我心跳得厲害,但是神色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就這麼點對視的功夫,就讓我看出了她更嚴重的挑釁──她絳紅的外裙下,竟然穿著明黃滾邊的內裙。
明黃是至高無上的顏色,除了皇上與我,任何人穿,都是謀反的罪名。而我現在離皇后的身分僅一步之遙,內裙也只不過是亮紫色。只有當大婚儀式完畢,我才有資格更衣讓明黃取代亮紫。
我轉過去,跟隨著前頭的司儀官向朝陽殿走去。那裡是天子的居所,我未來的夫婿在那裡等我。
他是皇上,所以我不能遲到。而像她這樣的對手,我有的是時間對付。想到這裡,我的臉龐漾滿了笑容。
我穩步踏出了紫陽殿,撲入眼簾的是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對我跪拜的景象。初升的日陽將金色的光芒籠罩著我全身,我呼吸著清晨清冷的空氣,頭腦中充斥著一種近乎神聖的意念。
是的,從今天起,我就是司徒家族誕生的第十五位皇后。而我,也會向我先前的各位司徒家族的傳奇女子一樣,以自己的手段──統領後宮。
在進入朝陽殿前,一方紅帕覆在了我的龍鳳珠翠禮冠上,晃得兩旁綴下的珠翟、花釵微微震顫。我隨著喜娘的指引輕移蓮步向前走去,慢慢地在一雙方統朝靴前站定。上好的小鹿皮折射出柔和的光澤,靴面上團團金絲纘繡著一條金燦燦的五爪真龍,騰空而起,追逐著耀眼的太陽。密密的針線、巧奪天工的手藝,一看就是江南進貢而來的御用之物。
大婚的儀式在朝廷重臣和所有宗室子弟面前進行,我知道我的父兄此刻也正在人群的前列注視著我,所以我並不太緊張。整個冊立儀式並不如我想像的繁複,很快地我的頭蓋就被緩緩地揭開。殿堂由幾十顆碩大的夜明珠照耀著,雖身在殿內卻如置身於正午陽光下般的明亮。
我的目光從那雙黑靴漸漸上移,一邊看一邊禁不住暗暗讚歎,果然是頎長清俊,身形飄逸。最終,我的目光駐足於他的臉龐。原來傳言中他的俊美並不是誇張,那句一直讓我覺得是誇大其詞的「女有司徒敏,男有上官裴」,原來只不過是對事實的一種陳述罷了。
在我注視他的同時,他也回看著我。他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新婚的喜悅,微微上挑的眼角充斥著的卻是一絲淡淡的不屑和憐憫。憐憫?為什麼?我司徒嘉有什麼需要他憐憫的?還是說……
不及我多想,他已經攙起我的手,向臺上的龍椅鳳座走去。說是攙,倒不如說是拽更加妥貼。他的力氣很大,外加握在玉鐲上,我只覺得手腕火辣辣地生疼,但我還是盡量保持著端莊雍容的氣度。待坐定,他回望我,眼裡劃過稍縱即逝的驚訝。
看來第一個回合,我已經令他側目。
「宣眾嬪妃參見皇后娘娘。」司儀官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知道冊妃儀式昨日就已進行了,為的是今天她們可以以嬪妃的身分來對我行三跪九叩之禮。
五位女子從側殿款款走出,不出我所料,那名紅衣女子也在其中。她排在隊伍的最後,不時地朝臺上望著,眼光在我和上官裴之間遊移。司儀官一個個報出她們的封號和名字,讓她們出列,對我行跪拜之禮。行了禮,便表示她們認可我後宮之主的地位和對我無可置疑的臣服。
「前任兵部尚書丁紹夫之女丁采芝,冊封為丁夫人。」
「襄陽節度使之妹宋飄盈,冊封為宋昭儀。」
「兩江御史郭正清之女郭霞,冊封為郭婕妤。」
「江北鹽道史張繼啟之女張慧娘,冊封為張容華。」
我對她們的叩拜點頭示意,並揮手讓身邊的女官打賞。
「保定府太守元喜之女元麗如,冊封為元美人。」
那個紅衣女子慢步走來,正要下跪,只聽我身邊的男人突然開口道──
「元美人身懷龍胎,就免跪吧。皇后應該不會介意吧?」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句話,目光卻不看向我,只是注視著我們跟前那一臉得意的女子。
司儀官覺得不妥,剛想說些什麼,卻被我制止了。
「既然元美人身懷龍種,那就免跪吧。」說話的當口,我只覺得身邊那一雙幽幽美目正瞥向我這側。
紅衣女子臉上的驕橫在一刹那間滿溢,使得她本來嫵媚的臉龐竟生出些扭曲來。她提起裙邊準備向偏殿走去,身邊的宮女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她隆起的小腹已經很明顯了。
我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眼光突然瞥到站在前排的父兄。他們都略顯擔心地望向我,不知我將如何面對這樣一個下馬威。
「元美人,請留步。」我依舊是不溫不火的聲音。母親曾經對我和阿姊的性格做過比較,阿姊如水,溫柔恬靜;而我似山,堅韌頑強。母親看人一向是很準的。
元美人略顯吃驚,回過頭看向我,眼光不時移到上官裴身上,妄圖尋求答案。
我不理會,繼續道:「司徒家自始祖皇帝起,已經出了十五位皇后了。從第一任皇后開始,司徒家就專門找智者能人編寫了《帝女經》,作為後世司徒家的女子從小必修的功課。其中說到皇后要統領後宮,首當其衝必須要嚴格恪守祖律,只有這樣,國才可以稱國,家才可以為家,帝王之家才可以做萬民表率,國家才可以祥和,正氣才可以傳延。」我轉過頭去看向我的夫君:「皇上新帝登基,要的不正是家和國興嗎?」
他點頭。對於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他只能點頭。
「司儀官!」我的聲音突然提高,人也從鳳椅上站起來,寬大的龍鳳和袍喜服索索發響。「告訴元美人,除了帝后以外,其他人擅穿明黃,該怎麼處置?」
洪博跨前一步,嘹亮聲音響徹整個朝陽殿,短短八個字,元美人已經癱坐在地。
「謀反死罪,滿門抄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