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聞許人
安京城稍靠南的地方主要是二等官員的府邸,西邊有條街,名喚將軍街,只因這條街上座落的多半是將軍府邸。比如二品懷恩將軍董家,三品威烈將軍凌家,三品雲麾將軍吳家,都是比鄰而居的。這些將軍或有實權,或者只是個閒散的封號而已。
董府坐北朝南,是個五進的大院子,與他對門的即是凌家。不過凌家前兩年被派了外調,是以舉家都遷去了山東,聽說只有一個小姐留在了京城外祖家中。
董家第五進有幾個小院,皆是小姐們的住處。最大的一個院子是曲苑,裡邊還有一個小小的荷花池,每到夏日,白色的粉色的荷花,或是含苞欲放、或是盛開搖曳,滿院子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
此時,正是六月初的黃昏,天上飄過被夕陽染成濃烈胭脂色的雲霞,晚風輕輕襲來,送來一片涼爽。荷花池東邊有座精巧的假山,假山下靠池邊設著一個石桌幾個石凳,凳上鋪著竹面的椅搭。
一個淡湖藍色的身影坐在其中一個石凳上,似乎在埋頭看書。
院子入口處,一個穿著青色衣裙的人影匆匆闖了進來,細看,梳著雙丫髻,應該是個小丫頭。她邊快步走著,邊大聲叫嚷著:「小姐、小姐。」
坐著的女子身子稍微一挺,彷彿嘆了一口氣,在抱怨小丫鬟莽撞。
屋子裡相跟著出來了兩個穿紫衣的女孩兒,瞧著大概十五、六歲,都有一種青春的朝氣和明快。那個瓜子臉的眉毛微蹙,面上閃過不快,低聲叫道:「淺草,妳作死呢,總這麼毛毛躁躁的,回頭看葉嬤嬤不剝了妳的皮。」
旁邊那個圓圓臉的看著很是沈穩,舉止大方,含笑點了點瓜子臉的女孩兒。「妳呀,就別嚇她了,瞧瞧她說什麼先?」
叫淺草的小丫頭似乎是飛跑來的,好不容易在二人跟前收住腳,粗聲喘著氣,猶自急紅了臉。「小姐呢?出大事了!」
「什麼事?那不是小姐?過來。」瓜子臉的很有幾分爽利勁,拉了淺草向石桌邊過去,圓圓臉的一齊跟上。
湖藍色衣衫的女子把書往桌上一放,竟是本《茶經》。她轉過身來,只是對著池中一枝才打了花骨朵的荷花出神,並不上前。但看她眉彎似柳,雙眸瀅水,唇若紅蓮,芙蓉凝腮,肌膚賽冰雪,玉腕勝藕白。似笑非笑,天然一股嬌態;欲語還休,生成一段清雅。
湖藍色杭綢的曳地長裙,極是淡雅,反襯得她明眸皓齒。一頭烏髮梳成時新的垂雲髻,斜插一支翠玉步搖簪,垂下三綹珠花隨風舞動,煞是好看。腕上籠著層疊的紅珊瑚手串,映得她的纖手白裡透紅,以及耳畔的紅珊瑚耳環給一身清麗平添了一段嫵媚。她是董家這一輩唯一的嫡出,男女總共得了她一個,學名是風荷。
淺草不及請安,劈頭就道:「小姐,老太太要把妳許給杭家,杭家連八字都合了。」
董風荷微微頓了頓,視線收回落到淺草身上,半晌才問道:「哪個杭家?」
「哎喲,我的小姐啊,京城有幾個杭家,自然是莊郡王杭家了。小姐快點想個法子吧。」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小丫頭淺草急得都快哭了。
瓜子臉丫鬟一愣,喝斥道:「杭家那是一等一的好人家,這是好事,妳急什麼?」
「行了,把事情一五一十說清楚了。」董風荷紋絲不動,似乎有點不關己事的不耐煩。
淺草理了理思緒,從頭說起。「午後杜姨娘身邊的小鵑兒說她主子給她的繡活多得來不及做,拉了我幫她,我強不過她只得跟著去了。後來發現杜姨娘屋裡的人似乎都忙忙碌碌的,常避著我悄聲細語,我起了疑心,方才硬逼小鵑兒給我說實話。
「原來,今兒早飯後,杭家就遣了人來,替他們四少爺給小姐提親。老太太如何會放過這樣巴結王府的好機會,當即就應了,杭家那邊說他們四少爺年紀不小了,趕著要辦,怕是年內就要來娶人呢。小姐,妳可知道那杭家四少爺是誰?」
圓圓臉的丫鬟低頭想了想,看風荷不說話,斟酌著問道:「聽說不是前頭王妃嫡出的嗎?」
「我原只當是好事,誰料小鵑兒面色不對,吞吞吐吐的,我就急了,她跟我說杭家四少爺剋妻剋子,不然怎麼到二十多了還沒有娶親,只因前頭定的幾家小姐都被他剋死了。而且、而且整日在外頭尋歡作樂,屋裡通房小妾一大堆,漸漸的除了太妃娘娘護著他之外,連王爺都不怎麼待見他。
「小姐要是嫁過去,不是得跟著吃苦?況且,他還剋妻啊!」淺草雖知這種話不能與小姐說,但這關係到小姐終身幸福,她也顧不得這麼多了,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兒全說了。
她一邊說著,另兩個紫衣丫鬟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了,老太太不待見小姐,這是府裡人人都知的,可好歹是她的親孫女,怎麼能這麼作踐自家小姐?
唯有風荷沈靜如故,一聲不吭,不急不慌。
「死丫頭,胡說什麼?還不給我輕著點。」身後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唬得三個丫鬟都是一跳,忙轉過身來行禮。「嬤嬤好。」她們都聽得出來,嬤嬤雖是責怪她們,但沒說不准說,而是讓她們輕點說。
風荷緩緩起身,含笑說道:「嬤嬤快坐。」說著,一手拉著來人一齊坐下。
來人是風荷自小的奶嬤嬤,她母親從娘家陪嫁過來的貼身丫鬟,後來嫁了替她母親管理陪嫁的葉管事,所以大家都稱她為葉嬤嬤。
葉嬤嬤眉目慈愛,不過訓起小丫鬟來一點都不手軟,倒是一屋子的丫鬟都怵她,她今年已經四十二了。
「淺草,妳的話可實?」葉嬤嬤問。
瞧葉嬤嬤的神色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淺草連連點頭,就差沒賭咒發誓了。
葉嬤嬤皺眉看著風荷,翕了翕嘴唇,半攬著風荷,低聲嘆道:「妳們年紀小,一向深處閨中,沒聽過外頭的傳聞。這個杭家四少爺那是安京城裡出了名的紈袴子弟,剋死了兩任未婚妻、剋死了一個小妾所出的男孩兒,嚇得京城無人敢把女兒嫁給他。
「若這樣便算了,偏他鬥雞走狗、吃喝嫖賭無所不幹,正事一點兒也不會,誰見了他都得躲得十丈遠。聽說他小時候聰明伶俐,很是好學,頗得先王爺和太妃、王爺的喜愛,後來不知怎麼就成了這副樣子。在莊郡王府,一向不得王爺喜愛,跟了他豈能有好日子過?
「小姐,此事先別急,待我再去打聽打聽。咱們曲家表少爺娶的不正是杭家三房裡的小姐嗎?她定是比外頭的傳聞知道得清楚些,不行的話老奴回去向表夫人打聽打聽。若果然,咱們去信求老爺回來給小姐作主,老奴不信老爺就一點不念骨肉親情。」
「嬤嬤,妳別擔心。主要是先別把這事透露給母親,她身子不好,我怕她受不住,咱們得了確切消息再做打算。」風荷鎮靜得讓人覺得可怕,這個時候,她一點都不擔心自己,只是憂心她母親的病體,卻半句不接請父親回來作主的話。
她隨即又徐徐掃過站著的三個丫鬟,沈聲吩咐。「沈烟,妳與老太太房裡的丫鬟還算不錯,去探探口風;雲碧,妳哥哥在回事處,應該知道這兩日有沒有杭家的人過來。淺草,杜姨娘那裡別去了,別被她抓到什麼把柄。妳們都小心著些。」
三個丫頭齊聲應是。圓圓臉的就是沈烟,是風荷身邊的一等大丫鬟,瓜子臉的叫雲碧,是二等分例,淺草是三等小丫鬟。
打發走了幾人,風荷繼續看書,彷彿剛才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
第二章 姨娘挑釁
桌子上整整齊齊擺著早飯,一大碗荷葉碧粳粥,一份奶油松釀卷酥和胡桃松子榛仁棗泥糕,四小碟清淡小菜,還有一盤五彩牛柳。沈烟在一邊給風荷布菜,風荷從來不挑食,她每樣都會嚐點,但吃得並不多。
吃完,雲碧和另一個二等丫鬟雲暮服侍她漱口。
「含秋怕是吃完了,這些妳們三個就在這兒吃了吧,省得一會子又鬧。芰香,去把妳三個姊姊的飯菜都傳到這裡來,回頭妳和青鈿各自去用飯,我這裡不用人伺候了。」風荷徐徐起身走到一邊紗窗下,望著外邊小小的石榴果,再有一個月應該熟了吧。
沈烟三人都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性,也不推辭,洗了手圍著小圓桌,斜簽著身子坐了。門口進來一個豆綠色比甲的丫鬟,不同於沈烟的穩重,也不同於雲碧的明快,自有一股子溫柔敦厚的妥貼,她就是風荷剛提起的含秋。
含秋端了一個海棠花式的紅漆小茶盤,微微福身。「小姐,吃點酸梅湯再去給夫人請安吧,大清早的外頭的太陽就毒得很。」
風荷隨口嗯了一聲,端起白蓮花樣的小碗啜了一口,酸酸的很開胃,心底一陣透亮。不由笑道:「再去取些過來,今兒這個倒是不甜膩,正好帶去給夫人嚐嚐,夫人躺在病床怕是喜歡吃點爽口的東西。我記得昨兒大少爺送了幾個甜瓜過來,還在吧,一併帶上。」
「小姐放心,奴婢早想著小姐一定會把東西孝敬給夫人的,已經命淺草和微雨在那兒收拾呢。」含秋笑起來眼神很溫柔,尤其親切。
正準備要出門,卻在門口撞見一個眉眼清秀、身段婀娜的丫鬟,原來是夫人房裡的飛冉。飛冉是董夫人身邊的一等大丫鬟,性子穩重,絕不會無故這樣莽撞。
飛冉迅速福了福身,不等風荷發問,已經焦急地回道:「小姐,杜姨娘去了夫人房裡,說了些混帳話,夫人正在吃藥,氣得藥都吐了,面色好不怕人,小姐快去看看吧。」
「別說了,快走。」風荷打斷了丫鬟的話,提起裙子快步跑了出去。這一來,沈烟幾個哪裡還有心情吃飯,都急急跟上,杜姨娘莫不是真把自己當主子了,居然敢去夫人房裡撒野。
董夫人自從生了風荷之後,身子骨就一直不爽利,病了許多年。如今沒有住在二進的正院裡,董老太太藉口讓她靜養搬到了三進院子東邊一個僻靜的院落,叫僻月居。風荷跑到僻月居的時候,額上都滲出了密密的薄汗。
湘妃竹簾裡,隱隱傳來杜姨娘囂張嬌媚的聲音——
「夫人,這是好事,妳該高興才是。莊郡王府那是什麼地方,大小姐能夠嫁過去是咱們董家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夫人為何不樂?杭家四少爺這樣的好女婿,那是滿安京城打著燈籠也難找的,看老太太多疼大小姐,吃的穿的從來都是趕著給她,現在有好夫婿仍是留給大小姐。
「我說夫人妳啊,放著身子不保養,成日操心這些事有什麼意思?回頭老爺回來,又要怪我不知好好服侍夫人了。我自來是個嘴笨的,不及夫人得老爺心意,把這樣的好地方給夫人住。唉,我這樣子的,也只能多替老爺管著家中的事務,方能讓老爺心裡念著我一點。」
風荷唰地一下掀起竹簾,穩穩的邁著步子進來,清冷的眸子如刀一般射向杜姨娘,看得她沒有遁逃的地方。夫人對老爺的心死了,不願與妳們計較,自己只想與夫人好生過日子,懶得搭理妳們,妳們倒是好,真當自己怕了妳們是吧。看自己今日能不能罰了妳,杜姨娘。
杜姨娘看來年紀似乎還不滿三十,瓜子臉,眉若柳,小巧的鼻子,倒是個美人胚子,只是神色間有一種戾氣。她一身裝扮,早就逾了規矩,衣服的布料款式,滿身的金銀首飾,許多都不是她的身分能用的,她這樣大大方方在外招搖,足以見得她在董府的地位不單純是個姨娘。
「杜姨娘,妳可知道妳錯在哪裡?」冰冷的語調使得人在盛夏裡感到刺骨的冷酷。
「大小姐,我不明白妳的話。我是來給夫人道喜的,有什麼錯?」杜姨娘身子顫抖了一下,淡淡泛青的面色,襯著她那件豔麗的金絲刺繡棗紅撒花薄褙子,顯得很是怪異。她不知為何,一見到這個只有十幾歲的小姑娘就有點發怵,卻仍然強撐著氣勢高聲問道。
風荷不理她,快步走到床邊,握了握董夫人的手,先吩咐一邊嚇得眼淚汪汪的丫鬟。「哭什麼?夫人身上出了汗,先把夫人擦洗下換身衣服,難道妳想一會兒太醫過來看到這副樣子?」她在路上已經打發人去請太醫院時常給董家診脈的陸太醫了。
小丫鬟名喚錦瑟,是與飛冉一樣的一等大丫鬟,她行事妥貼,服侍起人來兢兢業業,只是膽子較小,被董夫人嚇得有點慌了手腳。現在有大小姐在,她就不怕了,情急之下拿袖子抹了眼淚,拚命點頭,果然和飛冉扶起董夫人到隔壁的淨房。
董夫人憂傷的看著風荷。
董夫人病中,很顯瘦弱,一陣風都能把她吹跑一般。細看她的眉眼,與風荷有五分相似,只她有一股溫柔如水的甜美之感,而風荷大家氣度十足,舉手投足間顧盼生輝。
風荷輕笑,給了錦瑟一個安心的眼神,看著她出去了,才淡淡瞥了杜姨娘一眼,沈聲說道:「夫人內室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的,請杜姨娘到外邊說話。」說完,自己已然轉身去了隔壁的小廳。
僻月居有三間正房和兩間廂房、兩間小耳房,原先是祖輩的老夫人禮佛的地方,年久失修,甚是簡陋。董夫人搬過來之時,也只是稍微粉刷了一下,但因佈置得好,反而顯得輕巧雅致。
小小一間正廳,正面是一個黑漆三圍的羅漢床,鋪著半舊的秋香色錦墊,兩旁的高几上擺著翡翠為葉、玉石為枝的萬年青石料盆景和汝烟天青釉面的花觚。地下兩溜黑檀木鏨福壽紋圈椅,幾個同樣黑漆的小杌子。向東望去,一個四折烏梨木雕花繡緞屏風,隔開了東間吃飯的小花廳。
董夫人不在,風荷高高坐在羅漢床上,不先發落杜姨娘,對著雲碧細細說道:「我記得咱們庫裡還收著一個水墨畫的帳幔,夫人房裡那個有點舊了,也不合現在的時令,回頭找了我們那個給夫人換上。還有,上月皇后娘娘賞下了幾疋冰蠶絲的貢緞,做了裡衣穿最是涼爽舒適,傳我的話,讓林管事送幾疋過來。」
越聽,杜姨娘的臉色越不好看,這些年,雖說是老太太理事,但在老太太的縱容下府裡的事多半是她拿主意,董風荷分明是打她的臉。偏她一句話不敢駁,夫人不受寵,大小姐被冷落,可是府裡的老人私底下對大小姐都是又敬又怕的,大小姐的話保管比自己的話還管用。這些年,她們母女倆凡事不計較,自己竟然忘了這個大小姐的厲害,以後她若想插手府中事務,那自己就麻煩了。
風荷說完,抿了一口茶,將茶盞在桌上重重一頓,淺笑吟吟地說:「姨娘怎麼不坐?」
杜姨娘心頭怒氣洶湧,誰見了她不是稱呼一聲「二夫人」,連老爺老太太都不理論,只有她們曲苑的人,一口一個「杜姨娘」,老爺也是的,不然怎麼會委屈自己。這般一想,杜姨娘倒是膽子大了不少,一屁股坐到風荷下首第一個的椅子上。
「沈烟,請杜姨娘坐好了。」珠圓玉潤的聲音,散發出金石般的凜冽之氣,教人更慌。
沈烟會意,含笑扶了杜姨娘的手,把她架了起來,拉著走到了最靠門的一個小杌子上,嘴裡笑嘻嘻地說:「姨娘快坐,這裡靠門,涼快。」
杜姨娘在董府囂張得太久,風荷的話、沈烟的舉動把她完全愣住了,她都沒有一點反抗的被沈烟按在了杌子上。良久,她才反應過來,便是老太太房裡她都能坐個椅子,董風荷太過分了,杜姨娘呼喇一下就站了起來。
不等她質問,風荷已經訝異地問道:「怎麼,姨娘不願坐,既然這樣,那就站著算了。」
一句話氣得杜姨娘上氣不接下氣,雙拳拽得死緊,說不出話來。
「哼,沈烟,告訴姨娘,她到底錯在哪裡?」風荷忽地變臉,剛才的和顏悅色彷彿是夢境,一張俏臉布滿寒霜。
沈烟不疾不徐,正色應道:「奴婢遵命。第一,姨娘不得穿金絲繡線的衣物;第二,姨娘不得戴鳳釵;第三,夫人內室姨娘不得入內;第四,夫人身子不好,姨娘不知服侍湯藥,反而坐在那裡長篇大論;第五,夫人不適,姨娘沒有及時稟告老太太請太醫;第六,小姐過來,姨娘沒有行禮;第七,小姐賜座姨娘不從。姨娘犯了這七個錯。」
「姨娘,妳可服氣?」紅唇輕啟,語音柔和,髮間碩大的珠花閃射出耀眼的光芒,高貴天成。
「我、我沒有。」沈寂多年的人一旦發怒,杜姨娘有點招架不了,可她終究自恃自己背後是老太太,還能怕了一個不得寵的女孩兒不成?
「第八,有錯不改。」沈烟安靜地加了一句。
杜姨娘覺得自己的世界轟然而響,太多人叫她「二夫人」,讓她以為自己真成了董府明堂正道的主子,忘了董風荷才是她的主子。她向一旁的藍衣小鬟拚命使眼色,讓她去請老太太來救她。藍衣小鬟得命,悄悄退了出去,一溜煙飛跑,風荷視而不見。
風荷撥弄著腕上瑩潤碧透的老坑翡翠手串,柳眉微挑,滿不在乎的吩咐。「姨娘既然犯了錯,不得不罰。念在姨娘養育了大少爺和二小姐二少爺的分上,掌嘴二十吧。夫人見不得這樣的情景,沈烟,請姨娘到院子裡受罰,好生伺候了。」
第三章 怒掌親妹
撂下這番話,董風荷起身去了西間的臥房,董夫人已經梳洗整齊仰靠在床上。她臉上瘦得沒有一點肉,面色發青,極不好看,只有一雙看著風荷的眼睛清澈如水。
董夫人見風荷進來,不由拉了她的手急聲問道:「妳這樣,老太太一定會為她出頭的,算了,放了她這遭吧。」
「娘,這些年,我們忍了太久,沒想到她們還不肯放過我們。她們既無恥,就別怪我無情了。老太太連那樣的事情都做得出來,娘還能指望她會待我好嗎?娘只管放心,她,我還是動得了的。」風荷又給董夫人背後加了一個素色的團花大迎枕,讓她靠得舒服些,輕輕拍著她的背。
外邊響起了杜姨娘一串驚慌的叫聲,隨即似乎是扭打的聲響,很快一切歸於平靜,院子裡斷斷續續傳來清脆的「啪啪」之聲,及杜姨娘的怒罵和痛哭聲。
風荷從來是個會用人的人,別看沈烟穩重,雲碧厲害,這種事交給雲碧她不一定治得住杜姨娘。沈烟不同,穩重得有點冷酷,才不管妳是姨娘還是夫人的,她只知道服從主子的話,行事之間更有一股子別人比不了的狠絕。
董夫人紋絲不動,只是嘆了一口氣,才啞著聲訴道:「風荷,都是娘不好,這些年來連累了妳,讓妳沒個安生日子過。若是娘爭氣些,妳也不會,不會……咳、咳……」
「娘,不說這些,您先歇歇。」風荷撫摸著董夫人的前胸給她順氣,錦瑟這會子已經伶俐不少,急急倒了一盅茶過來,董夫人止了咳嗽,吃了一口茶就推開不要。
「風荷,那個杭家,妳不能去,娘以前懦弱,但妳是娘唯一的女兒,娘就是拚了這條命也要護著妳。」董夫人靠在迎枕上喘氣,半日方才說道,清淩淩的眼圈霎時紅了。
風荷忙掏出帕子給她拭淚,低聲勸慰。「娘,您別哭,養身子要緊,女兒沒事。您是知道的,女兒才不信那些鬼神之說,不過是愚弄糊塗人的。何況,女兒不會這樣讓他們得了好去,娘放心,女兒心裡有數呢。」
「妳爹他,他的心好狠……」一語未了,董夫人已是哽咽不已。
風荷抱著她忍不住淚盈於睫。她不是怪老爺對她不好,她只是恨老爺不知娘的滿腔心意,居然相信了那些人的伎倆,撇棄了與娘的山盟海誓,讓娘傷透了心。這樣的爹靠不住,她也不想靠。
風荷勸了半日,董夫人才漸漸定下心來,其實暗中卻打定主意,這次她一定不能由著他們毀了自己唯一的女兒,那個人,求也要求得他轉圜。
恰好,太醫到了,不過是囑咐小心靜養,不能受刺激之語。風荷服侍董夫人吃了藥睡下,方帶了人悄悄離去。
在第四進的甬道上,有一個紫藤長廊,走在下邊擋了好多光線,一下子陰涼不少。風荷不由放慢腳步,想著心事。
「董風荷,妳給我站住。」一道嬌斥遠遠傳來,順眼望去,一個粉紅色紗裙的女孩兒滿臉怒氣,蹬蹬蹬的衝這邊過來,瞧著與風荷一般年紀。容貌姣好,脂凝腮豔,可惜眉宇間戾氣太重,蠻橫無禮,與杜姨娘相似,讓人本能的不喜歡。
風荷止住腳步,轉身笑看她。
粉紅衣裙的女孩兒柳眉倒豎,一手插腰,一手指著風荷罵道:「董風荷,妳吃了熊心豹子膽啊,連我娘都敢打,我今兒不教訓教訓妳,妳就不知道厲害。」
「鳳嬌,說話要小心,娘可不是隨便叫的。一個奴才秧子,我還教訓不成了,妳堂堂董家二小姐給一個奴才出氣,算是什麼樣子,傳出去我們董家的臉面都被妳丟光了。」她先還帶著笑意,說到後來竟是語氣冷酷,面容不虞。
這個粉紅裙的女孩兒原來是杜姨娘生的女兒,比風荷小了近一歲。本來她們是風字輩,可杜姨娘嫌風字不好,鬧著給她改了鳳字,取名鳳嬌。董鳳嬌倒是人如其名,真像個鳳凰一般驕傲,渾然不把風荷放在眼裡。偏偏在董府,她的話不比風荷管用,心下早存了一股氣,時不時就要找風荷的麻煩,卻從得不到好。
董鳳嬌聽到把她娘說成奴才,登時大怒,指著幾個畏畏縮縮的小丫鬟大叫。「給我打她,打!讓她知道誰才是府裡受寵的小姐!」
小丫鬟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董府自來有個傳聞,大小姐才是董家的當家。即便她如今不受寵,好歹還是個主子呢。她們以前就不敢招惹風荷,何況今兒風荷連杜姨娘都打了,誰嫌命大撞到刀口上去?
「妳們這群沒用的東西,回頭就叫人牙子來把妳們賣了。」董鳳嬌氣得臉色鐵青,她的丫鬟居然怕董風荷,不聽她的話,這是徹底無視她這個二小姐。她越想越氣,胸口被一團火燒,猛地上前幾步,掄起右手就要往董風荷嬌嫩的臉頰上招呼。不就是長得漂亮點嘛,有什麼用,妳那個娘還不是輸得很慘!
半空中,一條有力的胳膊牢牢縛住了董鳳嬌的右手,疼得她齜牙咧嘴,待她看清來人,真如火上澆油一般。「哥哥,你抓我幹什麼?這個女人打了娘,我要為娘出氣。」
董風荷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名年輕公子,穿著青色杭綢的夏衣,玉冠束起滿頭烏黑的髮絲,豐神俊朗,氣度雍容。清澈的眸子泛著琥珀的光澤,劍眉斜插入鬢,淡粉紅的唇角緊緊抿著,沈鬱的面容顯示出他此刻相當憤怒。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有股醇厚綿柔的後勁。「給妳姊姊道歉。姨娘犯了錯,本應受罰,妳憑什麼為她出頭。」
「你,你這個白眼狼,娘辛辛苦苦生了你,你卻只顧巴結著夫人,我是你的親妹妹你不幫,反而幫著個外人來欺負我,我這就告訴娘去。」董鳳嬌氣得不輕,她這個親哥哥眼裡從來都對她這個妹妹看不順眼,反而時時處處照應著仇人的女兒,有好的東西都是讓她挑剩下了才想到自己。
「風荷是我妹妹,不是外人。姨娘尊敬夫人那是應該的,尤其夫人在病中,姨娘更不該前去打攪,妳還是別再鬧了吧。」他一副淡漠而清冷的樣子,卻教人感到了真誠,他不是在演戲而是真的這麼想。
他是董家大少爺董華辰,杜姨娘庶出,前年已經中了安京第一名的解元,等著明年的大比之期。董家雖是武將出身,但也是書香門第,極為重視子孫的教育,董華辰若能博得進士及第,就能徹底脫了董家武人的外衣。
自古大家族裡,為了家族安定,子孫團結,向來是不允許有庶出的長子,除非正室妻子一直無孕。董夫人原姓曲,小名清芷,曲家表少爺就是她娘家侄子。她十六歲嫁到董家,一年後懷孕卻不幸流產,是個男胎,自此傷了身子。又因當時曲家出了大事,董夫人心緒不寧,以至於無心調理身子,後來幾年不孕。
所以,老太太作主把養在自己身邊的杜語眉給兒子收了房,杜氏是老太太庶出妹子的女兒,因父母雙亡自小跟著老太太在董府長大。一年後,她就生下了長子董華辰,隔年董夫人終於生下了嫡女董風荷。可是,董夫人元氣大傷,再不能有孕,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漸漸在董家沒了權力。杜氏倒是接著生下了二小姐鳳嬌、二少爺華皓。
不過,因六歲前董華辰都是養在董夫人膝下的,倒與董風荷甚親,對自己親妹妹都不及。杜姨娘時常埋怨董華辰不孝順,卻也沒有辦法。
董鳳嬌對自己這個親哥哥本來就有不滿,這會子已然是怨恨了,狠狠跺了跺腳,終究不死心,對著風荷罵了一句:「一個哪來都不知道的野種,也敢在我們董家耀武揚威。」
「啪」的一聲,清脆至極,一時間驚呆了所有的人,董華辰沈聲斥道:「把二小姐送回房去。」
「你、你打我?你為了她打我?」董鳳嬌不可置信的盯著董華辰,她活了這麼大,還沒有人敢彈她一指甲,卻為了那個女人被自己親哥哥打,這叫她如何能受得了?她登時捂著臉大哭著向前院跑去,估計是向老太太告狀去了。
風荷不由汗濕,看著董華辰喃喃著。「她性子躁,我都不計較,你何必與她計較呢?」
「妳們都是我妹妹。何況,不給她點教訓,她的性子真就難改,日後去了別人家裡還不得吃虧。」他只要一對著她,滿腔的不悅怒意都立時消散了,儼然當年那個哄著她陪她玩鬧的哥哥。
「姨娘的事,我也不想那樣,只是我不能再由著她欺負我娘了。」無論心裡多麼看不起杜姨娘,面對華辰,風荷始終有些愧意,好歹是他的親生母親,她打姨娘就是打他啊。
董華辰默默的看著她的眼睛,從她身上移到了開得正豔的紫藤花上,長嘆口氣。「我不怪妳。我知道妳和夫人多年來一直忍讓著姨娘,是姨娘太過分了。風荷,我會想辦法阻止妳和杭家的婚事的。」
風荷嫣然一笑,揚了揚眉,一種明暢暈散開來。「你好好讀書就好,我的事我會解決的。好了,我那裡還有些事,先走一步。」
指尖冰涼的觸覺震得她一顫,慢慢往上侵襲,舒適的涼意環繞在她周身,如六月裡的冰雪。
他拉住了她,看著她窈窕的背影,一時間慌亂痛惜害怕攪得他亂了心智,向來能說會道的他沒了言語,只想留住手上的溫軟滑膩。
風荷沒有回頭,輕輕抽出自己的手,頓了須臾,飄然而去。
風荷明明是董家唯一嫡出的大小姐,卻備受冷落,不得寵愛。
祖母還將她許給京城風流浪蕩出了名的紈袴子弟,
就算離了董家這個狼窩,嫁入了王府那樣的虎窟,她可有辦法安生?
請期待文創風041《嫡女策》1/西蘭◎著,謀劃精巧的宅鬥‧膽大機敏的女主角,爾虞我詐之中猶有夫妻鶼鰈情深,好看自不在話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