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家是門好親
旭日東昇,又是一日之始。
淮安城的早晨,就在城門沈重的開啟聲中,拉開了序幕。
這座方城被縱橫交錯的平安大街和廣彙大街分割成了東西南北四市。西市是高門大戶所在,此時的富人們猶自高床軟枕、好夢正酣;南市是府衙軍營所在,一大早便有軍士操練,呼號有聲、井然有序;北市多為青樓楚館,此時正值休養生息時。
唯有東市,民居集中地,商鋪林立。當西、南、北三市還沈浸在清晨的安詳寧靜中時,東市早已一片熙熙攘攘。做早點生意的攤販、趕著上工的走卒匠人、下板子開店門的夥計,還有早起為家人煮飯洗衣的婦人們,都已開始了新一天的忙碌。這份忙碌亂中有序,使整個東市顯得生機勃勃。
東市豆腐坊金玉巷,巷尾大樟樹下,便是金家小院——蠟燭匠金老六的家。
「吱呀」一聲,院門開啟,一位身穿淺綠色衫褲、胸垂烏黑大辮子的少女,挽著一個大大的包袱,神色慌張地走出門來。
「豆兒,妳急什麼!娘的話還沒說完呢!」一名婦人衝出門來,一把拽住了少女。
還是被抓住了。金秀玉無奈地回頭道:「娘,妳且省點口舌吧,我說什麼都不會嫁到李家的。」
金林氏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好聲好氣地道:「我昨天剛打聽到了,李家大少爺長相俊秀,絕對不是妳擔心的歪瓜裂棗來著……」
「男人長得好看有甚用?好端端的都會病倒,指不定有什麼隱疾呢。」
「李家是淮安首富,家財萬貫……」
「李家有錢那也姓李,就是我嫁過去了,那銀子也不會改姓金!」
「那、那李家大少爺父母雙亡,妳嫁過去既不用伺候公爹,又沒有婆婆刁難……」
「哪裡還用公婆刁難?光李家老奶奶就夠瞧的了,難道娘想看著我一進門就被李老夫人剋死?」
「那、那……」金林氏那了半天沒那出一個字。
金秀玉乘機道:「娘若有話,咱回頭再說。我還得給王嬸送東西呢,先走啦!」
她用力掙脫了金林氏的手,腳跟不沾地,逃也似的走掉了。
金林氏看著空空的雙手,懊惱地跺著腳,恨自己嘴笨,又讓這丫頭給避過去了。這左鄰右舍都關著門,也沒個攀談發洩的對象,只好嘟嘟囔囔地轉回家門,猶自不甘心地衝女兒離去的方向埋怨了一句。
「那李家,真是一門好親呢……」
金秀玉直到轉出了金玉巷的巷口,才抬手抹了一把額上的虛汗。
這老娘,年紀不大頭腦卻發了昏,從聽說李家求媳、找算命先生測了八字以後,便開始神神叨叨,心心念念都是要她嫁去李家,也不想想,李家連個提親的意思都沒露,她自個兒一頭熱有什麼用,可不跟白日作夢似的?
她挽緊了包袱加快腳步,沒多久就到了春水巷,剛轉進巷子便聽到了琅琅讀書聲,正是來自王家學館。她的弟弟金沐生,正是在王家學館裡進學;她今天要見的王嬸,便是王家學館的主人,王秀才的親姑母。
這位王秀才,年輕的時候也有一腔報國熱忱,只不過中了秀才之後便屢試不中,難有寸進,最後只好做起了教書先生,混個束脩度日。好在他學問紮實,又肯專心教學,豆腐坊的人家都將自家孩子送來他手下進學。
王秀才幼年失怙,一直都是由姑母王嬸帶大。如今王秀才開學館做先生,雖沒有大富大貴,日子也過得安穩,前不久王嬸託媒婆給他說了一門親事,女方是淮安城西市的一戶人家,兩家門當戶對,定下了成親的日子。
按照大允朝的風俗,成親當日,新郎迎親之時需帶上迎親禮,其中有一套五檯蠟燭是絕不能少的,一般成親之前新郎都會找蠟燭匠專門訂製。
金老六就是個蠟燭匠,手藝一流,金家的蠟燭在全淮安城都有名頭。而金家小子金沐生恰好是王秀才的學生,兩家也算熟悉,王嬸便特意跟金老六訂製了五檯蠟燭,以做迎親之用。
金秀玉今日便是給王嬸送蠟燭來了。
學館的門微微敞開著,金秀玉隨手在門上敲了敲,逕自推門而入。門內首先是個大院子,花木繁盛,上房的大屋子便是教室,此時已坐滿了學生,王秀才正在給學生們講課,她側耳聽了聽,講的是三字經。挽著包袱,熟門熟路地經過院子往東廂走,果然見王嬸坐在廂房門口納鞋底。
「王嬸,這大日頭的,妳也不怕晃了眼睛?」金秀玉一開口便先笑,圓圓白白的臉頰上露出兩個精緻的梨渦,原本普通的相貌頓時添了幾分動人之色。
王嬸聞言抬頭,未語先笑,一雙本來就不大的眼睛頓時成了兩條細縫。「豆兒來啦!今兒個天氣熱,這邊倒是有些穿堂風,快過來坐。」
金秀玉走過去,坐在王嬸旁邊的小板凳上。「喏,這是我爹做的五檯蠟燭,嬸子看看吧。」
「妳爹的手藝還用看哪?淮安第一呢!」王嬸接過包袱隨手放在一邊,然後一臉認真地看著金秀玉。
「豆兒呀,我聽人說,妳娘想讓妳嫁到李家去?」
金秀玉先是愣了一下,立馬想到定是老娘跟人閒扯皮說了出去,嘴巴也恁多,連隔了幾條巷子的王嬸都知道了。
「李家這回求媳,一不論身世,二不論相貌,三不論人才,就單單限定了八字命格。妳的八字可找算命先生測了,當真是如傳言那般?」
金秀玉咬住了嘴唇,若不是因為這特殊的八字命格,她也不必為李家煩惱了。
淮安城地處交通要道,歷來是繁華富庶之地。城中多富豪,基本都是經商起家,經過幾代的發展,成為淮安的名門望族,其中最有名望的就是淮安首富李家。
李家的出名並不僅僅因為富有,而是有三個淮安之「最」——李家是淮安城最有錢的人家;李家有全淮安最年輕的家主;李家有全淮安命最硬的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李老夫人。
說李老夫人命硬是有原因的——
李家原本是三代同堂之家,李老夫人娘家姓王,是淮安的大姓,嫁進李家三年,丈夫就去世了。留下兩子長成以後,大老爺李敬,精明敦厚,擅長商道;二老爺李銘,溫文儒雅,仕途順暢。兄弟二人一官一商,相輔相成,這才創下了李家的萬貫家業。
老夫人早年喪夫,守寡多年,眼看家業興旺,大老爺商場得意、二老爺官場得意,正是該享清福的時候,卻不料厄運連連。先是二老爺李銘,新婚不久,恰逢陞官,帶著新婚妻子赴任,路遇洪災,雙雙喪生。李家白事做完不到兩個月,大老爺李敬,行商途中遭遇強盜,人財兩空,把條性命也丟在了他鄉,只留下懷了三個月身孕的大夫人張氏和八歲的李家長孫。
李老夫人一年中兩次白髮人送黑髮人,兩個兒子都是正當壯年意外喪生,傷痛之餘,將心思都放在長孫李承之和長媳張氏身上,不料大夫人張氏於懷孕期間突聞喪夫噩耗,已是悲痛入骨,為了腹中麟兒才勉強撐住,到了足月生產之時竟還難產,穩婆費盡千辛萬苦才保下一對龍鳳胎,大夫人張氏最終仍是血崩而亡。
李老夫人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喪媳,打擊不可謂不大,終於一病不起,若不是還惦念著八歲的長孫和襁褓中的一對孫子孫女,恐怕當真要撒手西去。最後李家花費了許多金銀請了許多名醫、用了許多珍奇藥材才保住了老夫人的性命。
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李家富貴逼人,卻是一門孤寡,李老夫人帶著長孫和一對幼小的孫子孫女,確實是含辛茹苦。好在歲月是最好的傷藥,十年過去,如今李家大少爺李承之已擔負起家業,成為淮安望族中最年輕的家主;一對弟妹李越之和李婉婷也逐漸長大成人。
李老夫人晚年保養得當,倒是越來越康健,慢慢就開始操心起孫子的婚事來,不料半個月前,一直身體康健的長孫李承之竟突然病倒了!因著丈夫、兩個兒子、兩個兒媳都是壯年去世,長孫一向健朗卻說病就病,李老夫人便懷疑李家風水不宜,請了風水相師來看家宅。
相師的結論出人意料,李家的風水倒是大富大貴,但李家卻有一人是天生奇特的命格,旺家宅剋親人,是以雖富水長流,主人家卻均十分短命。
這個人便是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這才知道,丈夫和兒子、兒媳原來竟都是被自己剋死的,不由又痛又悔,幸而有孝順的孫子和貼心的忠僕勸慰,這才免了鬱結於心。
依照風水相師所言,李家大少爺李承之、二少爺李越之和孫小姐李婉婷能夠健康活到如此歲數,已是上天庇佑。然而由於李老夫人命中帶剋,若放任自流,遲早還會再剋親人。
李老夫人自然十分恐慌,再三求問解救之法,相師這才言明,李家添丁,必須是身帶福壽、命中帶旺之人,方能保壽命保福祿、保家宅大吉,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正是風水相師這一番話,才有了李老夫人是全淮安命最硬的女人的傳言。
為了家人的長壽安康,李老夫人決定為長孫李承之求一門親事,對女方,一不要求家世,二不要求相貌,三不要求人才,唯一就是,女方必須是身帶福壽、命中帶旺的八字命格。
李家是淮安首富,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古往今來,有錢就代表著有權有勢,說李家是淮安城的土皇帝也不為過。按常理來說,這樣的人家,那是人人羨慕、個個眼紅,誰不願意把女兒嫁進去享福呢?
但這個福,卻不是人人能享受得起的。李老夫人命硬,已剋死了丈夫和兩個兒子,如今似乎連孫子李承之都受到了影響,這已經足以讓一般人望而卻步,何況還有八字命格的嚴格條件。
當然也不乏有貪慕虛榮的人家,興沖沖地給自家女兒測算八字,期望能夠符合李家所要求的身帶福壽、命中帶旺的命格。本來金家小門小戶,同李家的高門大宅不說天壤之別,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但金林氏素來是個眼皮淺的,架不住左鄰右舍攛掇,也拖著金秀玉到算命攤上測了一回八字。
人生在世,常常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當日金林氏一拿出金秀玉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只掃了一眼便大呼好旺命,隨後又仔細察看了金秀玉的面相和手相。
金秀玉長相並不出彩,最多一個白淨秀氣、珠圓玉潤,不笑時也就普普通通,一笑頰邊兩個梨渦,倒是十分可人。算命先生仔細看了她兩個梨渦的位置,又拿了她的雙手細細觀瞧,金秀玉兩手並無特別,只是五指叉開後,雙手掌心靠近掌根處,各有一個深深凹陷的圓窩。
算命先生瞧了半天,突然連道三聲恭喜。
「令千金面帶福祿窩,手帶長壽窩,生辰八字是旺夫旺子旺家宅,正是身帶福壽、命中帶旺之人。恭喜金夫人,良緣天降,李家長媳非令千金莫屬。」
算命先生不過是上嘴唇跟下嘴唇輕輕一碰,卻喜壞了金林氏,嚇壞了金秀玉。
金林氏喜的是,只聽說天上掉餡餅,不料竟砸中了自家。千算萬算,萬萬想不到女兒八字如此富貴,若能攀上李家這門親,真算得上是金家祖墳冒青煙,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金秀玉怕的卻是,若李家當真聞風而來,上門求親,父母若是當真答應,將她嫁進李家,她會不會被李老夫人剋死暫且不說,她同李家大少爺素未謀面,若勉強因為迷信之說成就婚配,又何來幸福可言?
「人這一輩子是吃苦的命還是享福的命,都是上天注定,不可更改。且不說李家身為淮安首富,家財萬貫奴僕成群,若能嫁進門,自然有無邊的富貴;單說這八字命格,全淮安城的待嫁閨女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偏偏只有妳是身帶福壽、命中帶旺,這個呀,就叫命中注定,妳早晚是要進李家門的。跟嬸子說,妳娘是不是正忙著替妳準備嫁妝?李家的媒婆可上門了?」
王嬸自己是剋夫的命,接連剋死了兩任丈夫,況且本就是愚昧婦孺,對命理一說自然十分相信。她一輩子都活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想禮教下,若跟她說,成親最重要的是男歡女愛、你情我願,說不定會被她視為離經叛道的放蕩女子,金秀玉才不想跟她發生這樣的糾結。
「哪有這麼快,倒是嬸子妳,家裡很快就要辦喜事了吧?秀才先生哪日娶親?」
果然,一說到王秀才的婚事,王嬸立馬就高興起來。「快了快了,正日子定的是七月初三。」
金秀玉跟王嬸說了會子話,便從王家學館回到了金家。
住金玉巷的都是升斗小民平頭百姓,金家也一樣,都是寸工度日。跟所有淮安的普通人家一樣,金家小院的院子裡也打了一口井,作為日常生活所用,井邊一棵枇杷樹,樹上的枇杷早已被金沐生摘光,如今是光禿禿的只剩葉子。
金老六是個蠟燭匠,有一手製蠟燭的好手藝,金家平日製作的蠟燭,都批給東市的三水紙馬鋪出售。由於金家出品的蠟燭芯骨優質、油脂均勻,品質精緻優美,在淮安城裡十分出名,因此生意一直不斷,金家的日子便過得也還不錯。
這套小院是祖傳下來的,中間正房是堂屋,東西廂各有兩間屋子。西廂的兩間,分別是金秀玉和金沐生住著。東廂兩間屋子,靠裡的是夫妻二人住的房間,靠外的則是廚房。
按理說,正經房間是不會拿來做廚房的,不過金家靠製蠟燭為生,廚房又兼了製作蠟燭的功用,便比別家的廚房顯得更加寬敞了些。
堂屋兩邊的耳房,靠近東廂的是茅房;靠近西廂的是雜物房。另外,大門兩側還各有一間倒座房,目前都是空著。
全家人住得寬敞,不缺吃不缺穿,不敢跟大富人家相比,小日子卻也過得安樂。
金林氏嫁給金老六十幾年,夫妻一直互敬互愛,膝下一對兒女,金秀玉是姊姊,小名叫豆兒,除了金家二老,街坊鄰居中熟悉的長輩也都是叫她小名;弟弟金沐生,比她小七歲,今年年初開始上王家學館唸書。
金老六本身是個升斗小民,但祖上卻是出過秀才中過舉人的,也有那麼點書香傳家的意思,只不過到了金老六的父輩便沒落了。然而即便是沒落了,金老六小時候是上過學堂讀過書的,比起一般手藝匠人,肚子裡的墨水多了不只是一點半點,尤其畫得一手好丹青,描得好花鳥。
正因為有這繪畫的技藝,金家是淮安城裡獨一號能夠做龍鳳燭的,每一對龍鳳燭都是金老六親筆描繪,活靈活現,備受顧客喜愛。淮安城裡,凡是龍鳳燭,必定是金家出品。
站在枇杷樹下,環顧這個小院,金秀玉突然有些神思恍惚。
如果不是因為三年前的奇遇,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成為一個蠟燭匠的女兒,竟然會每天宅在家裡幫助父母製蠟燭,竟然會因為算命先生的一句話就被母親逼著嫁人。
在這具名為金秀玉的身體裡,藏著的是一縷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
三年前她來到這個時空,身處的這個大允朝並不是她過去所熟知的古代,歷史似乎從唐朝以後就走向了另一條路。
三年的時間,她從十二歲長到十五歲,早已融入這個時代,融入了這個家,偶爾回想起前生,感覺就像作了一場繁華舊夢。
如今的日子,就像流水一樣,安靜平凡,偶爾有些小波浪,比如劉阿三之流,也並不影響過日子。這種安詳,既讓她覺得安心,又讓她覺得茫然。
前生的她,生活在女人也要打拚的世界;而今生,她變成了傳說中的三等人:等吃,等嫁,等死。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能夠活成什麼樣,在她平靜的外表下,總彷彿還隱藏著一顆蠢蠢欲動的心。
咚咚咚!外面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乾脆俐落地打斷了她飄散到千里之外的思緒。
「誰呀?來了!」
她快步走到門口,剛拉開院門,一股甜膩的香風撲面而來,差點沖了她一跟頭。
緊跟著香風撲過來的,是一張即使塗滿白粉也遮不住核桃紋的老臉,咧著鮮紅的嘴向她露出一口七顛八倒的黃板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