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內室裡,長房老太太半靠在軟榻上,撐著綠枝倭緞圓滾墊看著一臉羞愧的陳允遠。「而今和從前不一樣了,朝堂上換了幾位閣老,文官就像一盤散沙,軍權又握在少數幾個宗親、勛貴手裡,朝廷局勢亂作一團。我們這樣的人家雖然被奪了爵,還是有不少族人在朝廷裡供職,在外人眼裡還是蒙了祖蔭,多少人不服氣,等著揪你們的錯處,萬一你們有個閃失,就算族裡幫忙也未必能度過難關。」
長房老太太的意思陳允遠明白。陳氏一族早就和中心政權無緣了,他這個從五品的官職熬到現在已是不易,想更上一層樓是沒有了指望,如果再出些錯漏……後果不堪設想。
長房老太太半合起眼睛。「不管你想做什麼,還是要想清楚了再下手,不想別的你也要想想衡哥和琳怡,兩個孩子年幼,有我在時我必然庇護他們,我走了,兩個孩子就落在董氏手裡,你可想過董氏會將他們如何?」
陳允遠挺直的脊背頓時塌了下來。
長房老太太道:「若是你想留在京裡,我想辦法找人去疏通關係,哪怕做個部院郎中,也好在京裡安身立命。」
聽得這話,陳允遠再也按捺不住,詫異地看向長房老太太。「您都知曉?」
長房老太太睜開眼睛嘆口氣。「我只知道你在福建官途不順,福建的官員任免多看成國公,你是不願意與成國公為伍吧?」
陳允遠表情沈重,卻有一股擋不住的銳氣藏在其中。「不瞞老太太,我不但不欲向成國公諂媚,我更要告他,告他勾結海盜、假扮倭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更以此為藉口向朝廷索要軍餉空額。朝廷軍餉開銷巨大,只得加重各省賦稅,本朝的賦稅比太祖時高了兩倍之多啊!」
長房老太太就算早有準備,仍舊不免攥緊了手裡的佛珠,倒吸一口涼氣。「成國公竟敢如此……」說著微微一頓。「你想要參倒成國公,也要想想京裡握有軍權的勛貴、宗親哪個也不乾淨。」
陳允遠聽得這話站起身,鄭重跪下來,一頭磕在地上。
長房老太太身邊的白嬤嬤見狀嚇了一跳,忙退了下去。
「若是我有差錯,求老太太幫襯我兩個小兒,讓衡哥長大成人,琳怡能嫁個好人家。我兩個孩子從小被教得質樸、仁孝,將來定不會忘了老太太大恩。衡哥若是能出息是最好,若是不能,這幾年兒子存的銀錢可讓他回鄉購些田地度日。兒子打聽過蕭氏族裡的弟子,不乏有在鄉下、家境還算殷實者,盼能娶賢妻,琳怡能嫁過去生兒育女也可安穩一生。」
長房老太太皺起眉頭。「這就是你為兒女想的出路?」
陳允遠點頭再叩倒。「大丈夫忠孝不能兩全,兒子這次回京就沒指望能全身而退。」
外面的白嬤嬤聽得這話一瞬間汗透了衣襟。原來三老爺心裡竟是這般的打算?再抬起頭來,看到屏風後臉色蒼白的琳怡,白嬤嬤驚訝地張大了嘴。
琳怡伸出手示意白嬤嬤噤聲。
長房老太太和陳允遠並不知道琳怡藉口溜過來偷聽。
長房老太太接著問:「那小蕭氏呢?」
陳允遠黯然道:「若是我沒了,她必然不出幾年就要隨我而去,我不必再為她打算了。」
「好!」長房老太太將手裡的佛珠拍在矮桌上。「你大義,小蕭氏能殉夫也算為我陳家爭光添彩,你死那日我必然帶全家老少跪拜祖先,為你風光送行!」
外面的白嬤嬤頓時慌了神。老太太真是糊塗啊,怎麼能任著三老爺亂來?想要轉身進屋,手臂上頓時一緊,白嬤嬤抬起頭看到搖頭的琳怡。
琳怡此時心裡也是一陣亂跳。按照父親的安排,一切還會和她前世經歷的一樣。父親入獄,蕭氏病倒,哥哥任二老太太董氏擺弄,她嫁入林家當日就被活活燒死……
可是她相信,長房老太太經過了那麼多事,不會眼看著父親送死。
所以她才想方設法讓父親在長房老太太面前說出真話。
長房老太太乜著眼睛道:「我不知道那些牌位會不會高興,我能確定的是你的那些敵人都會萬分得意。在這之前,你的一雙兒女先要安排妥當,你死之後,小蕭氏不能作主,二老太太董氏自然一手安排,你留給你衡哥的錢財就算朝廷不抄沒,董氏也會搜刮乾淨,咱們族裡也有處置男丁的地方,綁在荒僻的院落幾日便斷了生機。琳怡更是簡單,隨意將她配了出去,不但能為其他姊妹換門好親事,更能賺些聘禮。琳怡出了嫁就與你母親一樣失去娘家的保護,只能任夫家折辱,就算是正室身分嫁進去,日後說不得連妾室也不如,生下子女將來也是一樣矮人一等。」
地上的陳允遠感同身受,渾身顫抖起來。
「不要依靠我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說不得明日我就會閉上眼睛,」長房老太太睥睨地看了眼陳允遠。「你以為死得其所,我告訴你,你有三不如。一不如你母親,你母親在陳家度日如年卻沒想過要輕生,生你的時候,穩婆都已經放棄,你母親卻拚掉性命將你生下來。她跟我說過,別人能生兒育女,她不比別人差,也要做個好母親,寵愛她的孩子,看著她的孩子長大。老天雖然不給她這個機會,她卻給了你生的機會。二不如你父親,你父親為了活命能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雖然不承認京裡的一妻一子,卻是董氏的好丈夫,你兩個哥哥的好父親,他死之前至少讓愛妻接掌了陳家,讓兩個兒子都有了前程。三不如你女兒,六丫頭小小年紀就知道事事為你周全,你惹了個戲子小牡丹回來,都是六丫頭想辦法給我消息,讓我出面幫你將事壓下來,否則你哪裡能大言不慚地跪在地上跟我說這些?我們家雖然是武將出身,卻也知道不能有勇無謀,你祖父立下規矩讓陳氏子孫文武兼修,就是這個道理。沒想到你不懂得這個,偏要做個莽夫,還要搭上一家子的性命!」
長房老太太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出來,開始陳允遠還有些不服,到了最後他已經臉色變了幾次,整個人再也沒有了半分銳氣。
長房老太太道:「話到這個分上,你也能明白我的意思了,若是你信得過我就將心裡的事都說了,我們想辦法謀條生路出來。你若是信不過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陳允遠這才開口。「我怎麼會信不過長房老太太?」說著遲疑了片刻。「老太太還記不記得蓮花胡同的吳家?吳家長子任宣慰使司僉事,前年卻因貪墨了撫慰銀被抄家處斬。」
長房老太太點頭。「朝廷處斬正五品以上官員本來就少,我略有耳聞。」
陳允遠道:「吳大人是私下裡查成國公才遭此大難。吳大人被押回京之前跟我說過,讓我注意他的家書。後來我進京一次,想方設法見吳大人的家眷,婉轉說了家書之事,吳大人的家眷卻說吳大人最近沒有寫過家書。我不死心想了又想,這才想到吳大人身邊有個妾室,從前是官宦家的小姐,後來家裡出事才淪落做了妾室。」
聽到父親這樣一說,琳怡突然想明白了。外省任職官員身邊不帶正室,都有妾室服侍,如果吳家人沒有說謊,吳大人提起的家書就可能在妾室手中。吳大人死後,妻兒還有吳氏一族庇護,妾室就只有被賣的分,所以父親順藤摸瓜找到了畫舫。
這就能解釋清楚為什麼父親會瞞著家裡接二連三去畫舫。
「吳大人留下來的必定是重要的證物,能拿到就多一分把握,我這才……」
長房老太太臉色微緩,讓陳允遠起身坐下。「你一個男人能打探到什麼?這些事還要交給女眷做。」說著想及小蕭氏的無能。「我替你打聽一下,若是沒有,你就想別的路子。」
陳允遠又驚又喜。「老太太能幫忙那自然是最好了……」
接下來的話,就是長房老太太問陳允遠有多少把握。
陳允遠這些年蒐集到了一些證據,還有幾位福建官員聯名的奏疏,現在問題是這份奏疏能不能遞到皇上面前,又怎麼能讓皇上相信。成國公是每日面聖的,陳允遠見皇上的次數卻屈指可數,按照正常渠道遞摺子,成國公很快就能知曉,會聯合重臣很快將陳允遠等人一併拿掉,之前的吳大人就是例子。可是想要依託旁人,那個人還真的不好找。
這件大事說起來也是一籌莫展,不過陳允遠總算答應長房老太太暫時不會輕舉妄動。琳怡也鬆口氣,至少最近應該不會突然聽到父親被抓的消息。
天黑下來,陳允遠和蕭氏帶著衡哥回去了二房,琳怡依舊留下來陪著長房老太太。
長房老太太吩咐白嬤嬤去畫舫那邊打聽吳大人的妾室。算一算,一個女人淪落到畫舫那種地方兩年,就算有家書,不知道她還能不能保管好。
長房老太太只能嘆氣。「盡力而為吧!」
琳怡跪坐在大炕上用美人拳給長房老太太捶肩膀,沒過一會兒,老太太就捨不得勞累琳怡,而是讓聽竹過來伺候。
「都聽到了?」
琳怡點點頭。
長房老太太嘆氣道:「沒聽到的時候想聽,聽到了又要跟著發愁。」這話是說給琳怡,也是說給她自己的。人清閒了這麼多年,一下子聽說這麼大的事也覺得頭皮發麻。
琳怡不說話。最差的結果,她前世已經經歷過了,現在聽起來就沒有那麼驚心,不過會讓她看得更清楚。
長房老太太道:「我原本想著等袁學士回來,現在看來是來不及了,」說著頓了頓。「鄭閣老畢竟老了,前怕狼後怕虎。陳老王爺在家賦閒之後,惠和郡主這兩年也不像從前一樣風光。」
琳怡也跟著思量,唯有和父親同仇敵愾的就是文官,可文官又是一盤散沙。從前父親選擇了林家,事實證明是錯誤的。
現在除了林家,偏又沒有旁人肯上前。
長房老太太看著窗外。「我也該出去走動走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