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村莊裡的童年
德成出生在峇瑪,一個位於不丹西部、喜馬拉雅山腳的小村莊。他的名字,德成多傑,是鄰近村子一位出家僧在他皈依時替他取的,意思是「喜樂金剛」。年紀很小的時候,德成就直覺到他有能力領會他週邊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內在有一股力量等著被釋放出來。他不太清楚該把這力量引到哪個方向,但這內在的期待像是火苗,總是在他心裡閃爍發光。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和這世界完全融成一體:濕潤的草地被風吹動的樹枝,繽紛多彩的峭壁,在黃褐泥土地上奔竄的昆蟲,帶著刺耳尖叫聲衝進天空的雨燕。他就這樣融入世界;懷抱它,同時把它像空氣一樣納入體內。
又有些時候,萬事萬物像是遙遠的視訊或不確定的影像,出現在他面前。他不太了解其中的道理,只能在村莊附近,望著風景靜靜思索,對事情發問。
峇瑪有二十多戶人家,百來個村民。除了峇瑪,德成對其他外界生活其實一無所知。但是,許多峇瑪村民習以為常的事,卻深深困擾著他。比方說,在田裡做活時,看到動物受虐待,他會難過得受不了:那些套著軛具整天耕田的牛,那些被木製的犁刀頭切成碎塊的蚯蚓,那些負荷過重、背部嚴重受傷的驢子……
他也不喜歡見到村裡的男人喝一種叫做「贊」的小米啤酒,喝得大醉人事不省。另外,是打架;這比其他狀況更讓他受不了。而更糟的是,他還聽說有些地方,不同族群的人會相互殘殺。他不懂人怎麼能走到這種地步。
人的笑臉,溫和的語言,友善的態度,會讓他充滿喜悅,覺得像吸進一大口新鮮空氣;他的眼睛會因此發亮,像是有一種新的生命力在他體內滋長。所以,他想,事情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
和同村的孩子一起去樹林撿柴時,如果哪家的孩子沒有收穫,德成寧願把自己撿到的給他們,免得他們空手回家被父母責備;這比他自己挨罵更讓他難受。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一個冬天飄大雪的日子,他幾乎光著身子回家,沒穿媽媽替他做的大衣。「有個小個子的人在外面,快凍死了,」他說。他媽媽心一驚跑出門看,只見一株形狀像人的灌木,被德成用外套仔細裹住,讓它不受寒。
德成的父母都是善良而勇敢的人。他的媽媽名叫芭姆,意思是「榮耀」。芭姆幾乎整天在紡織。她得工作一年,才能織出三大匹圖案細緻、光澤奪目、花色斑斕的布料。三匹料子可以裁剪一件衣服。村子裡富裕人家的女人,喜歡用這種漂亮布料作衣裳在節慶時穿。每次布料織好,她就拿去市集賣。市集叫做「宗」,是圍著一座城堡形成的聚落,離峇瑪大約一個鐘頭腳程;它也是當地政府所在地,轄區裡還有一座寺院。芭姆的手織花布可以賣到很好的價錢,賣得的錢她就用來買油、糖和紅米。峇瑪因為地勢高,並不產紅米。芭姆有時也買些橡膠靴子、手電筒或其他印度製的用品。
德成的父親珮瑪多傑﹝意思是「蓮花金剛」﹞負責照顧一頭公牛、五頭母牛。
和其他田裡的事。他的五個孩子,二兒三女,都是他的幫手。他們的田不太肥沃,但可以種大麥、蕎麥、小米和玉米;這些農作收成,就是他們的主要糧食。夏天快結束時,村裡房子的屋頂上會鋪滿等著太陽曬乾的甜椒;這時,那些原來因為時日久遠而變得烏黑的木條屋頂,就變成一片鮮豔的紅。
芭姆也會發酵小米,蒸餾掉酒精,自己釀小米啤酒,所以一到晚上,酒香就在村舍間瀰漫。村裡的男人都是木工好手,喜歡把長柄木工刀炫燿的掛在腰帶上。建造新屋在村裡是件值得慶祝的大事,必須配合宗教儀式。儀式開始時,幾位僧侶會先為建地祈福。德成不太了解那些宗教儀式的涵義;出家人很少費神為村民解釋宗教的意義,何況他們自己也懂得有限。但是,僧侶們的樂曲和梵唱卻讓他深深感動,僧侶的身影也總是吸引著他。
之後,就該選一個吉祥日子破土開工了。在慶祝搭蓋屋頂的時候,小米啤酒四處溢流。德成記得那天他的叔叔萬秋像個走鋼索的在屋脊上跳舞,還一邊唱:「我是工匠之神,威旭瓦卡馬!」德成和同伴們又愛又怕的瞪大眼睛,看他會不會掉下屋頂,但他沒事。那個保佑醉鬼的神一定在暗中保佑他!房屋完工,他們會請一位喇嘛來為新屋祈福,特別是為那間佛堂。
到了夜晚就安靜了。發出微光的油燈並不耐久,整個村子快速沉入睡眠。黑夜的寂靜像是可以穿透一切,只偶爾被突發的、此起彼落的狗吠聲打斷。狗吠有時候沒什麼理由,有時候則是因為鄰村的狗,闖進不屬於牠們的地盤來偵測敵情。
入夜,一家人都在大房間裡睡:長輩們睡榻上,榻靠著牆,寬而低,上面覆蓋一張彩色毛氈;年輕人就直接睡在鋪好厚氈的地面。天一亮,諸事快速運轉。有人會把爐灶的火點上,柴煙在主屋裡飄散,水壺開始唱歌,一切就緒,把熱茶倒進磨成粉狀的米或烘焙過的大麥裡,再加一點奶油調味。芭姆會在一尊佛雕前做三次大禮拜,為供桌添七碗淨水,再拈一炷香,點一盞酥油燈。芭姆不識字,但背熟了很多經文,她就用這些經文教孩子。她也講些神奇的故事給孩子聽:比如說,大修行者密勒日巴的故事。那位密勒日巴行者因為一天到晚吃蕁蔴,身體都變成綠色的了;密勒日巴會飛,密勒日巴能穿透大岩石。芭姆也常用溫柔悅耳的聲音為孩子唱佛讚:
有慈悲心是佛
無慈悲心是魔
勿以惡小而為
圓滿修行向善
全力護持心性
此為佛陀開示
每次德成頑皮挨罵,或心情不好,他很自然的會跑去找祖母陽晨。陽晨是個心胸寬大,說話率直的女人,從來不怕表達她對人對事的看法。村裡的人寧願恭聽她訓話,也不敢冒險頂撞她。她會安慰德成,但也會趁機用她滿腦子生動的說教開導他。比如她會說:「只有瘋子會把手放在火上,而希望不被灼傷。」「沒有嚐過淚,不會珍惜笑。」
射箭是村裡男人的重要休閒活動。他們會在草原兩端,相隔大約一百公尺距離的地方,固定住兩塊細窄木板,木板上畫一個盤子大小的彩色靶標。射擊手們把自己的箭射完,就圍到箭靶四周,完全不顧危險。他們就是為了要等箭射過來,等箭真的逼近了,他們就快速移動身體,閃開。如果有那麼一枝箭剛好中靶,或甚至恰恰射中靶心,贏方的隊員就會大跳慶祝之舞,大唱勝利之歌。
整體而言,村裡的生活並不像外在看來那麼艱苦,但德成還是困惑著,覺得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那天發生的事,德成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有個人來到他們村子。這人似乎特別受村民歡迎。他的名字叫蔣揚尼瑪,「煦日智慧」的意思。他是芭姆同父異母哥哥,長期住在山裡。山裡的夜晚通常冷得結霜,連盛夏也一樣。到晚上,在爐火邊,蔣揚開始說起「雪之堡」:一個超脫世俗,離人群很遠,離神衹很近的地方。村裡少數信徒到那裡去朝聖過。蔣揚已經在那兒住了十二年;他對村民描述那地方野生的美,永遠不變的寧靜。蔣揚強調那裡還有一位偉大的心靈導師,拓敦仁波切,而他正跟隨上師修行。提到上師時,蔣揚的聲音充滿敬愛;他說上師以智慧和慈悲,指引他的靈修生命。
蔣揚沒有出家,也沒結婚;他只是個修行人,多年獨自隱居,禪修冥想。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寧靜自信和寬厚仁慈。德成聽他說話,聽著聽著心思就往那多雪的山域飛去,想像著高山上的生活景況,想像心靈導師和修行人都怎麼過日子。另一種生命狀態的可能性,開始在德成心裡萌芽。
隔天早茶時間,他看到父親和蔣揚在爐邊聊天,兩人的手伸向熱呼呼的火燼。當德成走近,他父親說:「蔣揚快要回山上去了。你想跟他去嗎?」小男孩覺得自己的心快樂得怦怦跳,他幾乎已經看到自己穿越大森林,到了非常靠近「雪之堡」修行人的地方。一如村裡其他孩子,德成尊敬父母,對父母之命,就算再不高興,也全盤接受不反駁。但這次他歡喜的笑著同意了。那充滿希望的探險之旅,讓他滿心興奮。
德成的父母曾經說,德成自小就安靜而善良,喜歡陪路過村子的僧侶或修行人長時間靜坐。因為這緣故,他們想給他一個機會去體驗靈修生活。
「我們會想念你,」德成的父親說:「田裡的活需要幫手是事實,但如果你全心投入靈修生活,對你該是最好的。況且,你會在禪修和誦經時想到我們。我們會以你為榮。」
德成那年十四歲。
他的母親為他整理好背包。東西其實不多:一件褐色羊毛斗篷,冬天戴的軟帽,長毛氈,吃飯喝水用的木碗,還有一個軟皮囊,裡面裝奶油和烘焙過的大麥麵粉,「糌粑」。為了整趟旅程,她還多備了些糧食,放在一個圓形提籃裡,提籃是德成的父親用顏色染得很鮮豔的竹纖編成的。
至於蔣揚,他也帶了足夠他們兩個人用上幾個月的補給品:一袋糌粑,兩包紅米,一羊皮囊奶油,一個裝滿玉米粉和二十多塊茶磚的方形柳條籃子,外加一大壺供廟裡油燈用的植物油。為了這三天路程,他們還牽了兩隻驢子幫忙扛行李。
出發的日子到了。芭姆拿了幾張發皺的紙鈔給蔣揚。並不是他要去的地方有什麼可買,而是也許旅途中他會碰到一些遊牧族人,正下山往山谷小鎮去,他可以跟他們買些零碎東西。芭姆很為德成的未來高興,但眼角還是有淚水滴下。德成是她最小的孩子,也是她最貼心帶大的。但德成正為這探險之旅滿懷興奮,還沒想到可能要一、兩年後,才再見得到家人。然而,當他隨蔣揚帶著驢子離開時,他的心還是像被針刺著。
村裡的人都停下手邊工作,來祝福他們一路平安,健康長壽。德成的哥哥姊姊和同學一路陪他走到小隘口。到了山頂,他回頭望;母親、祖母、還有其他親戚都還站在家門前不動,看著他們兩人愈走愈遠,愈走愈遠。德成對著風揮動一條白色絲巾,跟親友道別。白絲巾是母親在離開他前替他圍在頸上的,是母親的祝福。村裡的人回應他,用很多條絲巾揮動出不同的圖案組合,表達關愛的祝福。然後,翻過山隘,蔣揚和德成就看不見小村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