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夏天倒屣相迎
稻洗相贏?洗稻子比賽嗎?這些人真怪,我看我是死定了。
一踏進機場入境大廳,我,山米•崔,就明白自己死定了。
那位手上拿著寫有「歡迎淳風」紙牌,露出大口白牙、呆呆笑著的男人,是大漢姨丈;他身旁站了一位看來慈祥,但表情有些滑稽的老奶奶,應該就是他的母親;再過來,留著大波浪捲髮,抱著嬰兒若有所思的女士,則是我的小安阿姨。
四年前在阿姨的婚禮上,才第一次看到姨丈,不久我便和爸媽出國了;老奶奶則素未謀面,根本談不上印象;而我和小安阿姨,也超過三年沒見面了,期間只講過幾次問安電話而已。
可以預見接下來的日子會有多麼無趣。這趟離開美國,我可是放棄了兩個游泳和一個足球夏令營!儘管心很痛,我還是不得不往他們的方向走,沒辦法,接下來兩個月,我得和他們同住,然後在暑假期間,找到我的親生母親。
「你是淳風?」阿姨吃驚的問。
我點點頭,但不喜歡那個名字。「叫我山米就好。」
「『啥米』?」頭髮灰白的阿嬤用台語複誦我的英文名字。「真特別。」
「又黑又帥呢。三年前你才多高呀!現在幾公分了?」阿姨又問。
「一六九。」我驕傲的說。這是我少數能夠驕傲的事。
「不到十三歲就這麼高了!」姨丈說。「來來來,歡迎全世界最帥的海王子回台灣來!」
「叫阿嬤呀,阿嬤說要親自來接你耶。」阿姨笑,連懷裡白嫩的小嬰兒都笑。
害我不自覺也笑了,其實我不喜歡笑的。跟大家問過好後,我們便一起上車,駛向燈火燦爛的台北。
「上個月,你美國的媽媽說你暑假要來,姨丈就去替你買床了。」
美國的媽媽?是了,看來大家都知道我這趟是尋親生媽媽來的。小安阿姨是我一直以為的媽媽——又華媽媽——的妹妹。我在台灣讀完小學三年級,便隨父母移居美國,住在加州長灘(Long Beach,又稱長堤、長島);而就在快升七年級時,媽媽告訴我,其實我不是她的親生兒子,我可以選擇要不要回台找親生母親。總之,最後我帶著訝異和一些淡藍色的悲傷,千里迢迢來尋真相。據說,唯一的線索已經寄到阿姨家了。
「我們都很歡迎你!」姨丈邊開車,邊笑。「簡直要倒屣相迎了!」
稻洗相贏?洗稻子比賽嗎?不懂,我的中文不好,但移民美國了,中文不好也沒什麼關係。
十分easy-going(親切)的阿姨很懂我似的,馬上解釋「屣」是「鞋子」的意思。
姨丈繼續說:「這成語是你小安阿姨教我的。說因為太過急著迎接客人,急到居然將鞋子穿倒反了!是《三國志》裡的故事喔。聽過《三國志》嗎?」
「聽過。」我回答。
「東漢末年啊,有個非常博學、備受朝廷倚重的蔡邕,他家總是賓客滿座,車馬多到把巷子都塞滿了。有一次,僕人向他通報王粲來訪,蔡邕聽了,立刻起身相迎,而且急到竟把鞋子倒穿了。賓客們都在想,到底是哪號人物讓蔡邕如此匆忙、如此看重?結果進門來的,竟是個年幼瘦小的孩子,就是王粲,眾人十分驚異。蔡邕解釋道:『這可是王府那位天賦異秉的公子啊,我常自嘆不如!我看我家收藏的書文,都應該全部傳給他才對。』成語『倒屣相迎』就是從這裡演變而來的,用來比喻迎接賓客的熱情。山米,姨丈雖然鞋子穿得好好的,卻是真的很歡迎你喔!」
「喔。那個王粲,真的那麼厲害嗎?」我只想知道這一點。
「他從小就很有才華。」阿姨逗著嬰兒接話。「在三國時代,官也當得挺高的,有文采,擅長辭賦,還是『建安七子』之首呢。」
建安七子?沒聽過。我低聲道:「可是我不是神童,也沒才華。」
「你是『啥米』呀!」阿嬤在前座說,耳朵頗靈。
「對啊!」阿姨笑。「這就夠重要了,值得『倒屣相迎』了!」
大家都在安慰我。一個被親生媽媽丟棄不養的孩子,總是會引起一些同情的,雖然我並不需要,我是堅強的男子漢。與其說這趟是來找「血緣」,不如說是想問出「原因」,我只要找到生母,當面問她「為什麼」就好,就會轉身離去。
閉上眼,我突然不想講話了,大家好像也依著我,沒有再出聲,畢竟這跟暑假旅遊不大一樣。直到三個多月大的小娃娃拉住我的手指,我才張眼轉過頭看,笑笑。
阿姨逗著她:「娃娃,叫表哥。表——哥——」
我也不喜歡嬰兒,尤其在知道自己是個「棄嬰」之後。
三年來,和爸媽在異國的新生活非常忙碌,忙到這還是我第一次回台灣,感覺台北的街道和加州的沒什麼不同,卻又十分相異,是陌生感吧。
「你以前挺活潑,淳風,現在靜多了。」阿姨拍拍我。「隨緣啦,別想太多。」
我沒有回話,只是苦笑,便盯向車窗外移動迅速的街景。
到了淡水,有一股海的味道和風挾著浪的聲音,在寧靜的夜晚唱和著。我知道他們在淡水開了家咖啡館,車停下時,就著路燈,可以看見「陽光海咖啡屋」幾個字。緊接著,狗吠聲立刻傳來,進門後更是震耳欲聾。
「浪花!閉嘴!」姨丈喊。
頃刻,狗不叫了。浪花?難道是以前那隻全身黑毛的小狗?那時牠不到一個月大吧。我們穿過咖啡館大廳的座位,轉進後屋,我立刻被嚇倒在地!一隻金黃色的小型犬撲迎上來,還不停舔我,熱情得過分;在此同時,一隻貓瞬間迅速跳躲開來,那拚命的模樣,彷彿我拿了刀要殺牠。
「浪花,他是美國來的『啥米』喔。」阿嬤對小狗說。
「小浪有沒有好好顧家呀?媽咪很想你呢!」阿姨也對小狗說。
「方向!來,爸比抱抱!」姨丈拉起我,邊對櫃頂只突出一小片白的貓說。
看著這些跟動物講話的怪人,我訝異到無言。這時小baby哭了,他們忙了起來,我站在一旁,十足是個外人。
那一夜,拿出筆記型電腦,我在Skype上告訴死黨傑克,要跟這些怪人一起過兩個月,我想我是死定了,會無聊到死。傑克稍晚回我:不是要忙著找媽媽嗎?哪有時間無聊?
他怎麼懂!才要回他,腳踝突地一陣溼涼,我低下頭,一雙圓圓的大眼正微笑著,是那隻編了兩條紅黃色辮子、名叫浪花的小狗。
倒屣相迎
【身世來處】《三國志•卷二十一•魏書•王衛二劉傅傳•王粲》
王粲字仲宣,山陽高平人也。……時邕才學顯著,貴重朝廷,常車騎填巷,賓客盈坐。聞粲在門,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狀短小,一坐盡驚。邕曰:「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
【密碼破解】比喻熱情的迎接賓客。
【同類相聚】倒屣迎賓、倒屣迎之
【異類相背】拒人千里、閉門不納
2 黯然銷魂
很迷惘、很沮喪,像沒了三魂七魄,只有浪花安慰我。
「我只有一個夏天。」
真懷念起士漢堡和玉米片啊!早上十點半,我不習慣阿嬤煮的稀飯,只吃了一點就放下筷子,對來到廚房的阿姨說:「小安姨,我只有一個夏天,要把握時間。可以把線索給我了嗎?」
「這麼急?」她手上拿著嬰兒剛換好的尿布,丟到垃圾桶。「你給爸媽報平安了嗎?」
我點頭。「媽媽已經睡了,有跟爸爸說了話。」
阿姨想了想,叫我等一下。姨丈、阿嬤和工讀生們都在前廳的咖啡館忙著,我看看這後屋中的小廚房,想到昨夜不時傳來的嬰兒哭聲,還有睡覺的侷促小空間。嚴格來說,那是起居室一角,放置了一張書桌和我睡的單人床,重點是,這約六坪的起居室還兼書房、貓狗房和儲物間,現在又多了個新功能:收容山米•崔的地方。
我坐在連接後院的門檻上,院子裡有一個小花園。我倚靠著敞開的藍色木門,覺得台灣的夏天真熱,還讓人皮膚溼溼黏黏的,在美國,就算運動也不太會流汗;而且這裡還什麼都小,光是我在加州的房間,就有這裡的起居室和廚房加起來那麼大!正出神時,覺得一陣溼涼,浪花又舔我了,還開心叫了聲「汪咿!」然後露出兩排小巧可愛的牙齒對著我笑。我摸摸這隻小小的混種約克夏犬,想到今早下床差點踩到牠。
「浪花昨天沒睡自己的床,一直守在你床下呢!」阿姨走來,遞給我一封信。「山米,早餐吃不習慣嗎?還是因為時差?」
我搖搖頭,急著拿出空白信封裡的東西。媽媽只告訴我,我是領養來的,她無法多給什麼資訊,只有我身上的一封信。那信本在台中的外婆家,已經寄到阿姨這裡來了。我微微顫抖的,打開對摺。
「孩子出生後,以歌聲、舞蹈來慶祝太平和樂。平靜的生活不料無故起波瀾,且大浪滔天而來。但仍要積極努力以進,即使艱難到不知往前還是往後。而當信箱破了,依然需以誠懇的態度信守誓言,就算體力、資源消耗殆盡,嘴巴也休提放棄。回顧幾年來的幼稚,不知該哭該笑,在強風中沙石滿天,雖然我們的言行都受世俗所監視、約束,結果也多與原先的期望恰好相反。唯有回復到原本的質樸境界,才能證明堅強的人禁得起各種考驗。不要多話,必須靜心、謹慎思考,從漆黑角落投向光明。拿起顯微鏡來觀察,那麼就沒有絲毫疑惑,可以理直氣壯、言詞正當的,說出那句看似普通,意涵卻深遠的八個字了。」
「這……」我啞口無言。「在說什麼啊?」
阿姨和我對看著。「我們也不懂,所以多年來只能放著。」
這就是關乎我身世的線索?一封不到三百字的天書?雖然我的中文不是很好,但那些字我大部分都認得呀!可是為何完全不解文中之意?
「信是放在你胸前,跟著你一起來的。收好,等多學一些文學經典後,說不定就能懂了。」
「是指那個『讀經、讀詩、寫作』班嗎?」我想到媽媽跟我提過的中文夏令營。「我一定得去嗎?」
「隨你嘍。那封信我們看很多年了,阿姨沒辦法為你做什麼,只能替你報名『小學堂』,其他都幫不上。你就依隨自己的心,不必勉強,若有更好的方法也跟我說一聲。上不上這個夏令營無所謂,只要你別一直黯然銷魂的樣子就好。」
「黯然銷魂?」
阿姨解釋道:「『黯然銷魂』就是說很迷惘、很沮喪,像沒了三魂七魄一樣,比『悵然若失』更嚴重。關心你的人看了,很難過的。」
我獃望著阿姨緊鎖的眉頭,她隨即說要忙了,便轉身離去。我望著院子,突然感到前途茫茫,十分孤獨。
這時,浪花突然「汪咿!」叫,接著雙腳站立,來回走著步。
「哇!」我看得目不轉睛,訝異道:「你不只會笑,還會耍特技耶!」
「浪花!」有個聲音突然喊。「跳起來!」
雙腳站著的浪花聞言,竟原地縱身旋轉一跳!
「好棒!」
我循著鼓掌聲看向花園外的人,發現是一個小女生。「汪咿!汪咿!」浪花跑到院子對著女孩叫,顯然認識她。
「浪花Bye-bye!」女孩騎上單車,揮手喊:「改天再帶你玩鼻球——」
黯然銷魂
【身世來處】南朝梁•江淹〈別賦〉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
【密碼破解】比喻心神沮喪,如失去了魂魄一般。
【同類相聚】悵然若失、失魂落魄
【異類相背】心花怒放、樂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