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一千億個腦細胞的共鳴
曾道雄
茂木健一郎是位社會知名的腦學家、法律學者,也是物理學博士,他以這樣的生活座標,透過自我超凡敏銳的生命觸鬚,全方位地感知周遭自然的聲響律動,以及藝術音樂作品,確實有其獨到之處。
音樂向來被界定為存在於時間,音樂始作即使美如天籟,然而一旦曲終人散,立即歸於靜寂無聲,但茂木健一郎則提示一個十分珍貴的概念:音樂透過一千億個腦細胞的共鳴,將潛化於人的記憶中持續存在,進而喚發了生命個體的知性,讓你進一步辨識自我的價值,感知置身於大自然中的和諧、創造力和幸福感。我想這也是貝多芬何以耳聾之後仍可不斷創作的原因。貝多芬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但在絕對的寂靜中,他更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千億個腦細胞的共鳴持續著他那天籟般美好的音樂記憶,激發著他創造出更為偉大的樂章。
茂木健一郎強調聆賞音樂現場演出的核心價值,他指出了藝術二度創作(縯譯與詮釋)的真諦,孜孜告訴讀者:同部作品的每次演出,都賦有著嶄新的不同神韻與風貌,這有點類似佛家的輪迴之說,同一個靈魂的每次轉世,都展現出不同的生命豐采。作者在此說明唯有聆賞現場音樂會,演出者與聽眾,以及聽眾相互間,才會有心靈的相濡與交流,那是千百位聽眾,各自以一千億個腦細胞在同個廳堂中同時集體的共鳴;茂木健一郎也訴說了自己在學校,實際參與韋伯歌劇《魔彈射手》舞台演出的經驗,他這種聆賞和參加音樂現場演出的珍貴心路歷程,正值得那些愛聽CD和DVD「音樂罐頭」的發燒客,以及卡拉OK的嗜好者深思。
一如很多日本愛樂者的偏好,茂木健一郎似乎也頗熱衷德奧音樂,本書從開宗明義的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一路談論到聆賞韋伯、理查?史特勞斯、華格納和莫札特音樂的感動,這可能是德奧音樂中的理則邏輯,與建築結構性的特質,較符合於日本民族的性向,但作者透過最後與「狂熱之日」節日主持人瑞內?馬丁的深談,多少已彌補了這個偏差。作者在提示的作品範例中,雖呈現有跳躍式的時序論述,但這就好像是在觀賞柏格曼或費里尼的電影一樣,等到你看完整個作品之後,就能領略到他真正的理念全貌。
茂木健一郎論及舒伯特所譜自歌德的敘事詩《魔王》時,做了如是詮釋:「魔王就是父親、而父親便是魔王!」我開始對他的這種論述十分保留,但這同時卻也啟發了我另一扇的思考空間:歌德創作《魔王》,是否曾得自希臘神話中Adonis的靈感?美少年Adonis從樹幹中誕生,而《魔王》詩中生死交關的男孩,則被父親緊抱著策馬穿越森林;Adonis身處於維納斯( Venus——Aphorodite)與冥后的爭相擁有,這也正如父親與魔王之搶奪小孩,如果陰陽本是生命一體的兩面,那麼茂木健一郎已一語道破了生死看似兩相對立卻又互為表裡的本質,則「魔王即為父親」的論點是可以成立的。
在本書中,我們看到茂木健一郎只因音樂之觸動,就能經由其一千億個腦細胞的共鳴,進入本身性靈的冥想與生命的自剖,進而達到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感動與喜樂,這正如探索外太空的哈伯望遠鏡,只是瞄準一點,卻能不斷延伸,看到無垠的星際與宇宙的奧妙。
(本文作者為台北歌劇劇場藝術總監、國立台灣師範大學音樂研究所 前所長、美國愛渥華州立大學音樂系 客座教授)
推薦序
追尋內心直覺的喜悅
胡忠信
「如果我繼續聆聽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我就再也不想革命了。」這是德國電影「竊聽風暴」裡面引述自俄國革命者列寧的一段台詞,其實列寧的原義是:「我本來是要打破人的頭顱,但聽了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我想要撫摸人的頭顱。」列寧發動了二十世紀最重大的革命,但七十年之後,蘇聯共黨政權已煙灰幻滅,貝多芬的音樂仍然是人類主流文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是暴力革命、意識型態,或者是「靈魂的聲音——音樂」,才是亙古不變的柔性力量?
兩三百年以來,西洋古典音樂已經成為公民人文主義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古希臘繆斯女神成為現代生活的頂禮膜拜對象,我們懷著莊重認真的態度赴音樂廳聆賞古典音樂演奏會,並以最新科技方式運用CD抒解我們的喜怒哀樂。丹麥神學家齊克果說人類在信仰中才能找到存在,毫無疑問地,古典音樂正是尋找信仰的路徑之一,無怪乎音樂史家會如下形容:「上帝的腳下站著巴哈與貝多芬,莫札特坐在上帝的膝上。」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薩爾斯說:「巴哈的音樂是舊約聖經,貝多芬的音樂是新約聖經。」宗教信仰與古典音樂難道不是殊途同歸,同樣都在追尋真理、探討靈魂的本質?
在諸多探討心理學、精神醫學、腦神經科學與古典音樂關係的著作中,本書作者茂木健一郎的確獨樹一幟,別有洞見,以銳利的理性分析以及溫柔的感性訴求做出統合,對古典音樂以及作曲家做了令人折服的導覽與介紹,使我們在人文底醞以外又開啟了一面視窗。根據作者專業分析,當我們在聆賞古典音樂時,事實上是「腦內的內在交響樂」以及「腦外的外在交響樂」相互激盪的共鳴,也就是腦內的qualia(感質),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文字所形容的力量,它會與腦外的音樂互動,讓人們產生心靈的提升,感受到生命之美的存在,進而產生「再生」,使人擁抱生命的意義與本質。
任何一位古典音樂指揮者都可以體驗,當他進入一種唯美、狂喜、安詳的境界,只能用「躺在亞伯拉罕的懷裡安睡」加以形容。本書作者描繪:「若能擁有自己的絕對座標,例如『對喜悅與美妙的準則』這類價值觀——便能將日常生活中的難題及痛苦予以和緩下來。」又說:「音樂所帶來的幸福,是在音樂的核心,也就是在接觸無法言語的某種物質時,所帶來的愉悅、感動以及歡欣。」他又說:「音樂的本質,可說是帶給我們每個人生命的訊息,與音樂邂逅,是具有創造性的一件事,不論何時,都可能為我們在既知的事物之上,帶來一種未知的魅力。」作者對音樂與生命原理、生存哲學有如此高深的見解,正是本書最令人讚嘆之處。
在政治家、軍事家未展開行動之前,在思想家、哲學家未歸納體系之前,音樂家、文學家、藝術家已開啟了時代的氛圍。莫札特的「費加洛婚禮」顛覆了舊秩序,拿破崙受到啟發,投入法國大革命洪流;馬勒集西洋古典樂派之大成,預示了二十世紀新時代來臨;卡夫卡如先知般預告希特勒集權主意的興起;梵谷、塞尚、高更不是替現代主義揭開了序幕?音樂家、文學家、藝術家能夠領袖群倫,發人所未發,見人所未見,正來自於他們能敏銳地感受生命的本質與時代的悸動,透過外在形式的音樂、藝術、文學發出繆斯女神的低吟與禮讚。
韓德爾以二十多天創作「彌賽亞」,他宣稱看到了天使降臨,無怪乎英王喬治二世聆聽首演時,對「哈利路亞」一段感動而起立致敬,從此成為美妙傳統,世人無不起立恭敬傾聽,貝多芬也才會謙遜地說,韓德爾的宗教音樂造詣在他之上。本書作者所闡述的,正是這種無以名狀的感動力量。作曲家馬勒在精神困頓、夫妻不和之際,曾求助於精神醫學大師佛洛伊德,佛氏予以指點迷津,令人不解的是,佛洛伊德學問淵博,引經據典,但卻是一位「樂盲」,在音樂之都維也納行醫,未見音樂或作曲家的論述;尼采說:「沒有音樂,生活是一種錯誤。」佛洛伊德的精神世界少了音樂,本書作者茂木健一郎卻把這種缺陷補實了。
精神分析大師榮格在他的家門口掛著一個小木牌:「信與不信,祂都存在。」如果你是一位古典音樂愛好者,必能感受音樂所帶來的「超越的潛意識」、「宗教的潛意識」的莊嚴神性;舒伯特聽完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演奏,感動地說:「我在那裡聽到了天使歌唱。」指揮家小澤征爾口頭禪地對演奏者說:「再讓母音更響亮一些!」古典音樂正是天使的歌唱,是人類的母音,是文明社會的共同語言,千萬不要錯失了「莫札特效應」——更確切地說是「古典音樂效應」,否則你豈非枉費此生?
(本文作者為歷史學者、政治評論家)
序
我們的生命,自起源就圍繞著音樂。呱呱墜地之前,我們就被各式各樣豐富的音響所包圍。
根據最近的研究結果指出,胎兒在母親腹中,可聽到外界的聲音。可分辨出是母語或是別的語言,並對此做出不同的反應。所謂語言,不僅是表達出的意思有所差異,還有著音響及音調、強弱等各種屬性。孕育在母親胎中的小小生命,首先是將語言當作一種「音樂」,聆聽著父母親的聲音。
而所謂音樂,對人類來說,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呢?若由腦的功能來判斷,與音樂有關的,並不只有判別「音」而已。為了真正理解聆聽音樂時的這份喜悅,必須拆解音樂成立的過程。這些都來自音樂的重要元素──韻律、旋律、抑揚頓挫等,也就是音與音連結的關係。這些要素,如何在時間軸上排列出來,是非常重要的。
「時間性」非常重要,因為這是大腦處理資訊時最初步的階段。舉例來說,要統合A、B、C三個要素時,這些要素若是透過相同的韻律傳達到神經細胞、或是透過多種不同的韻律傳達,計算出來的結果便會完全不同。就像在演奏音樂時,樂器所發出聲響的時點,就算只是差了零點幾秒,也會讓人感覺不太對勁。
在外界的聲響發生之前,我們腦中的神經細胞,早已響起了「音樂」。這種內在的交響樂,又被外界來的音響所刺激,互相接觸、重疊、融合。因此,我們在聆聽音樂時,其實是我們腦中的「內在交響樂」與「外來交響樂」,碰觸出火花的結果。
幼時,我在家裡用唱盤聽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便深深被音樂俘虜。之後,我一點一滴擴大著我的音樂世界。第一次欣賞管弦樂團現場演奏、高中時大家一起演出歌劇、第一次在維也納愛樂協會金廳(譯註:維也納愛樂管弦樂團的根據地,維也納愛樂協會設立於一八一二年)欣賞那撥人心弦的樂音。每當邂逅新的音樂時,我心中便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共鳴。而我腦中神經細胞的內在交響樂,也因此逐漸豐厚。
這並不只侷限於古典音樂。中學時,我曾熱愛披頭四的歌曲。也曾在紐約的俱樂部欣賞爵士樂。現在也常憶起孩提時代熟悉且懷念的童謠。各種類型的音樂體驗,使我靈魂中響起的旋律,範圍更加擴大。
正因如此,不斷累積音樂體驗,能使得生命更加充實。音樂並不單純只是音的藝術而已,而是更廣闊的存在,不僅能增加「生命躍動」的色彩,更能使生命的力量更為茁壯。
若想使大腦內在的交響樂更為豐厚,沒有比聆聽現場演奏更為重要的了。演奏家們累積了無數的訓練,讓我們的生命因此受了激發而躍動。離開會場的聽眾們,臉上顯露出的,是人類心中最美的一部份。
理解音樂的本質、和凝視生命的核心,其實是同一件事。本書中,將透過接觸舒伯特等作曲家的作品,來探討音樂。如同舒伯特著名的交響曲《未完成》,探討音樂本質的工作,也常遭到「未完成」的命運(譯註:一般交響曲由四個樂章組成,舒伯特第八號交響曲卻只有第一、二個樂章,因此被後世稱為《未完成》交響曲)。縱使最終無法完成探討音樂本質這項課題,但若更能因此接近美麗的音響,也堪稱值得。如此想來,人生便會充滿了喜悅,並更感謝能夠與音樂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