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的祕密生命

第一章
美的物理

曾經，我祖母在堪薩斯州有一個大花園，用來供應我父親墓前供奉的花卉。我們會剪下一束束的金魚草、百日草、還有大波斯菊，裝進墓碑旁的咖啡罐裡。我父親去世時三十二歲。我們住在新墨西哥的銀市，那裡的人用節日的裝飾品裝飾兒童的墳墓，像是復活節彩蛋、聖誕樹、塑膠花環、或是情人節的心型裝飾。有些父母在孩子已經去世很多年後仍然保持這個習慣。

直到祖母以九十二歲之齡去世，親人墓上的鮮花從沒間斷過。她送上光彩奪目的金盞花給小兒子牟本，高雅莊重的白菊花給丈夫歐利。
為什麼我們為逝者獻上花束？為什麼我們送花給哀傷的人、生病的人、我們所愛的人？

五萬年前的尼安德人，也是以風信子和矢車菊陪葬。
我們獻上的究竟是什麼？

花並不是權力的象徵。它們生命又短又脆弱，不夠象徵永恆。而且，說實在的，花跟人生現實或是人類的需求都沾不上邊。
花有的只是片刻的美麗。

安妮•迪拉德曾在〈教石頭開口〉一文中不平的說：「大自然用沈默作為一種表達方式；世上萬物都是從這塊緘默又亙古不易的石塊上剝落的一小片碎屑。中國人認為，世界儘管包羅萬有，它們並不會告訴我們些什麼。」

迪拉德相信，地球之所以沈默了，是因為我們不再覺得它神聖。大部分人都對這樣的損失不以為意。最後，樹再也不跟我們講話了。

我的經驗比較特別，大自然從不對我報以沈默。它無時無刻不在我耳邊低語，講的都是同一件事；既不是「愛」也不是「崇拜」更不是「噓……挖這裡！」

大自然說的是「美啊……真是美啊！」，有時是低語，有時是咆哮。

我登上一個位於新墨西哥州的陡坡，一叢叢的野花開的到處都是。旁邊的人正跟我談論傳粉生物學，但我被野花震懾，沒辦法邊走邊專心聽；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就像隻興奮過度的小狗，我的尾巴被家具絆到，跌了個四腳朝天。

這是個典型的仙人掌沙漠，遍地都是碩大的巨柱仙人掌，望而生畏的的結節仙人掌，還有雄赳赳的強刺仙人球。每一株都有自己的勢力範圍，錯落有致，各自展現英姿。紅的吊鐘柳、黃的雛菊、橘的罌粟、紫的亞麻，在滿布石礫的地面一齊綻放、隨風舞動，像是一片從山上延伸到旱谷下的旗海，多采多姿有如喜悅的化身。盛開的花充滿過節的興奮感，我彷彿受邀來到一個派對。

我想起過去，覺得很傷感。我原本是住在這裡的啊！這本是吾鄉。我家在沙漠裡，群山中，花朵環繞。當初如果留下來，我會過得很快樂的。我默默想著：「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當自然召喚我以美，我不是每次都能給予適當回應。我心急火撩的想要進入它的世界，跪倒在草地上。太美了，真是太美了。我以前很少有像現在感到這麼平靜，覺得身心頓時一片澄澈。

我在鄰居的後院裡，駐足欣賞一朵向日葵。它的花瓣由許多小部件構成和諧的整體，有如印度教的曼陀羅（mandala），向日葵本身也正是由許多小花組成。在花的中心，每朵微小的筒狀花都有用以製造花粉的併合花藥、迎接花粉的雌性柱頭、以及內含胚珠的子房，而胚珠日後將發育成種子。一切順利的話，每個筒狀花會將自己的花粉傳給蜜蜂或是其他昆蟲。花粉是極富營養的食物，不過總是掉的到處都是；傳粉者就是沒有辦法擺脫沾在腳上、胸甲、頭部、背部、翼下的花粉粒。最後，有些花粉粒會登陸在另一朵筒狀花的柱頭上，花粉粒含有精子。最理想的情況是，每一朵筒狀花都能得到別朵筒狀花的花粉而受精，讓每個胚珠都能發育成種子。

另一方面，沿著花中心的邊緣，舌狀花一瓣瓣的連成一圈。這對蜂隻而言就像是一圈環狀的指示燈。如同雛菊和蒲公英，向日葵實際上是一個花序，是由一群小花交織所組成的群落。

這些花瓣是最純正的橘黃色，彷彿蘊含了整個星球所需的能量，足以轉動一個核電廠；也像鐘聲。它輕輕敲開了我的心扉。

向日葵的香味更是莫測高深。我彎下腰，聞到的是土地和葉子的氣味，還有一種淡雅的香氣。有些我聞過卻又說不出是什麼的氣味分子：松烯，茨烯，檸檬烯，有些認不出來也幾乎聞不到的氣味，還有些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的氣味，因為我根本就聞不到。

我可以由化學的角度解釋向日葵的美麗。但即使撇開知識不談，我也知道什麼是美的。我所不解的是美何以會牽動我的情緒。

熱心環保的李奧帕德曾寫道：
對美的物理的研究好像仍停留在黑暗時代。科學家推演著宇宙彎曲的數學式子，卻不曾試著解答美的方程式。誰都知道北方樹林在秋天的景象：大地，楓紅，加上隻乾癟的松雞。用傳統物理學的方式來看，在每平方公尺的土地上，一隻松雞只能代表千分之四左右的質量或能量；然而少了松雞，大地只剩一片死寂。

@a2:沒有花，世界對人類來說就是死寂的。世上不開花的植物有苔蘚、葉苔、松柏、蘇鐵、蕨類、銀杏，其他所有的植物，包括我們和其他動物食用的，幾乎都要靠花來繁殖。我們知道花很美，但疏忽了它們存在的必要性。

現在我們要開始探討美的物理了。哲學家和科學家已經攜手合作，整理出了宇宙的一些規律：

宇宙有趨於複雜的傾向
宇宙是個緊密連結的網路
宇宙以達到對稱為目的
宇宙有自己的節奏
宇宙的裡的小網路傾向於各自運轉（宇宙傾向趨於自成一格的組織系統）
宇宙仰賴回饋和反應來維持
因此，宇宙是善變而不羈的。

這些宇宙間的規律可能就是構成美的元素。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是花的元素。

開花植物在世界各地綻放，成為最複雜多變的植物種類。除了針葉林和滿布地衣的凍原外，到處都見的到花的蹤跡。它們的種類之多令人驚嘆。我們走過開著尖頭小花的草地，幾乎不會發覺腳下踩到了什麼。我們欣賞的是直徑達一公尺、唇瓣離地面一公尺高、中心突起近三公尺高，尺寸驚人的狄安蒟蒻*。

早期的探險家以為，狄安蒟蒻是靠大象飲用其根部貯藏的水時，無意間擦到帶著花粉的肉質軸而傳粉的。
大象傳粉這種事是植物版的天方夜譚。不過花的確會藉由各種動物傳粉，如鼬、小型薊馬、或是鳥類、蜥蜴、蝴蝶、蚋、蟑螂、松鼠。在非洲有種花是長頸鹿幫忙傳粉的，而巨大的狄安蒟蒻則是靠埋葬蟲傳粉。

和狄安蒟蒻一樣，大部分的花都得仰賴雙方合作。它們要靠跟自己完全不同的物種，把精子帶到另一朵花去，再把其他相配的花的精子帶到自己的子房來。

有些花是靠風來傳粉，採航空寄件。不論是希臘流傳的北風可以使母驢受精，還是蜘蛛女或摩西曾使紅海從中分開的故事，都不會比這個更匪夷所思了。

美的物理以數學為基礎。向日葵的種子數呈螺旋狀遞增，有二十一、三十四、五十五、八十九粒種子的，有的花特別大，甚至會有一百四十四粒種子；每一個種子數都是前面兩個的總和。這樣的模式幾乎隨處可見，例如松針、軟體動物的殼、鸚鵡的喙與螺旋狀星系。第十四個數目之後，每個數字除以前一個數字，就會得到名為黃金比例的長寬比。古埃及的金字塔、希臘帕德嫩神廟以及幾乎所有的美術、甚至音樂創作，依尋的都是這個比例。在我們內耳螺旋狀的耳蝸裡，音階也是以近似的比率振動；音符和低一音階的音符，兩者振動頻率相除，得到的就是近似的比率。

美的模式不斷重演。
更巧妙的是，美的物理自有一套獨一無二、自成一格的組織架構。科學家已經知道，不論是花對外界的敏銳度、或採取行動時的個別差異，都遠遠超乎我們的想像。植物會對這個世界做出回應。植物有自己觀察、觸碰、品嚐、嗅聞、聆聽這個世界的方式。

儘管在土壤裡生了根，花可是一刻也靜不下來的。大家都知道向日葵會隨太陽轉向，早上向東轉，下午向西轉。位於莖的地方有對光敏感的細胞，可以「看」到陽光，而莖生長的方向帶動了花轉的方向。在植物中，有些細胞能夠看到光譜的紅光波段，有些可以看到藍光或綠光。植物甚至可以看到我們看不到的光波長，像是紫外線。

大部分的植物都對碰觸有反應，例如捕蠅草會迅速闔起來，輕碰豆科植物攀爬的鬚藤會使它捲起來，而風的吹拂會讓幼苗長的矮而結實。隨著碰觸植物部位、次數的不同，可以讓它決定是要關閉氣孔、延後開花的時間、增加新陳代謝速率、還是製造更多葉綠素。

植物對碰觸是很敏感的。
植物嚐遍我們周遭的世界。向日葵用根品嚐泥土，以探尋養分。它的根可以深入地下兩、三公尺試吃，品評出最好的食物來源，然後向那邊長去。有些植物的葉子可以嚐出毛蟲唾液的味道；附近若有受毛毛蟲侵害的植物，還能嗅出它們釋放出的化合物。研究顯示，有些種子若聞到或嚐到煙的味道，會更快發芽。

某些特定的聲波也可能會促進發芽。向日葵和豆科植物一樣，都會因聽到某種似人聲、但分貝較高的聲音，而長的更快。
花和傳粉者有其他的辦法經由聲音找到彼此。有種熱帶藤蔓植物是靠蝙蝠傳粉的，它用有凹陷的花瓣反射蝙蝠發射的聲納。蝙蝠呼喚花，花也做出回應。

我們對花所知越多，花就越形活潑靈動。也許這樣的傾聽，可以讓植物對我們重新開口。
我仍然可以聞到祖母花園的香味。

對於向來摯愛的花朵，我們才剛剛要開始去了解。

第一章美的物理曾經，我祖母在堪薩斯州有一個大花園，用來供應我父親墓前供奉的花卉。我們會剪下一束束的金魚草、百日草、還有大波斯菊，裝進墓碑旁的咖啡罐裡。我父親去世時三十二歲。我們住在新墨西哥的銀市，那裡的人用節日的裝飾品裝飾兒童的墳墓，像是復活節彩蛋、聖誕樹、塑膠花環、或是情人節的心型裝飾。有些父母在孩子已經去世很多年後仍然保持這個習慣。直到祖母以九十二歲之齡去世，親人墓上的鮮花從沒間斷過。她送上光彩奪目的金盞花給小兒子牟本，高雅莊重的白菊花給丈夫歐利。為什麼我們為逝者獻上花束？為什麼我們送花給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