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曾經飛黃騰達,
生命仍是個無法信守的諾言,
從來沒有人守得住。
他記得那雙手套的顏色和形狀,還有它那混合了油垢、汗水和皮革的氣味。在往昔,陽光照耀的棒球場上,他曾大放異彩、到達頂峰:在每次的猛烈一擊之後,他像狩獵的鷹一般向前追逐球的軌跡,同時精確計算球速;無論它是直直飛向他、或是穿過草地以不確定的路線朝他而來,他都會用那雙手套,用那訓練有素的爪子、如同刺進禽鳥身體般攫住球。沒有球員能像法蘭西斯‧費倫那樣靈巧地移動,他是個頂尖的接球機器,有史以來最快、最他媽傑出的三壘手。
但他卻接不住他往下墜落的,只有十三天大的孩子。
他於是逃走。逃離深愛的妻子與出生的城市,逃離過去與時間,將與他相關的每一具屍體與疤痕,都拋在身後。在他內心最深處有個說不出口的結論:我的罪惡感是我僅有的,我僅有的事物。
紫苑草挺直鐵一般堅韌的莖,開藍紫色的花,授粉、凋落,結出奇形怪狀、隨風飄散的種子。就像其他野生的東西一樣,它毫無用處──只是一天度過一天,在誰的墳上在誰的庭院裡萌芽抽長,然後枯萎,然後死去,然後落地,然後消失。
《紫苑草》是威廉‧甘迺迪以家鄉奧巴尼為背景創作的小說作品,描述在經濟大蕭條時期的愛爾蘭移民生活。主角法蘭西斯‧費倫曾是一位大聯盟職棒球員,在人生的一次挫敗後自我放逐、淪為流浪漢,展開一場如同奧德賽的贖罪之旅。
此書出版後立刻受到各種獎項肯定,故事中強烈的情緒渲染力感動了千萬讀者。《芝加哥論壇報》讚譽其為「感染力極強的作品,當中滿是幽默與令人心碎之情。」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貝婁也如此讚譽:「他能夠從貧民窟取材,並能將這裡的人塑造成和其他人一樣完整的角色。他筆下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成了被放逐的人。他是從內部去描寫這些人……我被這些角色深深地感動──我指的是他們的天真與脆弱。」
甘迺迪對於家鄉書寫的成就甚高,企鵝出版社生活系列的創辦人詹姆士‧亞特拉斯曾說:「詹姆斯‧喬伊斯之於都柏林,索爾‧貝婁之於芝加哥,正如同威廉‧甘迺迪之於奧巴尼。」
作者簡介:
威廉.甘迺迪 William Kennedy
出生於美國紐約的奧巴尼,是奧巴尼的資深居民。為了專心寫作《紫苑草》,他毅然辭去原本的記者工作,但完成後的書稿卻先後被十三家出版社拒絕。最後在波多黎各大學駐校的諾貝爾獎文學得主索爾‧貝婁的親自推薦下,此書終於得以順利出版。出版後立刻造成轟動,改編電影旋即在1987年上映,由梅麗‧史翠普和傑克‧尼克遜飾演書中主角,並因此片雙雙獲得奧斯卡獎男女主角的提名。傑克‧尼克遜對甘迺迪本人印象深刻,私下表示:「那傢伙真能喝。」
譯者簡介:
何修瑜
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紐約理工學院傳播藝術研究所碩士,為專職譯者。譯作包括傑米‧奧利佛系列食譜、《守住好時光》、《西敏寺的故事》、《愛拉傳奇系列:石造庇護所》等書。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1984年普立茲小說獎
★1984年美國國家書評獎
★1987年兩大巨星梅麗‧史翠普、傑克‧尼克遜聯手演出改編電影
★1998年美國現代圖書出版社「二十世紀百大最佳英文小說」
★著名文評家哈洛‧卜倫選入《西方正典》之列
名人推薦:
宋國誠 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研究員
李永平 小說家
郭強生 小說家、東華大學英美系教授
李欣穎 台大外語系教授
王聰威 小說家
高翊峰 小說家,FHM總編輯
黃崇凱 小說家
媒體推薦:
這些人就算在黃金年代裡也擅長搞砸自己的人生,
更何況是在最糟的年代。──《時代》雜誌
「威廉‧甘迺迪以《紫苑草》一書建立了美國文學。」──《華盛頓郵報》書評
二十世紀百大最佳英文小說、名列《西方正典》
普立茲小說獎與美國國家書評獎雙料得獎作品
得獎紀錄:★1984年普立茲小說獎
★1984年美國國家書評獎
★1987年兩大巨星梅麗‧史翠普、傑克‧尼克遜聯手演出改編電影
★1998年美國現代圖書出版社「二十世紀百大最佳英文小說」
★著名文評家哈洛‧卜倫選入《西方正典》之列
名人推薦:宋國誠 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研究員
李永平 小說家
郭強生 小說家、東華大學英美系教授
李欣穎 台大外語系教授
王聰威 小說家
高翊峰 小說家,FHM總編輯
黃崇凱 小說家
媒體推薦:這些人就算在黃金年代裡也擅長搞砸自己的人生,
更何況是在最糟的年代。──《時代》雜誌
「威廉‧甘迺迪...
章節試閱
「鍍金鳥籠」的門後就是蓋提劇院的舊大廳,現在它是一個酒吧的後端,內部的陳設是在模仿(並嘲笑)四十年前就消失的波瓦力酒吧。法蘭西斯站在那裡望著一對半裸的巨乳,那對巨乳在一頂棕紅假髮及兩片腥紅嘴唇之下起伏著。這對雄偉胸部的主人正站在高高的舞臺上唱歌,歌中訴說城市中的苦痛:如果傑克在這裡,你不會侮辱我,先生。她那欠缺音樂素養的聲音嘲笑著自己的拙劣。
「她糟透了,」海倫說,「真難聽。」
「是不太好。」法蘭西斯說。
他們踩過一片鋪滿鋸木屑的地板,那裡的光源本來是老舊的水晶燈和燭臺,但現在已經換上電燈。他們走向一條長長的胡桃木吧檯,吧檯周圍有一條閃亮的黃銅扶手桿和三個亮晶晶的痰盂。坐了半滿的吧檯後方有位在高衣領上打了蝶形領結的男人,襯衫綁了袖帶,正從啤酒龍頭裡裝了四杯啤酒。在吧檯以外較不顯眼的位置坐了法蘭西斯認得的男男女女:妓女、流浪漢和酒吧常客。其他幾桌則坐了穿西裝的男人以及穿戴狐狸圍巾和羽毛帽的女人。他們的存在如此顯眼,於是所坐之處便成為今晚最具有社交指標的所在。所以我們知道,鍍金鳥籠是個不自然的社交博物館。酒保笑著歡迎法蘭西斯、海倫和魯迪(這些全是流浪漢),還有他們衣著乾淨的朋友皮威,把他們也帶入了這幅生動的圖畫中。
「要選桌子坐嗎,各位?」
「吧檯有空位就不用。」法蘭西斯說。
「來吧,兄弟。要來點什麼?」
「薑汁汽水。」皮威說。
「我也要一樣的。」海倫說。
「啤酒看起來很誘人。」法蘭西斯說。
酒保把一大杯啤酒滑過吧檯傳給法蘭西斯,然後看著魯迪,於是他也點了啤酒。鋼琴手彈了一首〈她或許曾見過更美好的時光〉和〈我的甜心是月亮上的男人〉的組曲,還鼓勵知道歌詞的聽眾一起唱。
「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法蘭西斯用微笑和凝視穿透酒保。酒保留著滿頭銀白鬈髮和率性的白髭,他回望法蘭西斯,時間長到足以勾起回憶。接著他的眼光從法蘭西斯移向同樣面帶微笑的皮威。
「我想我認得你們這兩個頑皮鬼。」酒保說。
「你想得沒錯,」法蘭西斯說,「只不過我上次看到你的時候,你還沒留那撮小鬍子。」
酒保撫摸著他銀白色的嘴唇。「你們害我在紐約喝得爛醉。」
「你害我們在第三大道上的每家酒吧都喝得爛醉。」皮威說。
酒保向法蘭西斯伸出手。
「法蘭西斯‧費倫,」法蘭西斯說,「還有這位是德國佬魯迪。他人不錯,但有點瘋癲。」
「這種人正合我意。是我的同類。」奧斯卡說。
「皮威‧佩克。」皮威伸出手說。
「我記得。」奧斯卡說。
「還有這位是海倫,」法蘭西斯說,「她跟我一起。天曉得為什麼。」
「我還是叫奧斯卡‧瑞歐,各位。我確實記得你們幾個。但我已經不喝酒了。」
「嘿,我也不喝了。」皮威說。
「我還沒戒掉,」法蘭西斯說,「我還在等退休。」
「他四十年前就退休了。」皮威說。
「才不是。我今天工作了一整天。要發財了。你喜歡我的新衣服嗎?」
「挺花俏的,」奧斯卡說,「和那些時髦的傢伙還真沒什麼不同。」
「時髦的傢伙跟流浪漢,通通沒兩樣。」法蘭西斯說。
「只不過時髦的傢伙喜歡看起來像個時髦的傢伙,」奧斯卡說,「而流浪漢喜歡看起來像個流浪漢。我說得對嗎?」
「你是個聰明的傢伙。」法蘭西斯說。
「你還唱歌嗎,奧斯卡?」皮威問。
「為了填飽肚子。」
「那麼該死的,」法蘭西斯說,「來一曲吧。」
「既然你那麼多禮,」奧斯卡說。他轉頭向鋼琴手說:「《十六歲》。」;琴鍵上立刻傳來了〈甜美的十六歲〉的旋律。
「噢,這是一首動聽的歌,」海倫說,「我記得你在收音機裡唱過。」
「妳記性真好,親愛的。」
奧斯卡對著吧檯的麥克風唱起來,美妙的共鳴聲讓一切彷彿回到他們在格林威治村的時光。完全聽不出酗酒的那幾年曾讓他聲音失控。在任何一位美國人耳裡,這聲音就像艾爾‧喬森或是摩頓、道尼,人人都感覺熟悉;甚至連很少聽收音機(無論早些年或近年來都偶爾才聽收音機)的法蘭西斯都記得這屬於紐約狂歡歲月的聲調和顫音。對當時所有聽眾而言,這是首持續不斷的歡樂聖歌,然而法蘭西斯卻覺得和它相隔數年之遙。此外,所有流浪漢、時髦傢伙和服務生對這男人的注意力都證明了這酒鬼沒死,也絕非垂死之人,而是活出了一段精彩的人生終章。然而,然而……此刻他在這裡,以鬍髭做偽裝的跛子,又一個跛子,和法蘭西斯宛如兄弟的他,那老邁的、疲倦的雙眼洩漏了他的傷痕。對這個男人而言,縱使曾經飛黃騰達,生命仍是個無法信守的諾言,從來沒有人守得住。這男人唱著一首老歌,它之所以老並非因為年代久遠,而是因為歷盡滄桑。這是一首破碎的歌。一首精疲力竭的歌。
這番領悟迫使法蘭西斯不由自主招認他與生俱來的罪行,當然還有道德規範與法律所不容的每一項罪行;他被迫毫不留情地檢驗與揭發自己性格中的每一項缺點,無論那些缺點多麼微不足道。奧斯卡,到底是什麼使你淪落至此?你想把一切告訴我們嗎?你知道嗎?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不是因為傑拉德。不是因為喝酒不是因為棒球其實也不是因為老媽。到底是什麼搞砸了?奧斯卡。為什麼從來沒人知道如何替我們修復?
奧斯卡不著痕跡地接到下一首歌,法蘭西斯覺得他是如此才華洋溢,而他的才華與破碎人生間的關係更是一個謎。怎麼有人能這麼了不起,卻又一無所獲?法蘭西斯思忖著自己在陽光下的模糊身影,那些在昔日棒球場上展現的才能:他能在每次猛烈一擊後追著球的軌跡,像隻老鷹追著小雞般往前衝;他能在每次打擊後精確計算球速,無論它是直直飛向他,或是唰唰穿過草地以不確定的路線朝他而來,他都會用那呈掠食動物曲線的手套接住球。有時他甚至還在跑步或者跌倒在地,才把右手伸進皮手套裡,然後用那訓練有素的爪子如同戳進小雞身體般抓住球,把球迅速投到一壘、二壘,或任何必須傳過去的地方,然後你就出局了,老兄,你出局了。沒有球員能像法蘭尼‧費倫那樣靈巧地移動,他是個頂尖的接球機器,有史以來最快的。
法蘭西斯記得他手套的顏色和形狀,還有它那混合了油垢、汗水和皮革的氣味,不知道安妮有沒有把它留下來。他曾大放異彩、到達頂峰,在全盛時期過去後又在大聯盟裡待了太久,而這段過氣棒球生涯中,除了回憶和幾張剪報,僅存的就是這個棒球手套。這手套見證了他登峰造極的職業生涯允諾了遲來的榮耀,彷彿在某處有首以法蘭西斯‧費倫為名大聲唱出的讚美詩,為的正是稱頌有史以來最他媽傑出的三壘手。
奧斯卡聲音顫抖,以極度的失落感唱出這首歌的最高潮:當他想起失去的珍珠,落下的淚水模糊了雙眼,破碎的心呼喊著,喔是的,呼喊著,昔日親愛的女孩。法蘭西斯轉向海倫,她哭得唏哩嘩啦,流下了淨化後的淚水:海倫的大腦皮質裡滿是無法抹滅的悲傷影像,畢竟她這輩子都奉獻給無望的愛情,自從唱起了第一首稱頌愛情甜蜜的老歌,海倫就為所有失去的珍珠啜泣不已。
「噢,這首歌真動聽,真動聽。」奧斯卡回到啤酒龍頭前加入他們時,海倫對奧斯卡說,「那絕對是我長久以來的愛歌之一。我自己也唱過。」
「妳是歌手?」奧斯卡說,「在哪裡唱?」
「噢,各個地方。音樂會,電臺。我曾經每晚都在電臺唱歌,不過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妳應該為我們唱一曲。」
「噢,絕對不要。」海倫說。
「客人常在這裡唱歌。」奧斯卡說。
「噢,不要,」海倫說,「我這麼難看。」
「妳看起來和這裡的所有人一樣美。」法蘭西斯說。
「我絕對不要。」海倫說。但她已經準備好要做她絕對不要的事,她把頭髮往耳後梳,拉直衣領,試圖撫平她不僅止於豐滿的胸腹。
「要唱什麼?」奧斯卡說,「喬什麼都會彈。」
「讓我想想。」
法蘭西斯看到阿爾多‧坎皮歐內坐在屋內另一端的桌邊,有人跟他坐在一起。這混帳東西在跟蹤我,法蘭西斯心想。他的目光停留在桌邊,看見阿爾多做出曖昧不明的姿勢。你要告訴我什麼,死人,跟你在一起的又是誰?阿爾多在白色法蘭絨外套的翻領上戴了朵白花,那是他在公車上沒看到的玩意兒。可惡的死人成群跑來跑去,還買花呢。法蘭西斯端詳另一個男人,認不出對方是誰,他有股走上前看個仔細的衝動,但如果沒人坐在那兒呢?如果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看見這兩個笨蛋呢?賣花的女孩拿了滿滿一籃梔子花過來。
「買朵花吧,先生?」她問法蘭西斯。
「有何不可?多少錢?」
「只要二十五分。」
「給我一朵。」
他從褲子口袋撈了二十五分錢,用女孩遞給他的別針把梔子花別在海倫的領口。「好一陣子沒買花給妳了。」他說,「妳要去那裡唱歌給我們聽,得稍微打扮打扮。」
海倫傾身向前,親了親法蘭西斯的嘴唇,她在公開場合這麼做時總會讓他臉紅。她的床笫功夫十分了得,不過那是在他們有床的時候,在他們倆還有事可做的時候。
「法蘭西斯總是買花給我。」她說,「他拿了錢,首先就是買一打玫瑰給我,或者一打白蘭花。只要先買了花給我,他不在乎剩下的錢要拿去做什麼。你總是為了我那麼做,對不對,法蘭?」
「當然。」法蘭西斯說,但他記不得買過蘭花,他不知道蘭花長什麼樣子。
「我們可是一對愛情鳥,」海倫說,奧斯卡微笑,看著酒吧內這段屬於流浪漢的愛情。「我們以前在漢彌頓街上有間美麗的公寓。我們有用不完的餐盤。我們有一張沙發、一張大床、床單和枕頭套。沒什麼東西是我們沒有的,是吧,法蘭?」
「沒錯。」法蘭說著,試圖回想那地方。
「我們種了好幾盆天竺葵,我們想辦法讓它們整個冬天都活著。我們還有個塞滿食物的冰箱。我們吃得太好了,所以最後必須節食。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那是什麼時候?」皮威問。「我不知道你曾在任何地方待過那麼久。」
「多久?」
「我不知道。如果你有間公寓,一定至少待了好幾個月吧。」
「我在這裡待了一陣子,大概六星期吧,有一回。」
「噢,我們住在那裡的時間比那久得多。」海倫說。
「海倫知道多久,」法蘭西斯說,「她都記得。我分不清楚哪天是哪天。」
「因為喝酒的關係,」海倫說,「法蘭西斯不肯戒酒,所以我們付不出房租,我們必須放棄我們的枕頭套和餐盤。那些是海威藍瓷器,是市面上最高級的。要買就買最好的,我父親這樣教我。我們有實心桃花心木椅和那臺美麗的直立式鋼琴。我弟弟一直留著那臺鋼琴,他不想放棄,因為實在太美了,但那臺鋼琴是我的。一九○九年帕德列夫斯基在奧巴尼時曾彈過一次。我唱的每一首歌都是用它來伴奏。」
「她鋼琴彈得非常棒,」法蘭西斯說,「不蓋你。妳何不替我們唱首歌,海倫?」
「噢,我想我會唱。」
「你喜歡唱什麼?」奧斯卡問。
「我不知道。或許唱〈昔日美好的夏日時光〉吧。」
「正是唱這首歌的好時機,」法蘭西斯說,「這會兒我們在外頭快凍斃了。」
「不過再想想,」海倫說,「法蘭西斯幫我買了那朵花,我想為此唱首歌。你朋友會彈〈他是我的好伙伴〉或〈我的男人〉嗎?」
「聽到了嗎,喬?」
「聽到了。」鋼琴手喬說,他彈了〈他是我的好伙伴〉副歌中的幾個小節,海倫則以適合重返音樂世界的沉著與優雅姿態微笑起身,走向舞臺,這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應該離開的世界,噢,海倫,妳到底為何要離開?她走了三個階梯,登上舞臺,被熟悉的和弦吸引向前。對海倫而言,此刻的和弦彷彿總是喚起歡樂之情,但並不是這首歌的和弦,而是來自於一整個年代的歌,三、四十年來的歌,它們讚美愛,以及忠誠,以及友誼,以及家庭,以及國家,以及大自然的光輝。輕佻的莎兒宛如狂野的惡魔,但不也誠實率真?瑪麗是個好伙伴,聖誕節早上從天國被派來,而愛在她身邊徘徊。剛割下來的乾草、銀白色的月亮和被大火燒掉的家,這些都是海倫靈魂的聖殿,這些人的歌,就像她早年唱過的歌,跟隨她的時間和烙印在年輕歲月裡不可磨滅的古典樂一樣長久,它們對她說話,說的不是她一度想達成的音樂美學之抽象顛峰,而是直接、單純,每天川流不息的心靈與靈魂。蒼白的月亮將照耀在我們成雙成對的心中。我的心被偷走了,愛人啊,請別離開我。噢,我的愛人,甜美的愛人,噢,熱情的愛人──這些歌告訴她──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比永遠還要多一天。你寵壞了我,寵壞了過去那個女孩,於是我的希望早已不再。用微笑把我送走吧,但請記住:你熄滅了我生命中的陽光。
愛情。
一陣憐憫之情湧上海倫胸口。法蘭西斯,噢,悲傷的男人,他是她最後的至愛,但不是她的唯一。和愛人在一起的海倫悲傷了一輩子。她的第一任真愛熱烈擁抱了她好幾年,但後來鬆開擁抱任由她一路往下滑,直到她心中的希望徹底死去。多絕望的海倫,那正是她遇見法蘭西斯時的狀態。海倫走到鍍金鳥籠酒吧的舞臺上,走到麥克風前,聽見身後鋼琴彈奏的聲音,她無法承受的記憶與不屈不撓的喜悅正在爆發。
而她一點也不緊張,感謝大家,因為她是職業音樂家,她從不曾怯場,不管在教堂,在音樂會,在婚禮,在伍爾沃斯的廉價零售商店裡賣歌譜,甚至在整個城市的聽眾每晚收聽的廣播節目裡都不會。奧斯卡‧瑞歐,不是只有你在廣播節目裡唱歌給美國人聽。海倫也曾風光,她一點也不緊張。
但她……好吧,她……是個籠罩在自身困惑裡的女孩,因為喜悅與悲傷同時湧上心頭。接下來席捲全身將是何種片刻?她不確定。
「海倫姓什麼?」奧斯卡問。
「亞契,」法蘭西斯說,「海倫‧亞契。」
「嘿,」魯迪說,「那你之前為啥說她沒有姓?」
「因為你聽到什麼都不重要,」法蘭西斯說,「現在閉上嘴巴聽歌。」
「為您介紹這位真正的老牌歌手,」奧斯卡對著吧檯的麥克風說,「她將為我們帶來一、兩首動聽的歌曲:可愛的海倫‧亞契小姐。」
海倫穿著破舊的黑外套,沒露出裡面更為破舊的襯衫和裙子,她細長的雙腿站在舞臺上,臃腫的肚子抵著麥克風金屬桿,這使得她看上去像個懷胎五月的女人。她在觀眾面前肆無忌憚地展示出這屬於女性的災難,並充分意識到這形象的影響力之大。然後海倫有格調地拉一拉她的貝雷帽,把它往前調整,遮在一隻眼睛上頭。她抓住麥克風,很有信心能延後她的災難,至少延後到這曲結束為止。她唱起〈他是我的好伙伴〉,這只是首小曲,短而活潑,生動逗趣。她微微偏著頭,眼波流轉,手腕轉動,暗示她驕傲的美德。沒錯,他相當強悍,她唱道,但他的愛可不假。他會把最後一塊錢分給她嗎?嘿,從來沒有哪個百萬富翁能吸引海倫。她寧可和她一星期賺十五塊錢的好伴侶在一起。噢,法蘭西斯,但願你一個星期能賺個十五塊錢。
但願你能。
掌聲熱烈又長久,海倫因此有了力氣唱〈我的男人〉。那是芬尼‧布萊斯美妙的傳世名曲,也是海倫‧摩根的。噢,海倫,妳曾在廣播裡唱歌,但那又為妳帶來什麼?是什麼樣的命運使妳無法藉由天賦與教育登峰造極?妳是天生的明星,好多人都這麼說,但登峰造極的卻是他人,妳被拋在後頭,日漸困苦。妳是如何嫉妒起那些在妳失意時卻崛起的人呢?那些根本不配崛起,沒有天賦,沒受過訓練的人。像是高中同學卡拉,她五音不全但卻和艾迪‧坎特一起拍電影;還有愛德娜,她在伍爾沃斯十分錢連鎖店待沒多久,就跑到百老匯唱柯爾‧波特的舞臺劇,因為她知道怎樣扭屁股。不過啊,海倫可開心了,因為卡拉最後坐在一輛車裡衝下懸崖,而愛德娜在愛人的浴缸裡割腕流血至死,只有海倫笑到最後一刻。此時海倫正在臺上唱歌,聽聽她在種種困境後留下的聲音吧!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他們正注意聆聽她的每個音符。
海倫閉上眼睛,感覺淚水奪眶而出,她分不出自己是喜極而泣還是悲從中來。在某個時間點上,這些感覺全都混在一起,反正也沒什麼差別,因為不管悲傷或快樂,快樂或悲傷,海倫的人生不會改變。噢,她的男人,噢,她多麼愛你。你根本無法想像。可憐的女孩,此時徹底絕望。就算她走開,終有一天也會跪在地上爬著回來。她是你的人。直到永遠。
噢,雷聲!如雷的掌聲!那些衣著講究的人起立替海倫鼓掌,上一次出現這種場面是何時?再一首、再一首、再一首,他們吼著,她因為快樂而止不住哭泣,或者是因為失去?總之法蘭西斯和皮威也跟著哭了。人們喊著再一首、再一首、再一首,但海倫還是優雅步下三個臺階的舞臺,高高仰起頭、滿臉淚水卻又驕傲地走向法蘭西斯。她親了親他的臉頰,好讓所有人知道這就是她說的那個男人。要是你們沒注意到的話,我們是一起進來的,就是這個男人。
老天妳唱得真好,法蘭西斯說。妳比任何人都棒。
海倫,奧斯卡說,那真是一流的演唱。要是想在這兒找份歌手的工作,明天過來,我去見老闆,叫他付妳薪水。妳的聲音真了不起,女士。了不起的聲音。
噢,謝謝大家,海倫說,謝謝,你們真好心。竟然有人欣賞你的天賦、你出色的訓練和你與生俱來的風範,真是太榮幸了。噢,實在很謝謝你們,我會再來唱給你們聽,那是一定的。
海倫閉上眼睛,感覺眼淚奪眶而出,她分不清那是喜極而泣或悲從中來。幾個長相奇怪的人禮貌性地鼓掌,其他人卻板著臉盯著她。如果他們板著臉,顯然是不太欣賞妳的演出,海倫。海倫優雅地往回步下三個階梯,走回法蘭西斯身邊,高高抬起頭,他靠過來親了親她的臉頰。
「太好了,老女孩兒。」他說。
「真不壞,」奧斯卡說,「下回一定要再唱一遍。」
海倫閉上眼睛,感覺淚水奪眶而出,她知道她的人生沒有改變。就算她離開,終有一天也會跪爬著回來。被賞識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海倫,只要太陽稍微露臉,妳就像隻畫眉鳥。海倫,妳總是因為陽光而變成一隻耀眼的畫眉鳥。但太陽下山後,妳該怎麼辦呢?
實在很謝謝你們。
我會再來唱給你們聽。
噢,多麼耀眼的畫眉鳥!噢!
「鍍金鳥籠」的門後就是蓋提劇院的舊大廳,現在它是一個酒吧的後端,內部的陳設是在模仿(並嘲笑)四十年前就消失的波瓦力酒吧。法蘭西斯站在那裡望著一對半裸的巨乳,那對巨乳在一頂棕紅假髮及兩片腥紅嘴唇之下起伏著。這對雄偉胸部的主人正站在高高的舞臺上唱歌,歌中訴說城市中的苦痛:如果傑克在這裡,你不會侮辱我,先生。她那欠缺音樂素養的聲音嘲笑著自己的拙劣。
「她糟透了,」海倫說,「真難聽。」
「是不太好。」法蘭西斯說。
他們踩過一片鋪滿鋸木屑的地板,那裡的光源本來是老舊的水晶燈和燭臺,但現在已經換上電燈。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