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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腦提示無所不在
在我們的認知測試下,被手術切斷連結的左右腦間的所有細微溝通都非常明顯。我們稱之為「交叉提示」。模組,也就是個別的系統,經由互相提示而創造出有目的、整合的行為結果,這似乎是一個普遍的現象。我們很早就在加州理工學院的動物與人類裂腦研究中察覺到這一點,並且在接下來測試患者的五十年裡,一再看到它發生。我最早幾次的觀察之一,是要看看只能從左腦說話的患者,是否能說出在左右眼視野中都出現的彩色光線顏色名稱。在早期,我們總是會在意基本視覺資訊會不會經由可能還完整的皮質下通道,從右腦轉移給左腦描述。
在其中一個研究中,患者NG表現出我們新發現的自我提示策略。測試如下:如果彩色光進入右眼視野,也就是投射到會說話的左腦,那麼她沒有任何遲疑,可以正確說出顏色名稱。可是當光進入左眼視野,也就是投射到右腦,事情就不一樣了,但這個差異不顯而易見。如果我們向右腦閃過綠色,NG也說出「綠色」這個字眼,此時由於顏色的確是「綠色」,而她也沒有多說什麼,我們就只能準備進行下一個測試。這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關於這道光的資訊是已經轉移到左腦了,還是左腦只是猜的,或者是右腦在說話。
洩漏天機的測試是當右腦看見特定的顏色,例如「紅色」時,NG卻說了錯誤的顏色:「綠色」。在幾次明顯的錯誤之後,患者開始每次都能說出正確的顏色。她不知道怎麼樣學會了一種策略,讓她的左腦似乎能說出只有右腦看到的東西。她一開始會說「ㄌ……」但是會停下來,然後猜對並說出「紅色」。這個情況是左腦在負責說話,而被切斷連結的右腦則聽見了左腦試探地發出「ㄌ……」的聲音。右腦不知道用了什麼樣的提示,阻止了左腦說出的話語,也許像是點點頭或是聳聳肩。經過前面幾次錯誤的嘗試後,狡猾的左腦學會這個提示,在收到提示時就改變它的反應,回答另外一個顏色!這些都是轉眼之間發生的事。
我想更深入探討自我提示的策略。就某方面來說,這種提示是在大腦之外發生的。患者學會像跳探戈一樣的策略:一側的身體會拍拍另一邊,了解左右腦之間進行的溝通。看起來就像有內部連結與溝通,統一了兩個分開的腦,但事實上是外部訊號提供了統一兩者的溝通。我們也開始懷疑,大腦裡面究竟是不是真的會發生提示,畢竟手術只切開了皮質裡的認知與感覺系統的連結,而在腦中完整的皮質下通道裡,還是有數十種間接但複雜的方法讓兩側互相連結。而且就像我先前說過的,我們想了解更多心智生命當中比較虛無飄渺的部分,例如情緒。而猴子的實驗似乎能回答情緒的問題。
所以,一如加州理工學院的風格,我們就動手了。這需要建立比較特殊的測試儀器、更多的動物,還有我更熟練的手術技巧。手術過程都受到嚴肅對待,並且小心規畫。我們都是自我訓練的,一開始是參加實驗室裡經驗豐富的成員的手術。我很幸運的是,當技術高超的貝魯奇自義大利比薩來訪時,允許我見習他的手術。此外,斯佩里動手術的技巧也很厲害。有一次,我在手術室裡看他進行手術中很需要技巧的一個步驟,他專注地看著手術用顯微鏡,輕聲說道:「我好像看不到前聯體。」我把身體往前傾,想聽得清楚一些,結果推動了桌子發出聲音,此時他冷靜地說;「喔,在這裡。」他總是這麼鎮定。為了進行這項實驗,手術後復原的猴子會戴上有紅色與藍色鏡片的蛙鏡。彩色的濾光片會讓不同影像各自投射到左右側的腦。我們想知道如果一側的腦突然接收到蛇之類的強烈情緒刺激,另外一側的工作模式會是如何。情緒被引發的那一側腦會取得主導權,還是透過皮質下通道,影響另外一側正在進行簡單、情緒中立的視覺學習神經任務的腦呢?
答案很清楚。受測試的動物會往後跳。看到情緒刺激物,也就是蛇的圖像,並經歷情緒的那一側的腦,會提示這隻動物的身體其他部分:情況不對!這個粗略且無誤的提示讓動物立刻變得激動,停止進行辨識任務,而且也不願意回來繼續實驗。交叉提示再次顯現。在這個例子中,似乎有一個獨立並與眾不同的心智系統會有反應,並在這種激烈的反應中阻止其他心智系統以正常的方式運作。此時爬進我們腦海中的想法,就是「心」(mind)是所有心智系統的集合,而不是單一的東西。在當時,這是一個嶄新且重要的想法。了解裂腦猴為什麼和人類患者一樣會有這些行為,絕對是非常關鍵的。
我們繼續在動物和人類身上測試各種理論。在一九六○年代晚期,我和希亞德都離開加州理工學院後,合作進行一項研究。當我們試著了解第三位加州理工學院患者LB的語言能力時,看到了另外一種交叉提示的變形。我們設計出一個很簡單的測試。患者只要說出在左眼或右眼視野中出現的數字(一到九)就可以了。通常我們會期望右眼視野裡的刺激會比較快被說出來。因此,如果「一」、「四」、「七」隨機出現,患者會說話的左腦都能正確做出反應。確實如此,每個數字被唸出來的反應時間都差不多。
然而一開始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是右腦似乎也會說出所有的數字。這是怎麼回事?他是第一個表現出左右腦傳送資訊的患者嗎?還是他的右腦可以說話?(這個可能性一直都存在而且一定要研究。)或者右腦又用某種方式提示左腦了?
等到希亞德畫出了每次回應的反應時間,LB使用的策略就變得很清楚了。所有向左腦閃出的數字被說出的時間都差不多快,可是當同樣的這些數字隨機向右腦展現時,「一」的反應速度比「二」快一點,「二」又比「三」快一點,「三」比「四」又快,以此類推一直到「九」。我們又揭開了另一種交叉提示的策略!會說話的左腦開始用某些身體提示系統(例如輕輕點頭)開始數數字,讓右腦可以感覺。當點頭的次數達到右腦看到的數字時,右腦會發出身體停止的訊號,讓左腦感覺到。此時左腦就知道這一定是閃出來的數字,再把答案說出來,不是右腦說的!真不可思議。我們想要贏過這個交叉提示系統,所以進行了另外一系列的測試。這一次患者被要求立刻做出反應。左腦還是能正確並迅速地反應,但右腦的分數就降低到亂猜。顯示大腦會轉換策略以達到相同的目標。
床邊測試的力量:患者DR
一些共通的原則在我們研究這些神經遭切斷的患者時浮現了出來。舉例來說,患者幾乎都會努力想達到測試者設定的目標。就算患者其實是以某種方式在解決任務,但測試者可能會以為並希望他們以另一種方式解決任務。挑戰在於辨識出他們實際的解決方法,一旦辨識出來,背後的機制就會浮現,而且通常令人很驚訝。當我最近在分類拍攝時間達數百小時的患者錄影帶時,發現一個特別生動的例子,顯示出「提示」如何在患者只是簡單使用一隻手複製另一隻手的動作時發生(影片四)。
這個病例是患者DR,她是達特茅斯系列的裂腦患者,也是一位大學畢業生和會計師。她在南美待了一段時間後,搬到美國東北部的新英格蘭地區,並在這段時間裡成為影集《星艦迷航記》的粉絲。她的錄影機裡有《星艦迷航記》的每一集,還有一架挺貴的企業號模型!在手術過後,她表現出所有切斷連結的標準現象:視覺資訊不會在左右腦之間轉移,觸覺資訊也不會。她的左腦主導語言與說話,右腦的功能屬於低階認知,只能認得圖片但不能閱讀。我們想檢視她的運動控制能力,所以我要求她在眼睛張開時維持兩隻手握拳的動作,這是後續所有指令的預備動作,接著要她用右手做出「搭便車」的手勢,她立刻做出來了。然後我要她用左手做一樣的動作,她也很快做了出來。接著我要她用右手做出「OK」的手勢,同樣地,她很快做了動作。我要她用左手做動作的時候,她稍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問題。
這就是在測試神經相關疾病患者時,測試者可以開始學到東西的地方。你要確認患者真的在用你想像的方式試著為你達成任務。在這個例子裡,我當然知道患者已經接受過裂腦手術。我們測試她的時候是一九八○年代,此時我已經知道連結被切斷的單側腦,有很多種不同的方法可以順利控制同側的手掌。當然,控制另一邊的手掌從來不是問題,因為這種活動所需要的感覺與運動系統,都在同一側的腦中表現出來。控制同側的手掌卻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她負責詮釋我的口語指令訊息的主導左腦,是怎麼把指令送到控制左手的右腦運動系統的呢?左手這些運動控制系統,無疑地是由她被切斷連結的右腦所控制。而呈現給一側的腦的這些資訊,是怎麼被整合,讓另外一側、沒有連結的腦使用的?
回想病例WJ,他控制同側手臂和手掌的能力很差,但從特定側的腦控制另一側的手臂和手掌就沒有什麼問題,這是很引人注目的現象。就像我說過的,關於我們的頭骨裡不是只有一個,而是有兩個心智的大腦分裂故事,很多都起源於WJ的行為。然而隨著愈來愈多的患者加入研究範圍,很多患者都開始表現出對兩側手臂的良好控制。可是就算他們對同側手臂有良好的控制,似乎還是無法控制同側手掌的運動。同樣的,這是怎麼回事?
回到病例DR:影片中,她的雙手都似乎能對我的口頭指令做出反應手勢。我知道DR接受過裂腦手術,也知道主導語言的那一側腦和她右腦的運動控制系統是沒有連接的。我非常想知道在左右腦被切斷連結的情況下,她是怎麼控制她的左手輕鬆完成任務的。怎麼辦呢?以上述前提做為後盾,我稍微改變了測試內容,讓答案隨之浮現。我這次不先要求DR用右手做出「搭便車」的手勢,而是要求她用左手先做出手勢。她做不到。她失敗後,我再要求她用右手做出手勢,結果她立刻成功了。OK的手勢也一樣,如果讓左手先做,她就是沒辦法成功。為什麼會這樣?
顯然,如果讓左腦控制的右手先做,就會建立一個榜樣與影像,讓右腦可以看見並且複製。如果有榜樣複製,那右腦就能模仿手勢,輕鬆執行這個任務。本質上而言,患者的視覺接受來自另外一側的腦、位於大腦以外的交叉提示,因此能克服左右腦連結被切斷的這個事實。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如果患者被要求閉上眼睛進行任務會怎麼樣呢?床邊測試就能輕鬆做到這一點。考試繼續進行。
我要求患者閉上眼睛,用右手做出「搭便車」的手勢,她一樣能快速達成。現在她的眼睛還是閉著的,我要她用左手做出手勢。驚人的是,她做不到。患者的右腦無法理解口語指令,而眼睛閉上使得左腦無法用模範手勢提示右手複製。因此,左手動也不動,只能僵在那裡。
這個簡單的床邊測試揭露了這麼多機制。不只表現出手術切斷連結的驚人影響,也揭露了目標導向行為的基本真相。我們都很急切地想達成單一、一致的目標,而我們的表現就如同我們在特定情況下想要的表現一樣。我們會以某種方式,從高度模組化、有數個決策中心的腦出發,達成這種一致的產出。在人類患者的身上,雖然正常的神經通道受到阻斷,但還是會透過其他可取得的替代機制與策略達成目標。這個例子中有兩件事很明顯:右腦和左腦沒有連結,因此右腦無法遵守口語指令,它又是主要控制左手的腦。然而,一般的解釋可能是,左腦利用我們知道的同側皮質脊椎通道(少數沒有交叉的神經)控制同側的左手。可是我們已經提出很多解釋說明這可能不是真的,因為要求左手做出手勢的口語指令在眼睛閉起來,或是左手先於右手做動作時,都沒有辦法被執行。這是怎麼回事?
顯然右腦只能執行視覺可見的指令,並且模仿被示範過的姿勢。由個別模組組成的整體系統會提示自己,達成目標。這種提示是目標導向行為普遍存在的機制。
新病例,新發現
隨著這些關於基本感覺運動控制的實驗在加州理工學院,以及後來幾年的達特茅斯學院如火如荼地進行,我愈來愈想展現這個分離的、不會說話的右腦,在思考、感知、理解、規畫等其他領域到底會做些什麼。儘管WJ在方塊排列測試這類的視覺運動任務顯然表現良好,但目前已經證實要從他的右腦獲得成果非常困難。他對於向左腦閃過的圖片或單字的反應很正常也很輕鬆。但是把同樣的資訊向右腦閃過,通常只會有很輕微的反應。就像拔牙一樣,每周開著我的斯圖貝克老爺車去當尼已經成了例行公事。有時候我去只是為了申請三.六七美元的油資補貼,支付接下來這周的開車費用。
直到我們開始測試NG這位開朗的年輕女性患者,而且她的丈夫超乎尋常地支持我們,我們才開始脫離在WJ身上密集研究的基本感覺運動統合任務,往前邁進。NG和WJ一樣,是因為無法控制的癲癇而接受手術,由伯根與他的神經外科指導老師沃格進行治療。測試她的經驗很愉快,而且就像大部分的患者一樣,測試也成為了她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畢竟在測試的場合,我們會非常關注患者,也會對他們耗費的時間提供補償。我們都建立了很長遠的關係,延續數年之久。去年春天,NG丈夫的親戚在暌違將近四十五年後打電話給我,只為了向我打個招呼。
在NG之後出現了LB這個十二歲的男孩,是我們很喜歡並且進行非常多研究的患者。LB也是為了控制嚴重癲癇發作而接受手術,他後來被證實為是一個驚人的病例。幾年後,同樣毫無徵兆地,他寄給我一份尚未公開的原稿,內容是他描述自己身為患者及實驗受試者的個人經驗,原稿由加州理工學院的科學作家,情感纖細的貝里協助,描述LB的個人觀點。
這兩個新的手術病例為這個研究計畫帶來真正的能量。我們很快確認他們都和WJ一樣有切斷連結後產生的基本影響,但他們也讓我們對於右腦的功能有了新的理解,儘管他們的左腦對於這個沒有連結、大部分時候都沉默的右腦在進行的處理內容一無所知,但他們的右腦對我們的測試反應是愉快並且充滿活力的。
這時候我已經很常使用我的博萊攝影機。測試NG的時候,我會把攝影機放在三角架上,除了對著患者的臉之外,還能拍攝到患者視野範圍之外的東西。因為有時候測試內容會要求患者碰觸這些東西,所以這樣的安排讓人很容易想像實際的情況,以及有時令人震驚的測試結果了。首先,患者能很輕鬆地說出放在右手的物體名稱,但放在左手的就不行。此外,向左腦閃過的物體圖片可以讓另一側的右手找到配對的物體,但同側的左手做不到。第三,這就是新時代的開始了,照理來說應該沒有語言能力的右腦看到了圖片,甚至是文字時,居然會促發左手伸出去取得視野之外的正確物體。這非常驚人,直到現在都還是研究的主題(影片五)。我們看見第一個真正的證據,證明在左腦完全不知道內容的情況下,右腦有能力進行認知活動與複雜行為。
研究NG和LB多年以後,斯佩里和我得出結論:右腦擁有大量的字彙。右腦可以正確地對印刷的文字以及各種線條繪畫有正確反應。右腦甚至有一些能簡單拼字以及偶爾書寫文字的能力,但很少會出現。我們繼續研究,希望能找到某種更高層級的獨立思想,並且設計數個需要簡單演算的測試。我們偶爾會在簡單的加法方面獲得成功,但減法從來沒有成功。
我們總是密切注意從分離的一側腦轉移到另外一側的腦部功能。在猴子的情緒刺激實驗後,我想看看人類是不是會有一樣的反應。非情緒刺激顯然不會以某種方式提示另一側的腦,那麼可能引發情緒反應的刺激會嗎?要進行這項測試,我們得先去雜誌店的最後方,購買封面被空白紙板擋住的色情雜誌。我們必須先購買雜誌,把圖片撕下來,拍照,再放入旋轉式幻燈機裡,讓色情照片在一連串湯匙、咖啡杯等正常物品的照片後,突然出現在左視野中。這項實驗讓我很緊張。雖然我顯然已經是個身體健壯的成人,但我也是天主教徒,所以你們知道的……
總之我克服了製作猥褻圖片的罪惡感,進行了這項測試,首先的實驗對象是NG(影片六)。我把攝影機都架好了,可以拍攝到她任何的臉部表情,但因為當時還是默片時代,所以沒有錄到任何聲音。還好影片很清楚,所以可以看到她回答我的問題。
MSG:注視那個點。
NG:好。
一張湯匙的照片閃過左視野,內容只有右腦看得見。
MSG:妳看到什麼?
NG:什麼都沒有。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反應。
MSG:好,注視那個點。
這次右腦看到一張裸女的圖片。
MSG:妳看到什麼?
NG:什麼都沒有。
……但她之後試圖壓抑笑意,最後放棄控制,開始咯咯笑出聲。
MSG:妳為什麼會笑?
NG:喔,我不知道。因為你那台機器很好笑。
這個結果讓我很興奮,雖然我過了好幾年後才真正了解它的意義。當時我一心只想確認WJ是否也會有這種反應。幾天後,我把所有的測試裝備打包到我的斯圖貝克車上,開車到當尼。我先讓WJ看了幾張中性的圖片,然後才讓這位二戰老兵的右腦看到裸體照。接著我問他:「你看到什麼?」他用我有生以來看過最面無表情的模樣回答:「什麼都沒有。」我非常失望。也許NG的測試只是僥倖。
為了讓實驗完整,我當然直接測試了WJ會說話的左腦。出乎我意料的是,WJ面無表情地說:「貼在牆上的養眼海報?」我說:「對。」我一邊手忙腳亂地整理設備時,WJ不帶情緒地加了一句:「你們加州理工學院的男女合校就是這樣的作風嗎?」這就是了。左右腦都不覺得裸體有趣。鮑林是對的:永遠不要帶有預設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