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那個……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啊?」
「什麼?」
「就是……這個……該怎麼說呢?說了你大概會生氣吧!」
「那就別說。」
「你怎麼這樣?還有,人家在煩惱該怎麼開口的時候,你不要對著參考書猛看好不好?」
顏立堯一把抽走參考書,靠在籃球架的程硯手還晾在半空中,無奈地面向他。
「拜託你有話快說,下一堂要考試。」
「你就只顧著念書。」
他意氣用事地將書扔回去,程硯接住後,神色自若地翻找剛才讀到的地方。顏立堯站在一旁沉默片刻,忽然開口。
「除了念書之外,能不能幫我照顧另一件事?」
「說吧!」
「蘇明儀。」
那個女孩的名字一出現,程硯立刻將視線自書本抬起,詫異回望他。站立在對面的顏立堯不再是平常那個嬉皮笑臉的孩子,毅然決然的表情令程硯感到事有蹊蹺。
「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畢業之後,我去住院之後,蘇明儀……幫我照顧蘇明儀。」
等到程硯察覺他是認真的,又轉向手上的參考書,淡淡地,「不要。」
「喂!阿硯……」
「那是你的事,你覺得需要就自己去做。」
「你以為我不想嗎?」
「那就乖乖地待在她身邊,別做什麼畢業就分手的約定。」
「我就是沒辦法才拜託你!好!要是你不答應,畢業後我也絕對不跟你聯絡!」
程硯拿著「你居然用這種手段威脅我」的目光回應他,他卻賭氣把雙眼瞪得更大,好彰顯自己的決心,直到對面的死黨拿他沒轍為止。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就在那一天,春暖花開的五月,顏立堯要程硯為他做的事,一答應就是好幾年的時光,好幾年,他總能想起那個五月天,顏立堯真摯的語氣,和胸口隱隱的疼痛。
「不要讓蘇明儀知道我生病的事,不要讓她知道我去了哪裡。她哭的時候……那個時候,你把我講成壞人也沒關係,就是別讓她一直哭下去。確定她不會做傻事,她有時候很固執的,沒人阻止她,她會一頭熱地衝下去。還有……」
聽到這裡,程硯已經為難嘆氣,「那些事太強人所難了吧!」
「我還沒說完。」顏立堯定定地注視他,自從程硯認識他以來從未如此深刻,「你照顧蘇明儀,就算最後你們兩個人在一起,也沒關係喔!」
他的話讓程硯大吃一驚,說不出話,覺著有什麼被赤裸裸地剝開。
「換作是別人,我才不拜託那些事。是你,就不一樣。」顏立堯反倒先噗嗤一笑,搔起頭,「我說真的。如果是你和蘇明儀,是最好不過了。」
下一秒,一記拳頭便重重落在他臉上!那是向來溫和的程硯第一次出手揍他,他摔在地上的那一刻,熱鬧的籃球場旁揚起好高的灰塵,被陽光曬成跟金沙一樣發亮,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散去。
那是他們最燦爛的季節。
現在已經不在了。
大學剛開學,到處可見大一新生在校園流動,有的拖著行李,有的拿著地圖找路,陪同的家長也不少,三五成群,熙熙攘攘的笑語到了集合時間才沉澱下來。上午十點鐘,大部分大一新生都在禮堂聽學校師長致詞,雖是乏味冗長的場合,畢竟剛踏進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涯,悸動的心裡還是有藏不住的期待在雀躍著。
他們真的告別高中那個年代了呢!原本應該是空蕩蕩的禮堂,換成了可以舉辦各種表演會的音樂廳;清涼的冷氣,取代了在天花板轉個不停的風扇。坐著的,是足以讓人昏昏欲睡的柔軟椅子。
明明是新生活的開始,卻有人事已非的感慨。為此,他暫時自台上抽離,看看四周學生,不意,程硯發現右手邊隔了好幾排的座位有張熟悉面孔,比他更不專心於上面師長說了什麼,一直探身張望。
原來蘇明儀也有來啊!她很拚命地考上顏立堯或許會就讀的大學,跌破高中老師和同學的眼鏡,不為別的,只為了尋找一畢業就不知去向的男朋友。
明儀極力想捉住什麼的殷殷視線穿梭在每一張陌生臉孔,偶爾引起附近學生的注意,也會跟她一起環顧四周,沒瞧見特別的,只當她是怪女孩,又把注意力轉回台上去了。
「確定她不會做傻事,她有時候很固執的,沒人阻止她,她會一頭熱地衝下去……」
當時顏立堯所說的「傻事」,大概就是指這個吧!程硯看看台上走下一個人,又換了另一個人上去,沒完沒了似,就像她不找到顏立堯不會罷休,一想到這裡,程硯困擾地吐氣。
「蘇明儀。」
聽見自己名字,她轉頭,大大的眼睛在新環境還保持舊有的明亮與坦誠,特別是知道來者是程硯,還閃過一抹欣喜的光采。
通識課的日文,他們都有選修,一個星期會在課堂見上兩次面。班上這位聰明又寡言、還挺好看的男生主動來找明儀,圍在明儀身邊的女同學同時閉上嘴,興味打量他們接下來要談什麼事。或許是發現朋友過頭的默契,明儀起身,示意到教室後方說話。
「這個給妳。」
程硯遞出一疊用訂書針訂好的資料,密密麻麻的國字和表格,明儀納悶收下。
「這是大一新生的名單,我從學校官網列印下來的。」觸見她迅速抬起的雙眼,他接著直接道明,「沒有顏立堯的名字。」
過了兩秒鐘,明儀才從錯愕中勉強發出一點聲音,「這樣啊……」
「雖然我已經對過了,不過,也許妳會想再確認一遍。」
她抓皺那份資料,由於被看出的心情而微微臉紅,又因為希望毫無預警落空,不知如何是好地牽動嘴角,又緊緊抿住。
把她弄得這麼尷尬,他是不是做了多餘的事呢?程硯開始後悔給她那份資料,只是,見到她像隻無頭蒼蠅一樣在學校每個班級亂飛亂撞,總想做點什麼來阻止她。
「謝謝你啊!」明儀最後還是對他笑一笑,笑得跟從前一樣傻氣,「幫我……幫我找資料,省下不少時間。」
和高中時期比起來,她有哪裡不太一樣了,真奇怪,明明才是相隔一兩個月的事而已。高三下學期後明儀就不再剪頭髮,原本的短髮愈留愈長,她用一個小小的、別緻的蝴蝶髮夾梳起公主頭,又因為不習慣夾髮的緣故,右手總是有意無意觸摸那隻蝴蝶,確定它還在。到現在,女人味已經一點一點壓過青澀氣息,她穿著從前不常見到的便服,往後大概也不會再有穿上學生制服的機會,蛻變,正在不容易察覺的瑣事中悄悄進行著。
「對了,等我一下。」明儀回到座位,拿了一本小冊子過來,「湘榆做了通訊錄給大家,這是你的。」
湘榆是明儀高中時代的死黨,明儀和顏立堯交往之後,他們四個人經常聚在一起念書、喝茶。程硯打開通訊錄,裡面全是高中同學們的資料,念哪間大學、在大學的聯絡地址、電話、e-mail,不意,某一頁的資料讓他停下翻閱動作。
顏立堯那一欄是空白的,如同他的人就此蒸發了一樣。
「怎麼了嗎?」他在那一頁逗留得特別久,明儀奇怪探問。
「沒有,秦湘榆對這種事總是很有幹勁。」
「對呀!我收到她寄來的通訊錄時也嚇一跳,明明不久前還在作調查的,結果馬上就做好了。」
一提起熟稔的好朋友,她一下子變得開朗,滔滔說起湘榆的行動力。
她看起來很好。一個星期兩次在日文課的見面,她總是笑著的。
他忽然想知道,當她也翻到空白的那一頁,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日文課一下課,學生們帶著屬於自己的東西離開方才還聚在一起的教室,各自前往各自的科系班級,散了去。
明儀夾在人群中,朝反方向回頭望望,遇上程硯尚未離開的目光,露出遺憾微笑,這個小動作被身旁同伴發現,立刻受到朋友曖昧的關注。
下堂課的學生漸漸混入散去的人潮,他隔著愈拉愈遠的距離望著她們推鬧,用大學生的方式笑著,最後消失在寬大方柱的那一頭。新的朋友、新的髮型,十九歲的蘇明儀,顏立堯,你真的不想看一看嗎?
星期六的晚上,宿舍幾乎人去樓空,大家都被週末這個神奇的時光抽空似的,整棟大樓總會像進入什麼時空隧道般,變得跟廢墟一樣。
直到晚上十點過後,學生才陸陸續續出現,各種聲音也紛紛出籠。浴室嘩啦嘩啦的沖水聲、拖鞋啪答啪答踩過走廊的響聲、夾雜幾句髒話的聊天聲,原本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的人們又隨著時間回來了。
「你們兩個都在呀?」
門開,程硯室友之一的許明杰快快樂樂地進來,發現程硯正專心修理桌上被解體的筆記型電腦,再看看另一位室友阿宅窩在床上看漫畫,大感驚訝。
「你一直在修電腦?從我出去到現在?」
程硯頭也沒抬,「快好了。」
「幸好有程硯在,沒辦法上網簡直要我的命!」阿宅急躁地丟下漫畫,探頭看看程硯狀況,「快好了嗎?晴天娃娃快上線了耶!」
他的本名是什麼幾乎已經沒人記得了,反正都管他叫阿宅,他非常沉迷線上遊戲和漫畫,最近認識一位暱稱是「晴天娃娃」的網友,整個人就像和電腦談起了戀愛。
「你這個活在虛擬世界的人,趕快覺醒吧!」
許明杰最豪邁,毫不忌諱地脫掉上衣,有時只穿四角褲到處跑。不過今天他只脫掉上衣就心滿意足地往床上倒去。
「今天可是週末耶!年輕人就應該跟我一樣,出去晃一晃,多認識一些女孩子。」
程硯沒理他,阿宅倒是頗感興趣,「對喔!你今天聯誼喔!怎麼樣?有收穫嗎?」
「嗯……」他盯著發黃的天花板,賣關子半天,才眉開眼笑,「算是有吧!」
「誰啊?長得怎麼樣?哪一系的?」
「中文系的。長得很可愛,很……說『樸實』會不會太貶低她?總之,就是很可愛啦!」興致來了,許明杰索性坐起身,盤起腿,喜孜孜形容,「她啊……說是被高中男朋友甩了,一畢業就被甩,被她朋友拱出來招認的。看她一直在強顏歡笑,就覺得……好可憐啊!好想保護她,好想讓她趕快忘記害她傷心的前男友。」
「然後呢?你們有沒有自己帶出場?」
「沒有,她吃完飯就說要回去,我只送她到宿舍就回去續攤。還在療傷的女孩子好像對聯誼不是很有興趣,她說她是出來湊人數,啊……連講話都這麼老實。」
聽到這裡,程硯放下螺絲起子,回頭看他,直到他發現,反問:「怎麼了?」
「……她的名字是?」
「蘇明儀,好聽吧!」意識到不對勁,許明杰收起笑臉,「你該不會認識吧?」
程硯沉吟片刻,繼續組裝筆電,「高中同學。」
「真的假的?」許明杰跳下床,挨到他身邊,「那她真的被甩了嗎?你不會也認識那個前男友吧?」
「不要問我私人問題,也不要靠這麼近,擋住光線了。」
相處一段時間,多少也了解程硯這個人是非常有原則的,許明杰洩氣地回到自己的床,坐下嘟噥,「透露一下有什麼關係?想追她才問的啊……」
「笨蛋,那個女生如果真的那麼好,程硯早就自己追了,哪輪得到……」
阿宅風涼話還沒說完,程硯就把筆電用力推進他瘦巴巴的胸口。
「再亂講話,以後筆電你自己想辦法。」
他的嚴厲讓阿宅緊抱筆電,呆呆點頭。許明杰目送程硯帶著換洗衣物出去,等門關上,才和阿宅相對撇撇嘴。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