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亞馬遜網站讀者一顆星評價回應的故事
雷納德嘆息,說:「我的小說卡住了,埃米略。我想替過去四十年寫個像是《戰爭與和平》的回顧,可是就是寫不過二○○八年。我根本搞不懂第一次金融危機是怎麼回事。」
心滿意足讀完《閃憶殺手》後的某天晚上,我和好友譚光磊,也是這本書的中文版權代理人,約了時間見面吃飯,席間兩人興奮地聊到這部作品。
「嘿,你又代理了一本很不得了的書啊,西蒙斯的新作依舊精采!」我說。
「很棒對不對?」接著,光磊露出詭異的笑容,「可是,你知道嗎?美國亞馬遜網站的讀者回應,超多人只給一顆星耶。」
這下可讓我好奇了。聚會結束後,隔天上網一查,發現一百三十二篇讀者回應中,竟有四十篇給了一顆星評價,不過給五顆星的也有三十八篇之多──反應怎麼會這麼兩極呢?
我倒了一杯咖啡端坐桌前,逐一點選一顆星評價的回應文章,想查探個究竟。
「這個故事所設想的未來充滿了無可救藥的不切實際以及嚴重的政治右傾。」
「我愛反烏托邦科幻,討厭變相的政治咆哮。」
「我厭惡西蒙斯仇恨地攻擊墨西哥移民、穆斯林與日本人。」
「西蒙斯將未來美國的崩毀,歸咎於歐巴馬的外交與國內政策,是非常奇怪且錯誤的。」
「這書充滿仇恨的言論,請不要買這本書。」
…………(以上簡要摘錄回應文章中最常被提及的議論)
看完這四十篇或帶論述或帶情緒性的書評文字後,對照起自己的閱讀感受,竟有不小的落差。想來故事中部分論及現實的內容,或許以我一個非美國讀者的立場與理解來看,架空虛構的趣味遠大於寫實的揶揄,但對於這群只願意給一顆星評價的失望讀者來說,小說內容反而是懷有強烈惡意的傷害與荼毒?
《閃憶殺手》是一部時間設定在二○三六年的近未來科幻小說,場景為美國。故事一開始,日本工業大亨,身為九位美國聯邦顧問之一的中村拓志,找來前丹佛警局警探尼克.巴頓,要他著手調查六年前兒子中村圭吾之死。尼克必須憑藉當年負責此案的親身經歷,並使用「閃憶藥」重現事發當時與相關人士的證詞,找出先前遺漏的蛛絲馬跡,查出真凶。
另一條故事線的舞台轉移到西岸的洛杉磯,尼克的兒子韋與岳父雷納德同住在此。韋是個十六歲少年,加入以另一個少年柯恩為首的「閃憶黨」,成天嗑閃憶藥過日子。某天,柯恩竟大膽提議,計畫持槍刺殺一名重要的日本人士,用以取得日後能「不斷重現的刺激回憶」。
「閃憶藥」是緊扣兩條敘事線的重要關鍵,它提供了現代毒品的耽溺性──只不過並非源自藥品觸發生理快感的刺激,而是在腦海中重播自身過去(最值得體驗)的記憶。這與電影《全面啟動》(Inception)有些許異曲同工之妙,兩者以不同手法探討記憶的再現與沉溺。
對尼克而言,接下中村圭吾死亡案的調查只是個幌子,他不過是想藉此取得大量的閃憶藥,重溫與已逝的妻子黛拉的繾綣時光。對「閃憶黨」的青少年而言,他們的回憶是空乏的,所以得藉由「創造未來的回憶」的方式,尋求蒼白人生的寂寞慰藉。
然而,閃憶藥之所以成為人人吸食的毒品,正代表著二○三六年的人們,當下的生活已全無樂趣、希望,只好轉身背對未來,逃避到片段的回憶中尋找繼續活下去的動力。至於尼克的岳父,七十四歲的退休文學教授雷納德,則不靠藥物,用「真正的記憶」全面、連續地回顧過去這七十年變化,細數一個昔日的偉大文明何以衰頹崩毀。
這段「自未來回顧的歷史」,作者西蒙斯既不虛設也不願委以代稱,而直挺挺地描述二○一一年之前(本作於二○一一年七月出版)的真實現狀,並據以揣想延續到二○三六年的「現在」。這如同「自現在回顧的歷史」般,作家合理地運用虛構的假想填補事實的空缺,甚或翻案重述,如約瑟芬.鐵伊(Josephine Tey)以《時間的女兒》(The Daughter of Time)平反英王理查三世不堪的歷史評價。西蒙斯二○○七年另一部磅礡巨著《極地惡靈》(The Terror)亦是以此切入,重述一場偉大而又恐怖的冒險。
於是,我終能對「亞馬遜網站讀者一顆星評價回應」之事感到釋然,確定《閃憶殺手》是部結合了知識性與娛樂性的大師級作品,而非流於極右派政治立場的洗腦小說(讀者閱畢本書後或可試著體會寫下「書評一顆星」的讀者們究竟看到了什麼)。
一如我對前作《海伯利昂》、《極地惡靈》的喜愛,在此誠心推薦各位細細一讀丹.西蒙斯的最新中文小說《閃憶殺手》。
冬陽
(本文作者為推理評論家)
導讀
丹.西蒙斯的逆時針閃憶藥
從《極地惡靈》(2007)伊始,根據真人實事深化改編的歷史懸疑故事彷彿成為丹.西蒙斯最新的試刀場域。《朱德先生》(Drood, 2009)藉由作家威爾基.科林斯【1】極度不可靠的敘述,探究大文豪查爾斯.狄更斯的晚年景況和未完成遺作《愛德溫.朱德的祕辛》(The Mystery of Edwin Drood)的創作內幕;《黑山》(Black Hills, 2010)則將焦點拉到十九世紀美國原住民與聯邦軍之間的爭戰,以及其後印第安文明日趨衰微,聖地「六祖父」(Six Grandfathers)「淪落」成為拉希莫山(Mount Rushmore)總統雕像【2】的背後辛酸。只是,事隔不過一年,丹.西蒙斯又投入新的挑戰領域,這回他自認寫的是「反烏托邦」。
就作者本人的觀念而言,「反烏托邦」存在的目的,無非是透過較之「實際可能演變而成的情況」更為極端的背景設定,經過故事劇情的推演想像,在讀者腦海中埋下「萬萬不可淪落至此」的思維種子,整個過程彷彿接種疫苗一般。就如同聽聞過(還不必真正閱讀《一九八四》!)老大哥威名的人,自然而然打從心底反對全面監控的社會;讀者們絕對也不願意讓反烏托邦的情景,在自己所身處的環境真實上演。也許是為了避免爭議而模糊原本所設定的焦點,不少反烏托邦作品並未清楚交代極端背景如何成形的確切原由;然而,西蒙斯這回卻甘冒大不韙,將問題的矛頭直接指向當今美國政壇的施政方針。
於是很多人抓狂了。大量國外書評當面抨擊西蒙斯將個人政治信仰帶入小說創作,將他打成極右政論名嘴葛倫.貝克(Glenn Beck)的同路人。這些批評者也確實並非無的放矢:故事裡,榮退文學教授喬治.雷納德.福斯幾番接近拖慢故事節奏的對話與自白,儼然就是作者的夫子自況;而西蒙斯二○○六年四月在個人官方網站所發表,假託時空旅人蒞臨開示未來世界局勢的偽短篇小說,則更強烈表露出對恐怖行動和伊斯蘭教的對抗立場,當可視為創作本書的近期先聲。甚有論者惡屋及烏,連帶貶低本書的文學價值,直斥其為麥克.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旭日東昇》(Rising Sun, 1992)的拙劣再製。
《閃憶殺手》的同名中篇前身僅見於一九九三年出版的短篇集《愛.死》(Lovedeath)。兩部作品年代相近,加上故事主線都是美籍警探偵辦日本商業鉅子相關命案,有此聯想自然不算意外。《旭日東昇》的結構和訴求比較簡單:克萊頓透過老探長之口不斷強調美、日(企業)文化根本上的差異,並在命案內外的背景書寫中明指暗喻日本從經濟面不斷攻城略地的現實。到了近二十年後才問世的長篇版《閃憶殺手》,儘管仍保有此項特點,但現實世界並無類似情景可供讀者自行連結對應,於是西蒙斯採用更大膽的架空手法,讓日本重返幕府時代,與統治近半地球江山的新哈里發王國分庭抗禮,距離菲利普.狄克(Philip K. Dick)《高堡奇士》(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 1962)兩強瓜分美國的情勢不過只有數步之遙,只差一個印度卡在中間。世界獨強因何在短短二十年間淪落至此?作者將其歸因於姑息主義和錯誤政策,但真正關鍵恐怕在於閃憶藥的普遍使用。
其實國內接觸過西蒙斯作品的讀者應該對此神藥有點印象。它的首度登場就在《海柏利昂》「詩人的故事」裡頭,比較完整的藥物描述摘錄如下:
每個人都喝酒、用刺激物和植入裝置、連線,也買得起最棒的藥。當紅的藥物叫逆時針。它絕對是種貴族階級的惡習:一個人需要花大錢植入整組設備才能完全體驗藥效。……(頁252)【3】
……
……播放過去占據的是此刻的現實,而用藥時間超過了一輩子清醒時光的總和,是不少逆時針成癮者致死的原因。(頁254)
更絕的是,〈偵探的故事〉中,布瑯.拉蜜亞也約略提及閃憶藥當作辦案工具的可能:「……我辦案時從不喝烈酒或用逆時針。有時我想這種對自律性的要求正是我在這行存活至今的關鍵。」(頁423)
儘管《海柏利昂》的重點並不在此,讀者大致上可以瞭解到,西蒙斯一開始將閃憶藥(逆時針)定位成高檔昂貴「娛樂」藥劑,而且需要輔助措施以發揮完整效果。為求達到「反烏托邦」式的社會結構驟變,《閃憶殺手》的版本,索價大幅降低,使用上也簡便許多。一方面絕對存在著製造商「削價傾銷,毒害美國人民」的戰略目的;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大多數人也的確具備沉迷其中的潛在因子。
「記憶的儲存與操弄」是常見的科幻題材,而閃憶藥所牽扯到的部分算是最單純的層面,也就是個人記憶的重新體驗。嚴格說來,當一個人回想過去情事的時刻,就是在進行廣義的「閃憶」行為。所以讀者應該不難發現:某些使用閃憶藥的動機,在時光更迭後的未來,其實還頗具正面創意。因此,重點就在於「沉迷」二字。偏偏閃憶藥所提供的全感官體驗遠勝一般人的大腦運作,也讓上癮成為必然;使用者利用此種特性重複享受暴力犯罪的快感也在意料之中。
單一個體頹廢,只是廢掉他自己;整個國家有八成民眾都在爽茫,便敲響衰亡的喪鐘。把全國閃憶的現象反推回當代現實世界,竊以為就是「耽溺於美好過去,面對現在的困境與挑戰卻採取駝鳥心態,消極不作為」。國家的不作為,對外賦予新興強權取而代之的機會,對內直接造成基本建設的崩壞。尼克.巴頓在結局時的體悟,適用對象恐怕不僅於個人,也是西蒙斯意欲透過本書傳達的政治諍言。
若以純粹欣賞故事的角度來閱讀《閃憶殺手》,仍然有不少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地方。比起西蒙斯的其他近作,本書所涵蓋的主題面向和類型元素,其豐富程度絕對不負作者「橫跨眾文類之上」的盛名。其中有些設定嚴格說來是自己的舊梗回收再利用:尼克.巴頓的故事線彷彿就是《空心人》(The Hollow Man, 1992)的喪妻頹廢教授傑瑞米.布萊曼(Jeremy Bremen)不小心掉入黑色冷硬派偵探喬.科茲(Joe Kurtz)【4】的冰冷水牛城。少年閃憶黨頭頭柯恩的惡形惡狀,也不禁令人聯想到《腐肉解饑》(Carrion Comfort, 1989)裡,不大不小的工具型奸邪角色東尼.哈洛德(Tony Harod)。整部小說某種程度上亦可視為丹佛與周邊地域的在地文學;除了目睹地標性大型建築的崩壞與功能扭曲,一邊閱讀故事內容,一邊打開Google Maps按圖索驥,其實也頗有一番趣味。印象中這是西蒙斯首度大規模嘗試(浩劫後)公路小說(、電影)的體裁;兩場遠征一則打打殺殺、驚心動魄,一則思辨論理,追求角色心智面的提升,恰好相映成趣。
既然是西蒙斯的作品,掉書袋炫學的情況絕對無可避免。好在(?)這方面的戲分完全交給福斯教授主導,缺乏相關知識背景的讀者(實際上也包括我自己在內……)也樂得略讀過去,亦不影響對全書故事的理解。只不過,由於尼克.巴頓深受「同名之累」,再加上西蒙斯在二○○九年六月,約略是本書前期構思階段,撰寫過大篇幅的《仲夏夜之夢》評析,不免帶給讀者頗為寬廣的想像空間。兩個巴頓之間的關連很容易理解:夏夜「夢境」和閃憶內容在故事當中全都是實際發生過的歷程,只不過前者透過外力被認定為虛幻,後者透過另一種「外力」,使當事人無法自拔。從事件操弄擺布的執行面來看,凶殺案件真相逐漸明朗之際,另一個原劇關鍵角色──仙靈帕克(Puck)的對應人物也就呼之欲出。當然西蒙斯並非在此改編重述《仲夏夜之夢》,因此帕克和仙王奧白龍(Oberon)的關係也不若原劇單純。繼續穿鑿附會下去,還能挖出「兩對受害者」等等更多有意思的地方。這再度印證了閱讀西蒙斯作品的一貫現象:讀者愈用功,付出愈多,所獲得的樂趣也愈大。
(以下內容嚴重破壞閱讀樂趣,請先讀畢全書後再行翻閱)
嚴格說來,本書有兩個結局,差別僅僅在於排版裝訂的先後次序,恰好兩種形式都有前例可循。正常版本仿效的是十九世紀末掀起烏托邦文學風潮的《回顧:從2000年到1887年》(Looking Backwards: From 2000 to 1887, 1888);該作品的終章同樣採取夢中夢形式,激勵讀者奮起力行,打破十九世紀各項不公不義,邁向西元兩千年的璀璨未來。西蒙斯檯面上的政治呼籲幾乎等同於此。但倘若將兩個部分順序顛倒著看,沉浸於二代閃憶藥的尼克.巴頓完全是電影《巴西》(Brazil, 1985)正常版終幕裡,躺在刑求椅上一臉傻笑的山姆.勞瑞(Sam Lowry)翻版。我個人衷心希望出版社能推出活頁版本,讓讀者能夠恣意排列,體察截然不同的閱讀感受。
或許這才是西蒙斯真正想要傳達的訊息:同樣的事情總有太多不同的觀察角度和解讀意義,端賴你要相信哪一個片面。
林翰昌
(本文作者為科幻毒瘤,致力於顛覆破壞臺灣科幻推廣。出沒撒毒區域為「科幻國協毒瘤在臺病灶」(danjalin.blogspot.com/)
導讀注釋
【1】 威爾基.科林斯(Wilkie Collins)乃狄更斯晚年摯友,《白衣女郎》(The Woman in White, 1860)、《月光石》(The Moonstone, 1868)等書的作者。
【2】 位於南達科他州(South Dakota),共有四位總統雕刻,成為美國重要的精神象徵。
【3】 引用版本:《海柏利昂》(臺北市:大塊,2007)。〈詩人的故事〉和〈偵探的故事〉均由李漢威先生翻譯。
【4】 喬.科茲為主角的冷硬偵探犯罪小說一共有三部,分別是《好硬的案子》(Hardcase, 2001)、《硬邦邦.冷吱吱》(Hard Freeze, 2002)和《死硬三寸釘》(Hard As Nails, 2003)。該系列中登場的人物,幾乎完全沒有善良無辜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