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嚴毅第五次打電話來時,我已經化好妝、換上那件新買的粉紫短裙洋裝。
「好了好了,我已經好了……」
我一隻手抓起我的小提包,一隻手將手機貼近耳邊,用肩膀夾住,再拎出鞋櫃上的高跟鞋,丟到地上,十萬火急地迅速穿上。
衝出管理室時,我看見嚴毅身子倚靠在他的白色轎車旁,一臉無奈地看著我。
「對不起、對不起啦……我睡過頭了嘛!」
我向他行童子軍禮,外加傻笑賠罪道歉。嚴毅一向都吃我這一套。
「這次先讓妳欠著,下次我一定要敲妳竹槓,讓妳請回來。」
「是的,老大!沒問題。」
我嘻嘻一笑,嚴毅只好也跟著笑了。
坐上嚴毅的車,我讓自己用最舒服的方式坐著,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空間裡,我不必彆扭的裝淑女,反正嚴毅也不會欣賞。
隨手拿起一本放在前座置物箱裡的書,看起來十分新穎的封面上,寫著嚴毅的名字。
「新書?」我晃晃手上的書,問道。
「嗯。」嚴毅頭轉也沒轉,哼了聲。
「嚴毅,你要不要改筆名?我覺得嚴毅這個名字像古代人或是老人家才會取的名字耶。」
「會嗎?妳不覺得挺像武林高手的名字嗎?講出來會嚇破一堆壞人的膽的那種名字。」
「哪會啊?」我笑出來,「我倒覺得像古時候到處打劫做壞事的通緝犯名字,就是衙門會貼畫像在大街小巷,滿臉鬍渣,右臉上還有個大大的刀疤的那種通緝犯。」
嚴毅也笑起來,「妳形容得真有畫面。」
「所以,你真的不打算換筆名嗎?換個溫文儒雅的,讓人一看到筆名,就會想像這個作者好像會很帥的那種筆名。」
「有個名字我倒是挺喜歡的。」
「哪個哪個?」我好奇地身體不由自主微微前傾。
「藤子不二雄。」嚴毅正經八百地說:「我挺喜歡這個名字,可惜被那個日本人先用去了,好可惜。」
我的好奇瞬間化為烏有,瞪他一眼,「很不好笑。」
「我又不是在跟妳開玩笑!我是說真的。從小,我就一直很喜歡藤子不二雄這個名字耶。」
「我比較喜歡他畫的哆啦A夢。」
「比起哆啦A夢,我更喜歡藤子不二雄這個名字多一點。」
「鬼打牆啦?不要再討論藤子不二雄這個永遠也不可能變成你的筆名的名字,好嗎?要不你就叫藤條不二雄,如何?」
「咦?」嚴毅轉頭過來看我一眼,依然笑著,「這個建議不錯唷!列入參考選項。」
「神經!」我開始不想理他了,翻著手上那本新出版的網路小說,問著,「這本故事在講什麼?」
「妳看了就知道啦。」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看書最沒耐性了,你直接跟我簡述啦。」
「不要。」
「小氣!」我朝他皺鼻子,「不要就不要,我自己看。」
有一抹淺淺笑意,不經意地從嚴毅的嘴邊滑開來,嚴毅也許並沒發覺,但我卻看見了。
如果說,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是讓我慶幸的,那我會說,認識嚴毅,就是上天給我的恩典。
嚴毅走進我生命的時候,李德銓正好離開我生命的軌道。
那一年,我大四。
李德銓選擇離開的原因,是「劈腿」。而且對象還是我的直屬學妹。
我們三年的感情,輸給一個他認識才三個月的女生。我再怎麼樣,也沒辦法想像這種連續劇才會出現的爛梗,竟然活生生發生在我身上。
分開的時候,李德銓萬分歉意地看著我。
他說:「毓昕,對不起,我希望我們還是能當好朋友,好嗎?」
我很想叫他去吃大便,但是,極度傷心的我,卻只能被動的點頭,說「好」。
就像我和他的愛情,一直以來都是我依附著他在轉動,心情不是自己的、時間不是自己的,就連朋友,也要經過他的篩選,才能往來。
有一種植物,叫槲寄生,是寄生在某些樹木上,必須要依附著那些樹木才能生存。
李德銓曾說過,我就像槲寄生。
以前我不懂得他這句話意指為何,還為此上網去查詢過這種植物的特性;一直到他離開了,我才突然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少了他,我的生活頓失所依,連帶的,連生存的勇氣,也幾乎遺失。
我用身上僅存的微弱力氣,哭著,用力的哭、瘋狂的哭、沒日沒夜的哭,一面揮霍著傷心,一面悼念已經不會回頭的戀情。
一開始,李德銓還會顧念舊情的每隔幾天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記得吃飯或睡覺,提醒我胃藥放在哪個抽屜,維他命C錠放在什麼地方,手機充電器和相機備用電池,他放在哪個櫃子裡。
每次他打電話來,我都會盡量少話,怕被他察覺出自己的傷心,努力在他面前假裝不在意,但往往都在掛上電話後,徹底崩潰。
這樣的情況發生幾次後,我的室友,云芝,就看不下去了。
後來,在某次李德銓又打電話來的時候,云芝從我手中把電話搶過去,劈頭就罵,什麼尖酸刻薄的話全出來了,不過,她到底罵了些什麼,詳細內容我已經不記得了,只印象她在掛掉電話之前,很用力的叫李德銓去吃大便。
云芝說出了我心裡想說的話,在那當下,我竟然笑了;那是我失戀那段日子來,第一次笑,真心地笑。
然後,嚴毅出現了。
嚴毅跟我們住在同個社區的不同棟大樓裡,他住在C 棟,我跟云芝住A棟。
在認識嚴毅之前,我跟云芝有好幾次,在信箱裡拿到嚴毅的小說。
云芝很喜歡嚴毅寫的小說,她說她從高中就喜歡看他寫的書,只可惜,在新人輩出的時代,嚴毅那種沒什麼高潮迭起的療癒系小說,慢慢的被後浪逼死在沙灘上。
但是,云芝還是很開心能意外在信箱裡撿到嚴毅的小說。
只是,我和云芝壓根兒沒想到,丟書到我們信箱的人,會是作者本人。
意外發現書是嚴毅放的,是在我們拿到嚴毅放的第六本書的幾天後。
那天下著雨,云芝跟我下午只有一堂課,我們兩個人上完課不知道要做什麼,下雨天去哪裡好像都不適合,只好打道回府。
就這樣,我們撞見站在大樓整排信箱前,抱著一堆書,胡亂找信箱投遞的嚴毅。
「出版社寄來一堆樣書,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想想大樓的住戶這麼多,總該有些人家裡有孩子喜歡看課外讀物,所以就用亂槍打鳥的方式把書丟進住戶信箱裡,就算家裡沒有孩子喜歡看書,至少還能拿去回收,拿個幾塊錢貼補家用也不錯。」
直到熟識了之後,嚴毅才這麼跟我們解釋他的贈書理由。
***
嚴毅跟我想像中的作家,完全不一樣。
我對作家的印象,是來自於電視劇。
電視劇裡常會把作家的住家描寫得一團亂,到處都有泡麵空碗,偶爾一兩個殘留食物的碗裡還會酸臭發霉、滿地的垃圾、整沙發的衣服、還有作家滿頭像幾個星期沒洗的泛油亂髮。
所以,我單純的相信,這就是作家們的真實面目。
直到跟嚴毅混熟了,去過他家,才發現,原來並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跟電視劇裡演的一樣;至少,嚴毅家的擺設有條不紊,窗明几淨。
云芝跟我看到這樣的景況,都汗顏了。
「你有潔癖?」
「一點點。」
「你處女座的?」
「不是。」
「還是你的上昇星座或月亮星座是處女座?」
嚴毅聳聳肩,「好複雜喔!什麼上昇星座、月亮星座的?我只是習慣物歸原位、地髒了要掃、浴室不要用得濕答答、東西吃完了,碗要洗一洗、垃圾要記得分類……」
「你果然是有潛在處女座個性!」
最後,我十分篤定的下了這個結論。
嚴毅龜毛的性格不只是在他居住的環境裡,就連吃東西,他也堅持一定要將碗裡的東西吃乾淨。
「我奶奶說,不把東西吃乾淨,將來會娶貓老婆。」
「那是什麼?」
第一次聽見他的說法時,我還以為我耳背聽錯,什麼貓老婆?
「貓老婆啊。」嚴毅說得理所當然,一面說,一面用筷子將他眼前那碗味噌湯裡的豆腐切丁,一塊一塊夾進嘴裡咀嚼,「沒把碗裡的東西吃乾淨,老天爺就讓不愛惜食物的人,娶到貓老婆或嫁給貓老公喔。」
「嚴毅,你怎麼這麼迷信?」我啼笑皆非。
「這才不是迷信,要不然我們來賭看看。」
「賭什麼?」
「賭妳這樣暴殄天物,以後會不會嫁給貓老公。」
我順著嚴毅的視線,看了一眼自己眼前那碗扒了幾口的魯肉飯,還有只喝了一口的味噌湯,湯裡還有幾塊看起來白嫩可口的切丁豆腐。
三秒鐘後,我很豪氣的把我的飯跟湯全推到嚴毅面前。
「你幫我吃掉。」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因為我才不想嫁給什麼貓老公呢!」
大概就是因為被嚴毅這樣一嚇唬,又加上讓嚴毅開先例的幫我吃掉我吃不完的東西,致使日後,只要我跟嚴毅一起出去吃飯,他都要隨身準備好兩個胃,一個胃用來裝他自己的餐點,另一個胃,是用來預備儲存我吃不完的食物。
「我如果會胖,那都是妳害的。」
後來,這句話變成嚴毅每次幫我吃東西的結尾詞。
嚴毅的出現,多多少少填補了李德銓不在我身旁的空虛。
他從來不問我為什麼會在氣氛熱鬧歡愉的環境,大聲笑著笑著,就突然安靜下來;不問我為什麼會呱噪的講話,講著講著就紅了眼眶;不問我為什麼在KTV唱歌,唱著唱著就突然低頭掉下淚來。
「反正又不是妳的損失!是他失去一個愛他的人,妳只是丟掉一個不愛妳的人而已。」
有次,他在電話那頭,這麼對我說。
失戀的事,我從來就不曾主動跟他提起過,不過,就算我沒說,直腸子的云芝應該也會在閒聊時,不小心脫口而出吧。
所以,即使嚴毅沒開口追問,我還是直覺他其實早就知道我被愛情遺棄這件事。
因此,當嚴毅在電話那頭對我說出這句話時,我心裡滿滿是感動,原來真心的安慰,並不需要華麗的詞彙,有時只是一句凡常的話,搭配關心的語氣,就能百分百達到撫慰功能。
我躺在床上,抱著枕頭,詢問著手機那端的嚴毅。
「嚴毅,你有沒有失戀過?」
「家常便飯。」
「騙人!你不是作家嗎?作家不是都很會寫一些風花雪月的東西送女生,女生就會被感動得一蹋塗地的掏心挖肺嗎?」
「問題是,我喜歡的女生,都不會被我感動到啊。」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那些女生都覺得我沒有魅力吧。」
「怎麼會呢?我覺得你很帥啊!」
怎麼可能呢?我倒是覺得嚴毅挺有魅力的,他人長得斯文又溫柔、還會寫書,怎麼可能有女生被他追卻不動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