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畫蹤

讀了這本書，我才意識到，為什麼面對書，我會有著近乎飢渴的慾望──讀完一本，迫不及待地又一本，即使書櫃環牆、書本滿溢，每年書展、書店折扣的時候，還是拼命地買著。因為，我必須藉著別人的作品，來遍嚐每個截然不同的人生，以補足自己單純、直一生活的貧乏──雖然這樣的生活是我穩定寫作的必要之環境。若遇上沒有深刻刻劃人性、人生的作品，便會覺得味同嚼蠟，讓人若有所失。

　　然而作者不一樣，她的現世經驗廣博，對自己專精的科目又深入細微，閱世的資歷從她描繪人物內外形貌的精準傳神上可以知道，那並非一朝一夕就可成就，是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這種與現世的連繫與呈現，不是我們這種見識尚淺、對人性的觀感仍停留在善惡二元論、甚至必須靠閱讀他人的人生來獲取思辨能量的小輩可以輕易觸及的境界。內藏豐沛的作者，自有一股自強不息的內力，來書寫真實的人性、生命。

　　故事的調性，乍看之下，或許可以被定義為所謂的都會愛情小說，但我覺得這個框架太窄，將它定位於此，甚至為它感到有些不值。作品中的藝術氛圍與對已故畫家為理想而犧牲的景仰之情，以及從愛情的觀點裡所看到的人生哲理，俱是這本書中獨一無二的資產，非時下的愛情小說可覓得，也不似一般哲理文學那樣孤冷、拒人於千里之外。那種玄乎、浩大、似有若無的生命之靜觀，彷彿老子所謂的道，沒有固定的形體，飄渺如煙，會隨讀的人心中的「器皿」之異，而塑成不同的韻味。當然，它也一定會隨我們年齡的增長而昇華，這就是一部作品能夠耐看、逐步成為經典的關鍵所在。

　　除了這層生命精華的凝聚、無人能取代的思潮呈現，單就小說外在的技巧來說，作者也是箇中高手。作品由雙線並行展開，一線為尋趙波畫作之跡，有一種解謎、考古的神秘感，更令我著迷的還有那份針對台灣苦難的歷史所發的感懷之情。提及此，也要盛讚作者半真半虛的佈景巧思，讓我們讀者在真真假假之間，同時找到了讀小說的趣味與挖掘史實的動力。原來，趙波即是二二八受難的畫家陳澄波的化身，為避免敏感，作者也用「起義」來作為二二八的代稱，但赴機場談判，及其名氣與市場價值，確有其事；嘉義市因為紫荊市的化名而搖身一變宛如藝術之鄉，甚至讓我們覺得紫荊一詞，其實是更適合那被明媚山水所環繞的山城。這種替名的巧心，為小說背景在踏實無欺中找到一種與現實潤滑、磨去尖銳的方法，並且爭取到了讀者的聯想空間，讓小說讀來溫潤，有滋有味，避免了一些乾澀。

　　另一線則是精彩的男女情愛對手戲，搭配上背後家族的糾結，活躍著大眾喜愛的明快節奏，兩線調和，知識之物加深了男女互動的內裡，男女主角的感情則柔化了知識的硬度，讓讀者吸收起來，如飲甘霖，可說相輔相成。這種有質感的大眾小說境界，是我一直在茫茫書海中想要追尋的！

　　而人物書寫，是本書最為亮眼的地方，更可說是精髓，因為若無人物的活化詮釋，作者想要藉由小說表達的生命、藝術哲理便也無從施力，甚至也會導致空口念白的枯燥。

　　從主角人物之間圓潤、機巧的對話，即可看出作者入社會多年、閱人無數所累下的厚度。即使是一般愛情小說不可免除的打情罵俏，作者也能捻得句句中的，一句台詞就可成為該人物的經典形象，傳達他們豐厚的內涵與獨特個性，實在勝過那千言萬語的叨絮。另作者寫人物的精準，還體現於她善用人物衣著的搭配與外在環境的烘托，來讓人物更加具體化，且絕不偏廢，男女主角勢均力敵，因此激出更耀目的火花。而作者也不獨厚主角，大小配角亦能三言兩語即扣住神髓，使一群人聚在一起，即使出場不過一瞬，面貌輪廓仍可各個分明有神，足見作者筆力的強大。

　　最後，最要稱道的是，作者表達男女主角感情、剖析人物過去的那手文字與技法。作者藉某個人物說過：「詩人們將濃烈的情感，放置在花草自然四季的意象中……當一個人內心裡擁有那麼強烈的情感，是沒有辦法直接表達出來的，只能把它放置在天地間，和自然宇宙合而為一。」這段話正是作者讓男女主角的感情呈現得深刻、悠長、細緻的方法，只是她藉的不是花草自然，而是一幅幅趙波的畫。

　　作者描述繪畫的文字相當靈動，將畫的神韻寫得絲絲入扣，再讓人物的感情灌入，藉畫抒發，讓直白文字無法承納的濃情，因物的憑藉，而化為細膩與深奧，不會因為過於直衝的呈現，而使感情黏膩或泛濫。之前讀過伊麗莎白的《天鵝賊》，曾為她用畫來表現一個人的精神、心靈狀態所感動，如今，作者的文字更沒有翻譯的隔閡，可更完整、貼切地傳達畫與人之間的聯繫，讓我們也能享受屬於我們台灣土地的藝術養分。

　　作者這份自強不息的內力所化出的故事與文字，在我讀來，直有如巍峨的高山峻嶺，可它也不只是巨大，細看卻又精緻與幽奧，深度與廣度兼具。讀著，總讓人心悸不已，也慚愧不已，一部能奪人深刻印象的好小說，要經過多長的思辨與多厚的人生積累？絕非朝夕。就創作而言，它的存在讓我們這種年輕小輩知道，我們的路還很長，我們還得多走點路，路若太平順，沒什麼風景，就得多讀點書；以讀者來說，我卻很高興──它不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深廣都具備的大眾文學嗎？

彷彿當年拜讀朱少麟的書那樣，

無法遏止地只想看下去，

希望喬一樵跟朱少麟不同的是：能夠\"繼續\"寫下去，

並將作品都出版成書籍，摸到書的感覺還是比較棒！

一個好故事，有鮮明的角色，主支線清楚又引人入勝的情節鋪陳，令人微笑又感動的結局。簡單的說，就是一本好看的大眾小說。

若是在好萊塢，這樣的小說恐怕一出版就有人來買電影版權了，可惜是在台灣，不過我還是希望有一個好製片慧眼識英雄，因為這本小說拍起來應該一點都不輸公共電視上次製作的「瑰寶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