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紀錄:
-- 2010 年美國國家書評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傳記類首獎
-- 2010 年英國庫伯奬(Duff Cooper Prize)首獎
-- 2010 年英國柯斯達傳記奬(Costa Book Awards)決選入圍
-- 2011 年英國瑪許傳記獎(Marsh Biography Award)決選入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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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與人生哲學
阮若缺
Essayer 這個動詞在法文中是「嘗試」、「試探」,而 Essais 這個名詞則可翻譯為「試驗作品」,再可衍義為「漫談」、「隨筆」、「短評」……它是蒙田所創的新文類、新名詞,也讓文學範疇中多了散文這一項。
讀者在閱讀蒙田《隨筆集》時,可從中尋獲日常小故事的樂趣,短短的幾句話即充滿啟發,且可對當代歷史產生另類理解,或帶來純屬個人生活領域的體會;它對「人」與「自我」等概念進行多面向且充滿人性的思考。總之人們可從中各取所需,而蒙田成了最佳的對話者、陪伴者,這是他作品的迷人之處。
寫作對蒙田而言,是最佳的療癒劑,因為他經歷了個人瀕死經驗,喪親(父、弟、女兒)、喪友(拉博埃西)之痛,還有戰亂;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欲脫離波爾多政治圈而渴望過憩靜的日子,這些因素都誘使他選擇新的生活方式,思索人生。蒙田最喜愛且長時間待著的地方便是他的書房,那裡象徵著心靈的自由解放,也不禁令人想到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
蒙田的中心思想其來有自,它源自古希臘最著名的三種思想體系:斯多噶主義(Stoicism)、伊比鳩魯主義(Epicurism)和懷疑論(Scepticism)。其實這三派追求的目標一致,都想實現「幸福」、「快樂」或「富足」(eudaimonia)的境界,而通往它的最佳途徑是「冷靜」、「免於焦慮」(ataraxia),這即為蒙田晚年藉寫作修身養性、學習控制自己情緒的正果。斯多噶主義和伊比鳩魯主義敎人如何面對困難、使你精神專注、養成勤於思考的習慣,進而運用技巧說服自己勿鑽牛角尖。懷疑主義關心的範圍則較狹窄,只專注在知識問題。蒙田承襲蘇格拉底「一無所知」的態度,凡事均質疑,他「存而不論」的座右銘即是:「我知道什麼?」(Que sais-je?)法國知識分子或文學家受其影響甚深,尤其在獨立思考及議題批判上。
首先,從書本目錄上即顯見莎拉.貝克威爾(Sarah Bakewell)的意圖。作者向蒙田提出「如何生活」、以及進一步「如何熱愛生活」的問題,結果尋獲二十種妙不可言的回答 。
「如何生活」這個實際問題,可衍生出無數實用性問題。蒙田和眾人一般,在生活中亦曾茫然和疑惑,他僅就個人經驗,以實用哲學的方式與人們分享,毫無說教意味,卻帶給我們莫大的開釋。例如:如何面對死亡的恐懼?如何克服喪子之痛或好友逝去的悲傷?如何平心靜氣接受失敗?如何充分運用時間,不致虛擲人生?除了上述人生的大哉問外,蒙田甚至對令人煩心的日常瑣事也有不同視角的解讀:如何避免與妻子或僕人發生無謂的爭吵?如何讓自認遭女巫下詛咒的朋友安心?如何令難過的鄰居破涕為笑?如何保衛家園?若被盜匪劫持,最後辦法為何?如果發現兒女家教教導有誤,是否應當面糾正?如何面對蠻不講理者?假使你和寵物意見不一時,如何對牠說?這些看來天馬行空、雞毛蒜皮的小事,很難有個標準答案,不過蒙田往往採正面思考,其間不乏寶貴的處世哲學。再者,他對細節的描述足以讓人們感同身受,且覺得他平易近人,就像一位年長的老友,娓娓訴說著他的雜感,進而與他產生心靈的交流。從他意識流式的《隨筆集》當中,讀者將發現作者的私密習性,這又有些像他的小傳;也許有人會以盧梭的《懺悔錄》(Confessions)作為自傳體的始祖,吾人則認為應追溯到蒙田。譬如他唯一喜歡的水果是瓜類;他喜歡躺著做愛,不喜歡站著做愛;他不會唱歌;他喜歡活潑的朋友;坦承自己健忘、懶散、膽小和愛慕虛榮;想過平靜、閒適的生活。不過蒙田的冷靜與節制,也是他人少有的優點。閱畢其大作,曾不只一位讀者發出如獲知音的讚嘆:「他怎麼這麼了解我?」巴斯卡(Blaise Pascal)、維吉妮亞‧伍爾夫、伯納‧列文(Bernard Levin)亦若是。
《閱讀蒙田,是為了生活》
有別於當下許多學者,用理論套理論來分析經典文學的作者,莎拉.貝克威爾寧願以歷史研究的角度,爬梳蒙田的人生哲學思想,實屬難得。以下幾段,吾人特感興趣。
〈論友誼〉是蒙田《隨筆集》中情感投入最多的篇章,其中一段即足以表達他與外表並不出眾的拉博埃西之間的情誼:「你也知道,愛這種東西就是這麼一回事:你看到有男人愛上一個獨眼的女人,你問那名男子為什麼愛上那個醜女人,你以為對方真的願意告訴你嗎?事情的真相只存在於他們兩人之間。正是這種說不出來的東西,使我愛他,使他愛我。」蒙田也曾感性地說 :「因為是他,因為是我。」(parce que c’est lui, parce que c’est moi.)或許有人揣測他與拉博埃西可能有同性戀關係,但在當時一小撮高知識分子中,知音難覓,對重感情的蒙田而言,兩人的心靈交流是必然存在的。
此外,蒙田最喜歡以動物故事來針砭人類的自負心態,它們不僅具趣味性,同時也帶有嚴肅的寓意。例如動物的分工合作:有鸚嘴魚吃了漁夫的餌,其他同伴會過來咬斷魚線讓牠逃脫。再者,動物與人類同樣是感性的:大象會因一時情緒失控而殺死照顧牠的人,結果牠因悲傷絕望而將自己活活餓死;還有雌翠鳥會忠實地以肩膀背負受傷的伴侶,至死方休。這些都足以證明人類在道德上不比動物們優越。另外,蒙田與貓之間的互動,亦為《隨筆集》裡吸引人的小段落,這些都體現了他崇尚自然、尊重生物的特性,但當時衛道人士卻不以為然,認為人獸有別。十七世紀放蕩主義者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的寓言故事則以動物的聰明與愚蠢為主題,因此較見容於世,不過仍對人類的唯我獨尊造成挑戰。他們的共通性在於:動物與人類相去無幾。
蒙田還喜歡檢視世界各地南轅北轍的風俗習慣,以寬容、好奇的心接納百川。在他兩篇隨筆〈論習慣〉和〈說說古人的習慣〉中,介紹了許多國家的風俗民情:有的地方女性站著小便,男性則蹲著小便;有的地方認為孩子生下來第一天就吃奶會有生命危險,有的地方小孩卻直到十二歲仍在吃奶;有的地方父親到了一定歲數,兒女就得殺死他;有的地方人們將前面頭髮留長,而把後面頭髮剪短……每個文化皆有其特殊性,知道各地的奇風異俗有助我們打破成見,以較寬容的態度以待之。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等考古人類學家在研究少數民族文化之際,所秉持的尊重各民族文化與文明的態度和蒙田不謀而合,足見他的影響力是跨越時空的。
附帶一提,蒙田出生時,正值發現新大陸之際。歐洲從美洲帶回不少寶物,如金銀礦產。辣胡椒、巧克力、蕃茄、馬鈴薯等食物,也大大改變了歐洲人的飲食文化;當然梅毒也是上蒼附贈的「禮物」。蒙田除了嚮往新大陸,同時也懷念原始的生活方式,最令他感興趣的是單純的圖皮族人生活。特別的是,他不以肯定句表述,而是以一連串否定句來讚揚他們:「在這個國家……沒有買賣,不識文字,不懂算術,不設官長,無蓄奴之風,無貧富之別,不訂契約,無財產繼承,亦無財物分配,無工作職業……愛無等差……無衣裳,不務農,不用金屬,不飲酒也不食小麥。找不到詞彙來表示說謊、背叛、虛偽、貪婪、嫉妒、輕視與饒恕。」這就是蒙田的快樂谷、烏托邦,它並非勉強大家認同他的想法,而以「虛無」做為嚮往的目標,這與東方哲學的許多想法頗為契合。
英吉利海峽對岸的共鳴
莎拉.貝克威爾從十七世紀末的「蒙田風」開始講起,認為有這麼多英格蘭讀者能自由閱讀蒙田的作品,宗教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閱讀蒙田的作品令英格蘭新教徒覺得自己比天主教徒高人一等,而且能念法國人念不到的書,更是有滿足感、虛榮感。法國人未能賞識自己國內的優秀作家,因而被譏為有眼無珠,這種微妙的精神角力,令旁觀者不禁莞爾。
她接著剖析英格蘭讀者喜歡《隨筆集》的書寫風格及其內容:「蒙田喜愛細節甚於抽象,這一點頗合英格蘭人的口味;他對學者的不信任,對穩健與舒適的看重,以及私人空間的追求,也深受英格蘭人青睞。另一方面,英格蘭人也跟蒙田一樣喜愛旅行與欣賞異國事物。蒙田沉浸於安詳的保守主義中,但有時也會猝不及防地表現出激進的立場;英格蘭人也是如此。……」這非要徹底了解英格蘭民族特性,並對蒙田研究入裡,才能做此有趣的評比,也有助於讀者一窺深層細微的西方文化基底。
在浪漫主義時代,蒙田坦率表達自己的做法,受到了讀者喜愛,尤其吸引英吉利海峽對岸的讀者。英國評論家馬克.帕提森(Mark Pattison)曾寫道:「在人們眼中,蒙田的自我中心使他的形象躍然於紙上,如同小說人物一般。」貝爾.聖約翰(Bayle St. John)評論道,所有真正的「蒙田愛好者」都喜歡他的「廢話連篇」,因為那使他的性格看起來真實,也使讀者從他身上找到了自己。蘇格蘭評論者約翰.斯特林(John Sterling)把蒙田描寫自己的方式拿來與社會普遍接受的公眾人物回憶錄做對比,後者只記述令人厭煩的「喧鬧應酬」這類外在事件,蒙田則給予我們「人物本身」:他的「核心本質」。在《隨筆集》中,其內心世界清晰可見。由此我們不難發現,著重自我感受的浪漫主義者,以蒙田為師,應不足奇。
蒙田 vs. 莎士比亞
本書還提到十八世紀末曾掀起一陣尋章摘句的熱潮,有人在莎翁劇作中找到與蒙田作品類似的描述,這項對比令人拍案叫絕。若當時他們有幸相識、相遇,兩位大師對話,不知會迸出什麼火花!
莎翁筆下的完美社會是這樣的:
★
在這個國家,我要施行
完全相反的制度,我要禁止
所有的買賣交易;不設官員;
不習文字;富有、貧窮,
與僕役,全都廢止;契約、繼承、
疆界、領域、耕作、葡萄園,無一存在;
不使用金屬、玉米、酒或油;
沒有職業,所有人閒散無事,毫無例外。
★
上述詩句與蒙田對圖皮族人的描述極為類似。讀畢這部分,我們不禁讚嘆兩者想法的相似度幾乎達到百分百,難道是因文藝復興晚期社會動盪,才有感而發,產生不如歸去、反璞歸真的思緒?而十八世紀正是啟蒙運動時代,工業革命及法國大革命造成整個歐洲社會的大變動,相信當時蒙田這部淡泊名利的作品,確實可撫慰眾人浮躁般的情緒。
結語
本書部分章節講述了蒙田一生的心路歷程,並勾勒出當時的政治、社會與宗教氛圍,其中又穿插了各時代文人、哲人對他的讚譽及批評。其中主軸如下:
笛卡兒和巴斯卡兩人對蒙田的懷疑論,以及他抹除人類與其他動物界線的說法,一方面表示不滿,另一方面又深受吸引;
十七世紀放蕩主義者喜愛蒙田,他們認為蒙田是大膽的自由思想家;
十八世紀啟蒙哲學家受蒙田懷疑論的吸引,而蒙田對新世界文化的喜愛與他們對異國風情的偏好不謀而合;
浪漫主義者一方面欣賞蒙田的「自我中心」,另一方面又覺得他太「冷漠」,應更熱情。
歷經政治活動與戰爭者,將蒙田視為英雄或夥伴;
英格蘭讀者發現蒙田頗合乎他們的口味,這也讓「蒙田學」再紅回法國;
編輯、抄寫者或重新增刪內容者,依其偏好,又將蒙田塑造成不同面貌,呈現給世人。
或許蒙田《隨筆集》的架構鬆散,有時會離題,但它自然不造作,寬容開放,且內容包羅萬象,思考高妙,又愛好自然,崇尚理性,足以代表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思想的典型,它也是法蘭西人愛智的最高境界。蒙田的慢活方式與博雅學習,更是現代人嚮往及願意師法的方向。總的來說,不論眾人的褒貶如何,相信蒙田仍會堅持做自己,過自己的生活。套句福樓拜的話:「讀讀蒙田吧……他能讓你冷靜下來。」其實人世間所有的爭吵擾攘都是枉然,把《隨筆集》當成枕邊書,是不錯的選擇。
(本文作者為政大歐語學程專任教授兼外語學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