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施佳懿這個大美女會看上阿海那個老粗,這一點至今仍然是個謎。
阿海並不差,若要配施佳懿便顯得高攀了。他沒有施佳懿一點就通的天資聰穎,也不像她懂得八面玲瓏的技巧。阿海這個人,說好聽一點是耿直,說得難聽就是死腦筋,不知變通。
他唯一比較出色的就是身高,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站在人群中相當顯眼,經常成為人們揶揄話題。幸虧阿海脾氣好,總是笑笑的。
施佳懿同樣也是笑著的,可能是因為笑容令她更美麗,也有可能那是她維護形象的利器之一,總之肯定不是好脾氣的緣故。
她剛調到企劃部沒幾天,被一位資深同事當作泡茶小妹,施佳懿笑盈盈端著泡好的梅子茶出來,一人一杯,把所有人都辣慘了,咳的咳,嗆的嗆,那位資深同事怒氣沖天地質問她為什麼用辣粉去泡茶。
只見施佳懿眨動無辜雙眸,撒嬌說道,「因為,人家不是泡茶系畢業的嘛!不如下次請大哥示範一下好了?」
面對這麼酥軟的嬌嗔,不管背後動機是不是故意的,大家都會原諒她。
只有一個人不買帳,那就是阿海。
施佳懿對阿海並不是一見鍾情,他們甚至還不對頭了一陣子。
「喂,收起來啦!」
阿海的大手掌一伸,奪走鬆軟可口的菠籮麵包。施佳懿看著空出的手,神情從錯愕轉為生氣。
「你幹什麼?」
「上班時間耶!一直吃一直吃,妳以為這裡是吃到飽餐廳啊?」
阿海被部長任命帶她這位調職新人,平常就由他們兩人一起外出跟客戶接洽。施佳懿大可不必為了阿海破壞自己甜心美人的聲譽,但偏偏阿海踩到的是她的超級大地雷。
施佳懿是個老饕,還是個吃不胖的老饕,和朋友相約去的餐廳,不論高低價位,淨都是擁有絕對的美食好評。她的包包和辦公桌抽屜總擺放精緻的糖果餅乾,上班時間嘴一饞,便一口接一口吃起來。
阿海雖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倒也一板一眼,他看不慣施佳懿在上班時間永無止盡的吃法,老會唸唸她,而她最痛恨享受美食的時光被打擾。
「我肚子餓了嘛!」起初,她試著委婉地來。
「早餐不會吃飽一點喔?不然就忍到午休。」
「不可能。」
「又不是小孩子,哪有不可能的事。這個先沒收。」
「沒收?」施佳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當我是小學生嗎?」
「不是小學生的話,忍一忍這種小事應該辦得到。」
阿海拿著文件,無動於衷地在座位坐下,佯裝沒見到鄰座氣呼呼的施佳懿。他也只有在和她鬥嘴才會稍微口齒伶俐一些,其他時候阿海挺木訥的。
他們座位相鄰,中間只隔一個小通道,三四十公分的距離足夠讓施佳懿用充滿恨意的目光全力傾注在阿海身上。偶爾,阿海自文件中抬頭,和她四目交接,會故意將桌上麵包往自己的方向移。此舉更是激怒施佳懿,她隨手抓起一塊橡皮擦扔去,被阿海宛如棒球手套的大手輕鬆接住,正想出聲制止,施佳懿冷不防又扔出第二塊,只是才投進阿海掌心,他立刻「哇」地鬆手。
辦公室的人被他嚇得側目,阿海看向自己手中的橡皮擦,上頭被惡意安上一只圖釘。
當施佳懿揚起「兵不厭詐」的笑容,阿海努努嘴,擺明不想跟她一般見識。
「好皮啊!那女生。」午休時,阿海照例到附近小吃店點水餃吃,一面無奈嘆氣。
他的同事兼室友「浩克」白他一眼,「好幼稚啊!你們兩個。」
浩克本名叫何智輝,現在身邊的人幾乎都不這麼稱呼他了,直接管他叫「浩克」。浩克矬矬的髮型簡直和電影中的綠巨人浩克如出一轍,壯壯的,只有在高大的阿海面前,才顯得嬌小一點。
阿海和浩克都是隸屬一間廣告公司的企劃部,工作內容又有點涵蓋到營業部,必要的時候還是得外出和客戶談業務。正因為工作繁雜,他們的部門向公司徵調一名員工,好巧不巧,聽說設計部有一位員工最近提出外調,便順理成章進入企劃部,部長直接任命阿海負責帶新人。
這新人便是施佳懿。是個非常亮眼的女孩,到哪兒去都會被稱為「漂亮寶貝」的那種。標緻臉蛋撲上乾淨淡妝,微捲的長髮,看她穿著就知道這女生相當會打扮,表情始終維持著自信微笑。她聰慧大方,很快就和辦公室同仁打成一片,學習企劃部的事務也快。搶眼如她,自然傳聞也不少。
浩克說,整間公司即使是她最親密的朋友,也沒人去過她家,她也從不讓人護送回家,就算大半夜還是堅持自己搭捷運回去。而且,沒人知道她自動離開設計部的原因是什麼。
「不管是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幹麼那麼好奇?」
阿海認真吃餃子,對於這個話題提不起興趣,卻遭到浩克一臉正經的警告。
「你雖然才進公司半年,好歹也算是她的直屬上司,要小心哪!這女人不簡單。」
浩克原本也是施佳懿的護衛隊,自從喝到那杯辣茶之後,便對她敬而遠之了。
「你太誇張了,不過就是個聰明又任性的女孩子。」
回公司路上,經過一間麵包店,阿海曾經停下腳步,看櫥窗內琳瑯滿目的麵包,走在前頭的浩克回頭,奇怪問:
「幹麼?」
「等我一下。」
阿海快步走進店裡,買了一塊菠蘿麵包。他說,早上害施佳懿吃不成麵包,過意不去。
「這算什麼?愛的教育嗎?一下子沒收人家的麵包,一下子又賠給人家一個。」
「我、我這是要讓她下班吃,上班時間還是要乖乖上班。」
他笨拙地為自己矛盾的行動作辯解,浩克斷言他絕對會被那鬼靈精吃得死死的。
回想起來,如果阿海心沒這麼軟,或許將來也不會被施佳懿纏上……不,看上了。
施佳懿看看放在桌上的麵包,再看看眼前需要特別抬高頭才能見到臉的阿海,狐疑發問:
「這是什麼?」
「請妳吃,下班吃。」
他不擅花言巧語,一緊張,反而語無倫次。施佳懿若有所思的視線停在他身上幾秒鐘,炯炯有神的明眸不含一絲情感,卻異常懾人。她伸出手,輕輕將麵包推向阿海:
「謝謝,你自己吃吧!」
這時,在旁邊偷偷觀察的浩克忍不住,跳出來,「喂!這是阿海特地買來給妳的耶!」
她非但不領情,還傲慢得很,「我要吃的不是這種,是巧焙屋的。」
「啊?」浩克一臉聽不懂她講的外星話。
「板橋巧焙屋的菠蘿麵包,是用紐西蘭的奶油做的,麵粉從澳洲進口,師傅的手藝是三十年的工夫,不是那些隨隨便便做出來的菠蘿麵包可以相比。」
「什麼跟什麼?麵包就麵包,有差那麼多嗎?」
面對快抓狂的浩克,施佳懿站起身,不可一世,「請你親自去買一個回來就知道了。那家店週休二日,早上七點開門,不到半小時菠蘿麵包就會賣光。」
阿海暗暗估算一下,驚訝接腔,「那不就六點多要出門,買到以後又得飆過來上班?」
「就算再怎麼喜歡那麵包,一般人也不會那麼拚命啦!又不是什麼山珍海味。」
浩克笑嘻嘻轉向阿海,準備聽他認同附和,誰知施佳懿忽然變了臉色,嚴肅聲明:
「我對喜歡的事物向來都是全力以赴!沒有辦法堅持到底的喜歡,只能算是半吊子的感情,根本沒用。」
她的理直氣壯叫兩個大男人啞口無言,浩克想不到更有魄力的話駁倒她,阿海則是愣住了。觸見他略帶受傷的神情,施佳懿莫名其妙皺眉:
「你幹麼?」
他回神,對於她霸氣的瞅視,失笑地摸摸她的頭,「沒有,突然覺得妳說得真好。」
被他突然以小孩子方式對待,施佳懿登時有點慌亂,閃開他的手。她很快恢復冷靜,彎起一抹過分聰明的甜笑:
「前輩,該不會你也有喜歡的事物……之類的?」
為了報復他在食物上的作對,施佳懿故意不和其他人同樣叫他「阿海」,而是要拉開距離般,尊稱他「前輩」。
「妳……關妳什麼事?」他的掩飾沒有施佳懿來得好,開始結結巴巴,「總、總之,這麵包妳不要就算了。」
「哼!不是巧焙屋的我就不要。」
那天下班前,阿海臨時被叫到客戶那裡,處理好事情以後便可以直接回家。
遇到那場大雷雨,剛好是他拜訪客戶後要直接回家的路上。春夏之交,對流旺盛,經常是白天豔陽高照,不到一會兒工夫就變天。當阿海察覺到微風中異常的濕氣,才抬頭,一顆大雨滴便重重打在臉上。
嘩啦嘩啦!烏雲密布的天空瞬間下起傾盆大雨,周遭行人十分有默契地加快步伐,紛紛從阿海身邊掠過。阿海趕忙從背包拿出那把從老家帶來的雨傘,又舊又黑,來台北已經快滿半年,今天總算有它派上用場的機會。
那是他出發前,阿嬤硬是塞進他行李袋,說台北多雨,帶著總是有備無患。
當初阿嬤霸道的堅持,現在想來不禁感激莞爾,他甚至可以想像阿嬤翹高嘴,既強勢又得意地說:「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
阿海跟著人潮走上捷運車廂,即使過了下班時間,裡頭卻沒有空位,他站在靠近門的位置,為了避免撞到天花板而壓低著頭。突兀身高照例引來乘客們的側目,他本人倒是習以為常,在行車間微小的搖晃中,無聊看著牆上張貼的礦泉水廣告。
那張海報橫刷滿版的海洋,一位上半身半裸的男性面向大海,正做著伸懶腰的動作,腳邊有一罐礦泉水以同伴之姿斜立在沙灘上。那名男性是最近演出偶像劇而竄紅的演員,被女性觀眾票選為背部最性感的藝人。
阿海的視線落在後方那片海,寬廣而閃亮的海水,與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來到台北之後,他經常想起老家的海,還有夕照下沿著沙灘走的三枚黑色剪影,有時清晰得甚至能聞到又腥又黏的海風氣味。小而擁擠的車廂裡,卻滿溢海洋般的回憶。每當他想起這簡單的畫面,心臟會痛痛的。
經過兩站,下一站是他公司的站點。平常阿海都騎摩托車上下班,今天要拜訪的客戶地點比較遠,這才破例搭捷運。
車門開了,這一站的乘客輪流上上下下,最後一位上車的乘客幾乎是用跑的衝進來,以致於阿海和其他人匆匆退後。
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穿著輕薄的風衣外套。她一進來,便搶走方才駐留在阿海身上的所有目光。這女人全身濕透了,雨水不停從她長長的捲髮和袖口淌下,她腳下所站立的地方很快就暈濕一片。
「抱歉。」
似乎意識到自己造成其他人的困擾,她一面將滴水的髮絲順到耳後,一面輕輕道歉,但冷淡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歉意。她不在意自己狼狽不堪的狀況,就是直視前方玻璃,外頭斗大的雨滴被強風狠狠甩在車窗上,相較之下,年輕女人十分平靜,明亮雙眼含著某種怒氣和強勁風雨相對。
阿海也和其他人一樣,忍不住偷偷打量她,這一看,大吃一驚!咦?施佳懿!
她怎麼這麼晚才走?一定是剛剛沒能躲過那場大雷雨而淋濕的,也沒有隨身帶著傘,看全身上下只有手上那只紙袋,連皮包都沒有。
阿海猶豫要不要開口打招呼,不過一想到昨天為了菠蘿麵包不歡而散,不禁有些彆扭。
車內開始廣播他的站快到了,阿海瞥瞥還握在手上的傘。
「那個……不嫌棄的話,傘借妳。」
他低著聲音開口,施佳懿側過頭,一時之間被迫人的身高微微嚇到,又因為發現對方是阿海而露出更詫異的表情。起先她也尷尬,稍後低頭看那把黑鴉鴉的傘,遲疑片刻,無好無不好地伸手接去。
車子停住了,乘客們朝門口湧出。
「喂!」
她忽然輕聲喚他。阿海納悶回頭,看她遞出那紙袋。
「既然你這麼好心,就好人做到底,幫我把垃圾丟掉吧!」
「咦?」
他狐疑瞧了紙袋一眼,不敢隨便拿。
「拿去,一定要丟掉。」
她頤指氣使起來,害阿海下意識收下紙袋,才回神,車門已經關閉,他著急上前一步:
「喂……」
阿海在月台無措地和車廂內的施佳懿對望,她並沒有繼續理睬他,伸手將流到眼睛的雨水抹去,優雅的動作逐漸變小,阿海束手無策地守望,直到車子燈光消失在隧道深處。
那班列車如同夢境一般遠離,阿海走出捷運站,滂沱大雨讓他有初醒的錯覺。
他曾經打開紙袋察看,是一雙咖啡色皮手套,和一張集點卡。手套狀況完好,集點卡背面的表格已經蓋滿二十九個章,只差一枚就可以兌換貴賓卡。到底是什麼的貴賓卡?阿海好奇翻到正面,上頭用澄色油墨壓著大大三個字,「巧焙屋」。
「喔!你回來啦!」浩克剛吃完晚餐,端著空碗走進廚房,下一秒又倒退回來,說:「對了,剛剛有通電話找你。」
阿海在玄關脫鞋,「誰啊?」
「嗯……說是你高中同學,我有把名字和電話抄下來,就在白板上。」
出社會以後,還會主動聯絡的高中同學不多。阿海一面暗忖會是誰,一面走到牆上掛的白板前,白板上用磁鐵貼住一兩張繳費單,其中一張便條紙有浩克龍飛鳳舞的字。阿海把紙條拿下,這時,浩克欲走還留地從廚房探頭,賊兮兮地:
「是個女的耶!認識你這麼久,好像這是第一次有女生打電話找你。」
許靜。那個名字才映入眼簾,海邊那三枚剪影之一的影像立刻在腦海中鮮活起來!
她總是用素色髮夾梳成公主頭,當她抬起眼,一片清明寧靜的湖泊便會透明地延展開來,她看著他,他覺得自己是赤裸裸的。
「喂!怎麼了?」浩克見他半天不吭聲,硬是喚他回神。
「呃……她有、有沒有說什麼?」
「就說她已經搬到台北來了,有空跟她聯絡。」
浩克想起自己的碗還沒洗,認分退回廚房。阿海面對紙條上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考慮良久,拿起話筒,小心按下紙條上的數字,但是一陣突來的膽怯讓他快速按下切斷鍵。
聽著話筒傳來「嘟─嘟─」的聲響,他為自己掙扎的情緒輕輕嘆一口氣。
「沒有辦法堅持到底的喜歡,只能算是半吊子的感情,根本沒用。」
想起施佳懿那嗤之以鼻的口吻,他不由得扯開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