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霏霏。
真不喜歡這一連串下雨的日子。
我獨自站在教室迴廊前沉思,先是望了一眼哭泣般的灰厚天空,許久,才像是下定決心般一股作氣冒雨穿越了對面高年級教室、科學實驗室、司令台、操場,最後來到籃球場旁的體育器材室。
一個人影都沒有的籃球場上,雨不停落下,這樣的情景,怎麼看都覺得好空清。
只有我這種人才會來到這裡吧。
「呃,二年三班,要借四十五組羽毛球拍。」走進老舊窄小充滿發酸臭味的體育器材室,對著頭也不抬的老師,我怯怯開口。
沒錯,我是體育股長。
不過,正確的說法是,因為高二下學期開學沒多久,原來的體育股長突然休學後,在全班同學鼓譟下,我是被半捉弄半陷害坐上這個位置的倒楣鬼。
「可是,我根本沒有運動細胞啊!」那個時候,我惶恐得幾乎都要哭了。
只見班長英姿颯然地豁然站起身來,本來以為他是為了我,像傳說中的英雄救美那樣挺身而出,卻……
「誰要妳會運動的啊,知道器材室在哪裡,會去借球就好啦!」
好吧,因為我不美,所以英雄救美這件事都是我想太多。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淪落到站這裡發窘。
老師埋頭苦幹,不知道是在想女朋友,還是在想著今天便當主菜會是炸雞腿或滷豬排。總而言之,我想,他是沒有聽到我剛剛的問句。
提起勇氣,我打算再開口,「請問……」
猛地,那個老師抬起頭,如鷹一樣的凶狠眼睛閃閃發亮,「去旁邊登記完,自己到後面拿球!妳新來的喔?」
我被嚇得掌心和腳底板都瘋狂冒汗了。這下子當然更沒有膽子回嗆:我真的是新來的啊!還是被班上同學群體陷害才來的。不然,誰要來你這裡聞你的臭汗味呀?
默默移步到後頭,才數完了需要的羽球拍,卻不料這籃羽球拍比想像中還重,就算使勁,我一個人還是抬得很吃力。
難怪都沒有人要當體育股長!
我欲哭無淚地抬頭,正巧和那眼神如鷹眼般的老師對望,我已經不奢望他會親切地出手相助了,卻也沒有想到他會落井下石。
「不會吧?妳這麼壯碩的身材怎麼可能搬不動?中看不中用喔!」
頓時,我難堪得要命,像聽了個不好笑的笑話,怎麼笑都笑不出來。
我不瘦,這個我知道。
但是,也實在不需要你提醒好嗎?儘管埋頭繼續想你女朋友或是想等一下中午的便當菜色就好了,真的!
我沒說出來,因為我本來就不是那種會嗆聲的學生啊。
俯首,繼續想辦法拖著這籃羽球拍離開才實際些。
就在這個時候,我使勁的力道突然變得輕鬆多了,就在我忍不住懷疑究竟是老天有眼還是媽祖保佑之際,一個爽朗的男生聲音從頭頂落下。「怎麼就妳一個女生來搬這些啊?」
我循著聲音抬頭,擴大了視線範圍,才看見這張好看的臉龐,是個長相俊逸的男孩子,看起來像是剛還完球的樣子,那雙會笑的眼睛與他的聲音如出一轍,給人很有精神的感覺。
我還怔忡著,什麼話都答不上話來的時候,他已經幫我把整籃羽球拍拖出器材室外頭,「是要拿到羽球館的,對嗎?」
我點點頭,只能束手無策地在一旁邊眼巴巴看著他賣力演出,只見他換了個動作,準備提氣再重新出發。遠遠地,兩個人影從還下著雨的籃球場那頭跑來,頗不耐煩地鬼吼鬼叫起來,「怎麼那麼久,妳是去美國借羽球拍喔!」
他們是在跟我說話嗎?怎麼可能短短幾個小時之內就有兩次被陌生男子搭訕的機會呀?我狐疑地定睛,果然又是我想太多。班長和他忠心耿耿的小嘍囉來到我們面前,沒有先慰問我是被綁架了還是出了什麼事,直接劫走那籃羽球拍。
好吧,看來他們還是比較關心羽球拍。
「那,沒事了,我先走囉!」
我回過頭來,還沒有時間道謝,那個眼睛會笑的男生已經揮揮手,轉身要離開。
「等等,謝……」
謝謝你。
他已經走掉了。
只是,在他轉身的前一秒,我不經意瞥見繡在體育服上的名字中那個「宇」字。
「在雨天遇見了宇啊……」我喃喃地。
02
升上高三開學的第一天,又是個下雨天。
在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那個名字中有「宇」字的男生了。只是,在每個細雨紛飛的日子,我都會想起曾經有著這麼一個人,不會以戲謔嘲諷的說話方式調侃我笨重的身材,而是用那雙會笑的眼睛瞅著我,友善得就像縱然全世界都要與我為敵,他也會毫無條件站在我這邊似的。
我知道,是我想太多了。
但是又如何?作夢是我僅有唯一的小小權利啊。
或許……
或許,我們永遠都不會再見面了也說不定。
「小胖、歐胖蔚、歐羅肥,起床了啦,要是妳敢害我遲到妳就死定了!」
門外傳來弟弟鈞蔚暴走的怒斥以及他砰砰作響的腳步聲,登時,我才從想著宇的思緒裡抽離,不情願地揚聲,「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
其實我很早就起床了,換上湛藍色的夏季制服,將胸前的領帶打了最工整的蝴蝶結,站在直立式的穿衣鏡前檢視自己許久,平庸的長相、平庸的中長髮、略嫌臃腫的平庸體態,我猜,我還有往後六十年平庸到不行的路人甲命運。
「怎麼會這樣,」我百般無奈地自言自語起來,「都過了一個暑假,竟然絲毫沒有變漂亮的跡象,連鈞蔚都長高了五公分,還是七公分?走在路上都有很多女生偷瞄他了啊!」
更慘的是,那傢伙升上了三年級被編進了數理資優班,相較之下,身為雙胞胎姊姊的我就顯得加倍黯淡無光了。
「小胖,歐羅肥……」
「怎麼這樣喊你姊姊啊!」出聲制止的人是媽媽,大概因為把我生成這樣而感到愧疚,每每鈞蔚扯開喉嚨大喊歐羅肥時,她都會跳出來捍衛我。
明明是雙胞胎,為什麼聰明的頭腦和漂亮的輪廓都只聚集在弟弟身上呢?媽媽,為什麼我和弟弟是雙胞胎卻一點都不像啊?
「詩蔚乖,妳們是異卵雙胞胎啊,剛好弟弟長得像媽媽,妳長得像爸爸。」
我還記得,剛上幼稚園時,在那個總愛問「為什麼」的小小年紀,我老是跟在媽媽屁股後頭,扯著她的裙角發問。直到某天,媽媽信手指著中年發胖,一臉大叔樣正在沙發上打鼾的爸爸,說我長得像他。
從那天起,我不再問這個令人傷心的問題了。只是,在那之後,媽媽都會趁著弟弟在畫畫或是在玩小汽車時,偷偷塞給我巧克力吃,那含淚的歉疚表情根本就是在說著「對不起啊女兒,媽媽真的不是故意要把妳生成這個樣子的」。
就這樣,除了我天生的基因使然,加上後天媽媽私心的補償,狂嗜巧克力的下場就是身材愈漸向「穩重」的爸爸看齊。
現在,我能避免和爸爸出門就不和他出門,省得聽見別人熱情真誠地讚嘆「哇,你跟你女兒長得真像耶,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孩子果然是不能偷生的呀!」這類話語。
「歐羅肥!妳到底好了沒啦?」
就在鈞蔚幾乎就要破門而入時,我哀怨地從鏡子前移走了視線,再也不想看到自己這猶如大嬸般的模樣,開了房門準備下樓,「好了啦。」
媽媽坐在餐桌前拿著吐司為我們抹果醬,塗好了爸爸和歐鈞蔚的草莓果醬,然後拿出專屬我的巧克力醬,淋在為我特製的三層吐司上。
「鈞蔚啊,怎麼可以那樣叫你姊姊呢,媽媽說過好多次,長幼有序,要叫詩蔚姊姊,知道嗎?」
「才比我早出生三分四十二秒而已,叫什麼姊姊!」鈞蔚馬上毫不客氣地抗議,他說到一半,突然捏起我身穿夏季制服的肉肉蝴蝶袖,語帶邪惡地說道,「啊!有啦,如果是論外觀、論身材的話,就整整大我一號了啦!」
我無從反駁。好奇怪,雖然已經習以為常,可是,為什麼心裡還是會偷偷難過啊?
「詩蔚乖,在媽媽心中妳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孩喔。」出門前,媽媽趁著爸爸去開車,而鈞蔚守在車庫前等候的空檔,又塞了巧克力在我掌心。
又是健達出奇蛋,我房間的櫥櫃早已經擺滿各種蛋裡附贈的小玩具了。
「媽媽妳當然覺淂我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孩子了,因為我長得像妳最親愛的老公嘛!」
假裝沒有聽見我怨怨的嘟噥,媽媽已經繞過我,拿起門口的藍色雨傘。
「鈞蔚啊,你沒有帶傘?」
只見鈞蔚一溜煙竄上爸爸的車,耍賴的時候像個五歲小孩。旁觀這樣子的他,還真難想像這傢伙居然能以優異成績編進數理資優班,「下雨天坐爸的車上學,幹麼還要帶傘啦!」
「真拿你沒辦法耶!」溫柔的媽媽根本對這個賴皮鬼沒轍,只好轉向我,將鈞蔚的藍色雨傘同我的小紅傘一起交給我,「只好麻煩妳這個姊姊囉。」
默默接過媽媽的愛心傘,我哀怨的八字眉更加低垂了。「知道了。」
大概因為下雨天的關係,同學們大多顯得精神萎靡、鬱鬱不振,唯一比較有朝氣的應該就屬前面座位那些吱吱喳喳交談的女生們吧。
我坐在陰晦角落,默默聆聽她們這個暑假去了哪裡聯誼,誰交了新男朋友,又去了哪個歌手的簽唱會,看了哪部賣座電影,忍不住欣羨得撐起下巴,然後幻想自己也在那其中。
現實是,在班上根本沒有人緣的我,只能自己宅在家裡,看完一部又一部的韓劇重播,啃完一袋又一袋的洋芋片。最後,該死地發現哪件牛仔褲又已經穿不下了……
「對了,我跟妳們說喔……」
說話的是班上公認最具人氣的正妹廖思涵,她一開口,身邊的女孩立即噤聲,視線如同聚光燈般凝聚在她身上。雖然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是每每看到都還是忍不住嘖嘖稱奇,廖思涵那樣自信美麗的面容未免也太閃閃發亮了吧。
「校門口對面那間小小咖啡屋舉辦開學日大特價,今天咖啡買一送一。」她刻意頓住,驕傲地眨了眨眼,才又公布,「只限帥哥美女喔!」
周圍的女孩們一聽,無不諂媚地抗議道,「唉喔,那不就只有妳符合條件啊!」
「對呀,那間小小咖啡屋每次有優惠活動就會加註只限帥哥美女,我們誰還敢踏進去啊?」
廖思涵則呵呵地掩嘴笑了,「唉,妳們都不去的話,誰陪我去啊?」
所以就是說給我們這些人心酸的,是吧?
那妳還真的達成目的了啊,正因為那間小小咖啡屋常常都會很囂張地在店門口公告「今日只招待帥男靚女」,所以,能在那裡進出的幾乎都是校園頂尖搶手的男生女生。
「對了,」廖思涵身旁的貼身跟班鐘婷婷忍不住八卦起來,「聽說,之前有個一年級的女生化了個大濃妝,自以為是正妹走進小小咖啡屋,結果還被裡面的店員拿著掃把趕出來呢!」
「這麼慘?」
廖思涵故作惋惜的矯作表情真是不怎麼自然,她邊說,一邊緩緩將眼神瞟向我這個偏遠地帶,一個不小心,或是故意裝作不小心地與我四目相對,像是特地說給我聽的。「唉,長得醜還真的要認命呢!」
我於是慌亂地撇開與她撞個正著的視線,猛地轉頭去看外面烏雲密布的雨景,幾乎差點扭傷了脖子。
安靜幾秒,幸好鐘婷婷已經開啟了另一個以廖思涵的美貌為中心的話題。我還是不敢貿然回過身去,希望她們不要發現我剛剛在偷聽才好。
直到抽屜的手機發出震動,我才終於有事可做。我假裝很忙地掏出手機,看看怎麼會有人找我。
「等一下放學把我的傘拿到對面小小咖啡屋,要是敢讓我等,妳就死定了!」
讀完了鈞蔚傳來的簡訊,我無不好地聳肩,早就習慣了他打死不願意在這個學校裡與我有任何交集的龜毛堅持。如果可以,他應該會想要匿名,就為了不想和我的名字只差一個字吧。
只是,這傢伙儘管數理再怎麼強,國文造詣就是根本等於零,通常都只會用「要是敢讓我XXX妳就死定了」的句型,久了還真是了無新意,毫無創舉。
半晌,總覺得哪裡不對,我又回頭認真看了一下簡訊內容。等等,他說把傘拿到哪裡?
小小咖啡屋?怎麼異常耳熟啊?
呃,不就是剛剛那些女生口中說的俊男美女的集散地?
怎麼辦?這下,我真的傻眼了。
我該不會……
該不會因為要送傘,而冤枉成為小小咖啡屋被店員拿著掃把趕出來的第二人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