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從蝴蝶到蛹
很多年華將逝的人回頭看時,都喜歡說一句話:青春務必慘烈一些才好。年少時的記憶血肉橫飛,老來諸事皆忘,舔舔唇,還可以隱約感受到當年熱血的腥甜。這麼說起來,桔年的青春是及格的,她的青春之慘烈,讓她這樣一個甘於平淡的人事後回想都覺得怔然,一如戲劇裡最觸目驚心的戲碼,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意。
張大才女如是說: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不過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聰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著看一輩子的汙血扇子。青春也是如此,誰當年沒有張狂衝動過,誰沒有無知可笑過,可別人的青春是用來過渡的,用來回望的,大多數人都是聰明人,成熟了之後,隔著半透紗簾欣賞自己的桃花扇。可桔年不同,她撞得太用力,血濺五步,哪裡還有什麼桃花扇,生生染就了一塊紅領巾。
悲慘嗎,好像是有一點兒。換作其他人,只怕已覺太痛,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桔年不這樣,如某人評價的,她身上有一種消極的樂觀主義精神。桔年怕痛,她屬於痛感神經特別強的那種人。據說三歲的時候家裡人帶她到醫院打針,大人把她臉朝下放在大腿上,胳膊緊緊夾住她的身子,沒想到醫生朝屁股一針紮下去,她身子不能動彈,兩條腿硬是把一旁的木制注射梳理台蹬翻在一米開外,不是因為天生神力,而是因為太痛,不能自已。可是自從上了學前班以後,每次防疫站的醫生到教室裡給學生注射疫苗,她總是第一個擼起袖子視死如歸地走到醫生面前。老師問:「謝桔年小朋友,你為什麼特別勇敢啊?」她回答說:「我想把害怕的時間變短一些,打完了針,我就不害怕了,還可以在一旁看著別人害怕。」因為這個回答,儘管她「勇敢」,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得到過表揚。
桔年喜歡做噩夢,因為她知道夢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有什麼要緊,醒來了,怪獸不見了,才知道清晨是那麼好。她說人活在世界上,最幸運的事不是中大獎,而是身陷囹圄的時候,忽然鐵窗外傳來一個聲音說:「抓錯人了,你走吧。」在任何時候,她的心裡都不忘給自己留一條救命的繩索,假如這條繩索救不了她的命,至少她還可以拿來上吊。不管好的回憶,壞的回憶,忘不掉的話就乾脆記得吧,就像你一直按著自己的傷口,然後再鬆開,忽然就覺得沒有那麼痛了。就像桔年十八歲生日那天,那改變了她一生的一天——她從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淪為了一個女囚。可是關於這一天的記憶,十一年來她反復地回想,到了最後,她記得的不過是那一陣涼,留了很多年的長髮被一剪刀鉸斷,忽然裸露在空氣中的後頸,真涼啊……一如高牆內的第一晚,灑在她腳邊的一小片撒了鹽似的月光,涼。
其實嚴格說起來,三歲以前的謝桔年是一個特別活潑的小姑娘。那時她爸爸媽媽工作忙,基本上她是跟在爺爺身邊生活,只在週末的時候才和回到爺爺住所吃飯的爸爸媽媽團聚。
爺爺是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老知識份子,退休了之後,還是老幹部群體裡的活躍成員。他的手很巧,不但寫得一手好書法,還能用縫紉機做漂亮的衣裳。桔年從爺爺那裡得到的,除了總比別的小朋友別致鮮豔的花裙子,還有更早的啟蒙。她畫水墨畫猴子獻桃,好幾次在幼兒書畫賽上獲獎,別人還在念著「秋天到了,樹葉黃了」,她就順口溜似的歡快地背誦:「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桔年並不知道詩裡的意思,可這一點兒也不妨礙她牽著爺爺的手,在大人們面前脆聲朗誦,那些拗口的字眼,對她來說一點兒障礙都沒有,她背詩的時候鎮定而嚴肅。叔叔阿姨大伯大嬸們讓她表演個節目,她二話沒說就轉個圈兒又唱又跳,半點兒怯場也沒有。桔年後來翻看自己兒時的照片,還沒有長開的時候,她的臉真圓,紅撲撲的,蘋果似的,夠得上可愛的標準,再加上膽子大,表現欲強,大人們都喜歡她,她是眾人的小開心果。這麼算起來,她的童年是愉悅的,至少在三歲以前是的。
桔年剛滿三歲不久,某天夜裡爺爺出去打橋牌,回來的時候臉龐像喝醉了一樣紅,他說自己頭暈,洗了把臉就回床上躺著,一躺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爺爺死了,桔年的文藝天分似乎永遠就定格在這個時刻。直至現在,她會畫的也仍舊只有那個猴子獻桃,技巧水準跟三歲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那再也不是什麼天分,只不過是稚拙的童年記憶。
爺爺的喪事一辦完,桔年就得到父母身邊生活。收拾東西時,媽媽覺得她太磨蹭,催促了很多次,使她不得不在經歷了一場死亡後變得亂糟糟的屋子裡放棄了尋找她畫具的打算,抱起自己最喜愛的幾件衣服就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才上幼稚園不久的桔年雖然和父母相處比不上和爺爺親近,但是她愛自己的父母,就像所有的孩子愛爸爸媽媽一樣,一直以來的聚少離多更加深了她對於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嚮往。
桔年的父親謝茂華當時在市檢察院汽車班做專職司機。謝茂華的性格和桔年的爺爺完全不一樣,他沒趕上好的時代,讀書少,開車是他最大的專長,也是他唯一的專長,幸而所在的單位還不錯,也算得上是當時的鐵飯碗。他是個極度內向和拘謹的男人,不管是語言和行動,都很少表達什麼,或者說是沒有什麼可表達的,即使在家人面前也一樣。相對應的,他娶的妻子也是個非常傳統和保守的女人。
桔年的母親原本沒有工作,後來因為丈夫的關係,在市院的職工食堂裡做臨時工。她雖說受的教育也不多,可道德感非常之強烈,自己平時當然是端端正正,衣著打扮清湯寡水一般的素,見到稍微外向熱情的女性,或者太過耀眼的打扮,最愛私下憤憤不平地表達她對於這種「輕佻」的厭惡。
從被領回家的第一天起,桔年帶回來的花裙子、小髮卡沒有一樣能夠入媽媽的眼。媽媽說:「女孩子,穿得那麼花哨,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不正經人家生的。」說這些話時,爸爸則表現出一種贊成的沉默。桔年對「不正經」這三個字的認識不深,但從媽媽的神態來看,也猜到不是什麼好的字眼,她第一次感到惶惑了,她在爺爺身邊很快樂,這些漂亮的衣服她也很喜歡,怎麼就忽然之間變成了不好的東西呢。
她乖乖地穿回了媽媽給她挑的「素淨」衣裳,從爺爺老房子附近的幼稚園轉到了檢察院家屬幼稚園,正式開始了一段嶄新的生活。她還有很多不對的地方,還有很多是要改正的。爸爸媽媽不喜歡她話太多,每天沒心沒肺的笑,不喜歡她鍾情於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喜歡她做別人的開心果,那樣顯得瘋瘋癲癲的。他們希望她安靜一些,再安靜一些。
雖然桔年不知道再安靜下去她和木偶劇裡的假人有什麼區別,可孩子的韌性是無限大的,適應這種變化對於她來說倒也不難。她像大院裡所有雙職工家庭的孩子一樣白天在幼稚園做遊戲,晚上回到家聽爸爸媽媽批判電視劇裡的漂亮姐姐妖裡妖氣的,又或者單位裡的某個阿姨輕浮得不得了,還有誰誰誰簡直就是××……這些詞彙對於她來說新鮮又陌生。
有一次,爸爸媽媽帶她上街買東西(桔年的父母在一同出行的時候從來不會並肩一起走,他們覺得難為情),正好前面有一對相互摟抱在一起的小情侶,那種親昵的模樣在那個年代還算是少見的,於是媽媽低聲罵了句:「真是丟人現眼!要是我的女兒以後也跟他們一樣,我二話不說就打斷她的手腳!」
桔年當時專心致志地觀察身邊人走路的不同樣子,聽見媽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又有哪裡不對了。她跟爸爸媽媽在一起生活兩年了,好像從來就沒有討得他們的歡心,雖然大院裡的其他叔叔阿姨都說她是個漂亮寶貝。
五歲那年,桔年剛上學前班,趕上了幼稚園裡大型的文藝演出。排練節目,老師們都喜歡用桔年,她膽大,表現力強,學什麼像什麼。那一年班上的舞蹈照例是她領舞,化完了妝,桔年才想起舞蹈時用的鈴鐺手鐲還丟在家裡。
老師說,讓家長趕緊給你送過來吧。可是桔年不敢,雖然爸媽那天都休息。好在幼稚園離她家不是太遠,桔年頂著一臉的大濃妝,旋風似的沖回她家住的那棟筒子樓。當時正是午休時間,她害怕吵醒了辛苦工作的父母,輕手輕腳地用脖子上紅毛線系著的鑰匙開了門,順利地在客廳鬥櫃上找到了她的手鐲。剛想跑回幼稚園,爸爸媽媽緊閉著的房門裡傳出了一些動靜。
桔年以為是自己弄出的響動太大,不由得遲疑了一會兒,可是她站在原地好幾秒,爸媽的聲音似乎並不是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孩子天性的好奇讓她躡著腳走到門邊,偷偷地把耳朵附在薄薄的木板上,只聽了一會兒,她就嚇了一大跳。
沉重的喘息聲在夏日的午後讓人一陣胸悶,桔年聽出了爸爸的,也聽出了媽媽的,他們像是打架,又像是都生病了。她害怕了,腳像粘了膠水似的一步也挪動不得,就這麼呆呆地聽著那聲音逐漸消亡。
謝天謝地,片刻,門的另一面終於傳來了媽媽正常的聲音,前面有一些桔年聽得不是太清,「……再生一個,我是沒有什麼不願意的,但是院裡計生抓得嚴,會被處分的吧。」
「處分就處分,要是沒個兒子,這輩子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生下來容易,可怎麼上戶口啊?」
「總有辦法的,多托幾個人打聽打聽。」
「當初第一胎要是生個男孩就省心了,現在也不用煩心這事。」
「要不,我們把桔年給送走?」
「呸,好歹是你親生的,你也不怕別人戳你脊樑骨。再說,往哪兒送?又不是個寶,誰肯要?」
「你還別說,我有個主意,要不把她戶口轉到我姐那兒去,給點兒錢,讓她跟我姐他們兩口子一起過,我們這邊事情就好辦了。再不成,給點兒錢,托人開個殘疾證明什麼的……」
桔年聽著,聽著,像是懂了,也像是不懂。漂亮的輕紗舞衣,背後好像濕透了,黏在背上,又癢又熱。他們在討論她,還有她未知的敵人。爺爺死了,連爸爸媽媽都不要她了。他們壓根兒就不喜歡自己。
就在這時候,桔年居然一個激靈想起來,還有一場演出在等著她呢。她貓著腰,做了壞事似的逃離她的家,憋著一口氣沖到幼稚園臨時搭建的舞臺後臺。小朋友們已經在候場了,負責他們這個舞蹈的老師一見到她被汗水沖刷得小花貓一樣的臉,又是生氣,又是松了口氣。
舞臺上,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在翩翩起舞。扮演公主的桔年踮起腳尖,紗裙白雲一樣飄揚,她是全場注意力的焦點。
爸爸媽媽起床了嗎?他們也來看她表演了嗎?她忽然想起,她不該這麼鬧騰,爸爸媽媽喜歡她安安靜靜的樣子,否則,他們不知道要把她送到哪兒去。
就這樣,一個孩子想著她緲不可知的未來,漸漸地,竟然在舞臺上忘記了她的舞步。桔年越跳越慢,越跳越慢,到了最後,竟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舞臺下一片譁然,她看見了,也聽見了。指導老師急得跺腳,不停地朝她打著手勢。
哦,她該旋轉了,拉著扮演王子的小朋友快樂地旋轉。桔年拉起了身邊的男孩,一圈,兩圈,三圈……轉動的時候她什麼都忘記了,只記得旋轉。就在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大家如此高興,前俯後仰。桔年忽然發現,扮演王子的小朋友正呆若木雞地站在舞臺一角,那她手里拉著的是誰?
透過身邊那男孩臉上的油彩,桔年如夢初醒,被她強拉著轉圈的,是父母剛從外地調到本院的一個孩子,他被臨時叫來頂替一個星期前發高燒的小矮人。桔年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轉啊轉,牽錯了一個王子。
又或者,她根本不是公主。
白雪公主的故事在笑聲中落幕,從此,桔年排斥所有在眾人注視下的表演。她慢慢地從蝴蝶收斂成了蛹。
(2)一個人的完美世界
小學二年級時,桔年看上去已經是一個文靜的小姑娘了。幼兒時期表現出來的外向、精靈和強烈的表現欲逐漸褪去,她最常見的模樣就是埋頭在書堆裡,合上書頁就一個人發呆,別人叫她時,會有些羞澀的微笑。
這時謝茂華夫婦對於桔年的挑剔也少了一些,除了她把太多的時間用於五花八門的課外書上,讓他們頗有不滿之外,這個女兒已經基本上達到了他們的要求。安靜、省心、端正。當然,他們對桔年的不挑剔,更多的原因是因為這夫婦倆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放在為一個兒子所做的「努力」上了。他們夫婦生桔年的時候已經響應了國家晚婚晚育的號召,現在年紀也已不小,屢次希望,屢次失望,但是要個男孩的強烈欲望讓他們如愛迪生發明燈泡一樣鍥而不捨,百折不撓。
計劃生育的風刮得緊,謝氏夫婦的生子計畫暗地裡進行了好幾年,只有桔年看在眼裡。大量生冷不忌的閱讀和獨處的時間讓桔年比同齡的孩子更早慧。爸爸媽媽的同事朋友,還有自家的親戚見到她時,總喜歡感歎一句:「這孩子真是文靜又秀氣啊,乖巧得不得了。」這種時候,謝氏夫婦才會用略帶得意的眼神看一眼這個女兒,而桔年從不多話,連笑容都是淺淺的。
其實,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桔年已經不再因為爸爸媽媽的忽視而感到失落和寂寞,也從不覺得自身的沉悶。她為了不做「流浪的小孩」,因此給了爸爸媽媽一個文靜的女兒,但是她心裡面住著一個無比精彩絢爛的世界,這個世界很寬廣,光怪陸離,只有她一個人在裡面暢遊,無拘無束。
當別人誇讚她文靜乖巧,或許她正在研究那個人的鞋子。鞋子可以看出一個人身上的很多細節,八字腳的人鞋子有特殊的磨損,走路沒有規則的人鞋頭壞得特別快,這個阿姨基本上每天都穿高跟鞋,她覺得自己永遠不夠高,那個叔叔的鞋頭有水濕的痕跡,可是市區裡已經很多很多天都沒有下雨了……當然,她的好奇不僅限於鞋子,他們的手,他們衣服上的小褶皺,還有他們說話時特有的表情都非常有意思,觀察這些細節讓桔年感到其樂無窮。
桔年的想像力也比同齡的孩子更為豐富一些,漫無邊際的幻想是她每天最愛的遊戲。一前一後的兩隻螞蟻在沙發背後的牆上爬,她想像它們剛剛吵架,一個在前面走,一個不好意思地在後面慢騰騰地追。橡皮擦越來越小了,她把它當成一個覺得自己太胖的女人,每天晚上,大家都睡著了,橡皮擦小姐就在不停地運動、瘦身,終於如願以償變得苗條。
發呆的時候,她腦子裡全都是這些古怪的東西,別人叫她時,她又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文靜小女孩,聽話、懂事,還有一點兒怯怯的。她心裡這個世界的大門緊閉著,爸媽也沒有進去過,雖然桔年曾經想過,如果他們喜歡,她很樂意為他們把門打開。可是他們從來看不到那扇門,只知道這個省心的女兒偶爾會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舉措,比如說,蘋果她喜歡橫著切,吃麵條的時候總愛用筷子把麵條纏成奇怪的形狀,然後一個人偷偷地抿著嘴笑。
隨著年齡的增長,桔年心裡的世界就越沒有邊際,門卻越來越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人通行,可是從來沒有人經過,門上都有了灰塵,只有朝裡的那一面還是一塵不染。
桔年更不愛說話了,可是她在自己的世界裡恣意地笑,生活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枯燥乏味。
如果別人給不了她快樂,那她就自己成全自己。
每次偷偷看見媽媽在廁所裡面,手裡拿著奇怪的紙條,桔年就知道,她的弟弟又一次泡湯了。這讓她感覺到有趣,甚至慶倖,只要弟弟一天不出現,她的生活現狀就可以維持得更久。雖然這種想法似乎有些自私,老師說,自私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呵呵,原諒一個文靜的孩子吧。
大概是在桔年二年級下學期,謝茂華開始給副檢察長做專職司機。桔年想,新走馬上任的副檢察長工作一定很勤奮,因為他老是出差,爸爸也得跟著他到處跑,三天兩頭不在家。
孩子是怎麼產生的呢?桔年這時還沒有從書裡找到明確的答案,雖然只要是能夠接觸到的書,只要書裡的字她認識,她什麼都愛看,廣播電視報也看得津津有味,但是裡面不能解釋她的小弟弟是怎麼出現的,也許有了解釋,她還不能完全理解。不過,至少有一點桔年是知道的,必須要兩個人才能把孩子做出來(像兩個人一起做麵包一樣,你和麵,我發酵),既然有一個人沒空,那肯定是不會出產品的。桔年因此放心了一小段時間。
說起來,市院副檢察長的孩子跟桔年同齡,幼稚園的時候,還在學前班做過大半年的同學。桔年對那個男孩最深的記憶來自於他被自己拉著手,不知道轉了多少圈,最後停下來時,半是轉暈,半是嚇呆,張著嘴合不攏的模樣。
想起那時,雖然在家屬幼稚園裡上學的都是市院職工的子女,但是孩子和孩子之間也有不同,像桔年這樣的,是司機的小孩,食堂工人的小孩,或者是水電工、門衛的小孩,還有一些,當然就是檢察官的小孩,領導的小孩。
那個年紀的孩子,等級觀念還不強烈,也不怎麼懂得區分這些,可是家長懂得。就像副檢察長的那個兒子,學前班開學一個月才轉學過來,當時他人長得矮矮小小的,先天性近視,戴一副在孩子看來醜醜的眼鏡,由於從小在父親工作的外地城市長大,根本聽不懂本地方言,說一口饒舌的普通話。起初好些孩子都在背地裡笑話他,不喜歡跟他玩兒,老師也說不上待見他,要不是原本七個小矮人中的一個臨時生病,是斷然不會讓他上臺頂替的。學前班一整年,這個孩子都默默無聞,幼稚園畢業後,也沒有像其他大院的孩子那樣,就近在按城區劃分的翠湖小學念書,而是被父母送到了七中附小,要不是偶爾在放學的時候看到他回家,大家都快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
可是,當這個男孩的父親在短短兩年內,由一個科室負責人一躍成為副檢察長之後,所有的事情就不一樣了。放學後找他玩兒的小男孩莫名地就多了起來,大家都說他有好多特別有意思的新玩兒具。副檢察長出入有專職司機接送,順帶也會捎上兒子一程,謝茂華就是這個司機。不知道哪次茶餘飯後,桔年明明聽爸爸對媽媽說過,韓家的這個兒子太不起眼。可現在爸爸卻總感歎,經常坐他車的副院長公子很聰明——當然,桔年是不能比的。
桔年不關心這些,直到上小學,她都老是記錯這個男孩的名字。
也許是還記得學前班時舞臺上牽錯了手出的洋相,雖然那男孩和桔年兩人的父母在工作上接觸良多,但大院裡迎面遇上,男孩總是不自在地別過頭去。
有一個週末的黃昏,桔年得了父母的許可,吃過了晚飯在大院裡玩兒耍,她獨自哼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兒歌在宿舍區一隅的林蔭道上踢著石子,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遠遠地叫了一聲「謝桔年」,她訝然回頭,長長的小道上並沒有別人,除了那個拿著羽毛球拍的副檢察長家的男孩。
「是你叫我嗎?」年幼的桔年不確定地問了一聲。媽媽說,當有人叫喚你的時候,一聲不吭是很沒有家教的體現。
然而那男孩沒有說話,不一會兒,另一個同住大院的孩子正巧經過,跟副院長家的男孩打了個招呼,那男孩便仿若沒有聽見桔年的問話一般一溜煙地跑遠了,以至於桔年事後一段時間內對自己的聽覺都產生了懷疑。
那男孩後來與桔年的生活再沒有相交,桔年也找到了新的樂趣。她認識的字越來越多,偶然的一次從爸爸床底下翻出一本殘缺的武俠小說,她就不由自主地沉溺在那個江湖的天地裡,興許是,她心裡的世界被裝點成了一個浪漫的江湖。對武俠小說的迷戀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她從小學開始啃那些厚厚的大部頭,遇到不懂的字還必須借助於《新華字典》,裡面的情節一知半解,但是不減其趣味。
後來,桔年看過了成千上萬部武俠小說,但是最愛的還是初遇時那個慘不忍睹的殘本,上初三以後她才弄明白,那是溫里安《神州奇俠》系列小說中的一本。裡面的男主角大俠蕭秋水便寄託了小桔年情竇初開之前對於異性的全部嚮往。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溫里安就是用這寥寥幾句話引出了桔年欽慕不已的一個完美的男人。他氣度不凡、重情重義、行俠仗義,堪稱俠之大者。可是,比起那些正義戰勝邪惡的故事,更吸引桔年的是蕭秋水和唐方的一段癡戀。
唐方是四川唐門的小公主,她奶奶唐老太太不喜歡蕭秋水,但是陰差陽錯,唐方和蕭秋水江湖偶遇,在一場不相識的打鬥裡一眼定終身。其實縱觀全書,唐方和蕭秋水只相聚過很短的一段時間,然後就是漫長的分離,一生都在相互尋找,總是錯過再錯過。然而,蕭秋水孤身一人獨闖唐門,驚天動地的一場大戰殺出一條血路,只為了見唐方一面。
在不知情為何物之前,桔年就已經設定了她愛情的樣子,一如她在心裡為蕭秋水和唐方設定了一個她想要的結局——
涼風秋葉裡,蕭秋水拉著唐方的手。
唐方說:「帶我走吧。」
他點頭微笑,然後兩人一起攜手飛奔,飛出唐門,飛出江湖,飛出一切的桎梏,飛到一個只有他們的世界。
念茲在茲,一日不忘,第一眼是他(她),永遠都是他(她)。這是桔年想像中的蕭秋水,也是她想像中的,她愛的人。至於別的人,他不起眼也好,聰明也好,都是路人甲。
為了看武俠小說,桔年學會了從早餐錢裡省出一元幾角的到學校附近的租書店借書,她的同學們也來,看的都是漫畫卡通,她還會給她的小說換成跟課本一樣的書皮,騙過老師,也騙過爸媽的眼睛。
也許注意力分散了,桔年小學時候的成績算不上好。數學題她都會做,可是步驟全對了,往往卻是結果錯誤;語文本來是她的強項,但是作文卻是軟肋。大概她屬於圓肚細口的瓶子,裡面裝著很多很多,可倒出來卻不容易。
老師們都不太能夠「欣賞」桔年的作文,不是太荒唐,就是太奇怪。比如說,老師讓寫《我最快樂的事》,誠實的桔年就這麼寫:我最快樂的事就是一個人坐在有風的視窗,一直坐著,一直坐著,很快樂,很快樂……
不管她打多少個省略號,重複多少次她的快樂,都很難湊夠要求的字數。而且老師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一個人傻坐在視窗有什麼可快樂的,她讓桔年描繪得仔細些,再仔細些。
快樂就是快樂,怎麼用文字表述呢?儘管桔年的填空題全部是滿分,但是因為作文這一項,她也從來沒有拿過名次。在上高中之前,全班四十個同學,她總是第二十名,要是全班五十個同學,她就是第二十五名。不是特別優秀,也算不上差生,在學校裡從不惹事,不遲到、不早退,上課不愛講小話,除了喜歡獨自發呆,她的學生手冊上也沒有別的缺點。爸媽也沒有苛責她的理由,他們對她也沒有什麼期待——他們的期待都給了姍姍來遲的兒子。
桔年小學三年級,就在她以為弟弟永遠不會再出現的時候,爸爸媽媽臉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從那時起,媽媽也不在檢察院的食堂幹活了,整天待在家裡,一天比一天胖。
桔年的恐懼也一天比一天深。她注意到爸媽背對著她時的竊竊私語,開始經常給她的姑媽打電話,她知道,他們在安排著把她送走,給未來的弟弟騰出一個空位。那時,她有過一個孩子最惡毒的念頭,希望媽媽洗碗的時候,拖地的時候,看電視的時候,唱歌的時候,弟弟就從肚子裡掉出來,沒了,永遠地沒了,那麼,她就可以一直在這裡待下去。
可惜她的意念不能左右事實。媽媽的肚子像個小丘陵時,媽媽搬到了市郊的姑媽家,很少在大院裡露面了,桔年每個星期都按爸爸的吩咐到姑媽家給媽媽送東西。媽媽的肚子像一座山巒時,就轉戰到某個鄉鎮的親戚處。
終於有一天,桔年背著她的小包包,一步一回頭地被爸爸送去了姑媽家。
姑媽安頓好了桔年,爸爸臨走前,第一次蹲下來撫摸了桔年的小臉龐。他咳嗽了幾聲,才說:「你先在這兒住著,以後我們再來接你。」
桔年緊緊地拽著她的小包包,好像那是她的所有。
她讓爸爸失望了,這一次,她沒有乖乖地點頭,而是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大人,問了一句:「以後是什麼時候?有了弟弟,你們還會要我嗎?」
這句話讓爸爸聽過後無比的狼狽,變了臉色就離開了。也許是因為桔年的這句話,除了送生活費過來,爸爸很少來探望她。
姑媽那時哄著桔年:「你爸爸媽媽也很捨不得你,他們心裡也愧疚的。」
姑媽其實是怕桔年會哭,可是桔年繼續問姑媽:「愧疚是什麼東西?」
(3)巫雨,巫雨
姑媽和姑丈生活在市郊,他們做的是販水果的小生意,日子並不難過,可是每天必須起早貪黑。
桔年有過一個表哥,比她大四歲。但是表哥三歲那年,獨自在家門口的空地上玩兒耍,一輛農用車經過,表哥被碾在了輪子下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救護車也不必來了。當姑媽和姑丈飛奔回來號啕大哭時,面對的也只能是兒子冰冷的屍體。
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表哥不在後,姑媽和姑丈想要一個孩子一直都沒有成功,大概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桔年爸媽這樣幸運吧,沒有新生兒的誕生來沖淡那陣化不去的哀傷,一對經歷了喪子之痛的夫婦婚姻一度面臨崩潰,他們哭泣,他們後悔,他們相互怨懟。
姑丈罵姑媽,那天要不是她在裡屋做飯沒有注意照看兒子,怎會發生這種慘事,是她害死了兒子。
姑媽哭著說,要怪只能怪姑丈,把家裡的所有事情都推給她一個人,自己整天在外面忙,他才是間接的兇手。
那時桔年的爺爺還在世,不想讓女兒女婿就這麼在悲痛中兩敗俱傷,於是,在表哥去世的次年,就做主給他們抱養了一個剛出生的男孩。男孩的家其實就在姑媽家附近,他爸爸因為酒後殺人吃了槍子兒,媽媽一走了之,剩下一個奶奶難以撫養。
姑媽和姑丈抱養了這個孩子,日子並沒有如桔年爺爺期待的那樣有所轉機。因為對孩子的家庭知根知底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不管孩子多麼天真無邪,他們每日想著,這個孩子的父親是殺人犯,龍生龍,鳳生鳳,老殺人犯的小孩就是小殺人犯。這個想法讓可憐的孩子變得無比猙獰,反倒成了這對夫婦的一塊心病。再加上桔年的姑丈對兒子思念太深,感覺任何人的小孩都無法替代自己早夭的兒子,對那個抱來的男孩竟然越來越厭惡,以至於孩子一哭就口出惡言,甚至下重手去打。
為了這個,有孩子的生活還不如兩個人背對背哭泣清靜。孩子在這個家還沒待到三個月,姑媽就把這小男孩送回了他奶奶手裡。別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收養新的孩子益發地難了,就這樣日復一日,直到桔年被送到了他們身邊。
這麼多年過去,姑丈對再養一個孩子已經並不感冒。姑媽以前還是挺喜歡桔年的,她說這孩子聽話、文靜,養在身邊有個伴,又能幫著幹點兒活,再說也是幫了弟弟一個忙,弟弟要個男孩是應該的。他們老謝家從桔年爺爺這一支下來,不能斷了香火。
就這樣,桔年又從檢察院附近的翠湖小學轉到了市郊的台園路小學。那時的市郊還有農田,路也不像市區裡那麼好辨認,第一天去上學,姑媽抽時間帶她走了一遭,權當認路。
「記得路了嗎?」姑媽問。
桔年點頭。
她當時是記得的,但是放學回家時,當她第一次獨自走在拐來拐去的小路上,很容易就弄錯了方向。走啊走啊,就不知道姑媽家到底應該在哪一邊了。
從學校同時一窩蜂擁出來的小學生逐漸從桔年身邊消失,原本一起走在同一個方向的孩子經過了幾個路口也都不見了蹤影,桔年越走,就覺得身處的小路越冷清。太陽在她的左前方一點點地墜下去了,桔年終於停下了腳步,茫然地在原地轉了個圈。郊外的日落是陌生的,風吹過遠處的稻田那起伏的波浪是陌生的,腳邊不起眼的小白花是陌生的,空氣中泥土的腥氣是陌生的,東南西北每個方向都是陌生的……用眼睛能感知到的一切都陌生。
她知道不能再盲目地往前走了,按照姑媽陪她上學時的路程,她現在早該到家了。姑媽和姑丈也許在等她吃飯,她剛住到別人家,不能一開始就給人家增添那麼多的擔心和煩惱。
桔年很後悔,一開始覺得方向模糊的時候,她前面後面都還有幾個同校的孩子,雖說都不認識,還是可以問一問的,她臉皮不該這麼薄。現在好了,大家都回家了,如黃昏時飛鳥返巢,只剩下她。
正不知如何是好,風把前方草叢吹低了一些,露出了一個人的脊背,穿著白色的衣服,蹲著的姿勢,靜靜地,不出聲,也不動,不知道在幹什麼。
桔年環顧四周,再沒有別的人影了,她不想一直迷路到天黑,於是壯著膽子上前兩步。
「你……你好。」
那個人沒有動靜,埋伏在草叢裡一動不動。
書裡看到的關於路邊棄屍的情節忽然就在桔年腦海裡生根發芽,小孩子看太多雜書,果然就不是件好事。這人蹲在那兒應該不是一小會兒了,他該不會死了吧?桔年心裡偷偷想。
至今桔年也不知道,當時十歲的自己面對一個疑似「死屍」的背影,怎麼就沒有選擇撒腿狂奔,而是驚慌地走到那人身後,怯怯地、抖抖地伸出一根手指,在那人的背上戳了一下。
手指第一次觸到那人的背時,那人動了動肩膀,可是當桔年第二次加大力道戳過去的時候,那人像被火燒著屁股的猴子,猛地從草叢裡一躍而起。
這個動作太過突然,桔年嚇了一跳,連驚叫都啞在喉嚨裡。那人受的驚看上去不比她小,退後一步,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
「大白天的幹嗎出來嚇人?」
「我以為你死了。對……對不起啊。」話出了口,桔年才意識到自己大概是失言了,別人好端端的,怎麼就咒他死了呢。
她等著那人回她一句「你才死了呢」,誰知道那人愣了一下,垂下拍著胸口的手,就這麼笑了起來。
現在桔年看清楚了,這個被她誤以為是草叢中的「死人」不過是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毛孩,那身白色的衣服不是台園小學的校服又是什麼。奇怪的是,男孩瘦瘦的,卻頂著一個大光頭,整個腦勺光可鑒人,襯著寬大的校服,活脫脫像個從寺廟裡跑出來化緣的小和尚。
一個潛伏在草叢裡的「小和尚」。
不知怎麼的,桔年也覺得有幾分滑稽,傻傻地就跟著男孩一起笑了起來。
「我死了你還戳我?」
男孩並不比桔年高多少,瘋長的野草都漫過了他的頭頂,有兩根狹長的草葉還橫在他的臉頰邊,尾部翠綠,葉梢帶一點兒枯黃。大概是草掃在臉上癢,他伸手撥開那幾片惱人的葉子。他是個佛前青燈一樣乾淨明亮的「小和尚」。
「我想向你問路,叫了你一聲,你沒反應。」桔年止住了笑,略帶不好意思地說。她三年級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知道男孩和女孩是有分別的,更何況是個陌生人。
「你說話就跟蚊子哼哼似的,誰聽得見啊,冷不丁戳我一下,差點兒沒把我的魂嚇出來。問路,你想去哪兒?看你面生,家不住這附近吧?」
看他的模樣,儼然地頭蛇。
桔年沒有說太多,只是問:「同學,你知道謝茂娟家往哪兒走嗎?」
「謝茂娟?」男孩重複了一遍,好像在消化這個名字。
「對,她是我姑媽,我姑丈姓劉。你知道他們家住哪兒嗎?」桔年開始有些失望了。這些年她去姑媽家的次數並不多,也不知道怎麼描繪那房子的特徵。這一片的面積並不小,看他皺眉的樣子,未必知道。
「哦,水果劉啊,我知道。」男孩忽然笑得很燦爛,轉身給她指了個方向,「喏,你往那片甘蔗地的方向走,穿過它,這樣走會近一些,然後你會看到一棵特別高的水杉樹,知道什麼是水杉吧,朝樹的左邊拐個彎,一直走,很快就到水果劉的家了。」
桔年朝他手指的方位看過去,只見一片看不到頭的甘蔗地。
「怎麼,你要從大路走?你現在都走偏了,再走大路估計回到家天都黑了。你不相信我嗎?」
「小和尚」歪著腦袋,一臉的認真。
「啊?我信。」
為了證明自己的信任,桔年果然朝甘蔗林的方向走去了,走了五步,她猶豫了五次,最後還是決定回頭問一句。
「你剛才蹲著幹什麼呢?」
「地上有個螞蟻窩。快走吧,要不你姑媽該著急了,記得啊,樹的左邊拐個彎,一直走,一直走……」
桔年用了很長的時間才穿過那片甘蔗地,甘蔗的葉子掃得她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又紅又癢,左手手背上甚至被鋒利的葉緣劃出了一道口子。不過,桔年心裡只是想,再快些,再快些就可以回到姑媽家了。
甘蔗地終於走到盡頭,那邊是一片竹林,竹林的正前方倒是有條小路,可哪裡有什麼水杉?桔年焦慮地回頭望,只看到成熟的甘蔗那米黃的葉子,想找那男孩對質也是不行了。
前方的路只有一條,桔年沒有選擇。她想,這裡也許曾經是有一棵水杉的,小路就正好在水杉的左邊,不知是什麼原因,樹被人砍掉了,樹根都被掘了去,男孩並不知道。
她就這麼沿著那條小路走啊走啊,天空變成了灰色,深灰色……月亮已經從另一邊探出了頭。這條路不是更近一些嗎?為什麼好像延伸到無窮無盡,姑媽的家沒有出現,誰的家也沒有出現,周遭是一坡接一坡的竹林,沒有人聲,只有蟲鳴。
當四周終於被黑暗籠罩,桔年才肯相信,那個笑起來乾乾淨淨的光頭男孩也許欺騙了她。他為什麼要捉弄一個陌生的人?答案已經不重要了。桔年甚至不知道怎麼停下來,她就這麼一直走,一直走,地球是圓的,哥倫布不是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嗎?
小路上的可見度已經非常低,可以憑藉的,不過是天邊朦朧的一點兒月光。荒郊野外,月黑風高,一個孤身小女孩,一切恐怖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桔年發著抖,她害怕竹林裡忽然飄出一個白衣紅唇的女鬼,只能拼命地從腦子裡摒棄這些東西,月光下除了鬼,還有精靈,可愛的精靈。
桔年飛快鑽進自己的那個小世界裡,緊閉的門給她阻擋了外界的恐怖,讓她得以跌跌撞撞地,一路不停地走。外面不管怎麼黑暗,她的小世界裡月光澄淨霏然,花兒芬芳。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漫無目的地走。走著走著,不知為什麼,路途的盡頭似乎不重要了,姑媽的家在不在另一頭也不重要了,甚至爸爸媽媽為什麼不要她也變得不重要了。
有什麼可傷悲的呢,從爸爸媽媽的家到姑媽的家,不過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她的心一直都住在自己的世界裡,好好的。
小學三年級的謝桔年,在一次迷路的過程中覺得自己忽然頓悟了。莫非那個貌似小和尚的男孩子錯誤指出的一條路給了她禪機?就像她長大了之後所聽到的佛經故事,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微笑,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頓悟。呵呵,一個錯誤再加上一個錯誤就是正確,猶如負負得正。
從沒有料想到,迷路的孩子臉上會帶著一絲笑意,她不知不覺就這麼走到了小路的窮盡處,那裡是蜿蜒而上的,長長的水泥階梯,不知道延伸到天堂還是地獄。
桔年累了,記憶中自己還沒有獨自走過那麼長的路,劉海都濕濕地黏在了額頭上。她坐在第一級臺階上,把書包解了下來,會有人來找她嗎?假如她靜悄悄地餓死在了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樣子會不會變得很難看。
她伏在膝蓋的書包上,竟然打了一個盹,醒來的時候,聽到了夜色中遠遠近近的呼喚。
「桔年……謝桔年……」
伴隨著呼喊聲的,還有許多道手電筒的光束。
桔年心裡一緊,被拽回現實。她闖禍了,讓大人們四處尋找。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她的聲音足夠大嗎?尋找的人能聽見嗎?
「我就知道你在這裡!」
「小和尚」的臉出現在一道強光的後頭,桔年遮了遮眼睛,察覺他走近,俯身打量坐在臺階上的自己。
「你傻啊?我騙你玩兒呢,在甘蔗地的另一頭等你回頭,太陽落山了也不見個人影。你幹嗎不知道回頭?」「小和尚」問道。
桔年用說服自己的理由來說服他:「地球是圓的,我為什麼要回頭?」「小和尚」半張著嘴,一屁股坐到桔年的身邊。
「傻了,傻了!」
桔年才不傻,她說:「你才傻,既然騙我,又繞著彎來找我。對了,那棵水杉樹什麼時候被砍掉的?」
「你怎麼知道那裡有棵水杉樹被砍掉了啊?」
「你說的啊!」
「小和尚」將手電筒從下往上把光打在自己的臉上,笑得陰森恐怖。
「你這人真奇怪,你都不問我為什麼捉弄你。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桔年茫然搖頭,她是真不知道。
「這裡是烈士陵園啊,從臺階走上去,就是烈士墓碑了,裡面埋著很多很多的死人。還好你沒傻到晚上爬上去。」
「烈士的鬼都是好鬼!」桔年肯定地說。
「錯!那裡除了烈士的鬼魂,還有別的很多很多厲鬼。這裡偏僻,不是紀念烈士的時候,很少有人會來。」「小和尚」說著壓低了聲音,做出害怕的表情,「聽說很多殺人案發生在上邊。冤死的鬼出現時會發出什麼聲音你知道嗎……又像哭,又像笑,又像野貓叫,這些鬼還會變身,從一個變成兩個……」
「咯咯,咯咯。」桔年冷不丁地笑了起來,把說鬼故事嚇人的「小和尚」反過來嚇了一跳。
「你,你怪笑什麼?」他驚駭地問。
桔年誠懇地誇獎道:「你真有趣。」
說話間,大人的腳步聲漸近。
「桔年,桔年,是你在那裡嗎?」
桔年趕緊收斂了笑容,抓著書包站了起來,嚴陣以待。
來的是姑媽、姑丈,還有一兩個不認識的大人。
姑媽一見桔年,就撲了上來,又氣又急又寬心。
「作孽啊,你一個小孩子放學了不回家,跑到這陰森的鬼地方來幹什麼?你要氣死我啊,當心我告訴你爸爸媽媽。」姑媽把桔年滴溜溜地轉了個圈,發現她身上沒多沒少才松了口氣。姑丈也板著臉,一言不發。
「快說,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麼?」姑媽問著桔年,眼睛卻瞥了一眼那個「小和尚」。
桔年也忍不住扭頭看了那「小和尚」一眼,他正低頭玩兒著手電筒。
「我迷路了,到處亂走,就走到了這兒。是這個同學找到我的。」
「迷路?你這孩子怎麼這麼笨?」姑媽沒好氣地拉起桔年的手,「走,回去。光顧著找你,晚飯都沒顧上吃,第一天就把你弄丟了,我拿什麼臉見你父母去?」
桔年被幾個大人簇擁著往前走,走著走著,忍不住回頭。「小和尚」還是站在原地,仿佛他的手電筒是世界上最好玩兒的玩兒具。
「姑媽,他……」桔年怯怯地問了一句。
姑媽的步子邁得飛快,桔年要小跑著才能跟上。
「那個是殺人犯的兒子,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離他遠著點兒,不許你跟他玩兒!」直到看不見那男孩,姑媽才壓低聲音警告。
「姑媽,那殺人犯的兒子叫什麼名字?」
「巫雨。」
現在想起來,桔年居然是從姑媽嫌惡的嘴裡第一次知道巫雨這個名字。
他是巫雨。一個比桔年大一歲的男孩,一個小時候特立獨行剃著光頭的「小和尚」,一個殺人犯的兒子,一個被姑媽和姑丈短暫收養又拋棄的嬰兒,一個……回憶裡最珍貴的傷痕。
(4)掌心的緣分
姑媽的家其實就在烈士陵園另一面的山腳下。桔年初遇巫雨,他讓她繞了一個老大的圈子,走到了相反的一邊。經過了這一次迷路的烏龍,桔年牢牢記住了回姑媽家的路。
別人問她:「你住在哪裡啊?」
桔年說:「我住在烈士墓的下麵。」
姑媽聽見了,連聲「呸」個不停:「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你這孩子亂說話,死鬼才住在烈士墓下面!」
平心而論,姑媽和姑丈待桔年不差,他們收留了這個不招人待見的孩子,生活上該給她的,一樣也沒有少。
姑媽是個胖胖的女人,都說侄女像姑母,可桔年長得跟她根本就不像。桔年一張臉上除了眼睛,什麼都是小小的,姑媽五官卻比她大上不止一號。桔年覺得,當自己老去了,也許有一天會變得跟姑媽一樣。
姑丈卻是一個極瘦的男人,他站在姑媽身邊,無論是高度還是體積,都不及他的妻子。胖的人看起來和藹,瘦的人則相反。姑丈給人的感覺極是陰沉,臉上的法令紋深而嚴厲,他幾乎不會笑。桔年跟姑丈的關係隔著一層,以往就不親近,生活在一起之後,也很是畏懼他。不過,姑丈雖不可親,但也不至於刁難一個小女孩,更多的時候,他眼睛裡看不見桔年,不責難,也不關心,必須說話時,口氣也是冷冷的。
桔年記得最清楚的是姑丈對自己說的一句話,就是她剛到他們家時,姑媽帶她去看她的房間。房間裡收拾得倒還乾淨,桔年原本也沒有期待會有一個溫馨的樂園。然而當她打開衣櫃,準備把自己的衣服往裡面放的時候,才發現衣櫃裡塞滿了小男孩的衣物。
她起先糊塗,猛然想起,這些難道都是死去的小表哥穿過的?
桔年沒有見過那個可憐的表哥,她出生前一年,表哥出事了,可她從大人嘴裡聽說過當年的慘狀,車輪碾過小小的身軀,血、肉、骨骼糅在一起,分不清了。想到這兒,盛夏的季節,小桔年愣是打了個冷戰。
她留心看這房間,桌子上擺著表哥從一歲到三歲的照片,鬥櫃裡放著表哥的玩兒具,床頭的矮凳上是舊的小人書,這裡本是表哥住的地方,儼然還維持著他生前的模樣,姑媽每日打掃,但東西都保存了下來。
桔年趕緊去聞床上的被單,還好,雖不是新的,但有洗衣粉的味道和陽光特有的新鮮氣息。這小床小被子,也是表哥過去睡過的?也許是她多疑,她翻過被子的另一面,看見一小塊模糊的污漬,讓她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血,不寒而慄。
這個時候,姑丈推門走了進來,面無表情地說:「你在這裡住著。房間裡的東西都不要亂動。記著了嗎?」
桔年驚慌地坐在床沿。
「我知道。」她小聲地回答。
這樣的家庭裡,姑媽就是桔年唯一可依賴的物件,畢竟她們才是血脈相承的,又同為女性。最初的日子,姑媽對桔年是熱絡而關切的,那一次她迷路,姑媽差點兒就急出了眼淚,也是發自真心。姑媽的噓寒問暖讓桔年一度非常受寵若驚,都不知道怎麼消受好。
不過,就像主人家待客,客人剛來時,總是熱情的,可是客人住久了,就成了一塊心病。熱情持續久了,誰不會覺得累?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共同生活了一個月左右,姑媽已經習慣了桔年的存在,一如習慣了家裡新添的一把椅子,椅子剛買回來天天坐,一個月都過去了,跟別的椅子也沒有什麼區別。
姑媽跟姑丈一樣,為了生計,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忙。他們也是最普通的小百姓,生活不容易,勤勞儉樸善良那不是沒有辦法的美德嗎?桔年從姑媽那兒學會了做飯,每天放學回家先把晚飯準備好,否則姑媽姑丈回來看到冷灶台,是要不高興的。這些桔年都應付得來,她做的東西算不上可口,總可以下嚥,兩個大人也不是對飲食講究的人,飽肚即可,不需要精細。
日子跟窗臺上的日曆似的,一個個昨天被撕掉。聽說,弟弟終於在某個鄉下出生了,爸爸媽媽如願以償,桔年還沒機會去看一看,不知道媽媽現在怎麼樣了。爸爸來過幾次,塞給姑媽一些生活費,每回還留下幾斤蘋果,然後就走了。大人們都是忙碌的,姑媽也顧不上桔年什麼了,也是,桔年太安靜安分了,不會搗蛋,也不會撒嬌,是個存在感很低的孩子。姑媽姑丈不怎麼過問她的學習,也輔導不了,至於孩子在想什麼,這並不重要。每日所說的幾句話無非關於生活起居。
「吃了嗎?」
「飯做好了嗎?」
「睡覺吧。」
這樣也好。姑媽姑丈不在家,桔年也許更輕鬆一些。姑媽嘮叨,姑丈的臉色永遠難看,他們湊在一起總是吵架,第二天又一前一後推著水果車出門,好像之前的爭吵並不存在。
唯一讓桔年困擾的是姑媽的大嗓門。姑媽喜歡在鄰居街坊面前,領著桔年,一遍一遍重複著這孩子的父母怎麼顧不上她,自己又怎麼幫了弟弟一個大忙,養一個孩子是多麼不容易,言下之意,他們兩口子是多麼的厚道。非得街坊們都說:「老劉他家的,你們真是好人,這孩子遇到你們是享了福了。」 姑媽才肯滿意地結束。
住在附近的大嬸們總喜歡問:「桔年,長大了會不會報答姑媽?」
迫於「民意」,桔年得一次次地回答:「會的,我長大後要報答姑媽和姑丈。」
她感激姑媽一家,但是說這些讓她難為情。
爸爸給的生活費都在姑媽那兒,桔年是一分錢都沒有的。她在長身體的時候,衣服很快就不合身了,每當她拽著短短的衣角,迫不得已地告訴姑媽,姑媽也會給她買新衣裳。但衣裳買回來之後,姑媽又會周而復始地在大家面前說:「這孩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可我也不能苦了她啊,衣服總要穿吧,誰叫我只有一個弟弟呢?」
姑媽的嘴就是一個天然的擴音器。音量大,內容豐富。什麼都可以成為她的談資。
「我們家桔年啊,小時候營養跟不上,小學快畢業了,身板跟七八歲似的。別人家的女孩子這個年紀『那個』都來了,我們家這個,還沒發育。」
「小小年紀,就已經知道花錢了。這孩子,不愁吃不愁穿,那天還問我要零花錢來著,好像她爸爸給了我多少好處似的。」
「看書看書,就知道看書,別的都不會。女孩子家家,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雜書,早晚學得不正經。」
說這些,姑媽也並不是真的厭煩桔年,她做了好事,所以需要向大家傾訴,孩子一些無關痛癢的小毛病,會讓街坊的交談內容變得更為豐富。當然,這些都無損於她撫養了桔年這個事實,也無損於她是個好人這個事實。
桔年是念著姑媽的好的,但是同時她又討厭姑媽,在這點上,她不是個好孩子。她想,等自己長大了,就報答姑媽,給姑媽很多很多的錢,但一定要離姑媽遠遠的!
巫雨,桔年心裡更願意叫他小和尚。可她一次也沒有叫出口。姑媽和姑丈都不喜歡巫雨,桔年只能跟他保持著距離。
巫雨上學晚,雖說比桔年大一歲,但在學校裡居然是同班。每天在同一個教室裡活動,桔年和巫雨可以說是班上最沉默的孩子。只不過桔年的沉默帶著女孩子的文秀,可巫雨的沉默卻是我行我素,特立獨行。他的與眾不同並不是張狂的,暴虐的,一如人們想像中的殺人犯的兒子,而是靜靜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他奇怪的光頭,比如他非要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角落的位置,比如他會一個人對著螞蟻窩看上很久很久,比如放學後他總是一個人繞小路回家。
桔年還有些小夥伴,即使不熱絡,可總不至於像個異類。不過回家的路上她也沒有別的伴,整整三年,從小學三年級到小學畢業,總是她背著書包孤零零地往姑媽家走,巫雨在前頭十幾步或者後邊十幾步晃晃悠悠。
他們幾乎不打招呼,也很少主動超越對方。有時桔年也走小路,看到巫雨坐在草堆裡擺弄他的狗尾巴草,或者掏地下的老鼠窩,她就走過去看。兩個怪小孩,也許站著看一個方向,也許蹲著湊在一起,為著他們同樣感興趣的東西,可他們不是什麼親密無間的好朋友,連交談都是罕有的。
有過那麼一兩次,桔年拖著她沒拉拉鍊的書包丟三落四地走路,裡面的作業本掉出來也沒察覺,巫雨順手撿起來,經過她身邊時,就往她懷裡一塞;還有些時候,桔年出家門的時間晚了,上學的路上發現巫雨還不緊不慢地逗樹上的小鳥,就會扯一把他的書包,叫一聲:「遲到了,快跑。」
因為姑媽姑丈做生意,起床很早,桔年也連帶著睡不了懶覺,天沒亮就起床了,於是她養成了晨跑的習慣。晨曦中,沿著甘蔗地跑一圈,經過竹林小路,到達烈士墓的臺階底下,再原路返回。巫雨居然也跑步,他們出發的時間漸漸一致,不過桔年總跑在巫雨前面一些。她不回頭,可是熟悉的腳步聲總是跟隨著她。
不知道姑媽從哪裡聽到的小道消息,有一次,她問桔年:「我聽別人說,你跟巫雨玩兒在一起?早上還一起跑步?你可得小心些。」
桔年面不紅心不跳地回答:「沒有啊,晨跑的路就一條。我們都沒怎麼說過話。」
小學畢業了,桔年和巫雨一起升上了22中這所市郊的放羊初中。桔年的弟弟也長到了三歲,弟弟跟媽媽一起回到了爸爸身邊,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桔年見過幾次小弟弟,胖乎乎的,很可愛。爸爸給弟弟取名叫「望年」,他們排的是「年」字輩。據說弟弟名字的來由是「望」跟「旺」同音,取其興旺之意,也暗含弟弟是爸媽唯一的指望的意思。這名字也是費了番心思,哪像桔年,出生在春節前,爸爸就給她取名叫「過年」,謝過年,真有意思的名字。後來還是爺爺說不妥,太過草率,因著家裡擺著一盆過年買來討個好彩頭的年桔,謝桔年這個名字就誕生了。
桔年對自己的名字沒有什麼感覺,不過她有一個堂哥,名字叫「斯年」。如斯年華,桔年喜歡這個名字。
堂哥年紀比桔年大十幾歲,他的爺爺和桔年的爺爺是親兄弟,他們那一脈才繼承了祖爺爺書香世家的傳承,斯年堂哥就是一個著名的畫家,少年成名。桔年小學二年級見過他一次,很是仰慕,跟謝茂娟謝茂華姐弟並不親近的斯年堂哥竟然對桔年親近有加,他說,桔年跟她父母不一樣,有他們謝家的靈氣。
桔年爸媽才沒感覺到什麼靈氣。在他們眼裡,畫家跟戲子一樣是沒個正經的行當,不能算正事,斯年堂哥再出色,他們也覺得不是正經人。至於斯年的私生活,桔年隱約聽過大人的一些詬病,一知半解,無損堂哥在她心中的美好。
上初中前的那個暑假的某一天,桔年又收到了斯年堂哥從某個歐洲小國寄來的明信片。他說他愛上了一個女人,也不管這樣的話題對於一個小學畢業生來說是不是太過生猛了。可是桔年還是很高興。這一天,姑媽和姑丈沒有去做生意,而是出門走親戚去了,只留桔年一人在家,這也是桔年心情大好的另一個原因。
姑媽和姑丈的自行車留在了家裡。那個年代,自行車雖說也不算昂貴,可也不是桔年這樣的孩子想要就有的東西。她快上中學了,還沒有學會騎自行車。
確定姑媽姑丈走遠了,也不會忘記東西再回來取,桔年偷偷摸摸地推著那輛老式自行車出了門。
桔年不會騎,也不敢騎,那大大的三角形橫樑對於她來說是個不可逾越的障礙。起初她剛出門,還左顧右盼,擔心姑媽的街坊好友看見了會「告發」,拐進小路後,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推著車奔跑。
一個傻孩子,連自行車都不會騎,推著車卻跑得興高采烈,多可笑的畫面。桔年自顧自地開心著。
車輪碾過石子路,碾過雜草地,碾過竹林邊的羊腸小徑。她越跑越快,覺得自己的兩條腿跟輪子一起飛了起來。
竹葉特有的氣息和風一道撲面而過,桔年幻想自己是坐在自行車後座的美麗少女,清瘦的白衫少年在她前面輕快地蹬著車,他們不說話,歡笑聲灑在身後,和野花一樣芬芳。
快樂讓桔年格外忘我,跑著跑著,竟然感覺到不需要自己施力,自行車有股力量帶著她往前,再往前……神奇到不可思議,腳步聲也變成雙重。
桔年終於忍不住回頭,紮成馬尾的發梢打在脖子上,也掃過了少年青澀的臉。視線相對,雙手放在自行車後座上推著車跑的巫雨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向她笑了。
「上車,騎上去。騎啊!」巫雨在身後慫恿著她。
桔年好幾次做出要翻身上車的姿勢,臨到起腳那一刻,又膽怯了。
「我不敢,怕摔了。」
「怕什麼,我撐住你。上去,上去啊。」
他的聲音似有魔力,桔年咬牙跨過高高的三角形橫樑,腳尖差點兒夠不著踏板。車子左右搖晃了幾下,她用力握著車把的方向。巫雨真的撐住了她。
「呵呵,快點兒,再快點兒,呵呵……」桔年笑出了聲。自行車帶動兩個孩子在小道上飛奔,仿佛這是人世間極致的快樂。
桔年越騎越順,不一會兒,就到了烈士陵園的階梯腳下。
「停,停,停。」桔年喊道。
沒有人回答她。她回頭一望,車後面哪裡有扶著她的人。突如其來的驚慌讓桔年亂了陣腳,撲通一聲就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
巫雨這才從最近的一坡竹子後面出現。
「摔了?剛才不是騎得好好的嗎?」
桔年趕緊爬起來,顧不上看自己,先扶起車留心看有沒有摔壞,自行車完好無損,她松了口氣。
「摔哪兒了?」
桔年揉了揉手:「地上砸了個坑,我沒事。」
「沒事就好,跟我來。」巫雨打了個手勢,讓桔年跟著自己,從階梯往上跑。
桔年也沒多想,就跟了上去。她來過這裡許多次,但是因為巫雨說上面有許多鬼,她覺得,還是不要打擾那些鬼為好。
那麼長的階梯,從下面仿佛看不到頭。
「快點兒,謝桔年。」巫雨停下來等她。
「上面不是有鬼嗎?」
「笨蛋,鬼魂白天要睡午覺。」
桔年擦了把汗,繼續努力,261,262……519,520,521!
整整521級臺階,她不知道為什麼要數著腳下,就這一次,她永遠記住了這個數字。
桔年以為,烈士陵園該有的樣子就是蒼松翠柏,但是當她爬上最後一級臺階時,跳入視線的竟是料想不到的炫紅,猶如一簇火燃燒在肅穆而荒涼的海洋裡。
「石……石榴花。」桔年上氣不接下氣,但是對這植物卻是認識的。
「這棵是我的石榴花。」巫雨用陳述的語氣說道。
「你的?你叫叫它,它能答應?」桔年不信了。
「石榴,石榴……它答應了,你又聽不見。」
桔年指著巫雨笑:「你就會胡說。」
她爬得太急,腦門上全是汗。巫雨也好不到哪裡去,他的臉紅撲撲的,紅得……紅得有些詭異。
「你的臉,哈哈,你的臉……」桔年一句話還沒說完。巫雨晃了晃,就這麼在她眼皮底下直直地摔倒在地。
「又嚇我了吧,起來,快起來啊……巫雨,巫雨!」
巫雨倒地的身軀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扭曲著,好像聽不見桔年的話,幾秒鐘後,他開始抽搐、痙攣,嘴角有帶著血色的沫子。
快樂來得那麼容易,走得也那麼突然。恐懼刹那間征服了一切。桔年嚇呆了,不知如何是好,蜷在地上的巫雨,如癲狂而無助的羔羊。
她跌坐了下來,抱住巫雨僵硬的頭頸,想叫人,可這空空蕩蕩的荒野高處,能有誰聽見她求救的呼喚。
桔年急得掉淚,巫雨在她懷裡顫抖,不省人事。桔年唯有乞求時間快過去,讓那個捉弄她、默默走在她身後的人重新回來。
約莫一分鐘,並不長的時間,桔年覺得自己都在焦慮中蒼老了。謝天謝地,巫雨的抽搐漸緩,整個身子由僵硬慢慢變得鬆弛,但是仍然動彈不得,昏昏然,脆弱無比。
等到巫雨終於可以強撐著直起身來,桔年已經感覺不到手臂的酸麻。
「你好一點兒了嗎?」桔年其實想說,他不必這麼逞強非要站起來。
巫雨臉上紅潮褪盡,只餘鐵青。先前的笑容和歡快蕩然無存,站起來時,他搖晃了一下,桔年伸手去扶。
「我警告你,要是說出去我殺了你!」他脫口而出的一句惡狠狠的話嚇得桔年的手一抖,她呆呆地看著身邊的男孩。
巫雨扭過頭,過了一會兒,又慢慢地坐回桔年的身邊。
「不要說出去,好嗎?」
同樣一個意思,他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表達方式,這一次,他是無奈的,哀求的。
這才是他,真正的巫雨。
桔年忙不迭地點頭:「我不會說出去的。」似乎怕巫雨還心存疑慮,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發誓!」
巫雨笑了,光光的腦袋,乾淨分明的五官,牙齒好像會發光。
「好玩兒嗎?」他問桔年。
「啊?」桔年沒反應過來,她的腦海裡全是一個從書上看來的詞。
羊癲瘋。傅紅雪得的就是這個病。學名應該叫癲癇。
「不好玩兒。」她沒有辦法撒謊,剛才那一刻的可怕歷歷在目。
「經常這樣的嗎?」她問。
巫雨搖頭:「這樣大的發作不經常,從小到大也沒有幾次,很少有人知道。但是就像個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砰的一聲就爆炸了。」
他還說,他這個病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叫什麼原發性癲癇,至今都找不到病因,也沒有辦法根治,只有服藥控制。大的發作雖然很少,但小的發作還是經常的,因為這個病,他不能過勞,不能激動,不能過度飲水,不能喝酒、饑餓、失眠。現在桔年有些明白了,他為什麼總希望離人群遠一些,再遠一些,又是為什麼,晨跑時他總是慢悠悠地跑在她的後面。
「別可憐我。我最怕這樣,所以我恨不得世界上沒有人知道。說不定哪一天,發作了,醒不來,悄悄地就死掉了。」
桔年說:「把手給我。」
換了巫雨跟不上她的思路。
桔年抓起他的左手。
「我看過一本關於手相的書,還記得一些。環繞大拇指的這條是生命線,從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出發的是智慧線,小指下面朝食指方向走的是感情線。生命線長的人,就可以活得很長……」
她忽然止住了嘴裡的話。
巫雨的掌紋深秀明晰,唯獨一條生命線,只到手掌的三分之二處就驟然截斷了。
「往下說啊,我聽著呢。」巫雨笑著說。
桔年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疊在巫雨的手邊對比。她的掌紋淺而亂,可生命線竟然跟巫雨的一樣長。
「你看,我的生命線跟你一樣長。你看我像短命的人嗎?我活著,你就不會死。」桔年安慰他。
巫雨識破了她:「男左女右,你該給我看右手!」
「錯了,古時候的男左女右,都是男尊女卑的思想作怪。真正的手相,男女都應該看左手。」桔年並不是欺騙巫雨,姑媽家發黃的手相書上,的確是這麼說的。
很久很久之後,桔年才知道自己當時學藝不精。那本書她其實根本就沒有讀透。書上還說,左手是先天命根,右手是未來變數,左右手截然不同的人,註定一生起伏多變。她的左手和右手,就是完全不一樣的。
巫雨的掌紋真漂亮,除了那根短短的生命線。他的感情線很長很長,從拇指和食指中間延伸出一根淺淺的早年貴人線。
早年貴人線,主青梅竹馬。
桔年的左手也隱約有這麼一條線。
他們的掌紋有一點兒緣分。只是,桔年當時忽略了,自己那條早年貴人線在金星丘附近出現的落網形斷紋。
書上寫著,金星丘斷紋,主波折、死亡、離別,情傷難復。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