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部隊收假了。 感覺時間過得好快,兩天前才剛在成功車站上了往彰化的火車,兩天之後又回到成功來了。 站在成功大門的前面,我的心情百感交集。眼前是一扇兩天前帶著雀躍心情離開的大門,現在又必須帶著痛苦的心情從這裡走進去。 我在想,如果這一條斜三十五度的成功大道有生命的話,那麼它會聽見多少像我現在一樣不願意走進去的痛苦呢?每一次放假的時候,它又會看見多少張帶著興奮神情的笑臉呢? 幸好成功大道是沒有生命的,不然它應該早就「路」格分裂了。 門口的哨兵要我們把所有的東西和行李都翻出來檢查,看看是不是有攜帶違禁品。 所謂的違禁品就是香菸、刀械、撲克牌等等這些東西,或許看這些東西就能知道他們為什麼禁止,但他們給你的理由卻很莫名其妙。 「帶撲克牌跟香菸的,我會加強你們的體能訓練,你們不會有時間使用到這些東西的;至於帶刀械的,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部隊,軍火多得可以炸掉半個台灣,你們帶進來是想火拚是嗎?」 這是一種威脅?還是一種下馬威?還是純粹想阻止新兵帶違禁品的話語呢? 軍中總是會把一件簡單的事情搞得非常複雜,我似乎也慢慢地習慣了。 這時哨兵搜出我放在袋子裡的二十五封信,他要我一封一封地打開,看看我是不是藏了什麼東西在裡面,我沒說什麼地照做了。 「你的信很多啊。」哨兵說,他的語氣中有種不屑的味道。 「還好,很多人比我還多。」 「都是你女朋友寫的啊?」 「不,不是,都只是朋友。」我回答,心裡有點不悅。 「啊別騙了啦,是馬子就是馬子,不是馬子一天到晚寫那麼多信給你幹嘛?」 我看了他一眼,他說話的態度輕蔑,表情驕孽,看了很想補上一拳。 軍中多的是這種人,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其實不太討喜,卻總喜歡用這種不太討喜的態度面對別人,還覺得自己很帥很行。 收假的人數愈來愈多,部隊也派了幹部來帶隊,他們不會允許我們一個一個像散兵一樣地在成功大道上散步,他們想在收假的第一時間就讓我們進入狀況。 「人都收假了,靈魂也要收假啊。」 這是帶隊的班長說的,我記得放假那天,他是帶我們走自由路的其中一個幹部。 但聽他的聲音,他的靈魂似乎也還沒收假呢。 慢慢走上成功大道,這斜坡長得讓人感覺有些吃力,明明放假那天的路並沒有這麼長的啊! 果不其然,部隊集合之後,收心操開始了。 伏地挺身預備的口令一下,所有人立刻趴下,班長一個口令,我們就是一個上下,很多姿勢不太標準的同梯,一個一個被班長怒斥糾正。 「林子學!」 突然,部隊外圍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立刻站起身來,舉手喊有。 「這是不是你的?來看看。」是連長。 我一看,發現那是我的手提包,「報告連長,是我的沒錯。」 「掉在走廊上了,我看是你的大背包破了吧。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不見的。」 我東翻西看了一次,東西都還在,還有一張差點遺忘的紙條。 「報告連長,東西都在。」 「那就好,進隊伍去吧。」 「謝謝連長。」 我報備入隊的時候,心裡想著的是剛才那一張紙條。 那上面寫的是一個E-mail信箱,還有一個網址。 我想起我跟阿居把畢業證書一起交到區公所之後的兩天,那是十月,高雄的氣溫還是接近三十度。 艾莉剛出國到日本去看東京車展,她在臨上飛機前還打電話給我。 「子學,我要出發了,祝我好運吧。」 「幫我多帶些好看的照片回來,我要開始多研究車子了。」 「嗯,你要照顧自己喔。」 「妳也是。」 「雖然只去幾天,但我還是會想你的。」 這是艾莉第一次說她會想我,她第一次對我用了思念的字眼。 我也會想妳啊,艾莉,雖然我很少告訴妳。 掛了艾莉的電話之後,我接到一個理學院學弟打來的電話,他們知道我找藝君找了很久,後來在幫教授整理電腦資料時,看見藝君的E-mail信箱,還找到了她的一個網站。 他們把信箱和網址資料傳真給我,還很可愛地在下面附上: 學長,把握良緣喔,這是一條老天爺給你的線索啊。 下面是我的帳號跟密碼,快點進去吧!
我看了只是苦笑,心裡面亂七八糟,像是吃到一種食物,有很多種味道,卻難以整理出一個感受。 「這也是另一個註定嗎?」我這麼問自己。 而答案在我連上了藝君的網站之後,像沉重的石頭丟到海裡去一樣,慢慢慢慢地沉了下去。 ※※※※※※※※※※※※※※※※
看得出那是藝君自己做的網站,首頁的入口有許多星象,還有一些有關大氣科學的資訊,等那一張張美麗的星象圖跑過了之後,畫面出現一個Enter,我按了一下,它指示我鍵入帳號和密碼。 鍵入學弟給我的帳號和密碼之後,一陣背景音樂聲響起。 螢幕的左方有一排目錄,有照片、遊記、笑話、心情記事區、資訊、留言板,以及一些連結,我按了心情記事區,下方跑出一個小小的選擇視窗。 視窗裡有好多人的名字,包括借我密碼和帳號的學弟,上面的每個名字好像都跟所屬的記事區串成有意思的名稱。 像是學弟的「凱宏就快畢不了業了」、「秀湘想你的心亂跳」、「明治不是日本那個天皇」、「禹芳我不是女的啦」等等。 在這些有趣的名稱串裡面,只有一個沒有冠名的,叫作「慢慢上鎖的心」,我移動滑鼠按了下去,音樂隨之變化,我的心情也開始變化。
橫越太平洋的思念
十多個小時的飛行,入境後已經是深夜了,我回到了不想回到的地方。 從機場到家裡的路,原來這麼漫長,爸爸派來的司機,還是五年前的Morris,我剛要到台灣考大學的時候,也是他載我到機場的。 寧靜的車子裡,偶爾聽到一些擦擦聲,那是車子開過水窪,濺起了水花。西雅圖還是那麼喜歡哭泣,尤其是在這麼深的夜裡,雨刷可以拭去擋風玻璃的雨滴,那我該用什麼來拭去我臉上的淚滴呢? 我好想你,子學,這一刻,這城市裡。 By 想念咖啡的牛奶 不習慣 一早起床,床頭的溫度計顯示著62℉,我不習慣。 媽媽叫Jane準備給我的麥片牛奶,我不習慣。 開著媽媽的車子到市區去買新唱片,店員說不知道誰是蔡健雅,我不習慣。 經過Fremont Bridge時,橋折起讓Lake Union的大船通過,我不習慣。 充滿了印地安風味裝潢的餐廳,還有不用筷子的午餐,我不習慣。 在家,爸爸用英文跟我說話,我不習慣。 只有英文輸入的電腦,用英文寫的心情記事,我不習慣。 因為這是七月,七月的早晨不應該是62℉,不應該是華氏溫度,也不應該這麼冷。 我想念台灣。 因為我不喜歡麥片牛奶,早餐應該是飯糰,應該是火腿蛋餅,應該有咖啡牛奶。 我想念台灣。 唱片行的店員應該要知道蔡健雅,應該要知道周杰倫,應該要多放些中文CD。 我想念台灣。 橋不應該可以折起來,讓底下的大船通過,台灣的橋不會折起來,底下不會有大船。 我想念台灣。 應該要用筷子吃飯,應該只是簡單的餐館,應該不會有印地安的味道。 我想念台灣。 我周遭的人都跟我說英文,為什麼他們不會說中文呢? 我想念台灣。 我的電腦應該是中文顯示,應該有中文輸入,我的心情記事應該用中文來寫的。 我想念台灣。 我不習慣這城市,我不習慣這裡的溫度和樣子。 我不習慣這麼想念台灣,我不習慣這麼想念你。 By 想念咖啡的牛奶 酗咖啡的城市
在中國城逛書店的時候,隨手翻了翻一本中文雜誌,裡面說西雅圖是個酗咖啡的城市,我笑了,心裡認同得很,才放下那本雜誌,一陣咖啡香就撲鼻而來。 啊,在辦公室裡,我幾乎每天都在聞這樣的味道。而在市區的每一條街道裡,三步五尺就有一家咖啡廳,好像沒有了咖啡的西雅圖,就沒有了城市的靈魂。 開始工作到現在,也已經兩個多月了,爸爸說我的表現很穩定,大概明年就可以開始學習更深入的東西了。我不明白什麼是更深入的東西,但我想明年開始,我可能會像Sanica一樣,連上個洗手間都必須帶著手機吧。 所以,我開始學Mike跟Lily,每天至少三杯咖啡。他們說既然吸毒是犯法的,那就讓自己喝咖啡喝到中毒吧。 我住在酗咖啡的城市裡,咖啡是這城市的靈魂。 而你住在我心裡,若我是一座城市,那麼我的靈魂,是不是你? By 想念咖啡的牛奶 看到這裡,我幾乎快不能呼吸,坐在房間的角落裡,有一種想掉幾滴眼淚平撫心情的衝動,但我就是哭不出來。 我移動著滑鼠,按了左鍵回到網站目錄,上面放了檔案夾,還有一些附屬站的連結。 我打開了其中一個檔案夾,這個檔案夾的名字是「我在你的世界裡」。 照片一張一張地開啟,每一張照片下面都有清楚的附註。 照片一:這是大二時住的宿舍,五G是我,五F是你。 照片二:這是宿舍對面的洗衣店,照片裡的這台洗衣機,你曾經把內褲忘在裡面。 照片三:我們第一次約會見面的地方,玫瑰唱片。 照片四:這是我們的麥當勞,還有你跟他說話的麥當勞叔叔。 照片五:華納威秀,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看電影的地方。 照片六:陽明山,我們的第一次獅子座流星雨。第一次抱你,到現在感覺還是好清晰。 照片七:基隆廟口的營養三明治。只是你不在,就好像沒那麼好吃了。 照片八:基隆,名叫離別的碼頭。這個碼頭本來是我用來等另一個人的,但現在全是你的回憶。 照片九:這是你的翠風郡,你的B棟11樓,你的信箱。還好管理員看過我,願意讓我進去送信。 照片十:高雄國際機場,這是我第一次到高雄。 照片十一:高雄的街道,陽光愜意,感覺比台北輕鬆許多。 照片十二:原來這就是高雄的黑輪,好特別的東西,你一定常吃吧。 照片十三:高雄市立文化中心,我在這裡待了好久。 照片十四:那個拿面紙給我擦眼淚的可愛小男孩,很像你。 照片十五:離開台灣的那一天,在B棟11樓的外面,你看不見我的哭泣。
終於,我的眼淚無聲地掉了下來。 原來,這是藝君的……生命的痕跡。 ※※※※※※※※※※※※※※※※
皓廷要帶睿華到紐西蘭的前一天,我跟阿居就已經到了皓廷的雲林老家,等著替他送機,古坑果然跟皓廷所說的一樣,鄉土人情的味道很濃,鄰居跟鄰居之間的感情與連繫都很熱絡。 這天晚上,皓廷帶著手電筒,拿著幾瓶啤酒,說要帶我跟阿居到他小時候常抓蝌蚪的那條小溪去走走,他說十月的溪邊,晚風吹拂,會有那麼一剎那,覺得自己好像不在人間,像在天堂那麼輕愜。 當我跟阿居都聽得入神,並且開始幻想的時候,他要我們換上長褲,因為溪邊的田裡可能有蛇。 我們到了溪邊,找了個比較平坦的地方坐了下來,啪啦啪啦地打開啤酒,邊喝邊聊天。 這是一條安靜的小溪,你看得見溪水的流動,卻不太能聽見水的聲音,因為沒有光害的關係,月明星稀,天空很乾淨。 「你們都把畢業證書交出去了?」皓廷說。 「是啊,前幾天交的。」 「怕不怕會抽到金馬獎呢?」皓廷又問。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抽到了還不是得去?」我很無奈地回答。 「抽到就抽到,在哪當不都一樣是一年十個月?」顯然阿居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會被驗退。 「皓廷,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喝了口啤酒,我轉頭看著他。「為什麼我明明知道我喜歡誰,卻又一直忘不掉另一個人呢?」 皓廷聽完,看了阿居一眼,想人有默契地笑了起來。 「幹嘛?你們兩個人是怎樣?這問題很好笑嗎?」 「其實,我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問呢。」皓廷說。 「什麼意思?」我不得其解。 「意思就是,我們都認為你應該是個了解自己的人,但你跟艾莉之間的進度,還有藝君的事情,讓我們得到了一個答案。」 「答案?什麼答案?」 「你了解你自己,卻不了解愛情。」皓廷說,拍著我的肩膀,阿居則在旁邊附和。 突然,我陷入一陣迷思。 「想一想,你跟艾莉是不是一直以來都差那麼臨門一腳?」 「……嗯。」 「再想一想,你對藝君是不是很難放得下?」 「……嗯。」 「所以,你是喜歡艾莉的?」 「對。」 「但你又對藝君不忍心,捨不得?」 「是。」 像是考前的重點整理一樣,皓廷一層一層地替我解答。 「這就對了,」皓廷說,他自信地笑著,「我或許也不是個了解愛情的人,但請你相信,」話說到一半,他站了起來,伸了伸手,然後說出我一直以來都無法突破的迷思。「愛情永遠只有三種情形。第一,你喜歡她,她喜歡你。第二,你喜歡她,她不喜歡你。第三,你不喜歡她,她喜歡你。」 「嗯,我懂。」我點點頭。 「但要有愛情的結果,永遠只有第一種才可以成立,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只要不是相愛的,就不能叫作愛情。因為相愛這件事是何等地困難,能相愛又是何等地美麗,連上帝都臉紅心跳啊!」 聽完,我有些不能呼吸,但皓廷沒有停下來,他又再強調一次。 「所以,你是喜歡艾莉的?」 「對。」我回答。 「但你又對藝君不忍心,捨不得?」 「對。」 「這確定了藝君喜歡你,對吧。」 「對。」 「但你可曾想過,去證實艾莉是否喜歡你呢?」 這……我確實沒去想過。 「所以你跟藝君之間,符合了第三種情形,當然那是一種愛情,但那不會有愛情的結果。」 「而我跟艾莉之間,符合了第二種情形,這也是一種愛情,所以……」 「所以你該努力把它變成第一種。」阿居笑著替我把話接下去。 「可是……」我還是疑惑著,「為什麼我還是放不下藝君呢?我還是很在乎她。」 「因為你是個善良的人。」皓廷說。 「善良的人?」 「你在乎艾莉,是因為你喜歡她,但你在乎藝君,是因為你不忍心看她難過。」 「嗯……」 「所以,你對艾莉的在乎是因為愛情,而你對藝君的在乎是因為善良的人性。」 好像,這就是我需要的答案了,我有種安心的感覺,卻隱隱地感覺到那麼一點痛。 我想起藝君的網站裡,那麼多那麼多令她心碎的話語,幾乎每個字都讓我揪著心讀到心坎裡,我強烈地感覺到很深很深的內疚。 就因為這麼深的內疚,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可以有兩個我,那麼我就可以讓艾莉得到幸福,也讓藝君快樂,我不需要因為喜歡人而苦惱,也不需要因為被喜歡而內疚。 但是,我終究不能變出兩個我,所以終究要有一個人受傷。 隔天,皓廷臨登機前,像是老師一樣地叮囑著他的期盼:「希望我十天後回來,可以看見你牽著艾莉的手,跟我們一起吃飯。」 皓廷,謝謝你,謝謝你給我這幸福的期盼。 只是,對不起,我並沒有做到。 因為我鼓起勇氣寄了封mail給藝君,而她的回應,讓我幾乎失去了艾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