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將永恆凝視於剎那之間──埃里亞德與《世界宗教理念史》
對於埃里亞德這位影響二十世紀中晚期的宗教研究界的指標性人物,台灣的出版界已在新世紀之交端出了他前期重要著作《宇宙與歷史》(2000,聯經)以及《聖與俗》(2001,桂冠)二書的中譯,如今商周出版推出埃里亞德晚期一九七○年代一直到他過世前,傾全力投入的一項宗教研究計畫《世界宗教理念史》,將有助於華文讀者認識埃里亞德宗教學研究的特色,並透過這位博學的導覽者所駕駛的列車路線,遊歷古今中外、琳瑯滿目的主流與非主流宗教現象類型。雖然埃里亞德在這趟旅途的末尾因為生命的結束提前下車,無法帶領讀者遊遍他所規劃的路線與景點,但卻也留給讀者自行前往時另一種選擇的機會。
一、生平略影
羅馬尼亞裔的默西亞‧埃里亞德不只是《宗教百科全書》 的總編輯,他所涉獵的研究領域也充滿百科全書式的色彩,穿梭在不同人文學門的前庭後院之間。讀者可從卷一前言發現,埃里亞德相信人們可以在研究但丁、莎士比亞、杜斯妥也夫斯基或普魯斯特時,經由印度的迦梨陀娑、日本能劇或是西遊記的孫悟空的涉獵而得到啟發。這種「六經皆為我註腳」的創造力與學科整合的能力,並非貧乏空洞的假百科全書學究的虛晃一招,而是埃里亞德終生信念的實踐,那就是:掌握人類精神中那共同的、且不可分割的統一性。
埃里亞德在1907年出生於布加勒斯特,中學時代便已表現出對於日後終生投入的文學、哲學、東方學、煉金術、宗教史學的興趣。1925年進入布加勒斯特大學就讀。在大學時代,他成為羅馬尼亞哲學家 Nae Ionescu 的學生。從這位哲人身上,他發現到生命經驗、獻身、直觀、心理學與靈性世界等領域的重要性。就當他開始不滿於羅馬尼亞大學裡那種地中海古典主義思想模式時,他接受了來自印度的邀請,到加爾各達大學研究印度哲學(1928-1932)。印度對他而言不只是一個學術研究的場域,印度啟發了埃里亞德去探索如何從日常塵世當中超越,以達到解脫的境界。
1932年埃里亞德從印度返回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大學,並成為Nae Ionescu的助理。他在1936年出版有關印度密契主義起源的論文集,發表有關煉金術、神話學、與宗教史學方面的著作,同時也根據印度經驗寫了不少具有自傳色彩的小說。1938年他創辦了《扎爾莫西斯》(Zalmoxis) ,一份以宗教研究為主的刊物,可惜在1942年被迫停刊。那時他也活躍於一個由知識份子所組成取名「準繩」(Criterion)的團體。他們以公開演講、研討會和討論會的形式,來探討當時學術界的重要議題,提倡一種所謂「新蘇格拉底式的對話」型態,喚醒當時年輕一代羅馬尼亞的知識份子去改變他們存在的處境。
當時羅馬尼亞已經感受到歐洲政治介於共產主義、民主制度、法西斯主義與納粹主義之間的風暴。1933年12月總理 Duca 被暗殺之後,參與準繩會的成員也因為政治立場各異而瓦解,那時的羅馬尼亞進入了分崩離析的時代。埃里亞德追憶時曾表示:「長久以來,我一直有預感,我們沒有時間,我感覺時間受到限制。令人膽顫心驚的時刻即將來臨。」
1938年羅馬尼亞王室實行獨裁,緊接著,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 。1940年埃里亞德前往受到戰爭蹂躪的倫敦,擔任羅馬尼亞駐英文化特使。往後幾年,他轉任葡萄牙里斯本擔任文化顧問的職務。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他直接前往巴黎,開始後半生自我放逐的生活。雖然他可以用法文寫作與演講,但是在三十八歲的年齡開始另一個新的異國生活,仍有不少需適應之處。埃里亞德在巴黎那段期間(1945-1955),讓他逐漸建構出以類型學的形式來闡釋宗教現象的方法學,他提出了像宗教人(homo religiosus)、原型、對立的統一、顯聖(hierophany)、世界之軸(axix mundi)、樂園的鄉愁、雌雄同體、入會禮等等概念與類型。這些概念後來埃里亞德將之整合在聖與俗的辨證性詮釋架構內。
埃里亞德在1956年接受美國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的邀請,舉行一系列演講,並以《誕生與再生》(Birth and Rebirth,1958)出版。1957年他成為芝大的教授,從此住在當地,直到1986年逝世。雖然埃里亞德在49歲才移居美國,但是對於第二次的移民,他卻很快地適應這個新環境。芝加哥大學一直是宗教史學的研究重鎮,埃里亞德來之前已有不少由瓦哈(Joachim Wach,1898-1955)所訓練的畢業生分散在北美和其他地區 。埃里亞德到芝大任教時,正巧遇到當時北美大學如雨後春筍般地成立宗教研究系所。在那個對於非西方的心靈世界展開另一波新航路探險的時代,在美國,埃里亞德找到了他追求夢想的基地,而埃里亞德的著作也無疑地對那時的學術工作者與一般讀者扮演過重要的角色。
對投身在宗教研究與宗教學教育的埃里亞德來說,宗教史學者必須是位全才,在他1961年所創辦的《宗教史》(History of Religion)雜誌創刊號,他寫道,因為宗教現象沒有所謂「純粹的」宗教個例,人的現象也是歷史現象。對宗教史學者而言,歷史的現象並不能被簡化為純粹非宗教的、經濟的、社會的、文化的、心理學的或政治學的意義。宗教史學者的使命不僅在於系統性的與歷史學的研究進路,也不僅是一份學術工作。宗教史學不只是因為瞭解異國風味或原始民族的宗教,而得以和其他宗教在文化表現上進行對話,更重要的是,因為宗教史學者要奠基在新的人文主義知識基礎上、開展具有宇宙宏觀的寬闊視野 。
正是這樣一種對於全才式廣闊視野的宗教學教育傳承的使命,讓埃里亞德將生命最後一個階段投注在《宗教百科全書》以及《世界宗教理念史》這兩項浩大的學術工程上。就前者而言,他並不只是想編一部一般性的字典,而是一部對於從舊石器時代有人類以來到現代在宗教史上具有重要性的觀念、信仰、儀式、神話、象徵和人物的選集與工具書。所以他邀集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共襄盛舉,在他辭世的隔年,完成了這部帶有埃里亞德團隊風格的16冊巨著。對於後者,《世界宗教理念史》的撰寫,則是埃里亞德要完成將他原先一貫的共時性類型學進路之外,與歷時性的時間秩序加以整合的新思想版圖。
埃里亞德很清楚他所寫的《世界宗教理念史》是出自一位通才學者而不是專家之手,所以他坦然面對各方專家對他的質疑,因為他認為這裡頭已經包含了一位投入宗教研究數十年的「通才」(generalist)火候,他希望把這書獻給一般讀者、獻給世界,像一朵玫瑰一瓣又一瓣地綻放,吐露宇宙的芬芳 。埃里亞德老是有「時不我予」的缺憾與恐懼,連寫這個《世界宗教理念史》的計畫時,也不例外,一再感嘆,該早個十年、十五年前寫,時間永遠不夠用。「歷史」對埃里亞德而言,不管在什麼狀況下,總是帶有自傳式(autobiographical)的意涵,意味著透過某一個生命主體凝視下的人類故事縮影,尤其在他生命的黃昏,重新對宗教信仰與理念從起源到現今,作最後一次整體歷史回顧這個事件 。但是埃里亞德最怕的不是「時不我予」,而是對於歷史、對於生命曾經經歷、正在經驗、將要遭逢的時間,不僅絲毫未感覺到任何意義,甚至渾渾噩噩地消失在毫無意義的生命遷流裡。
二、埃里亞德與《世界宗教理念史》
相較於埃里亞德較早先的著作《宗教歷史論叢》(Trait?d'Histoire des Religions, 1949)、《聖與俗》(Le Sacr?et le Profane, 1957)、或其他個別的宗教形式著作像是瑜珈、薩滿信仰、煉金術、羅馬尼亞民間宗教或是澳洲宗教等,他計畫出版的四卷《世界宗教理念史》(從原先預計的兩卷、增加到三卷、四卷,最後因為健康之故,無法寫完第四卷),企圖將他對於神聖與凡俗的對立辨證性,不只是通過不同宗教現象的類型學方式來加以闡明,而是更進一步地去探索這些類型的出現、發展、沒落或轉變。埃里亞德想把「歷史」或者「時間性」的本身,就看成是神聖的開顯、宗教理念的具體化過程。
通過撰寫與閱讀的生命互動過程,埃里亞德希望讀者可以經驗到「真實」、觸摸到人最深的靈魂底部,正如他曾說過:「每項儀式、每個神話、每種信仰或是神靈的形象都反映了神聖的經驗,在這當中包含了對於天地萬物(beings)、意義以及真理的感受。」
甚至,「閱讀」本身也是一種切換心靈深度的時間儀式。埃里亞德在卷一前言就為讀者暖身:「這些年來,我始終打算撰寫簡單而可以在幾天裡讀完的書。因為連續的閱讀才能感受到宗教現象的最根本的一致性,以及他們永不枯竭的創新表現。閱讀這本書的讀者,在看過舊石器時代、美索不達米亞宗教、埃及的信仰和思想的幾個小時之後,就遇到《吠陀》讚歌、《梵書》和《奧義書》;昨晚才在神遊於查拉圖斯特拉、喬答摩佛陀、道教、希臘神祕宗教、基督教的興起、諾斯替教派、煉金術或聖杯的神話……。」
埃里亞德認為闡釋宗教現象的關鍵在於宗教研究者必須掌握到「宗教最主要的並不意味著對於上帝、諸神或者鬼魂的信仰,而是指對於神聖的經驗」 ,亦即,並非去抓取某個宗教信仰裡顯現出來的本質或體系作為唯一的對象,然後去論斷其他宗教傳統的優劣,相反地,是要藉此去發掘那遍在於不同宗教現象底下更根本的基礎或「原型」的意象,這種真實的生命力不僅存在於那些跨越文化地域的「主流」宗教傳統,也表現在遠古民族、原始民族、或者被歐美宗教研究者所忽略或曾經視為異端的「非主流」、特定宗教傳統之中,因為正是這個生命動力的基礎與座標,決定了宗教人的存在是否有意義。
體驗到神聖,意味著讓人超越混沌脫序、危險事物或無意義的變動,找到生命的定向 。這樣的信念讓埃里亞德在撰寫《世界宗教理念史》的計畫時,把不同宗教傳統內所顯現出的宗教理念創始開端、後來所引發的深層危機,以及如何轉危為安的創新契機,當成他所謂的「歷史」的焦點。因為對於宗教史的詮釋,埃里亞德並非採取所謂「客觀中立」的立場,而是站在詮釋者必須自覺到無法被擱置的自身存在視域的可能性與侷限性,歷史對埃里亞德而言是一個人顯現生命潛力的場域,人通過處身於歷史中、藉由歷史的過程、超越既有歷史的侷限。
《世界宗教理念史》是埃里亞德有關宗教學的研究中,唯一採用稍微傾向「編年史」時間觀的著作。一方面,他沒有採取一般習以為常的帶有西方基督宗教色彩的時間順序,作為單一直線式、連續性向前的論述時間軸,也不同於以實證主義的編年史形式去闡釋的宗教傳統。另一方面,埃里亞德將論述的主角由過去集中在所謂「高級」宗教的目光打散,除了介紹一般所熟悉的具指標意義的宗教傳統外,也關心那些過去曾經被「高級」宗教打壓、冠上「異端」或「邪教」的宗教傳統,讓一般人可以重新認識他們的面貌。例如卷一第六章對於曾被基督宗教污名化的迦南宗教;或者闡述較不為人所知的秘密教派團體,例如卷一第12章埃勒烏西亞的神秘宗教,或卷二第29章、卷三第37章基督宗教密契神學傳統;或者是那些因為現代國際政治與經濟因素被忽略的古宗教傳統,像卷一第13章與卷二第27章伊朗的宗教,以及卷二第21章有關歐洲前基督宗教所留下來的古老民間信仰等等。
這些宗教傳統所顯示的對生命真實的追求,以及這種宗教現象展現的形式在時間中的生、滅或轉化,被埃里亞德分成多條時間發展的路線進行。他透過不同時期、文化背景的交叉展示,編織人們如何面對最真實嚴酷的挑戰,如何在混沌中自我定向、在苦難中解脫命運、在死亡中超越生命自身的多方向圖象捲軸。
埃里亞德一直被批評為只是關心「本質」、「類型」、「系統」的宗教學者,忽視歷時性的與具體時間變化在宗教現象中的重要性。埃里亞德作為「宗教史學」的重要發言人,他以這個自己晚年的力作,企圖來回答他所謂的宗教史的意涵。由於這整部《世界宗教理念史》並沒有完成,所以我們無法一覽埃里亞德如何從舊石器時代一直到二十世紀無神論或神死神學、這整個貫穿古今的宗教現象資料庫中,建構出埃里亞德自己完整的時間觀,達到他將永恆凝視於剎那之間的期望。但是我們可以從埃里亞德生前已出版的三卷內容,來片面地捕捉與探索。我個人認為,這部著作是埃里亞德企圖融合之前所慣用的共時性類型學、再拼貼或融合他所重視的人類史上關鍵性宗教類型轉捩契機與時段。讀者可以看出這裡頭的時間意識並不一致,這種既矛盾又彷彿對立中有統一的狀態,是埃里亞德畢生所著迷的思想韻律,但卻也是他的支持者與反對者最愛恨交織的拔河場 。
最後,容我說一段小小插曲。1985年12月19日夜晚,埃里亞德在芝加哥大學辦公室裡私人專屬的圖書館,突然起火,藏書付之一炬。在火災過後,埃里亞德痛心不已。和他相當要好的同事著名印度神話學學者溫蒂‧道寧格(Wendy Doniger)(後來接替他擔任芝加哥大學埃里亞德講座的席位)曾不解地問他,既然他的圖書館裡絕大部分藏書都是他自己所出版過的作品,那些書絕大部分都還買得到,為何他如此痛心疾首。埃里亞德回答說,那些都是初版書,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埃里亞德從書出版後迄今,他對這些舊作繼續寫的校正、新想法的補充,以及新發現參考書目的增列。埃里亞德想讓那些書以它們自身的方式,繼續活在歷史變遷的當下,跟著他走向未來。當那些書被毀了,即使重新添購,新書也只是回到原初新生狀態,卻無法參與老人在這些年來所註解的知識歲月蹤跡 。
難道生命或者作品都無法征服時間嗎?我沒有答案,埃里亞德的故事還沒說完,因為最後他自己鑽進死亡的門檻,化身在他著作中生生不息。至於我們,或許當你以看《哈利波特》、看《一千零一夜》、或者看《封神演義》的心情閱讀《世界宗教理念史》時,你會獲得一種閱讀上的速度感,鑽進內在的想像世界,像乘著時光的魔毯,穿梭宇宙:上下四方、古往今來……。
王鏡玲
本文作者為真理大學宗教文化與組織管理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