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推薦一
真正的強悍,隱藏在溫柔之中
呂秋遠
有個國中同學現在正在澎湖開一家小書店。從小,她大概就是班上的文藝少女,雖然我不知道,二十六年後,她會歷經了這麼多的故事,從基隆,一路到莿桐,甚或是現在的澎湖,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過什麼樣的生活。
臉書很神奇的讓我們重新又聚首,而她在今天轉貼了我的一篇文章,標註我是她的國中同學。我一時興起,就在她的臉書上回應,「我國中時有暗戀妳唷!」這時候,濃厚的八卦味就此飄散,國中誰喜歡誰、討厭誰,二十六年前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名,就這麼在私訊中流轉。
突然她在留言串中,寫下這麼一段文字:「其實我們小時候很壞,聯合起來排擠幾個同學,呂律是其中之一,可以算是霸凌了,現在他還願意跟我們有聯繫,算是不計前嫌啊!」
我看到這一小段文字,頓時愣住了。二十六年前,確實如果以現在的標準來說,應該是種同學間的「冷暴力」,或是稱之為霸凌。怎麼說呢?在國中時期,我除了國文很好以外,大概沒有太多東西值得與同學評比。家境不好、成績一般、體育很差、身材肥胖,也就是國中女生不會喜歡的「那種」男生。那種是哪種?我也不知道,總之當時被排擠,其實我一點也不意外。
加上我當時的行為偏差。容我引用當年我形容跟父親之間關係時,所寫的故事片段:
「父親對我的狀況很失望。他沒打過我,但是拿成績單回家的時候,他那股冷峻的眼神直帶殺氣,就會讓我心頭千斤重。卡夫卡大概跟我有一樣的感覺,當他決定要當保險員而不念法律之時,他父親不發一語,只是用不屑的眼神看著他,讓他不寒而慄。
所以,我只好作弊。
我作弊的方式很特別,有智慧型犯罪的味道。我不做小抄,也不翻書。我總是規規矩矩的考完試,發成績單之後,把第五名的格子跟我是第十五名的格子用刀片割下來互調,拿這張新的成績單影印後回家交差。 不過,還是被老師發現。我被狠狠的打了一頓,老師還威脅我要把我調離這個班。」
何止要把我調離這個班級?坦白說,當年的同儕壓力,才是真正的可怕。對同學來說,我的品行不好、成績不好、家境不好、體能不好,不欺負這個人都不好意思了。
霸凌,最可怕的不是毆打,而是有意的排擠與忽視。同學看你就像是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當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大概就是當大家在寫畢業紀念冊時,一個自己以為最親密的朋友,在別人的卡片上寫著,「呂秋遠其實是我最討厭的人。」無意中看到這張卡片以後,我只能沉默,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臉上火辣的恥辱感是什麼。
那又如何呢?三年畢業後,考上建國中學,接著進入政治大學、台灣大學,拿到博士,當了律師。僥倖成名以後,偶爾作夢還會想起國中時不同的老師對我的羞辱、眾多的同學對我的排擠,有時候我會問我自己,我還會在意嗎?
我當然在意啊!那是我最悲慘的少年時光,沒人愛我,成就感低落。如果往後的日子裡一不小心失足,我可能就會墜入萬丈深淵,永不見天日。我之所以還能在這裡笑著寫文章,是因為現在我是社會中的所謂「優勢者」。但是,如果我不是,我還能夠在這裡談笑風生的論過去嗎?說不定我會找三百個理由,辯解我自己,為什麼我在國中被霸凌以後,就一蹶不振。
我需要在意嗎?不用啊!因為我活下來了。後來我開始感謝過去那一段經驗,如果不是如此,我永遠沒辦法體會,弱勢者在面臨孤立無援時,會有多難過。我會捨不得看到別人掉眼淚,因為我曾經如此倉皇失措的找不到方向,以為自己沒有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生來就是強者,而是慢慢的知道,真正的強悍,是隱藏在溫柔之中的。
我不是天才,我是凡人,非常平凡的孩子。我會犯錯、會白目,我的看法不會總是對的,我也不會想強求別人跟我一樣。但是我知道,透過不斷的修正,人就會更好。我做過的荒唐事,不會比別人少一件,只是運氣好,讓我有機會一直站起來而已。如此一來,我還需要記得什麼?我還能夠自在的呼吸、心跳,還能夠利用自己的天賦幫助別人,不就已經是上天給我的回報,我還去記得那些陳年舊事做什麼?
所以我學著感謝那些曾經對我丟過石頭的人,因為如果不是如此,湖面上不會泛起美麗的漣漪。
如果有機會回到過去,我想跟十五歲的我說,「辛苦你了。但是,四十一歲的我,即使在這二十六年來跌跌撞撞,也一直努力的活下來,讓自己更好。所以,我可以自豪的說,我沒有對不起十五歲的你。」
無論你現在幾歲,你,想對十五歲的自己說些什麼?
很高興有機會推薦這位法國作家的作品,《冷暴力:揭開日常生活中精神虐待的真相》。如果希望可以進一步理解冷暴力與霸凌,這是一本極為容易入門的書籍。本書雖然學術的氣味較為濃厚,所舉的例子或許與台灣本土的情形也有所不同,然而從人性的角度來看,精神暴力的加諸與受害,大概都是相同的,希望讀者可以藉由這本精準描述「冷暴力」的書籍,讓自己遠離霸凌,也不再霸凌他人。
(本文作者為律師)
專文推薦二
精神虐待是新的大罪!
南方朔
一九六○年代的歐美青年及民權運動,乃是近代規模最大,而知識反省也最深的運動。它的目標就是要替一個人人平等、每個人的尊嚴都得以實現的理想社會催生。今天人們琅琅上口的許多概念,例如「身體政治學」(Body politics)、「自卑情結」(Inferiority complex),以及「激進精神治療學派」(Radical psychiatry)等,都出自那個時代。
所謂的「身體政治學」,指的是人的肉體身心靈,都是被多種個人及集體權力意志所穿透,因此人的身體乃是所有邪惡力量交會的大戰場。身體除了會遭受到殘酷的物理暴力以及意識型態的社會暴力,還有人們意識及潛意識的心靈暴力,因而一九六○年代對於各種邪惡的研究遂逐漸增多。人們也發現,邪惡其實是一種文化,一種習慣。
至於「自卑情結」,乃是人們研究「受害者學」後的發現。加害者都有一種傾向,他們為了合理化自己的加害,都會反向的倒果為因,讓被害者覺得自己是下等的族類,他們的被害是罪有應得。使他們自我卑賤化,乃是一種社會機制,也是個人行為的反動機制。這種被害者的自我卑賤化,也是無所不在的現象。每個個人,在心靈深處,都有自主自尊之核,它是主體性的起源,人們要求獲得尊重和得有自尊,就是「自尊之核」的作用,但有許多加害者,就是企圖使這個「自尊之核」被消滅。
而所謂的「激進精神治療學派」,就是那個時代同步興起的心理分析學和精神治療學。這個學派特別關心人們心靈秩序的形成和扭曲,以及扭曲的動態機制。只有人們了解了這些問題,才可能形成心靈的自覺。一九六○年代,美國民權運動基本上是一種心靈的自啟蒙自覺醒運動。
不過,人類的平等及反暴力反迫害反歧視卻是個永遠不能停歇的運動。一九六○年代的青年運動和民權運動,雖然使得美國在名目上有了性別和膚色在法律地位上的平等,女性的公民在職業權有了法律明文保障,黑人的基本權利也有保障。但這種名目上的平等保障是一回事,但實質的平等又是另一回事。從一九六○年代迄今已過了半個多世紀,但美國的種族的硬暴力和軟暴力卻有增無減,各種精神性的暴力事件也非常氾濫。
就以種族問題而論,美國雖然號稱種族平等,甚至也出了黑人總統,但美國的種族問題是走在退化的道路上,例如:
——種族的身體暴力,更加氾濫。美國雖然在體制上宣稱種族平等,但在執行上卻是習慣性、文化上的硬暴力更加盛行,警察動輒對黑人青少年開槍。從二○一三年起,黑人青年及青少年被警察槍擊致死的事件不斷,而且發生全國性的不滿示威。除了這種假治安之名而殺人的事件外,美國每十萬人即有七百多人被關在牢裡,相當於一百多人就有一人在監獄中。尤其是黑人,大約每八到九人就有一人在獄中。黑人男女只要反擊就會被暴力相向,或者被殺,或者下獄。
——除了這種硬暴力外,對黑人的軟暴力更是無所不在。美國白人幾乎都會用異色眼光和異常的行為,歧視性的對待黑人。這種歧視多數是社會建構出來的習慣,它成了意識型態和一種價值心靈,黑人就是比較差,就是有問題。就以美國總統歐巴馬的妻子蜜雪兒為例,她是哈佛博士,算是人生勝利族,但最近她到阿拉巴馬州一所黑人居多的塔斯基吉大學演講,她也公開表示,「在美國當黑人很苦,」她說:「我和歐巴馬都深知黑人受歧視的挫敗感。我們一輩子都能感受到這種螫刺感,無論是過馬路時擔心人身安全,在百貨公司被當賊盯,或在正式場合被誤認為服務員。」她向黑人學生表示,「儘管黑人被歧視,但不能因此而放棄,若屈服於絕望與憤怒,這只會代表我們最後將輸了。」蜜雪兒貴為第一夫人,都有這樣的感觸,那麼更多人生並不勝利的黑人,它們的痛苦和憤怒又是如何?蜜雪兒所說的,乃是歧視、騷擾、語言及行為上的霸凌等軟性暴力。
近代的社會史學者已經發現,人的邪惡是一種本質,它構成了人性的黑暗面、社會及歷史的黑暗面。在發展初期,奴隸制的壓迫和殺害,以及殺戮、戰爭、各種公開的罪行,可以說古代是硬暴力猖獗的時代。但到了近代,人權法治興起,針對身體的各種硬暴力逐漸減少,體制所建構的合理擴大,但人類的邪惡本質並未因此而減少,卻是往文化、社會習慣、意識型態,甚至心理面轉移,在硬暴力尚未根絕之時,軟暴力已大幅成長。諸如美國對黑人的警察暴力、歐洲殘存的反猶暴力,以及在世界各地普遍出現的性別暴力等,都是硬暴力的殘餘,它是物理性的傷害。
但軟暴力則不然。軟暴力沒有動刀動槍和拳頭相向,看起來斯文多了,它卻是換了另外的工具對人造成傷害,包括精神歧視、精神羞辱和虐待等。它透過語言和動作,對人的心靈進行凌遲,使人徬徨無援,最後甚至可能自我懷疑、自我否定或自棄。這種傷害是一種殺人不用刀的模式,它的殘忍程度和硬暴力是在伯仲之間。而這種軟暴力乃是一種很難對付的暴力,硬暴力是一種可見的暴力,而且經常有公共性,是一種公共暴力,它可以靠著各種公共手段而制止。但至於軟暴力,多數是一種私人暴力,它發生在私人行為裡,甚至在私人行為的親密空間,可見度極低,許多人受到歧視傷害,也是有怨無處訴,而且也未必能公開,是一種受害者只得苦水往肚裡吞的受傷經驗。可能的後果是愈吞愈苦,最後是自隔孤立。軟性的精神暴力,是一種更加細緻的暴力,因此它所傷害到的,乃是人們心靈的更深之處。近代的各種有關廣義人類學的研究,日益向心理研究發展,也日益強調人際新的和諧及親密關係,不是沒有原因的。所以人們遂說,當今的世紀是個心理世紀。
在各種精神虐待,甚至霸凌日益增多的這個時刻,人們對這種加害被害的心理機制和社會機制,的確已迫切需要加以理解,並應對受害者展現同理心,使他們走出絕望得已療癒,而社會及法律上也應伸出援手。而就在此刻,我們看到了法國精神科醫師瑪麗法蘭絲‧伊里戈揚所著的《冷暴力》,這是部深入淺出,例證翔實,涵蓋層面寬廣的全方位著作。精神虐待乃是種冷峻殘忍的虐他行為。它可能起源於惡意,無明顯惡意的惡習,也可能是人際權力關係的濫用和誤用,它顯露在機關、職場、家庭,甚至人我關係裡,就是有人在貶抑別人,羞辱別人,使人不舒服,體會到惡意,進而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或沒有價值。精神虐待是受害者從心靈底處就被否定的一種傷害行為,它是不帶血的謀殺。
本書對於許多傷害的例證,記錄得很具體,看了這些例子,都使人為之慘惻,並有很深的恐怖之感。古代之罪,以身體的物理傷害為主,到了現代,罪轉移到心理的傷害。針對這種罪惡,我們應該感謝本書的告知、提點和所作的許多建議!
(本文作者為評論家)
專文推薦三
聽見嘆息,更看見希望
許皓宜
肢體的暴力打在身上,會留下內心的創傷。那語言的漠視與欺凌呢?
若非親身經歷,你可能很難想像這種精神上的「冷暴力」特別容易發生在親密伴侶與家庭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