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解魄散魂
聽見白尚思居然是自己的親弟弟,白若沁一時之間有些不敢相信。
白尚思瞪著眼前喜上眉梢的大長老,急怒地說道:「你不要胡說!我自小長在尚家,七歲才讓母親送上山拜師學藝,怎麼可能是白家村的人?你的意思,豈不是我父親在外頭和其他女人生下了我,又將我帶回家讓母親撫養?荒謬!家父和家母感情深厚,豈容你如此詆毀?簡直是一派胡言!」
對於白尚思惱怒的駁斥,大長老未有不悅:「二十一年前,前祭司在江南遇見令尊,兩情相悅,十月懷胎後便生下了小公子。可不久之後,令尊就連同小公子一起不知所蹤。當年令尊未入過白家村,便只有老夫見過他的面,但小公子失蹤一事長老們都知曉,老夫可喚來其餘長老與小公子當面對質。若小公子還是不信,可向祭司求證,想必祭司自有方法證明你們的血緣關係。」
「我不信……」白尚思搖著頭,他握住白若沁的手,「阿離姊姊,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看著大長老欣慰、歡喜的表情,白若沁忽然想到了什麼,心漸漸沉了下去。她努力平復自己的心緒,握緊白尚思不停發顫的手,平靜地說道:「請大長老先離開祠堂,我同小四還有話要談。」
大長老將目光重新投向白若沁:「如今吾族身陷危難,希望祭司能擔起護民保家的職責。在此時尋回了小公子,正是天助吾族也。祭司如今有聖子相助,便是如虎添翼,相信吾族必能躲過這一場浩劫。」
白若沁看著大長老,心中冷笑說道:「話說得如此好聽,但還不是為了利用我?把我套在職責的束縛中還嫌不夠,如今又想加上小四嗎?」
沒有再聽大長老繼續說下去,白若沁揮了揮手讓他退下,拉著白尚思走進祠堂深處。
「小四真的是阿離姊姊的弟弟嗎?」
白若沁回頭,看著白尚思求證的眼光。她將他的手心攤開,本是細緻的掌心,如今被劃上了道道傷口,她輕輕撫過,開口道:「那塊石頭暗匣,只有祭司的血親方能開啟。小四,你的確是我同母異父的親弟弟。」
「不是的。」白尚思搖頭,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也似蒙上了一層水霧。他低下頭,喃喃道,「我不是阿離姊姊的親弟弟,我是尚家兒孫,我是我爹娘的孩子。」
白若沁扶住白尚思的肩膀,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將他的頭抬起,卻看到他滿面淚水。咬了咬牙,白若沁點了他的穴道,讓他昏睡過去,再將他扶到角落一塊乾淨的地方躺下。憐惜地撫過他依舊緊蹙的眉頭,她輕聲說道:「對不起,小四。」
不論是日漸逼近白家村的危險,還是如今大長老想讓白尚思當聖子的想法,這白家村,白尚思都不能再待下去了。
未免驚動其他人,因此白日裡,白若沁如常準備著祭祀所需的東西,待天黑之後,白若沁才回到家中牽出馬兒,匆匆趕到祠堂。豈料當她重新回到祠堂後,裡頭卻是空無一人,不僅白尚思不見蹤影,連躺在青寒石上的白容也不在了。
白若沁的心猛地一震。
就在此時,祠堂門外傳來了數十人的腳步聲,眼前也漸漸亮了起來。白若沁捏緊了拳頭,轉過身去。十幾枝火把照亮了整個祠堂,晃動的火光下,白若沁看到了幾名長老,和白家村餘下的四十幾名村民。
「你把白容和小四帶到哪裡去了?」無法掩飾的焦慮和怒火襲上心頭,白若沁冰冷的目光直逼大長老。
大長老朝身後看了一眼,便有人從門外抬進兩片床板,上面正是白容的屍身和昏睡中的白尚思。
壓住心中狂風巨浪的震怒,白若沁認真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確定二人暫時無事之後,轉而冷眼看向大長老,直接了當地問道:「你想做什麼?」
無視於白若沁的怒火,大長老凜然而對:「容老夫斗膽問一句,這麼晚了,祭司還如此忙碌,又是想做什麼?白容已死,本應入土為安,祭司卻還留著他的屍身,這又是為何?如今吾族大難臨頭,祭司卻只顧私情,不履行自身職責,更棄族人於不顧。如此行為不當,我等身為白氏長老,自然有責要引祭司返回正途。」
目光掃視而過,看到的皆是一雙雙含帶譴責和失望的目光。白若沁怒極反笑:「那請教大長老,如何個引回正途之法?」
大長老正色道:「我們望祭司能重新將精力投入族中,同聖子聯手,讓白氏一族平安渡過此劫。看來祭司是想讓白容起死回生,但逝者已矣,還請祭司放棄這個念頭。」
白若沁漠然地看著大長老:「我就是想救白容,又當如何?」
「那祭司便是在逼我們行不敬之事了。」
在大長老說話的當頭,白楓林走到了白容的身側。他沒有表情的臉龐微垂,看著白容,手中一把亮晃晃的刀橫在白容的頸項上,只要輕輕往下一壓,便能斬下白容的頭顱—毀了白容的屍身,便是白若沁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挽回他了。
白若沁面色一變,眸光頓厲。
二長老眉頭微皺,拉住語調升高的大長老,望著白若沁好言勸道:「祭司,妳莫要犯下大錯,妳不該為了一個死士,拋棄妳應負的責任。妳應知若未盡祭司之職責,最後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下場?」白若沁冷笑。
白氏祭司天生異能,卻也有著一生無法卸下的責任,和無法改變的命運與結局。從正式接任白氏一族的祭司後,就必須負起守護一族的責任,若是未盡職責,棄離本應守護的宗族,則死後魂散卻不滅,將永受萬鬼噬魄的懲罰。
這已非單單的魂飛魄散能比,而她自然是知道這個下場。
白若沁的臉上慢慢揚起笑容,卻是讓人心驚:「如今唯有『屍解』一法才能避開此難。以二長老之言,便是要若沁以此法解族難,我才能避過死後萬鬼噬魄的懲罰了。」
幾個長老聞言都是一怔,絲毫沒料到白若沁的能力已到了盡頭。屍解的結局只有一個「死」字,就是在肉體毀滅的前一刻,以靈魂最後的能力去度化危機。這是在祭司能力已無之時,萬不得已,才會使用的方法。
片刻靜默之後,大長老才開口道:「祭司為解族難,『屍解』是為大義,族人將會永遠銘記在心。」
此話一出,竟是無人反駁,一片沉寂。
如今他們是要棄車保帥,犧牲她一人,以保白氏一族的平安?因為她身為祭司,那便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族中還有聖女白茹雪,如今又找到了聖子白尚思,既然不怕白氏祭司後繼無人。為了保住全族,犧牲掉她一個已經沒什麼作用的祭司,又有什麼關係?
好一個大義,好一個永遠銘記在心。她確實不配做一個心懷大義的祭司,她沒有那麼大的胸懷和能耐,去保護那麼多人,即便守護族人是她生來就存在的使命。永受萬鬼噬魄的懲罰確實是可怕,但死後的事情,死後再說吧,她寧願忍受那些痛苦保住自己想保護的人,也不想再護著眼前這些冷血的族人。
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誰對她不義,她必不仁。
「好,我願意屍解。」白若沁慢慢地開口,冷冷看著眼前一張張顯露喜色的面龐,「只是我有一個條件,你們必須讓小四帶著白容的屍身離開。」
幾個長老互相看了一眼,大概是在權衡二者的輕重。一盞茶的時間過後,大長老開口道:「小公子是吾族聖子,按理當與吾族生活在一起。不過只要祭司能將此次劫難度化,日後不再出意外,我們也不會勉強聖子的決定。至於聖子要將白容的屍身葬在何處,我們自然也不會多加干涉。」
這話聽著似是答應了白若沁的條件,然而話中卻留了一步棋。
什麼叫不再出意外?以白氏一族本為卜氏一族的來歷,即便真能躲過這次浩劫,又如何能不再出意外?如此卑劣自私,果然是意料中的答案。
也罷,她對他們本也沒有什麼期待。沒有吭聲,也沒有再看那些族人一眼,白若沁慢慢走向祭壇,有條不紊地準備著一切,臉上一片平靜。
抽出三炷香點上,白若沁背對著歷代祭司的牌位,拜過天地鬼神後,將香插進了香爐中。她接著取出一疊黃色符紙,咬破指尖,以血為墨,寫下鮮紅的符文,再一張張貼在祭壇周圍,直到在祭壇中心圍出一個陣形來。
站在陣中,白若沁從高處俯瞰著下面的眾人,開口道:「把白容和小四抬進來。」
一陣沉默,村民摸不清祭司心中的想法,都不敢有所行動。
「如今我就在你們的眼皮子底下,這樣也不敢相信嗎?那又何必要我為你們開壇解厄?」白若沁諷刺地笑道。
大長老並不擔心白若沁會出爾反爾,白容已是一具死屍,而白尚思昏迷不醒,即便她有再大的能耐,也沒辦法將兩個人一併帶走。
於是大長老開口道:「按祭司說的做。」
看著他們將白容和白尚思抬入陣中之後,白若沁漠然地掃了眾人一眼,便盤腿坐下,集中心神,口中慢慢唸起祭辭。
「白氏白若沁,祭以天地,布設陰陽。拜陰神,求以助之。」
祭壇四周的符紙,隨著白若沁的祭辭輕輕顫動。
「五行歸一,六神合集,散化凡塵肉身,聚三魂七魄之能,滅百邪,成吾心之所祈。」
祭司的魂魄註定最後消無,此屍解之法,便是在肉體即將毀滅之時,一下子爆發出靈魂所有的能量,去解厄祈福。
她如今是沒有辦法助白容起死回生,但也不再需要以腹中胎兒救回白容了。畢竟就算讓白容活過來,以她能力全無的境況,那些族人也絕對不會放過白容,更不會放過白尚思。腹中胎兒的能力尚弱,她只能藉由胎兒小小的力量,在屍解之前,將自己的一魂抽離,附於白容。
她此生遺憾,沒有辦法親口對白容說一聲與君相許。如今她將自己的一魂抽離,附於白容體內,助他將四散的魂魄凝聚後,屆時兩人魂體交融,便能最後一次感知對方。但這只是片刻,待她魂魄消散之時,附於白容的那一魂自然也會消失。雖然兩人生死再不能相聚,但能得那一剎那的感知,以此回報白容此生的相守,也就足夠了。
然而便是屍解,她也絕對不會再去保這些族人。她心中所祈,並非祭壇下的那些人所求,她只祈望留下來的白尚思和胭脂,能一生無災無厄,永延長壽,再不受卜氏一族控制。
屍解的咒文一經誦唸,便再不能停止。
鋪天蓋地的陰氣襲來,形成一股股黑色的暗影旋風,環繞著陣中的白若沁。白若沁口中未停,狂風大作,祠堂中頓時陰冷了許多,火光在風中忽明忽暗,所有人都心底發毛,緊緊盯著陣中的白若沁。
「承腹之子胎,醞養之元,母介以祭司之能,助一魂出離……」
聽著白若沁口中唸的祭辭,幾個長老發現了不對勁,俱是心神一顫。大長老更是顫抖地驚叫道:「祭司腹中有子,祭司腹中有子啊!快阻止她!」
所有人都察覺到,這聚集而來的陰氣並非吉事,只怕白若沁並非是為一族解厄避劫,而是另有所謀。白若沁腹中已懷有下一任祭司,如今卻想一同屍解,只怕今日之後,卜氏一族就要毀在白若沁的手中。
聽見大長老慌張的呼喚,眾人心中也升起了驚恐之意。幾個村民想衝上祭壇阻止白若沁,但疾快飛旋的陰氣,卻穿過那些衝上前的人,讓那些人頓時感到痛苦無比。如此之下,根本無人能夠靠近白若沁,而陣眼中心的白容和白尚思,則是在白若沁的保護之下未有任何異樣。
白若沁冷冷掃視著下面的眾人,卻忽然看到了不知何時走進祠堂的邵華。此時數名護衛立於他的身側,而他則凝視著她。
沒有想到還會再見到邵華,白若沁微微吃了一驚。她不知道他來此的目的是什麼,但他既然能入村,那就表示白家村外的迷障已失去了作用。
算了!白家村的事,再不是她所關心的了!只是不知他來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
邵華緊緊盯著白若沁,眼神極為震驚,帶著壓抑的痛苦。
那樣劇痛的目光讓人無法直視,白若沁慢慢閉上了眼。他們早已恩斷義絕,他又何必找來,又何必流露出那樣的神情呢?
按著卜氏古書上的記載,白若沁唸完了祭辭。
剎那間,一股巨大的力量鑽進了她的體內,將她的一魂抽離了身體,然後,便是撕裂般的劇痛。裂魂之苦,帶著難以言喻的痛楚,彷彿身體的每寸肌膚、每條筋骨都被分裂開,一點一點地剝離。
環繞在身邊的陰氣也愈加陰冷,開始漸漸鑽入體內,耳畔淒冷的鬼嚎越來越清晰,彷彿是地獄中的萬鬼湧來。果真背離了宗族,拋棄了應負的職責,便會受萬鬼噬魂之苦啊。
然而看著下面族人驚恐絕望的表情,白若沁卻覺得無比的暢快。十七歲回到村子後,保護白家村的責任,心中壓抑許久的重擔,再無鬆懈過的忙碌疲憊,彷彿都在這一瞬間炸了開來。
此時邵華終於推開了阻他涉險的護衛,快步奔向白若沁。只是才一靠近,就被濃重的冷銳鬼氣,震得連退數步。尖銳的刺痛席捲全身,他死死盯著白若沁,清眸通紅,心痛如絞,幾乎不能呼吸。他想叫她,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彷彿被人緊緊掐住了喉嚨。
眼見白若沁身上的黑影越來越深,越來越大,肆虐地飛旋著,最後竟然團團包圍住她,讓人再也看不清她的模樣。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慢慢駛到了祠堂之外。馬車的四角垂掛纓絡,華麗非常,車後有數名侍衛駕馬護衛。到了祠堂門口,一個灰衣男子下了銀鞍駿馬,立於車旁,恭敬道:「爺,已經到了。」
「嗯。」從馬車裡懶洋洋地傳來一聲應答,接著,一個俊美的男子掀開車簾,緩緩走下馬車。
一身錦衣,氣質雍容華貴,正是皇甫賢。在他之後,又從馬車中下來了一個男子,身著飄逸青袍,相貌清俊,頗有些仙風道骨。
祠堂大門敞開,皇甫賢踱步而入,掃過祠堂中驚恐、絕望到幾乎要哭喊出聲的村民,長挑的鳳眸淡淡閃過一絲厭鄙。看著祭壇中被濃濃陰冷鬼氣包圍的白若沁,幽深的黑眸微瞇,片刻之後,皇甫賢開口,對身後的那個男子說道:「天玄,便是她了。」
意識迷茫,身子被撕扯的痛苦餘韻未消,耳畔陣陣恐怖的厲鬼號叫也似迴旋不斷。白若沁以為自己已經死了,魂魄消散,只有承受著萬鬼噬魄的痛楚殘留,做為對她背棄宗族的懲罰。
然而,一切也只是以為罷了。當白若沁困難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朱漆描金的雕花床上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並未在屍解後灰飛煙滅。
天甫亮,還有些灰濛濛的,白若沁看到屋中還有一人,正背對著她,坐在桌前斟茶自飲。
白若沁慢慢地撐起身子,盯著那個人,喉嚨如火燒一般,她低低咳嗽一聲,開口問道:「你是誰?」
聽見問話,那個人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放下手中茶盞,緩緩站起,轉過了身。錦衣華服,俊顏清越,渾身散發著天生的雍容貴氣。
「皇甫賢?」白若沁睜大眼睛,微微吃驚,「你還沒有死?」
皇甫賢慢慢踱步走到床前,略俯下身,靠近白若沁的臉龐,唇邊的微笑若有似無:「若是死了,如何來救妳一命?」
是他救了她?屍解的咒語開始,便不能再停下來,他有什麼能耐,能讓在地獄裡走了一遭的她,又重新活過來?在當時,她明明已經感覺到了萬鬼噬魄的痛楚。
回憶起一張張森然的面孔,帶著猙獰的笑向她撲來,他們一口口地咬在她的身上,彷彿要將她活生生地吞食入腹。當時悲憤於心,絕望之下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如今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陰森鬼臉,像過篩一樣地穿透著她的身體魂魄,那種難言的恐怖,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皇甫賢望著白若沁,低沉一笑。
白若沁回過神來,輕輕開口問道:「你是怎麼救下我的?」
「自有高人相助。」皇甫賢不想多說昨夜的情形,只是淡淡應了一句。但見到白若沁略微懷疑的神情時,又懶懶地開口,「能解妳血咒之人,又豈是泛泛之輩?」
聽見皇甫賢提及血咒,白若沁微微一愣,隨後打量著他的神情,只見他漆黑深遠的長眸中,竟帶著通透的了然。遲疑片刻,她問道:「你知道我要害你?」
皇甫賢瞥了白若沁一眼,輕哼一聲。他撩袍坐在床畔,像是將她當時的奪命血咒當成一場兒戲一般,淡淡說道:「飲下那碗血時,我便知曉了。」
白若沁一怔:「你既知道了我要害你,為什麼又還要幫我?」
既然皇甫賢從頭到尾都知道她要除去他,為何要送來蛟丹保她五感?又為何派人送來天芝丹,告訴她,他會在京城尋找能救她之人?又為何今日要出手將她救下?
他並不像是會以德報怨的善人,在她心中,她一直認為他就是一個睚眥必報,容不得別人絲毫欺騙與背叛的人。可如今,她卻有些茫然了!
皇甫賢的面上依舊波瀾不驚,不急不緩地說道:「我早知道妳是怎樣的一個人了,會為了妳的族人害我,倒也不奇怪。」說到這裡,他略為一頓,黑眸沉沉注視著白若沁,帶著一種審視和怪異的神情,像是說給她聽,也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只是,沒想到今日的妳,竟會為了幾個無關之人而想毀了卜氏一族,這倒是讓我吃了一驚。」
白若沁聽著皇甫賢有些奇怪的話,心中疑惑,正想再問時,卻見皇甫賢收起了那一抹淡淡的惘然若失,移開了視線,又恢復成往日的漫不經心和深沉。
修長如玉的手指在床板上輕輕敲著,皇甫賢接著慢慢開口道:「本想在昨日便將妳喚醒,可惜天玄說妳牽掛太深,意志過堅,心中還有不能忘懷的東西……」移開的視線又回到了白若沁的臉上,但卻多了幾分淡漠,「妳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將她喚醒?皇甫賢是在說什麼,為什麼她有些聽不懂?是昨晚的對抗消磨了她的神智嗎?
白若沁微微蹙眉,心中的疑竇越來越大。
皇甫賢倒也沒有急迫不耐,只是又問了一句:「妳心裡還記掛著什麼?」
白若沁抬頭,靜靜地注視著皇甫賢許久,才笑道:「麻煩皇甫公子告訴我,白尚思和白容的消息吧。」
「妳不在意自己的族人是生是死嗎?」皇甫賢淡淡一笑,唇邊帶著一抹幾不可察的諷刺。他看了白若沁一眼,這才開口道,「天玄說其中一個本是已死之相,可如今體內強入一魂,吊住了他的一條命。只是他的魂魄四散,如今醒不了,便只是一個活死人罷了。至於另外一個,還昏迷不醒,不過並無性命之憂。」
「他們在哪?」
「我將他們安排在另一處院子,也安排了人照看著。」看到白若沁放鬆欣慰的神情,皇甫賢瞇了瞇眼,又慢條斯理地說道,「來時路上看到妳身邊的那個丫頭,便順便也將她帶來了。」
白若沁瞪大了眼,心中一喜:「胭脂!她可還好?」
皇甫賢挑挑眉:「她身上受了傷,我讓大夫幫她瞧過,如今也已脫險。」
聽見胭脂也安然無恙,白若沁終於鬆了一口氣,對著皇甫賢感激地笑道:「多謝皇甫公子。」
皇甫賢倒是有些不屑地輕笑:「看來妳關心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和不甚重要的人。」目光掃到白若沁輕鬆自在的笑容時,皇甫賢眸光一閃,淡淡勾唇,「知曉了這些,妳心裡就再無記掛了吧?」
還有什麼記掛?白若沁心中一動,閃過了一張清顏。她記得她閉目前的最後一眼,看到他赤紅眼底無可言喻的痛苦。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白若沁張了張唇,話到嘴邊卻又嚥了下去。
算了,他的事如今也輪不到她來管,他是柯藍皇子,身在敵國,自會保護好自己。不管如何,畢竟兩人相識一場,皇甫賢身分不明,還是不要為他添麻煩了。
抬起眼,白若沁看到皇甫賢沉沉注視的目光,像是還在等待她的回答。
白若沁感覺有些奇怪,皇甫賢這樣問,似是要她交代臨終遺言一般。直直地望著皇甫賢良久,白若沁突然笑了:「什麼都可以嗎?那麼還有一事……我想再見一見我師父。」
皇甫賢沒有馬上應話,他盯著白若沁,神情有些深沉莫測。
白若沁失笑:「皇甫公子不要誤會,我不是故意為難你。只是你身邊的高人既然能破我血咒,又解去我的屍解之法,那我想請他幫我一個忙,讓我記起我師父的模樣。師恩難忘,我卻連他的模樣都記不起來,著實有些遺憾和慚愧。」
皇甫賢注視著白若沁,思索了片刻,最後才微微頷首,起身走出房門。
白若沁深深吐出了一口氣,慢慢靠在背後的床架上。她並非是突然想起師父,只是昨夜她被萬鬼纏身,幾近死亡之時,她似乎感覺到了師父。那樣的感覺很強烈,彷彿深深鐫刻在靈魂中的印記,猛然鮮明了起來。甚至還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心中蔓延,有愛、有恨、有悲、有痛,強烈到她無法控制。
她不知為什麼會在那時想起師父,卻隱約有種預感,只要她記起師父的模樣,這一切的事情便能解釋清楚了。
在白若沁沉思之時,皇甫賢帶著天玄走進屋來。白若沁細細打量著天玄,一身青袍,相貌清秀俊逸,臉上是紅塵之外的一種超然和冷漠。
天玄看了白若沁一眼,眼底帶著悲憫,而後他轉向皇甫賢,開口道:「你當真決定好了嗎?」
皇甫賢沒有回答,唇邊帶笑,眼底沒有任何暖意。
天玄看了皇甫賢最後一眼,便慢慢走到白若沁面前。在白若沁有些疑惑的目光之下,天玄抬起手,放在她的頭頂,輕聲道:「暫且忍耐一會兒。」言畢,他便慢慢驅動真氣,打通白若沁腦中的淤滯。
彷彿堵塞的河流突然暢通,許多模糊的記憶翻湧而出。從小到大的記憶,混亂地在白若沁腦中匯集,山間的、白家村的,和師父、師弟的、和邵華的、和白容、胭脂的。在此之後,還有更多模糊而陌生的記憶隨之浮現,只是不甚明瞭。
許久之後,天玄收回了手,而白若沁慢慢睜開眼,迷惘的目光漸漸清明。她注視著前方,愣了半晌,終於,對著一直未出聲的皇甫賢,聲音沙啞地喚了聲:「師父……」
白若沁脆弱的一聲「師父」,喚起了皇甫賢心中久遠得幾近消無,也被他刻意掩埋的記憶。他的眸瞳微微一縮,本若靜潭無波的黑眸泛起一圈漣漪,眼底隱約的冰冷煞氣散了些許,多了一抹淡淡的柔和。
皇甫賢緩緩地走到白若沁面前,抬起手,輕輕撫上她的額頭。夾雜著一絲憐愛,修長如玉竹的手指輕輕摩娑著。溫暖如初,依舊是在她七歲時牽住她、輕輕拭去她臉上污穢的那隻手。
白若沁低低哽咽了聲,接著展開笑顏,眉毛彎彎,像是小時對師父撒嬌的模樣,卻是問道:「師父,您為什麼騙我?」
雖然已經不再對師父懷抱著奢望的男女之情,但在她心中,她真正的家,是待了十載的山上,而師父,更是她心底深處最初、最親的人。是師父收留她,手把手地教她學會一切本領,給了她一個安然休憩的家園。但師父為什麼要扮成皇甫賢,為什麼要騙她?
如今想來,她才恍然大悟。為何初見皇甫賢時會有莫名的熟悉感,為何皇甫賢身上那股微淡的藥香能勾起她的懷念,為何皇甫賢會知道她不喜蒜味,為何他離去時會那麼順口地喚她一聲「若兒」……原來一切的原因,只是如此簡單。
幽深的雙眸注視著白若沁,皇甫賢眼底的神色略微變了變。他緩緩放下手,臉上的神情也恢復成往常的深沉莫測。他微微勾唇,輕輕地說道:「收養妳、授妳技藝的人是我,但是自妳下山,我便不再是妳師父。這皇甫賢是我的真名,與此有關的事,我並未騙妳。」
白若沁一怔,隨後低低一笑。
山間十載,師父從不肯將自己的名諱告訴她,她也從不知道師父的身世。本以為師父只是一個隱居世外的居士,卻從未想過他還有另外的身分。
是啊!師父沒有騙她,只是一直隱瞞著她!
白若沁的視線不離皇甫賢,繼續問道:「那您為什麼要將我的記憶封存?為什麼不讓我記住您的模樣?」
「我既不再是妳師父,又何必讓『他』留在妳的記憶中?」皇甫賢淡淡應著,似乎不認為這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白若沁垂下了眼眸,她將師父鐫刻在心中,尊敬、傾慕、感激,卻比不過師父了斷師徒緣分的絕然淡漠。明明抹去她腦中的影像如此輕鬆,卻又在她有難之時,不計代價地幫助她……師父到底是無情還是有情?
突然,白若沁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發起顫,一股難言的疼痛自心口蔓延到身體四處,呼吸有些困難,彷彿許多重負壓在身上,正不斷笞打著她的身體和靈魂。
皇甫賢眉宇輕蹙:「她怎麼會這樣?」
佇立一旁的天玄輕嘆:「她失了天魂,如今體內只餘二魂七魄。加上她昨夜行屍解之法,遭萬鬼所噬,魂魄已然受損。若是常人,就算不死,便也已是一個痴呆兒。她本是天命祭司,只是如今能力全無,雖不死不痴,卻必受靈魂分離之苦。方才為了解開她的記憶封印,我昨夜為她固魂的術法便已消散,如今要是不把她沉眠的能力喚醒,她的魂魄與肉體無法契合,則將永受此番折磨。」
掃過痛苦顫抖的白若沁,皇甫賢神情未變:「那便儘快為她作法吧。」
雖然疼痛難忍,白若沁卻將兩人的話盡數聽清。
「不要。」白若沁沙啞出聲,她捂著心口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帶著笑,「師父,我想知道真相。」
皇甫賢側頭看了白若沁一眼,便走到大床對面的椅子坐下。屋子裡有些陰暗,看不清皇甫賢面上的表情,只聽到他低沉略啞的聲音幽幽傳來:「妳想知道什麼?」
「師父要對我做什麼事,又到底是要喚醒我什麼?」
皇甫賢話語淡淡:「妳又何必多問?等一切結束之後,妳便什麼都能知曉了!或許該說,妳將不會記得一切的痛苦。」
「我不要,請師父現在便告知徒兒。」白若沁固執地笑著。她有種預感,等一切結束,很多事情都將會改變。
天玄淡淡掃了皇甫賢一眼,便走到白若沁身側,將手抵在她的背後,畫下符咒,暫時壓下蔓延身體四處的痛楚。
皇甫賢看著笑容滿面的白若沁,表情若有所思,靜默片刻之後,他緩緩開口:「應氏皇朝統治東衡四百年,但如今的東衡皇家,並非開闢江山的先祖後人。」
白若沁不知皇甫賢是什麼意思,卻沒有打斷,只是認真聽著。
「百年前東衡皇族遭受大劫,卜氏祭司卻帶著卜氏一族逃離京城,此後皇帝無由猝死,而後扶持的小太子也在登基沒多久後便夭折,接著其他應氏皇族中人也相繼死去。幸逢綢繆天玄解其劫難,告知賢王應仲陽,要保東衡江山,便要遠離帝位,易換血脈,否則東衡皇族便會盡數消亡。應仲陽知曉天玄能耐,不得不信,便暗中收養一子,將他扶上帝位,而應仲陽則為攝政王,輔佐其執政三年。」
這事屬於東衡皇族絕祕,非尋常百姓所能知曉,皇甫賢到底是什麼身分,他又如何知道這些事的?白若沁聽得心中微愕,她暫且壓下疑問,開口問道:「那之後如何?」
「之後?」皇甫賢低笑一聲,「賢王應仲陽應證了綢繆天玄的預言,勉強支撐三年,將搖搖欲墜的應氏皇朝穩固下來之後,便一病辭世。」陰暗中,皇甫賢的一雙眼眸灼灼地注視著白若沁,「妳可知他在死前做了什麼?」
白若沁張口,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派兵緝捕卜氏祭司,直言要滅卜氏一族,他將卜氏祭司逼到走投無路。最後,只能以屍解之法解一族劫難。」說到這,皇甫賢沉沉地笑出聲來,卻是讓人膽顫心驚。
白若沁聽著皇甫賢的話,一種冰冷的感覺也自心底流躥而出。
「應仲陽便是死,也忘不了她的背叛!心裡的恨,讓他即便轉世,也依舊記得所有的事。」皇甫賢慢慢起身,視線冷冷地注視著白若沁,卻彷彿在看著另外一人。他走到床畔,雙手壓在白若沁身側的床欄,俯下身,他的眼神緊緊盯著白若沁。
「妳告訴我,他願為她放棄身為王爺的尊貴地位,放棄一個皇族的榮耀,放棄本來唾手可得的江山……但她怎麼能如此殘忍地將他拋棄,說一句『後會無期,若有來世,定當償還一切』,便生生撕裂了所有?她欺騙他、利用他,將他狠狠砸在毀族滅親的罪惡裡時,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只為了守護自己宗族的使命職責?只為了身為卜氏祭司心中的大義?」皇甫賢的眼神冷得能劃破人心,「告訴我,白若因,妳當真如此狠絕,如此無情無心嗎?」
白若沁的面色慘白難看,皇甫賢的氣息灼熱地傾吐在她臉上,燙得她的心不知緣由地發緊、發痛,讓她幾乎不能呼吸。
白若因—百年前解救卜氏一族,將他們帶離京城、卜氏一族敬稱的「大祭司」。
師父為何將她認成是那個人?
白若沁有些艱難地咧嘴一笑:「師父,我是白若沁,不是那個能力超凡的大祭司。」
皇甫賢緊緊盯著白若沁的眼睛,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挑眉淡淡一笑,便只輕聲地說了句:「如今,我便是要喚醒她。」
「師父,我不是她。卜氏祭司死後,魂魄灰飛煙滅,絕無轉世之可能。」
皇甫賢輕笑一聲,慢慢說道:「在白若因屍解的最後關頭,我讓天玄收了她的魂魄,讓她強入輪迴。」皇甫賢勾唇懶散地笑著,有些陰森的感覺,「百年輪迴,應仲陽記得了一切,而無心無情的白若因,卻是將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天玄告訴我,她的魂魄強行禁閉了過去所有的記憶,要想她記起一切,就必須讓她在二十三歲這年,重現當年的屍解。」
他的身分,是應氏皇朝遺留下來最純正的皇家一脈,但他們卻永不能為帝。一旦即位,就註定死於非命,不僅如此,便是祖輩應氏的姓氏,也成為他們的忌諱。背負著外姓,屈辱地活過一代又一代。這一切,都是百年前卜氏祭司白若因造成的。也是百年前,賢王應仲陽縱容之下的悲劇。
所以他安排了一切。如同當年的走投無路,白若沁最後確實是用了屍解之法,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的屍解,卻不是為了曾經以死守護的宗族,而是幾個尋常之人。
百年的時間,她會改變得如此之大嗎?同一個靈魂,卻為什麼會有截然不同的決定?
「師父,您收留我,也是早就計劃好的嗎?」
看著白若沁漸漸沉下去的笑臉,皇甫賢回答道:「妳在十七歲之前有一場大劫,待在陰氣盛的白家村,只有死路一條。」
「原來如此。」
回村之後,她的母親告訴過她,在她甫出生時,便不知被何人帶走了。如今想來,那人便是師父吧?可是因為她什麼都不記得、不知道,所以他也不想面對她……最後收留她,也只是想保住她的身體,不想她什麼都沒記起,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街頭。
師父就是輪迴百年,卻記得當年一切的賢王應仲陽;而她,是那個她從未想過的大祭司,白若因……難怪師父會知道她的身世,原來從她甫出生時便計劃了一切;難怪師父對卜氏祭司的事情如此瞭解,因為他從百年前,就早已知曉。
「總有一日,我要將她找回來,綁在我身旁。看她有何能耐再躲、再逃避,即使是恨,我也要讓她在我身邊恨著我。」
白若沁記起了師父說過的話。
她屍解後為何沒死、為何不會死,她算是明白了,因為她就是師父心裡那個女子的轉世。她不由得低笑,輕聲說道:「大祭司醒過來後,我便再也不是我了吧?」
「若兒。」
聽到皇甫賢帶著些微溫柔的一聲輕喚,白若沁微微一顫。白若因、白若沁、若兒,那十年裡,師父到底喚的是誰?是她,還是百年前的白若因?十七歲下山之時,她以為是因為她與師父心中女子的容貌肖似,所以師父才收她為徒,可原來,她還是猜錯了。
將滿腔複雜的情緒緩緩壓落,白若沁微笑著說道:「師父,我只是您盛裝白若因靈魂的器皿,是不是?」
在師父心中,她披著一張與白若因肖似的人皮,內裡卻是空的,即便是同一個靈魂,卻非他等待了百年的那個人。活了二十三載,她才知道,原來她竟不是她,只是一具等待被喚醒靈魂的人身皮囊。
白若沁微微笑著,眼中卻有著濃重的悲哀。
皇甫賢凝視著白若沁,深沉的黑眸中分不清他的情緒。片刻之後,他低沉說道:「天玄,開始吧!」
綢繆的天玄?原來師父身邊有這等能人,難怪啊難怪!
白若沁的視線緊緊鎖住皇甫賢,天玄暫時替她鎮魂的符咒已散,那種無言的疼痛又席捲而來,她慢慢閉上了眼。
天玄淡淡點頭,帶著些許無奈:「此事一了,我便算還了你的恩情。」看了閉上雙眸的白若沁一眼,天玄微微嘆息,對皇甫賢道,「孽姻孽緣,終不過心中一念。皇甫,你當真想好了?」
皇甫賢淡淡一笑,沒有應聲。
天玄便不再多言,伸手自懷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玄鏡。他左手托鏡,右手結印置於白若沁頭頂,口中開始默唸咒語。
白若沁的額上開始滲出冷汗,天玄手中的玄鏡,在他的咒語中牽引出了巨大的力量,似乎反射著她的靈魂,要拉扯出她靈魂深處壓抑著的什麼。
「妳不需要掙扎。」皇甫賢的話輕輕傳來,帶著懾人之感,蠱惑一般地說道,「我只是要喚醒妳靈魂的記憶,妳會記得這一世的一切,只是不會再有任何痛苦罷了。」
是嗎?但她有預感,只要白若因的記憶復甦,她就會忘記這一生的情感,忘記這一生的悲喜怒樂,她也就不再是她了!
玄鏡的力量越來越大,白若沁的意識也越來越淡,越來越遠。這一世的影像越來越模糊,而另一種記憶越來越清晰。
她看到了兩個人:一個是矯矯不群、大權在握的賢王爺;一個是高潔出塵、能力超凡的大祭司。一起處理著護國利民的大事小事,欽佩著對方的能力品性,惺惺相惜之中,也漸漸產生了情意。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應仲陽甚至願意為白若因,放棄奪位的陰謀,助她一起輔佐東衡皇朝。
然而有一日,白若因預知了應氏皇朝將有一場大浩劫,以她之能,竟然無法承避全部的災禍,而那些惡果,也將直接轉移到同宗的族人身上。為了自己的族人,她不顧兒女私情,欺騙了應仲陽,利用他的信任將族人帶出了京城……
白若沁又回到了那一片白茫的混沌之中,曾經在腦海裡出現的朦朧影子漸漸清晰,那雙帶著恨愛交雜、帶著濃烈情感注視著她的眼睛,她也慢慢辨認出來是誰。那是賢王應仲陽,在白若因將死的前一刻,見到的最後一面。
薄寒清秋,她和他分別站在斷橋的兩側,他的雙眸帶著至極的恨,讓她的心彷彿被尖刀刺痛著。他是該恨她,是她為保族人而放棄了他、欺騙了他,也幾乎毀滅了整個應氏皇朝。
微雨中,白若因白裳飄逸,靜靜地看著對面的應仲陽,淡淡地道一聲:「後會無期,若有來世,定當償還一切。」
白若因的記憶每清晰一分,屬於白若沁的記憶就消散一分。
就要消失了嗎?白若沁的心猛地一凜,奮力地拉回自己的意識!
她不服!她是一個人,有喜有悲的一個人,她並不是沒有生命,可以讓人隨意捏圓揉扁的人偶!她有在意的人,她有不想忘記的記憶和情感,不能讓人如此玩弄……她是活了二十三年的白若沁,不是師父口中,那個百年前就已經消失的白若因!
她不要消失,她不能消失!
天玄本是順利進行著喚醒靈魂記憶的術法,可就在最後一步時,他左手平托的玄鏡突然猛地一震,接著鏡面破裂。同時,似乎有什麼東西從白若沁體內蹦射而出,穿透了玄鏡飛離。
天玄大驚,忙穩住心神,加大術法的力量。
待一切完畢,天玄收勢,看著昏沉睡去的白若沁,天玄沉吟了片刻,才轉頭對皇甫賢道:「我已將卜氏祭司的記憶喚醒,如今她的能力也已恢復,自能維持住身體與靈魂的契合。只是她如今體內只餘一魂五魄,屬於她這一世的意識,已經脫離了控制……」天玄微微遲疑,還是說道,「應該是與她如今的魂體分離了。」
皇甫賢的目光微微一閃,他淡淡點頭,表示瞭解。
「如今事了,我便也要走了。」天玄看了皇甫賢片刻,意味深長地道,「雖然我能將她喚醒,但世間也有許多事情非人為所能控制。皇甫,你好好保重。」
白若沁再次清醒時,是躺在一個煙水淒迷的碧湖邊。碧湖周圍有長廊蜿蜒於水面,人工修築的石橋假山,湖面籠著一層淡薄白霧,青波蕩漾。如此看來,她如今應該是在一處大宅之中。
她的意識還有些昏沉,宛如猶在夢中,閉眸沉澱了片刻,她才慢慢睜開了眼。
記憶漸漸浮上心頭,白若沁想起了失去意識前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己和師父之間匪夷所思的關係。
白若沁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她還記得自己,還記得白若沁的一切,而對於師父所提及的白若因,她瞭解白若因的人生,卻沒有什麼感覺,彷彿只是他人的一個故事。難道,師父最後沒有喚醒白若因?
此時,一隻雀鳥撲搧著翅膀飛了過來,停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尋找著食物。
白若沁覺得奇怪,雀鳥生性機敏謹慎,卻是不輕易靠近人的。似有所覺地抬起手,她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隱約透明,不僅僅是手,連她的身體也是如此,她居然能透過自己看到對面的事物。
白若沁心頭一驚,她是怎麼了?
正當驚愕之時,曲欄深處突然出現了一道清麗的白影。白若沁抬頭望去,這一看卻是一下子怔住了。
那個人是她,卻又不是她。
女子嬌顏秀麗,神色淡漠冷然,雖是她在銅鏡中看了二十三年的模樣,卻有著截然不同於過去的感覺。女子緩緩向她走來,長長的黑髮未挽,盡數披散在背後,雪白長裳飄逸,氣質絕世出塵。夕陽斜照在她臉上,脫俗秀雅,彷彿天山上馥郁獨枝的寒蓮。
女子慢慢走到白若沁的身前,那隻雀鳥在她過來前便振翅飛走了。
白若沁心中些微的迷茫,在對上女子眼睛的那一刻瞬間消無,一個名字清晰地浮現出來:「白若因。」
「妳終於出現了。」白若因的眼睛澄淨,清麗素雅的臉龐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她淡淡開口,聲音也是清冷涼寒。
「師父已經將妳喚醒了啊。」白若沁微微一笑,面對著曾經屬於自己的身體說話,卻沒有什麼怪異的感覺。
白若因淡淡點頭。
「過去多久了?」
「三天。仲陽已讓禁軍退回了京城,如今卜氏一族已無危險。」白若因注視著白若沁,表情淡漠,清冷的面龐宛若秋霜白露,她緩緩說道,「白若沁,妳失去做一個卜氏祭司的資格。」
白若沁微微一怔,隨後釋然地笑道:「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祭司。在我心裡,有更值得我守護的人,卻不是那些族人。」
聽見白若因已稱「卜氏一族」,想來歷經了百年逃亡的白氏,如今也已正名了吧。
她是白若因的轉世,卻沒有她守護宗族的大義。說她是白若因靈魂中的瑕疵也好,說忘記前世的她違天逆命也罷,她都不會為了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即便再來一次,她還是會放棄冷血的族人,保護自己在乎的人。或許這就是她和白若因的不同,也或許正因為這樣,她們才沒辦法融合在一個靈魂裡。
白若因的情緒沒有變化,似乎也沒有因為白若沁未盡職守而生氣。她慢慢抬起手,貼放在白若沁的額頭,白若沁只覺她的手冰冰涼涼。
白若因清眸半閉,口中默唸咒語,與此同時,一股沁心涼感流躥在白若沁體內。待白若因收回了手,白若沁感覺眼前一片清明。她伸出手,竟發現已與常人無異,只是在陽光的照射下,有些灼痛感。
白若因清冷的聲音慢慢傳來:「妳身上懷有一胎,兼有東衡祭司和柯藍神使之能,我暫時喚醒他的力量,助妳現形。但妳如今只餘地魂二魄,地魂屬陰,妳照不了太久的日光。」
「孩子還在我的身上?」白若沁微訝。
「孩子的神識,確實是跟在妳的一魂二魄之上,這不是我能選擇的。」
白若沁撫著自己的小腹,沉吟許久,她抬頭望著白若因,看著傳聞中他們卜氏最厲害的大祭司:「妳不想收回我的一魂二魄嗎?」
白若因淡淡看了白若沁一眼:「魂魄如今分散,是因妳之故,妳既然不願與我融合,要收回,也就非一件易事。平凡人的三魂七魄去半則命危,但卜族祭司本非常人,主魂在我身,我的能力能保住你們二魂不散,只要我命不亡,妳和白容就沒有什麼大礙。」
白若沁扶著石頭慢慢站了起來:「謝謝。」
白若因只微微點了點頭,平淡地說道:「我只能讓妳現形,但若無他物固魂,屬於妳的意識也會漸漸淡薄。到了那個時候,我就會將妳收回。妳若是不願,就自己去尋方法固魂。」
「多謝大祭司提醒。」白若沁感激地笑著,和曾經最熟悉,而如今卻是開始有些陌生的身軀說話,「雖是不情之請,但我還有事想請大祭司幫忙。」
白若因沒有應聲,那雙清冷的黑眸只是注視著白若沁,讓她繼續說下去。
「請大祭司將白尚思送回江南尚家,並且將關於我的記憶消除。」
「我已經將他送回尚家,他也不再記得妳了。」兩人本是一人,白若沁心中所念,白若因自然知曉。
「那就好。」想到那一夜白尚思悲痛的眼神,白若沁心裡微微一揪。暫且壓下心中的惆悵,白若沁又道,「還有一事,麻煩大祭司帶我去看看白容。」
白若因看了白若沁一眼,緩緩轉過身去:「跟我來吧。」
在一處院落裡,白若沁再次見到了白容。白容正靜靜地躺在軟綿的被褥之中,身上的衣裳乾淨整潔,傷口也被仔細包紮過。白若沁坐在床邊,伸手探到他的鼻下,能察覺到微弱的呼吸。
「那日,妳將一魂附與白容,暫時穩住了他四散的魂魄。如今我能力復原,他體內的天魂也自有力量,醒來便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白若沁心中一喜,看了白容片刻,就想伸手扶白容起身,卻被白若因阻攔。她淡漠地看著白若沁,不容反駁地道:「妳不能帶走他。」
「為什麼?」
「他是我生前的靈獸。」
白若沁怔然:「他是白容。」
白若因也不與白若沁爭執,只是神情淡淡:「即便他如今是白容,但妳身上陰氣過重,鬼氣太濃,和平常人待在一起,只會吸食他們的生氣。白容如今魂魄過散,若妳在他身邊停留太久,他的魂魄便隨時會有被妳身上陰氣驅散的危險。」
白若沁靜靜聽著,咬緊了嘴唇,她用審視的目光盯著白若因的眼睛。只見她的眼底淨澈無波,白若沁知道她說的全是實話,想來她也沒必要欺騙自己。
白若沁慢慢鬆開了扶著白容肩膀的雙手:「我知道了,就請大祭司暫時照顧白容和胭脂了。」
白若因淡淡點頭。
白若沁這才低頭,重新望向白容。手指輕輕撫過白容瘦削俊逸的面頰,最後,她慢慢俯下身。本想在白容的薄唇上一吻,但想起白若因說的吸食生氣,她便改變了方向,在他額上輕輕印下,許久,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白若沁在白容的耳邊說道:「白容,我會回來的,你要等我。」
終有一日她會找到方法,讓自己恢復成一個正常人。到時,兩人會再見面的。
說完後,白若沁慢慢起身,最後看了白容一眼,便孤身離開。
春懷迷夢,夢醒終有時,風清日冷,已入寒冬。綿綿長路深處一縷孤煙裊裊,輕揚的紅袍漸漸遠去。
床上靜靜躺著的白容,雖還是如活死人一般的無知無覺,但此時卻有一滴淚水自眼角滑落。
時過申時,日頭偏西,大街上餘溫散去,風吹來也漸漸有些涼了。繁華西街內,一條寂靜的小巷裡慢慢走來一女子,腳步徐緩地踩在青石小徑上,悄無聲息。女子手中撐著一把素雅的白色油紙傘,傘面勾畫著一朵雅致芳潔的清荷,和尋常的油紙傘並未有什麼差別。只是傘柄卻是漆黑,上面有著許多細微複雜的線條,似是被畫上的符咒。
冬日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街口還有許多閒暇無事的老婆子們,她們搬來椅子邊晒太陽邊閒聊著瑣事。此時見一女子撐傘走在街上感覺有些奇怪,便不時瞥去一眼,女子卻宛若未覺地繼續緩步前行。
油紙傘下,一襲灰色的披風裹住了女子的身形,帽簷低垂,也遮住了她大半張的臉。
輕風微揚,掀起灰色披風的一角衣袍,紅衣緋豔。只是本來喜氣的顏色,此時卻給人一種詭異的森然之感。即使是在白日,走在她身旁,也有一種自背脊深處騰起的寒意,讓人沒來由地覺得恐懼,自然退避數丈。
女子沒有理會周圍的眼光和反應,只是慢慢來到一家藥鋪前,走了進去。藥鋪裡有一中年男子正埋頭整理著草藥,她輕聲喚道:「大夫。」
中年大夫應了聲,轉身向來人看去。見到女子一襲披風從頭到尾包得嚴實,雖是一愣,倒也沒有太過驚訝,畢竟許多未出閣的女子出門,也大多如此裝扮。
女子從袖袋裡抽出一張紙放在桌上,同時說道:「大夫,麻煩按這方子抓五帖藥給我。」
女子的聲音溫潤和緩,在這樣的冬日裡有如春風暖暖。中年大夫心中正想著這女子是何樣貌,但一看見她露出袖口的左手時,卻是嚇了一跳。
那手清瘦如骨,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手腕上戴著銀環,銀環間串著七顆菱形信石。中年大夫還是第一次看到,竟有人將鶴頂紅這樣劇毒之物的原石,製成配飾戴在身上。
回過神後,中年大夫便拿起藥方準備抓藥。
中年大夫轉身到藥櫃中一一取藥時,這才注意到,藥方上面寫的雖是些平常能見的草藥,卻都屬大寒,其中還夾雜幾味類似水銀、雄黃這類有毒的中藥。
「姑娘,您這方子是誰開給您的?雖然確實有清熱瀉火之效,可是藥性過烈,過猶不及,吃多了對身體損害極大。」中年大夫邊取藥邊說著,回頭看了女子一眼,「尤其這水銀、雄黃更為大毒之物,姑娘用藥還需謹慎啊。」
「無妨,大夫照著抓便是。」將藥錢算好放在了桌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女子應道。
中年大夫見女子口氣如常,便也只得按她的方子抓好了藥。最後將幾包藥用細繩打好了結遞給女子,與她交接之時,中年大夫卻生生地打了個冷顫。
接過藥,女子走到門邊,撐開那把黑色傘柄的油紙傘,慢慢順著來路而去。
目送女子離去的背影時,中年大夫似乎看到女子周身繞著一層淡淡黑氣,讓人有些毛骨悚然。中年大夫以為自己眼花了,眨了眨眼,再望去時,女子卻已離開了他的視線。
低著頭在路上走著,一襲灰色披風的白若沁自嘲一笑。
那大夫說的沒錯,這藥大寒大毒,卻是她如今不可缺少的。想起以前還要靠紅信石鎮壓寒毒,現在卻反其道而行,蒼天果然是開了個大玩笑。
手中提著藥,白若沁向著西街的方向走去。行到半路,她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大喝:「死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