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故事
離園--是當今天子猜忌權臣所設立。而手握重權的臣子,為了確保官位,將親生子女送入離園成為人質。
皇霜原本是矜貴的相國府的大小姐,十歲前,她擁有一切什麼也不缺。但她美好的世界,卻在一夜間風雲變色摧毀殆盡。她的父親為了官位,她的母親為了她的妹妹,流著淚懇求她喝下毀容的毒藥--離愁引。
喝下離愁引,臉骨活生生錯位變形,大羅金仙再世,也認不出本來的樣子。皇霜失去了美貌,還被送到了離園當婢子。她從雲端跌入泥淖,開始了漫長的侍候各式各樣主子的生活。
顧玉遙表面上風流不羈,實際上卻是令離園的主人大夫人忌憚的人物。他到離園是為了尋那一年離奇失蹤的相府千金。皇霜奉命侍候顧玉遙,大夫人還給了她特別的任務。兩個各懷心思了人,卻也相互掩飾脫離險境。他救了皇霜的命,皇霜對他卻一無所知。他幫助皇霜,也拿走對皇霜來說重要的東西。在皇霜終於離開離園,回到相國府,她開始新的生活,也要開始完成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事……
第一章神祕離園
八月火辣的天,門口貼著牆根生長桂花,香氣四溢濃烈得讓人屏息。
皇霜臂上挎著沉重的籃子,壓得她的手臂都打彎了。剛邁進門內,一道刺耳喊叫就傳過來:「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皇霜抬頭望過去,一個鬢髮紛亂的女子,被兩個護院抓著手臂,女子死命掙扎,衣服被扯亂了也不在乎。她微微低下頭,打算從旁邊走過去。那女子卻直直地朝她奔過來,眼睛直勾勾的,張手就抱住她。她手中籃子險險掉下去,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救救我!他們要送我去辛小爺那兒,我不去!我不去啊!」使勁的哭叫聲,嗓子都嘶啞了,女子微顫的身子,似乎已經嚇壞了。
皇霜其實也嚇得不輕,看著女子扒在她身上,推也不是,走也不是。
那兩個強壯的看家護院卻一點都不手軟,倆人凶神惡煞,上來拉住女子的肩膀,左右分別將她提起來,那動作凶狠又殘忍。
女子顫抖如風中樹葉,皇霜最終感到有點看不過去,卻也只能垂下眼睛。
其中一個護院掃了她一眼,頷首道:「蝶姑娘,不好意思,這侍女不聽話,剛才衝撞妳了。」
皇霜只有搖頭:「不礙事。」抬眸看到那女子的臉,有些眼熟。離園人來人往許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又可能是西苑那邊的人,可惜印象不深。
那女子還是向她伸手,似乎皇霜是唯一救命的稻草,眼神哀求又悲戚:「紫蝶,妳救救我!我侍候不了辛小爺啊!」
「閉嘴!」一個護院不等她說完,一個大耳刮子搧在她臉上。那張白瓷一樣的臉頰,立刻就突出五個指印。
皇霜愣了愣,想不到這女子竟認得她。
護院陰險笑著,目光若有深意地在皇霜身上流連,並意有所指地對那哭哭啼啼的女子說道:「妳一個侍女,侍候人是本分。妳也學學蝶姑娘,看人家是怎麼侍候的,怎麼沒見像妳這樣哭喊?」
這話委實刺耳,皇霜垂眸,不語。
另一個護院看向皇霜,也笑:「誰不知道蝶姑娘最守本分了,可不會管這些閒事。」
皇霜笑了笑,不欲再糾纏,一手提起籃子:「我要送首烏去給大夫人,兩位大哥,你們忙去吧。」
兩個護院一笑:「那是,不敢耽誤蝶姑娘。
皇霜走過他們,提著籃子向前院走。
這樣的事情,每個月都能撞見一兩回,除了裝聾作啞,什麼也不能做。皇霜走在路上,一邊在腦中思索辛小爺是什麼人?離園裡,常常會來一些不好侍候的人,負責侍候這些人的侍女,往往也提起十二分小心。看剛才那個女子懼怕的樣子,明顯也不是個好侍候的主兒。
可惜,她這個「守本分」的蝶姑娘,也沒把主子侍候好,她苦笑地拎著沉重的籃子。
到了大夫人的院門口,門口的兩個護衛卻攔住了她:「大夫人正在訓斥一個婢子,蝶姑娘還是等等再進去。」
皇霜耳邊隱約聽到從院子深處傳來,怯怯細若蚊鳴的哭聲,依稀可以聽出是一個女子的哭聲。她詫異,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到處有人哭?
現在叫她進去,她也不敢輕易進去了。最近大夫人可謂肝火旺盛,三不五時傳喚人訓話。何況大夫人脾氣誰不知曉,要是怒火引到她身上,她可擔不起。她在門口站定,那一籃首烏裡還放了不少其他東西,拎了一路手臂都快要失去知覺,她索性將籃子先放在臺階上,搖晃著胳膊休息了片刻。
皇霜想起剛才賈公子給她這籃子東西的時候,臉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在離園,一旦侍女拿著自己侍候的主子的東西給大夫人,通常只有一種結果,就是這侍女被主子退回了。大夫人就要安排合心意的侍女,再去侍候。
她心裡輕嘆,這是她第一次被主子強退,心中多少有點忐忑,不知道大夫人會是何種反應?
冷不丁旁邊卻插進來一聲驚疑:「紫蝶,妳站在大夫人院子門前做什麼?」
她抬起頭,看見前方一個穿綠衣裳的少女款款走來,離得近了才認出來是紫鳶,平日與她關係也算熟稔。
皇霜對她笑了笑:「我來找大夫人覆命。」
紫鳶走近前來,奇道:「妳不是被派去侍候賈公子了嗎?這時候覆什麼命?」
聽到賈公子,皇霜不由得苦笑。賈公子玉亭今年的新科狀元,暫時入住離園。狀元公文采斐然,整日捧著四書五經之乎者也,指名要求侍候的侍女,也得懂得一點學問。於是乎,她就這麼不明不白被退回來了。
這時,紫鳶的眼睛,也已經掠到皇霜手上的籃子,她微微吃了一驚,難以置信低呼道:「紫蝶,妳……妳怎麼會被退了?」
皇霜不禁用手朝東廂一指,苦笑道:「那位爺看不上咱,嫌咱膚淺不能跟他吟詩作對,他看上了白瑩。」
紫鳶張大了嘴,半晌才說出話來:「白瑩?負責給狀元公磨墨的那個粗使丫頭?」
「賈公子一眼就看上白瑩,說她能歌善舞,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皇霜嘆息道。
紫鳶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可妳是大夫人指名去的,那白瑩怎麼能不顧妳?」
皇霜抿了一下嘴,一時也語塞。大夫人指名,還能被退回來,這也真是丟人的事兒。
「賈公子因為什麼事,說妳膚淺了?」紫鳶問。
皇霜露出為難的表情道:「他出了句詩讓我對。」
「妳沒對上來?」
皇霜搖頭:「對上來了,只是不符合狀元爺的心意。」
紫鳶好奇心高漲問道:「他出了什麼詩?」
「斷橋邊,杏林風吹。我對的是:楊柳岸,曉風殘月。結果他說膚淺,說我滿腦子都是些小女子浮華的東西。」皇霜無奈道。
紫鳶也有些驚異:「那白瑩又對出什麼深刻涵義的句子?」
皇霜摸摸鼻子,說道:「古道旁,西風瘦馬。」
紫鳶的表情,猶如吞了蒼蠅,顯然對狀元公不愛殘月愛瘦馬,感到驚愕和不解。
皇霜乾笑:「賈狀元公,那才思自然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紫鳶好半晌才回過神,吞了口口水說:「那妳不是太冤了?」
平心而論,就這樣不明不白被退了,皇霜何嘗不覺得冤?可在離園,主子一句話就是聖旨,她再冤又能怎麼樣?於是她笑著對紫鳶搖了搖頭。
紫鳶撇了撇嘴,片刻又有些惋惜道:「唉,賈公子身分顯貴,聽說聖上還很喜歡他的文章,其實妳要能攀上這位爺,也算一個……」她的話又嚥回去,似乎也知失言,眼珠往周圍溜了一圈,有點忐忑。
皇霜了然,朝紫鳶笑笑不言語。
片刻,皇霜聽到院子內的哭聲,似乎越來越清晰,不由得問道:「裡面到底是誰啊?大夫人為何訓了這麼久?」
紫鳶眼珠轉了一圈:「妳不知道?是石靈啊!據說她是尚書的女兒,前天才剛被送過來的!」
這次換皇霜訝異,輕聲道:「尚書的女兒?那她為了什麼事被大夫人訓?」
紫鳶道:「都怪她弄不清情況,也不想想離園是什麼地方,都到了這兒,還成日擺千金小姐的架子,這不是招大夫人煩嗎?」
皇霜看著她愣了片刻,良久才緩緩笑道:「妳又哪兒打聽來的這些事?」
紫鳶一笑:「不是我打聽,是早就傳遍園子了!都在說就算哪家大人送女兒進來,也是送一個,還從沒見過一次送兩個女兒來的。而且又是尚書那樣顯赫的身分,所以大家都好奇這兩個千金小姐是什麼樣的,也就妳還不知道呢!」
皇霜笑道:「是哪個尚書這樣捨得?」
紫鳶撇嘴道:「不知道,看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哪家好父親會把女兒送去當婢女,而且這婢女,還是一輩子的。
「石靈是尚書的小女兒,可能平時在家最受寵,性格也驕縱。今天早上她當眾頂撞大夫人,被大夫人直接叫到屋裡,訓了一上午。」紫鳶眼角上翹,竟似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
皇霜不動聲色,餘光往院子中瞥了一眼,她剛剛被賈公子給退了,說不定等會裡面挨訓的人就輪到她了,她怎麼笑得出來?
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紫鳶擔心道:「紫蝶,妳被賈公子給退了,一會兒,大夫人要是生氣可怎麼得了?聽說大夫人最近正在氣頭上……」
皇霜摸著鼻子自嘲笑道:「那也沒法子了,已經被退了,我還能死賴著不走嗎?」
紫鳶嘴巴一動,還想說什麼,但園子旁的護衛朝皇霜頷首叫道:「蝶姑娘,妳進去吧,剛才夫人傳話了。」
皇霜聞聲趕緊轉過身,一刻也不敢耽擱道:「是,這就去。」她回過頭對紫鳶無奈地笑了笑,提起一邊的籃子,低頭急匆匆進了院內。
離園--是當今天子猜忌權臣所設立。而手握重權的臣子,為了確保官位,將親生子女送入離園成為人質。不管是哪家的女兒,一入離園終身為婢。身分再顯赫,到了離園,削了貴籍,就是供人驅遣一輩子的侍女。
哭聲越來越大,皇霜轉個彎,已到了大夫人門前。
踏進大夫人房中,正好大夫人一巴掌甩在石靈臉上,怒喝:「什麼東西?就是一個侍候人的婢子,也敢天天裝高貴的樣!」
皇霜小心地瞥了一眼堂堂尚書之女,心想:「十幾年的金枝玉葉,猛然跌入塵泥,被人踩在腳底下什麼都不如,那感覺跟生不如死差不了多少。」
只見石靈猶自哭著:「我爹……我爹會把我接回去的!」
大夫人的目光,好像銳利的毒刺射向石靈:「作夢去吧妳!」
石靈面現絕望之色,喉間發出淒厲的叫聲,宛如杜鵑啼血。她攥著衣服,狠狠將腦袋往地上撞。所謂生不如死,就是如此失去尊嚴地活著。
皇霜目不斜視走到大夫人跟前,大夫人看見她,突然抬起手指著她對石靈道:「妳看看,紫蝶進來之前,還是堂堂相國的女兒,卻從未頂過主子一句嘴。妳一個尚書千金就驕傲成這樣,我告訴妳,妳今天就是公主之尊,皇帝陛下要是把妳送到這兒了,我也照樣在妳臉上吐唾沫!」
大夫人聲音輕緩,但聽在石靈耳中,顯然是比刀子還要尖銳。
發現話題引到自身,皇霜更加斂聲屏氣,一切裝作沒聽到,免惹多餘之災。
石靈慢慢轉過頭,眼中似乎充滿著驚詫和不相信。皇霜卻沒敢看她,捧起一盞熱茶,遞到大夫人面前:「夫人,請用茶。」
大夫人接過,只是輕輕啜了一口,便蓋上杯蓋。她瞥向石靈,目光寒意不明。
皇霜見此情景,不由得想起離園很多婢女,都是大夫人調教出來的。用同一種殘忍的方式,碾碎每個女子的傲氣,最終將所有的嬌貴化成卑微。
大夫人開口道:「這段時間,妳就和妳姊姊一樣,去侍候辛小爺,也算讓妳們姊妹長長腦子!」
又是辛小爺!皇霜見石靈的臉瞬間變白了,她終於想起來,辛小爺是離園最不好侍候的一個爺。他脾氣怪異不說,還有侍女因為侍候不好,而被離園的刑罰折磨得險些去掉半條命。把石靈往那兒送,還真不愧是大夫人一貫的手段。而方才碰見的那女子,多半就是她姊姊了。
辛玄長年練十三太保橫練功,年紀三十多了一張臉還是細皮嫩肉,為人又極為陰沉,人送外號--辛小爺。石靈姊妹雖然進園不久,但辛小爺的名號卻都知道的。
大夫人一揮袖子,門外進來兩個人把石靈架了出去。石靈面容呆滯似乎真的怕了,一聲不吭也不敢反抗。
「賈公子怎麼說的?」大夫人慢慢看向皇霜,問道。
皇霜趕緊定下心神,回道:「賈公子很滿意白瑩的侍候,現在幾乎都不讓白瑩離開身邊,誇白瑩是才藝無雙,說……有她就夠了。」
「那妳就被退了?」大夫人目光瞥了眼皇霜手上籃子,無可無不可地淡淡道。
她垂眸,沒敢多言一句:「是婢子沒用。」
大夫人坐到了椅子上,手指觸摸桌上的暖爐,眸子輕抬看她一眼:「算了,也怪不得妳。」
「是。」皇霜不知是福是禍,只好僵直站著一動也不敢動。
大夫人再瞥向她:「後天,園裡會來幾位從江南來的貴公子,他們需要人侍候,我挑了幾個人,妳便也跟去吧!哪位公子看上妳,妳就跟著侍候他。」
皇霜立刻躬身施禮:「謝大夫人。」
大夫人看著她的臉,面上隱約露出一絲模糊笑意:「那妳去吧!今天就休息一天,賈公子既然中意白瑩,妳就不用管了!」
皇霜點頭,放下籃子,慢慢從房中退出來。她走出門後,一身冷汗被風一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和大夫人就算只是說短短幾句話,也讓她緊張萬分。
她已經很久沒有再聽過相國大人這個稱呼了,在她腦海中,相國大人的印象也只剩下一個剪影,並且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那高貴的相國大人,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只要在燕玄朝、在中原,不會有人不知道,當朝身分地位僅次於皇帝的男子--皇北毅。甚至單從他的姓氏看,都是那麼高不可及,是與皇族比肩的尊貴榮華。
但是這些尊榮都被擋在離園門前,擋在在門口那些盛開的紫藤花底下。離園這樣的地方,來了就走不了。
至於大夫人說的從江南來的貴公子,皇霜倒是一點消息都不知道。在離園中生活,她幾乎已經分不清春夏秋冬。外面的任何消息,彷彿都被一堵院牆阻隔住,劃分成兩個世界。離園中幾日,人間已千年。
紫鳶倒是很興奮,晚上在大夫人分配的小院裡休息時,她拉著皇霜說了半天。說這次江南來的幾位公子,如何有名望,在外面都是風靡一時的人物。
皇霜只是不停點頭附和,反正不管多有名,對她而言也不過是一群陌生人。最後她迷迷糊糊睡著了,耳邊的嘰嘰喳喳聲才漸漸消停。
紫鳶估計一宿沒睡,大清早就把皇霜拖起來穿衣梳頭,然後一起排到隊伍裡等候。皇霜這才打量了下紫鳶,只見她把所有的珠釵都插在頭髮上,打扮得像隻彩鳳凰。看她興奮的模樣,皇霜只能心中苦笑,心道:「就沒見過侍候人還這麼積極的。」
今天來的侍女一個比一個優秀,可見大夫人對這次的重視。只是稍稍瞥一眼這些姑娘的衣著和氣度,就知道肯定是大夫人從西苑特意挑來的,皇霜站在裡面越發不顯眼。
那些華服公子端坐在椅子上,那目光就好像在撿白菜,從面前女子身上掠過。漂亮的自然最快被挑走了,食色性也,不論天潢貴胄或什麼江南貴公子,到底逃不脫皮囊的迷惑。
大夫人親自坐在旁邊觀看,舌燦蓮花道:「劉公子好眼力,雙兒是我們這兒最乖巧的丫頭;陳公子好眼力,夢秋是我們這兒最漂亮的丫頭;江公子眼光獨到,我們最聰明的小鶯,都被您挑中了!」
周圍的人一個個被領走,紫鳶也在後面被帶走了,整個房間逐漸變得空落落的,皇霜便是最後一個被剩下的。
房間有片刻靜默,冷不丁一道含著低低笑意清朗的嗓音道:「剛才的幾個侍女,個個人比花兒嬌,什麼時候竟出了個這樣的醜丫頭?」
皇霜微微發愣,好半晌才有些反應,這分明是在說她。
大夫人的聲音響起:「這丫頭……書讀的還行,前些日子讓她侍候狀元爺的,可惜狀元爺沒看上。」
那聲音又笑道:「這張臉……確實也夠讓人瞧不上的。狀元是瀟灑的人,只怕需要的是美人常伴左右吧。」
大夫人滑著茶杯蓋,說道:「玉公子若是不滿意,老身可以再換一批丫鬟上來。」
皇霜低著頭心中忐忑,半晌,她的眼底下慢慢出現一雙鞋子。她感到一股壓力,似乎有人俯身到她的耳邊,不一會兒那道淺笑聲低低傳入耳內:「看妳這麼可憐沒人要,如何?跟爺走吧?」
皇霜瞬間驚了一驚,腳差點控制不住向後退,她心道:「到底是哪個猥瑣的人這樣可惡?」抬頭一看,卻愣了愣。整個房間只剩下一個男子,他身形偉岸挺拔,朗目疏眉,手握一把扇,腰間掛著一塊明晃晃的大玉珮,一身貴氣風流。
那男人見她抬頭,似笑非笑的眼裡更多了絲玩味:「似乎還有些膽色,不錯!」
大夫人看了皇霜一眼道:「這丫頭不是頂好,別委屈了玉公子!」
皇霜趕忙又低下頭,此時聽到扇子開合的聲音,一陣大笑聲鑽進耳朵:「不勞大夫人費心,在下最不怕委屈了,就她吧。」
大夫人終於道:「那好,紫蝶就和玉公子過去。」
皇霜這才像是恍過神來,抬頭見面前人早已大步流星走出了門外,只餘一縷風流的背影,如流水行雲。她晃著有些眩暈的腦袋,只覺得脖子累得發僵。
「那是揚州來的公子--顧玉遙,為人瀟灑風流,妳要好好侍候。」大夫人慢慢說道。
瀟灑風流,大夫人說得客氣,說白了不過就是風流浪蕩。來離園的一些年輕公子,大多數都是這樣的性格。
皇霜趕忙轉身應道:「是,婢子一定不負夫人所望。」
接下來就是循例叮囑了幾句,大夫人似乎還要說些什麼,這時管家來找,有其他重要事情要處理,大夫人便離去了。
皇霜只覺得大夫人離去時看她那一眼,意味深長。她自然琢磨不透大夫人的意思,兀自沉思了半晌,也只得慢慢走回去。
傍晚,皇霜收拾好東西,慢慢來到東苑小廊上。五年時間,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離園。這裡的九曲迴廊,她走得甚是習慣。如果五年都在同一個地方度過,那個地方不管多複雜多難走,也早已熟記於心。
到了顧玉遙的小院子,皇霜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靜悄悄的沒有人。院子裡幾株茶花淒淒冷冷地開著,她有點疑惑地來到門前,敲了幾下門。半晌,依舊是沒有人應。
「玉爺?」她小心翼翼把門推開,這間小院位置比較偏,屋內沒點燈顯得有些昏暗。書桌旁隱隱一個人撫額坐著,長袖寬衫,聽見門響轉頭向她望過來。
皇霜定了定神,開口道:「玉爺,婢子是來侍候您的。」說著朝前一跨,腳卻絆在門檻上,差點臉朝下跌到地面。
「呵呵……」又是中午那笑聲,輕浮又帶點微惑。他伸手一推,桌前的窗戶被打開,陽光照進來,將他映了個清晰,他伸伸懶腰,「來侍候我的?」
皇霜狼狽地站好,慌忙點了下頭。
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手指:「過來。」
皇霜心裡有些猶豫,但還是慢慢走了過去,手中拿著她的小包袱,站到離他三尺遠的地方。
「叫什麼名字來的?」
「回玉爺,婢子叫紫蝶。」
「紫蝶?」他輕笑一聲,「名字真夠土氣的!」
皇霜沒接話。
他又來一句:「人長得就夠難看了,名字還這麼俗,難怪賈狀元不要妳。」
一瞬間,像是有熱流過耳,皇霜挺直身子道:「這名字是大夫人取的,婢子覺得挺好。」
顧玉遙伸手托著她的下巴:「我聽說離園訓女極嚴,妳這樣的性格,是怎麼活下來的?」
皇霜也迅速對失言感到懊悔,便垂眸不再言語。
「怎麼,對爺我不滿意?」
「婢子不敢。」皇霜嘴上回答,心裡卻暗嘆:「這個人喜怒難測,似乎是個脾氣古怪的人,接二連三遇到難侍候的主子,我的運氣也太差了。」
顧玉遙卻覺得更有趣了,故意抬著她的臉不放,目光肆無忌憚在皇霜臉上打量。
皇霜又不能低頭,只好忍受:「玉爺,婢子知錯了,婢子下次再也不會頂嘴了。」有時候,果斷認錯未嘗不好。
可沒想到這位爺明顯不吃這套,他皺著眉道:「什麼玉爺、魚爺的?妳就不能換個中聽的叫法?」
「顧爺。」
「姑爺?」
「顧公子。」
「什麼公子不公子的,哪門子的斯文?」他的手指鬆開。
皇霜在心裡大罵:「不知道我一塊磚拍你腦袋上,你滿不滿意?」自然是想歸想,付諸實行還是算了。頓了一下,她慢慢上前幾步,湊到他耳邊低低叫了一句。
他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露出笑,說:「不錯,這個稱呼我喜歡。」
皇霜見終於把這大爺哄笑了,趕緊跟著賠笑道:「爺您喜歡這個稱呼,以後屋裡沒旁人的時候,婢子就那麼喚您。但在有人的地兒,還請您擔待婢子不能這麼叫。婢子還想活久一點,請爺體諒。」
他嗤笑道:「放心!爺也不是不講道理的,妳既然讓我高興了,爺自然會罩著妳。」
皇霜雖然認為靠他罩,也有點太不可靠了,嘴上還是恭敬道:「爺要是滿意了,還請在大夫人面前為婢子美言幾句,以後婢子的日子也好過一點。」
他意味深長看了皇霜一眼:「妳放心,爺別的不會,誇人最擅長了。」
皇霜繼續畢恭畢敬道:「多謝玉爺。」
於是,皆大歡喜,拍馬屁與被拍馬的,雙方都很滿意。
當侍女就是這樣,見什麼樣的主子,說什麼樣的話。只要主子心情好了,別的也就不用想太多。
皇霜見總算把這位爺搞定了,馬上趁機道:「爺,您看天色不早了,不如婢子去為您鋪床吧?」
他嘴角玩味地一勾:「很好,去鋪吧。」
她馬上轉身走到床榻邊,將一疊被子整理開來。鋪床的時候,感到背後一直有一雙眼睛盯著她。不過這難不倒她,她早被人盯慣了,也不覺得不自在。鋪好後,她轉身垂手恭敬道:「爺,好了!您可以休息了!」
顧玉遙慢慢站起身,抬腳走了過來,目光在床榻上掃了一圈:「我聽說離園不少的婢女,之前都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妳以前叫什麼名字?」
皇霜後退幾步,臉上有些木然:「回爺,婢子進來好多年了,以前的名字不記得了。」
「不記得?」顧玉遙挑了一下眉,似笑非笑道,「那妳是誰家的孩子?」
皇霜看了他一眼,見他滿懷興致的眼眸定在她的臉上,垂首慢慢道:「離園並不是所有的侍女都來自高門大戶,有些出身也很普通,玉爺大可不必這樣好奇。」
他冷哼了一聲:「離園規矩倒是真多!怎麼?這也是不許說的?」
皇霜默然道:「請爺不要為難婢子!」
顧玉遙眼露不屑,對她一擺手說道:「行了,妳出去吧!」
「是。」皇霜又看他一眼,慢慢走出房外。
等到晚上的時候,皇霜看著天色,到伙房打了一盆洗腳水,端著慢慢走進了院子。屋內依舊沒有點燈,床上的顧玉遙像是已經睡著了。她晃了晃火摺子,把桌上的油燈點亮,再把盆放到了桌面上。
顧玉遙這時忽然睜開眼,看到是她冷道:「妳進來幹什麼?」
皇霜平靜開口:「爺,婢子為您打來洗腳水了。」
顧玉遙的目光緩緩移動到桌面上,那盆水還冒著熱氣,他笑了笑:「妳侍候人倒還挺在行的。」
皇霜沒回答,上前去擰水裡的布。離園侍女別的都不會,但一定會侍候人,這是生存本能,就像做生意的需要技藝傍身一樣。
顧玉遙靠在床頭看著她,見狀揚眉輕笑道:「妳要替我洗?」
皇霜低頭將腳盆放到地上,回了聲:「是。」站起來就要去替他脫靴。
顧玉遙忽然一把隔開她的手,冷道:「爺不愛別人替我洗腳。」
皇霜抬頭,不由得望進他眼底,看他眸光半瞇,片刻便側身道:「那婢子就在一旁候著。」
顧玉遙沒再說什麼,自顧脫了靴子,潦草地洗了一遍腳,便將腳抬出盆外。
皇霜捧著乾淨的擦腳布上前,抬頭看著他,他看了她一眼後,猛地把布拿過去,擦乾了腳丟回來。
皇霜道:「請爺好好休息。」將毛巾掛在盆邊上,端著盆朝門口走去。
背後卻驀然傳來一聲笑,顧玉遙說道:「我聽說離園的侍女,可以不離身地侍候主子。怎麼,妳現在就走?」
皇霜頓住了腳步,片刻後慢慢回頭看他:「爺,那是西苑的侍女才會做的事,婢子不屬於那邊。」
顧玉遙嘴角輕輕笑著,只是用那雙幽深的眼睛盯著她,不說話。
皇霜沉默了半晌,還是慢悠悠道:「而且,西苑的侍女晚上侍候主子,也只是在外面為主子守夜。如果爺需要,婢子也可以這麼做。」
顧玉遙笑出聲,擺手道:「算了,看妳這勉強的樣子,倒像是爺委屈了妳似的。妳去睡吧!」
皇霜躬了躬身,慢慢出門,反手將門帶上。
外面風有些涼,她捂了捂發燙的臉,慢慢走回她住的小院。今天開始,又有主子得侍候,她得想法子弄清楚新主子的脾性,就和以往無數次一樣。讓主子滿意,是離園的婢女都要做到的事。
四更天皇霜爬起來,急匆匆要往新主子小院子趕去,半道上偏生被人叫住:「紫蝶姑娘,請慢些。」
皇霜生生頓住,轉頭看見一個鵝黃衫子的丫鬟,朝著她盈盈笑。她一下就怔住,穿鵝黃衣服的都是大夫人的貼身侍婢,這麼大早出現,又有什麼事?
果然那丫鬟說:「姑娘,大夫人要見妳。」
什麼事情需要大夫人特意在清早的時候說?她心裡警鈴大作,才接了侍候的活兒,還能出什麼岔子?卻也只能跟著到大夫人那裡。
大夫人今天也奇怪地起得很早,穿戴整齊地坐在椅子上喝茶,看那樣子倒像專門等著她似的。她更加狐疑,心也瞬間提了起來。
大夫人看到她進去,將茶杯放下,露出微笑道:「來了。」
這和藹可親的面容,只讓她更添加了不安,於是侷促地行禮:「婢子見過大夫人。」
大夫人頷首:「昨兒侍候的怎麼樣?」
因為摸不準大夫人的意思,只能含糊道:「還行。婢子侍候爺洗了腳,爺就讓婢子去睡了。」
大夫人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半晌,似乎喟嘆道:「紫蝶,我也不繞彎子,今天叫妳來是要告訴妳,這次妳不僅要侍候好顧公子,還另外有個任務。」
皇霜一聽心跳加快了一拍,任務?
大夫人繼續輕嘆:「本來這事兒,我希望其他的婢女去做。那顧玉遙一向風流,我倒沒想到他能看上妳。不過,如今既然他選了妳,那麼這事兒,也只有妳來做了。」
皇霜有些艱難地開口:「不知夫人想讓婢子做什麼?」
大夫人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說不清什麼涵義,片刻後道:「顧玉遙有一塊貼身的玉珮,妳找機會,把玉珮拿來給我。」
皇霜越聽心越懸,面上卻絲毫不敢露出詫異。她心知離園有很多婢女,在侍候主子的同時,私底下也為大夫人做一些祕事。但她沒料到,這樣的任務會落到她的頭上。她猛地想起來,怪不得昨天的侍女個個模樣都那麼出挑,想來大夫人早有想法,要把其中一個安在顧玉遙身邊,只是沒想到最後是她雀屏中選。
大夫人見她長時間不說話,面上似乎有些不悅:「紫蝶?」
皇霜立刻俯身點頭,額間冒汗緩緩說道:「是,奴婢謹遵大夫人的話。」
現在已經不由得她選擇了,真正是應也得應,不應也得應!大夫人已經發話了,稍不留意,她的下場說不定比石靈姊妹都慘。
大夫人顯然滿意了,輕笑道:「起來吧,怕什麼?我又不會罰妳。」
「謝夫人!」皇霜卻沒敢立刻起來,眼角掃了一下坐在前面的女人,心裡能不怕嗎?從進離園開始,她的命就在大夫人手裡。
大夫人還要再拉攏一下人心,威逼過後就是利誘了:「蝶子,只要妳跟我一條心,我定然不會虧待妳。以後這離園,誰也不能為難妳。」
反正一輩子都出不了這裡,如何過得好,也只能是唯一的追求了。皇霜配合地扯出淡淡的笑:「婢子明白。」被人打罵是一輩子,被人捧著是一輩子,所以,能不被打還是儘量不被打的好。
大夫人的目光在她臉上繞了一圈,像是能看穿般,嘴角勾起一抹笑,朝她招了招手:「妳過來。」
皇霜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忐忑不安地走了過去。大夫人伸手把她拉到了身邊,輕輕在她耳邊說了句話。
這句話,讓皇霜全身僵硬,說是如遭雷擊並不過分,進而全身血液像被瞬間凍住。
大夫人直起身,笑得意味深長:「蝶子,我說了,我能給妳任何想要的,只要這段時間妳聽話。」
渾渾噩噩從大夫人房間裡出來,皇霜感覺到手足在漸漸發麻,還沒從剛才的震驚裡回過神來。大夫人說的那句,幾乎讓她懷疑聽錯了?大夫人竟說:「我可以讓妳離開離園。」
在進了這繁華如夢的園子之後,從來沒有人能離開這裡。心甘情願也罷,絕望也罷,都只能在這園子裡生根發芽。
在離園,隨便一處角落都有絕豔的景色,但卻如滄桑了的紅顏一樣,有種悽惶的絕色芳姿。煙柳畫橋,紅樓朱瓦,在任何人眼中,這裡都是天下少有的美麗之地。離園不輸於任何一座高門府邸,甚至,比那兒的景色還要精緻華麗,但卻沒有任何一個高門第的小姐,願意被困在這裡。
大夫人提出了一個離園任何婢女都無法拒絕的條件,然而皇霜知道,世上永遠不會有掉下來的餡餅。沉靜下來細想一切,她幾乎立刻警覺到,顧玉遙那玉珮又是何等要緊的東西,值得大夫人如此費心惦記?
剛想到顧玉遙,她抬起頭看向天色,一恍惚天都矇矇亮了。壞了,要是顧玉遙這時候起來,她無論如何得在旁邊侍候著才行。她立刻收斂心神,也來不及再多想,理好衣服匆匆向前面走去。
一進了院門,發現靜靜的,她這才舒了口氣,看樣子顧玉遙還沒醒。繼續往前走到門邊,伸手要推門進去時,就聽到一聲嬌嗔:「顧公子,您放開奴婢。」
「本公子就是不放,妳能怎麼樣?」
「顧公子,您壞死了!您要是再拉扯奴婢,奴婢可要喊人了!」
「妳喊,沒關係,反正我這小院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
皇霜臉上發燒,手上卻沒閒著,一把推開面前的門。只見一嬌俏女子靠在牆上,而顧大公子正用扇子挑著女子的臉,慵懶地笑著。
那婢女一看到她,馬上低叫了一聲,羞惱地推開顧玉遙,隨後便奪門而出。
顧玉遙皺著眉頭,起身理了理衣袍,挑眉道:「妳來了。」
皇霜盡力忽視眼前的景象,吸了口氣平復心跳,走上前幾步,儘量平和語氣道:「爺,私會侍女……是犯了離園的規矩的。」
顧玉遙嗤笑一聲道:「是嗎?什麼規矩?我怎麼不知道?」
皇霜垂著眼睛道:「大夫人如果知道,恐怕會阻止爺進離園的。」
顧玉遙瞇起眼:「大夫人一向待客周到,怎會做出把客人趕出離園的事?」
「本來爺喜歡什麼人侍候,是爺的自由,離園也都會為爺準備的。但爺既然已經挑選了奴婢,按規矩是不能再招惹其他婢女的。」皇霜慢吞吞解釋。
顧玉遙好整以暇,抱臂看著她笑道:「那妳要侍候我嗎?」
皇霜一口氣憋著:「爺……」話剛出口,她的臉立刻被一隻手托起。
顧玉遙那張笑意盈盈的面孔湊上來,表情則是充滿惡意的譏笑:「可是,妳這樣的長相,我也看不上,不是嗎?」
皇霜沒好意思說,既然你那麼愛美貌女子,當初挑人的時候,你怎麼不乾脆就挑漂亮點的侍候呢?她忍了又忍,終於說道:「就算您再瞧不上奴婢,奴婢現在也已經是您的婢子了。」
顧玉遙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皇霜默默地退後兩步,說道:「爺,請問您早飯要吃什麼?」這時候爭辯是不明智的。
顧玉遙沒想到她既不惱也不怒,微愣了一下,隨即又笑出來:「我都忘了,妳這婢子還挺本分的。」
皇霜沒再接話。
過了一會兒,顧玉遙往大椅子上一坐,笑咪咪地說:「是不是爺想吃什麼都有啊?」
皇霜微微抬起頭,首先看到的,是他腰間用紅絲線掛著的大玉珮,在他衣袍下晃著。她閉了閉眼睛,輕聲道:「是的。」
「筆墨侍候。」
皇霜抬頭狐疑地看了一眼他,怎麼吃個飯還要筆墨?但仍聽命去取紙和筆。
顧玉遙在桌前擺足架勢,朝她笑道:「今天爺讓妳開開眼。」
皇霜的確是開眼了,半個時辰後,她拿著一張長長的菜單,來到大廚房交給大師傅。而大師傅看她那眼神,則是恨不能就地吞了她。她只能使勁低著頭,沒敢承受大師傅的熊熊怒火。她心裡早就懊悔萬分,早該想到顧大公子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後來據大師傅說,那張菜單上涵蓋了從京城到江南的各色美食。足見這些年來,顧大公子踏遍大江南北的豐富閱歷。
而那麼多的菜,需要許多的伙計幫忙往顧玉遙院裡搬。於是,離園內很多人都看見,十幾個伙計捧著各式各樣的菜式,排著隊往一個院子裡送,場面極為壯觀。皇霜只能汗顏走在後面,一路上都沒敢抬頭。
早上叫的菜,大師傅忙活了一上午才漸漸做完。而顧玉遙坐在桌子邊,看著菜一道一道擺上來,他卻不伸筷子,非說飯菜沒有上齊,吃起來也不香。
皇霜至此終於確信,碰上了個難纏的主兒。這主兒比起賈狀元公要難侍候多了,起碼狀元公嫌棄她,就果斷地將她退回,讓她脫離苦海,得道解脫。這位爺就不同了,加上又有大夫人的吩咐,那更得要好生供著。
皇霜為他足足來回跑了五六趟廚房,等到折騰完,顧大爺終於十分滿意地拿起了筷子。
這時,她的肚子非常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她祈禱顧大爺沒聽見,可顧大爺的耳朵自然是非常靈敏的。他抬起頭看著她,緊接著露出一個非常和善的微笑。
皇霜不自覺抖了抖。
「餓了?」
她站著不動,片刻回答道:「有點。」她一大早上就被大夫人叫去,一口飯都沒吃,又硬生生跑了一上午的腿,肚子早就空了。
顧玉遙假惺惺問了句:「那,要不要一起吃?」
皇霜暗暗嚥下口水,臉色木木然說道:「離園規矩,奴婢不能跟主子同桌吃飯。」
顧玉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接著道:「那妳就看著吧。」
她眼看著顧玉遙夾起一塊雞腿肉送進了嘴裡,有滋有味咀嚼著,面前的山珍海味香氣四溢,她只能痛苦地別開眼,肚子也遭受著史無前例的折磨。
顧玉遙當然吃得很歡暢,面對一桌子來自大江南北的美食,誰都會食指大動。皇霜開始想念那位身材修長的狀元公,他總愛拿著書念「斷橋邊,古道旁」。雖說人是斯文了點,但斯文人總也有斯文的風骨,那風骨起碼能保證她不挨餓。就是把她退走的那天中午,狀元爺還留她吃了頓飯,好像那飯裡還夾了一些肉……
現在想這些,簡直就是讓自己更加受罪。皇霜忙控制回思緒,目不轉睛盯著冰涼的地面。誰讓她沒猜出來狀元公喜歡瘦馬呢?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紫蝶?紫蝶!」
皇霜猛地回過神,嘴裡應著:「爺!」
顧玉遙不滿地看著她:「爺吃飽了!」
吃飽了?她愣了愣,反應過來後趕忙走到水盆邊,擰了手巾遞給他。她見顧玉遙接過手巾後仔細擦了擦嘴巴,便又迅速地端了杯茶給他漱口。
期間,她掃了一眼桌上,卻讓她當場驚住。那麼一大桌子的菜,顧玉遙竟然吃了近一半,幾乎每樣菜色都被他動過了,有幾個盤子更是空了。這……這才真是貓一樣的吃相,豬一樣的食量!
「妳還餓嗎?剩下的賞妳。」
皇霜搖頭:「多謝爺,婢子已經不餓了。」
顧玉遙瞇眼看她,隱約有點不懷好意:「真的?」
皇霜乾笑:「婢子怎麼敢騙爺?」
顧玉遙眼裡的笑意更深,還伸手拍了拍皇霜的臉,說道:「很好,我就喜歡誠實的丫頭。」
她臉上的笑都要掛不住了。
收拾完滿桌的狼籍,皇霜拎著水桶要去井邊沖洗。經過廚房時,大師傅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塞給她兩顆饅頭,就轉身忙活去了。待她看見井水照出她蠟黃的臉,不禁憂傷地盯著那兩顆饅頭。這才侍候了顧大公子半天時間,她就成這模樣了,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等把東西收拾完,一個下午都過去了!這一整天,她肚子裡只裝了兩顆饅頭。她盯著太陽慢慢落山,喝了兩口清澈井水,擦了一下手,又走回顧玉遙的院子。
顧玉遙已將外袍脫下,連同那個玉珮,一起放在椅子上。他穿著中衣坐在床邊,眉開眼笑說道:「來,紫蝴蝶,給爺打盆洗腳水。」
皇霜只得又轉身回去伙房打了熱水後,再踏入門裡。
「紫蝴蝶,給爺脫靴子。」
皇霜慢吞吞放下水盆,說:「爺,今天需要婢子侍候洗腳嗎?」
顧玉遙輕笑:「妳說呢?妳願不願意侍候?」
皇霜咬牙道:「只要爺需要,婢子自然是肯的。」抬起手俐落地脫了他的靴子。
水溫正好,她按著他的腳,把水澆上去。看見他隱約皺了一下眉,便停了一下下動作,見他沒有進一步表示,便快手幫他把腳洗好,然後拿起一旁毛巾為他擦乾淨。
這時間,顧玉遙一直沒有說話,安靜得讓人有點意外。皇霜還以為他會諷刺幾句,沒想到這麼沉默。
顧玉遙看著面前的少女,放在床榻兩邊的手忽然緊握起來,且十分用力地扣在一起,像要抓住什麼那般。
皇霜有所感應,詫異地抬起頭,只見他閉著眼睛,雖然變暗的室內,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感覺他像是流了滿臉的汗水。她拿著毛巾,就那樣盯著他的臉。
良久他睜開了眼睛,那眉眼像是遠山一般的清朗,只是在眼底,有一抹疲倦的暗色。
皇霜垂下眼:「爺,您累了,休息吧。」
顧玉遙笑道:「我累了?那妳不累嗎?」
皇霜道:「您休息了,婢子自然也就休息了。」
顧玉遙看著她沒說話。
她走到門邊時,突然轉過身抓住門,望著裡面說:「爺,今晚婢子為您守夜。」
臨關門時,顧玉遙忽然說:「妳就那麼甘願侍候人嗎?」
皇霜站在門外,晚風輕拂。半晌,她悠悠地道:「爺說笑了,侍候人本是婢子的本分。」
裡面再沒有聲音。